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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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海泽·莫茨坐在火车的绿绒座上,身子前倾,一会儿直盯着窗外,好像要跳出去,一会儿又顺着过道瞟向车厢那头。列车飞驰在林梢,时隐时现,远方树林边上露出一枚鲜红鲜红的太阳。近处蜿蜒曲折的耕地渐渐远去,几头猪在犁沟里拱着,看起来像几块带有斑点的石头。瓦莉·比·希茨柯克夫人坐在莫茨对面,她说这黄昏是一天里最好看的时辰,问他是否有同样的感觉。她身材肥胖,领口和袖口都是粉红色的,梨形腿从座位上耷拉下来,没够着地面。

他瞥了她一眼,没接腔,又把身子前倾,望向远远的车厢那头。她扭头看那里究竟有啥,只看到一个小孩在包厢门口探头探脑,远处车厢的尽头,一个列车员正在打开装满被单的柜子。

“我猜你是要回老家。”她转回头搭讪道。她估计他二十出头,膝盖上搁着一顶只有乡下老布道师才会戴的那种古板的黑宽檐帽。他的外套蓝得晃眼,袖子上的标价牌还没扯掉。

他没理她,眼睛继续盯着原来的地方。她注意到他脚边搁着一个军用行李包,由此断定他刚服完兵役,现在正要回老家。她想凑近些,看他身上那件外套值多少钱,却不由自主地打量起他的眼睛,几乎是直勾勾地盯住它们。只见那核桃壳色的眼珠深陷在眼窝里。这副皮囊下裹了个纹路清晰、形状显眼的脑袋。

她有点不自在,硬生生把视线转向那标价牌。这件外套只值十一块九毛八分钱。她觉得这下断定了他的地位,好像因此也就安了心,便继续打量起他的脸来。他长了个鹰钩鼻,两道长长的木偶纹分布于嘴巴两侧,头发被笨重的帽子压着,好像永远地贴在了前额上,不过最引人注意的还是他那双眼睛。深邃的眼窝像两条通往某处的隧道,她探身向前,极力窥视进去。就在她快要越过两人中间位置的时候,他突然飞快地把脸转向窗外,又以几乎同样的速度转回头,继续盯着刚才那地方。

他一直盯着看的是站在车厢连接处的列车员,刚上车的时候,他就在那儿了——这个男人身材魁梧,秃顶的脑袋黄乎乎、圆滚滚的。海泽站住脚,列车员瞟了他一眼,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该去的车厢。但他并没动弹,列车员很不耐烦地开口道:“去左边, 去左边。”海泽只好照做了。

“说真的,”希茨柯克夫人说,“这儿真的没法跟老家比。”

他瞥了她一眼,只见那张扁平的脸上微微发红,上面盖着一头狐狸色头发。她是两站前上车的,在此之前,他们素昧平生。“我得去找那列车员。”他边说边站起身,朝车厢尽头走去,列车员已经在那儿整理起铺位。海泽倚着座位扶手,站在一旁,不过列车员对他不理不睬,自顾自拉开包厢门。

“收拾一个铺位要多长时间?”

“七分钟。”列车员头也不抬。

海泽坐在扶手上,说道:“我是伊斯特罗人。”

“那不在这条线上,”列车员说,“你坐错了。”

“我进城去,”海泽说,“我意思是,我是在伊斯特罗长大的。”

列车员没有应声。

“伊斯特罗。”海泽提高声音重复道。

列车员拉下百叶窗,问道:“是要现在就给你铺床吗?不然你杵在这儿干啥?”

“伊斯特罗,”海泽说,“靠近梅尔西。”

列车员把座位一角抻平:“我是芝加哥人。”说着又抻平了另一角。他弯腰时,后颈隆起三块肉疙瘩。

“是啊,我猜准是的。”海泽边说边瞄了他一眼。

“你脚踩在走道中间,会挡别人路的。”列车员说着突然掉头,从他身边挤了过去。

海泽站了起来,一时不知所措。那模样就像被列车天花板上吊下的绳子勾住后背吊在那里一样。他眼看着列车员迈着沉稳的步子穿过过道,蹒跚的身影消失在车厢另一头。这个来自伊斯特罗的黑佬姓帕兰姆,他认识他。海泽回到自己的包厢,一只脚搭在窗下的管子上,没精打采地缩在座位里。他脑海里全是伊斯特罗的情景,那些画面鱼贯而出,从车厢内一直延展到车外那暮色四合的旷野上。他仿佛看到了那两幢大宅,锈色的小路,几间黑佬的棚屋,以及谷仓和畜栏,畜栏一面墙上贴了一大张红白相间摇摇欲坠的CCC鼻烟广告。

“你是回老家吗?”希茨柯克夫人问。

他紧紧抓住黑帽边缘,烦闷地看着她。“不,我不是回家。”他声音尖锐而高亢,一口鼻音浓重的田纳西方言。

希茨柯克夫人说她也不是,并告诉他,她结婚前叫作魏特曼小姐,眼下要去佛罗里达看望自己已婚的女儿萨拉·路西尔。她说自己就像从未有时间出远门的人,事情一桩接一桩。时间过得太快,你都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年轻还是老了。

他想,既然问了就该明确告诉她,她当然是老了。过了一会儿,他都懒得再理她。列车员又沿过道走了回来,看都没看他一眼。希茨柯克夫人终于停下唠叨,问道:“我猜你是要去见什么人吧?”

“去托金罕,”他说着便坐进座位深处,望着窗外,“那里没什么认识的人,不过我打算做点什么。”

“我打算做点以前从未做过的事。”说着他斜睨了她一眼,微微撇了下嘴。

她说认识一位名叫阿尔伯特·斯帕克斯的托金罕人,那是她哥哥的连襟,然后……

“我不是托金罕人,”他说,“我说只是要去那儿,仅此而已。”希茨柯克夫人又唠叨起来,不过他打断道:“那个列车员是我老乡,可他偏说自己是芝加哥人。”

希茨柯克夫人说她认识一个住芝加哥的……

“或许你无论去哪儿都有熟人,”他说,“我就只认识那人。”

希茨柯克夫人说,是啊时间过得真快,有五年没见到妹妹的孩子们了,也不知道再见面还能不能认得出来。妹妹家一共有三个孩子,罗伊、巴伯和约翰·卫斯理。约翰六岁了,给她写过一封信。他们管她叫姨妈老妈,叫她老公姨夫老爸……

“我想,你是觉得自己得到救赎了吧。”他说。

希茨柯克夫人用力揪住领子。

“我想,你是觉得自个儿得到救赎了吧。”他又说一遍。

她涨红了脸。过了一会儿回答说是啊,生活就是一种启示。然后说她饿了,问他是否乐意一起去吃点东西。他戴上僵硬的黑帽,跟她走出了车厢。

餐车很挤,很多人在外面排队。他和希茨柯克夫人摇摇晃晃地站在狭窄的走道里,排了足足半小时队,每过几分钟就要把身子贴到边上,让人挤过去。希茨柯克夫人跟旁边的女人聊了起来,海泽·莫茨则盯着墙。希茨柯克夫人跟那女人聊她妹夫,他在亚拉巴马的图尔福斯市自来水厂工作,那女人则说起患喉癌的侄子。最后他们总算挪到餐厅进口处,可以看到里面了。有个男服务员招呼人们坐下,并递上了菜单。他是个白人,身上的外套和头上的黑发全都油腻不堪,就像一只乌鸦似的在餐桌之间蹿来蹿去。他招手放进两个人,队列向前挪动了一点,马上就可以轮到海泽、希茨柯克夫人以及与她聊天的女人了。很快又有两个人走了出来,服务员招手示意他们进去,希茨柯克夫人和那女人在前,海泽跟在后面。但那服务员却拦住他说:“只能进两个。”又把他推回了门口。

海泽的脸涨得通红,他想排到身后那人的后面去,又想挤过长队回到来时的车厢,奈何外面人太多,挤作一团。他只得站在原地,任周围人盯着看。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一个人出来。最后车厢尽头终于有个女人站起身,服务员向门口招了招手。海泽踌躇片刻,见那手又挥了两下。于是他跌跌撞撞沿过道向前走,一路撞到两张桌子,手捅进不知谁的咖啡杯。服务员让他跟三位穿得鹦鹉似的年轻女士同桌。

她们都把手搁在桌上,指甲染得鲜红。他坐下之后,在桌布上擦了擦手,并没摘下帽子。那三个女人刚吃完饭,正抽着烟,见他坐下,她们就不再说话了。他指了指菜单上的第一道菜,服务员俯身凑过来说:“写下来,小伙子。”同时对着其中一位女士挤眉弄眼,那位女士则嗤之以鼻。等他写下之后,服务员才拿着菜单走开。他愁容满面地坐在那儿,紧张地注视着对面女人的脖颈。她夹着香烟的手时不时在脖颈前某处晃来晃去,一会儿远离他的视线,一会儿又搁在桌上,回到他眼皮底下。紧接着就会有一股烟雾扶摇直上,吹在他脸上。被这么吹了三四次之后,他瞪了她一眼。但她的小眼睛也毫不示弱地盯着他,那神情像一只好斗母鸡似的。

“如果你这种人也能得到救赎,”他说,“那我反而不想被救赎了。”说完转头看向车窗,只见一张苍白的脸倒映在玻璃上,与窗外黑色空阔的旷野交织在一起。这时,一列货车呼啸而过,将冷漠的空间一分为二。有个女人笑了起来。

“你觉得我信基督吗?”他朝她俯身过去,喘着粗气似的说,“好吧,就算他真的存在,就算他就在这列火车上,我也不信。”

“谁说你一定得信呢?”她用令人讨厌的东部口音反问。

他靠了回去。

这时,侍者端来了饭菜。他刚开始细嚼慢咽地吃着,但在他咀嚼时,那几个女人一直盯着他下巴上鼓起的肌肉,于是他就越吃越快。他吃完那份配了鸡蛋和猪肝的东西之后,先喝掉了咖啡,然后掏出钱。服务员看到他,却不过来结账。每次经过这张桌子,他都要对那几个女人挤眉弄眼,同时瞪海泽一眼。希茨柯克夫人和那女人已经吃完走掉了。最后,服务员终于拿来了账单。海泽把钱一把推过去,从他身边挤出来,离开了餐车。

他在车厢连接处站了一会儿,点了一支烟,这里还算有点新鲜空气。列车员恰好路过,“你好啊,帕兰姆。”他招呼道。

但列车员并未停下脚步。

海泽跟着他走进车厢。所有铺位都整理好了。梅尔西站的人卖给他一张卧铺票,因为那人告诉他,不然他就得在车厢坐一夜。那是个上铺。海泽走过去,拽下他的包,去男厕所做过夜洗漱。他吃得太饱,现在只想赶紧躺在铺位上,他已经开始想象躺在上铺看着窗外的乡村美景在夜色中略过的情景了。但有个指示牌上说,去上铺得找列车员。于是他把包塞进铺位,回头去找列车员。车厢这头没找到,于是又去另一头找,谁知在转角处撞上一个沉甸甸、粉红色的东西。那东西喘息着嘀咕道:“笨蛋!”原来是希茨柯克夫人,她裹着粉色睡袍,头发扎成满头卷子,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并狠狠地盯着他。头上的发髻遮住了她的脸,看上去像个深色的毒蘑菇。她想从他身边挤过去,他也想给她让路,但是每次都正好朝同一边挪动。除了几处长小白斑的地方,她整张脸都涨得发紫。她停下来站直身子,说:“你怎么搞的?”他连忙从她身边溜了过去,冲过走道,一头闯进了乘务室,把那列车员撞翻在地。

“你得帮我到上铺去,帕兰姆。”他说。

列车员爬起来,步履蹒跚地沿过道走开,很快又拉着脸扛着梯子摇摇晃晃走回来。海泽站在一旁,见他架好梯子,便开始往上爬,爬到一半他转头说:“我记得你,你父亲是个叫卡什·帕兰姆的黑佬。你回不去了,谁都回不去,就算想回去也不成。”

“我是芝加哥人,”列车员恼怒地回答,“不姓帕兰姆。”

“卡什死了,”海泽说,“他从猪身上染上了霍乱。”

列车员的嘴巴抽搐了一下,说:“我父亲是铁路上的。”

海泽笑了。列车员突然一甩胳膊,抽走了梯子,海泽紧拽着毯子好不容易爬上了铺位。他一动不动地趴了几分钟,这才翻身打开电灯,看了一眼周遭。这里没有窗,他被封闭在了这儿,只在帘子上方有一点点缝隙。铺位顶很低,而且是弧形的。他躺下后又注意到那弧形顶好像不止是闭拢的,它看上去还在闭得越来越紧。他一动不动躺了一阵,喉咙里好像堵了一块鸡蛋味的海绵。他不敢翻身,担心会把那东西吐出来,可又想关掉灯。于是,直接伸手摸到按钮,啪嗒一声关上,黑暗随之降临。几缕过道的灯光从床尾缝隙处漏进来,使这黑暗稍稍褪去了一些。但他想要彻底的黑暗,不想看到任何光亮。他迷迷糊糊地听到列车员踩在过道地毯上轻轻走来的脚步声,绿色的帘子动了一下,随后那声音逐渐消失在了车厢另一头。过了一阵,当他几乎睡着时,依稀又听到那脚步声回来了。他的帘子晃了晃,那声音才悄然消失。

半睡半醒之间,他感觉自己好像躺在棺材里。他见到的第一口里面装了人的棺材是祖父的。那回,老爷子躺在用木棍支着盖子的棺材里,就这么敞开着放在屋里过夜。海泽在远处看着,心想:他才不会让他们把自己关在里面。到时候,他准会把胳膊肘捅到那道缝里。祖父是个巡回布道师,一个脾气暴躁的老头,当年在三个县之间跑来跑去,虽然脑袋里装着耶稣,但却是个浑身带刺不好惹的人。谁知真到下葬的时候,他们把棺材盖子关上,他动也没动。

海泽有两个弟弟。一个婴儿时就夭折了,装在一口小棺材里。另一个是七岁那年被割草机压死的,他的棺材只有普通的一半大小,他们盖上盖子时,海泽跑过去又把它打开。人们都说这是因为他太过悲痛,舍不得跟弟弟告别,其实并非如此。他只是想,如果是自己躺在里头,要被人在头上盖个盖子,那可咋办。

他终于睡着了,梦见自己又在参加父亲的葬礼。他看到他弓着背,跪着趴在棺材里,就这样被运到墓地。他好像听到老头说:“只要这棺材不入土,就没人能把我关住。”不过等他们把棺材运到墓穴,砰的一声扔下去,他父亲就跟所有人一样乖乖躺平了。火车的颠簸把他晃得半醒,他琢磨着,那时在伊斯特罗至少有二十五口人,其中有三家姓莫茨。现在那里已经没有莫茨家的人了,也没有阿什菲尔德家的,没有布拉森加姆家的,菲家的,杰克森家的……甚至连帕兰姆家的黑佬也不在那里了。他感觉好像又踏上了那条大路,在黑暗中看到紧闭窗门的铺子,倾倒的仓库和被洗劫过半的小木屋。门廊早已无影无踪,大厅的地板也没了。

他十八岁离家时可不是这样。那时村里还住着十口人,他都没注意到自从他父亲那辈以来,村子已经缩小了不少。因为队伍征召,他十八岁离家。当时为了避免参军,还打算往腿上开一枪。他想做个像祖父一样的布道师,而布道师少一条腿是没什么问题的。布道师是靠脖颈、舌头和胳膊发光发热的。祖父开福特车在三个县奔波来去。每月的第四个周六,他都会赶到伊斯特罗,仿佛要及时赶来挽救他们所有人免下地狱似的。车门都还没来得及打开,他就开始嚷嚷。人们围拢到他的福特车边,因为他似乎是在挑唆大家这么干。这时,他会爬到车前盖上,站在上面布道,有时还爬到车顶上,低头对他们吼道:你们就像一堆顽石!可耶稣却为了拯救你们而死!耶稣如此渴求灵魂,所以他死了,一死为众生,可他也愿意为了一个人,尝遍众生之死!你们明白这个吗?你们明白吗,为了每个石头一样的灵魂,他愿意死成千上万次,为了你们中的某个人,他愿意让自己的胳膊和腿在十字架上摊开被钉上成千上万次!(这时,老爷子会指着孙子海泽。他对海泽分外不齿,因为他自己的样貌几乎严丝合缝地复制到了这孩子脸上,这对他而言是一种讽刺。)你们知道吗,哪怕为了这小孩,就为了这个卑劣、罪恶、没头脑地杵在那儿,把脏手在身上抓来抓去的小孩,耶稣为了不让他的灵魂丧失,也愿意死掉成千上万次!他会把他从罪恶的深渊里挽救出来!难道你们对此还有什么怀疑吗?这孩子被拯救了,耶稣对他永远不离不弃,永远不会让他忘掉自己已经得救。这罪人对此会有什么想法呢?无论他怎么想,耶稣终究会将他拯救!

这孩子不需要听这些。他早就默默地下了个邪恶的决定:要像躲避罪恶一样躲避耶稣。他十二岁那年就知道自己要当布道师。之后他在脑海中仿佛看到耶稣在树丛中晃来晃去,一个衣衫褴褛的粗野形象,指挥他调头步入捉摸不透的黑暗之中,让他浑然不觉地迈向深渊,等到反应过来却早已葬身水底。他只想待在伊斯特罗,他可以开阔眼界,手里忙着熟悉的事情,走在熟知的道路上,嘴里也不会胡说八道。但十八岁那年,他征召入伍。他相信战争是个让他遭受引诱的骗局,早该往脚上开一枪的,不过他相信自己过几个月就能重返故土,并且出淤泥而不染。他坚信自己抵御邪恶的能力,这就像他的容貌一样,都是从祖父那里继承而来的。他想,如果四个月后政府还不放他,他无论如何也要走的。十八岁那年,他本打算就给他们四个月时间,结果一去四年,一次也没回老家,甚至都没有回来探亲。

他从伊斯特罗带到部队去的只有一本黑皮《圣经》,和一副母亲以前戴过的银框眼镜。他曾在乡村小学学过读书写字,虽说其实不学更明智。《圣经》是他唯一读过的书,但并不经常翻看,读的时候总要戴上母亲的眼镜,可眼睛也经常因此而受累,每次看不了多久就不得不打住了。每次队里有人邀他去做罪恶的事情,他就会告诉他,他来自田纳西的伊斯特罗,以后要回那里当一位传递福音的布道师,不管是政府,还是将被派遣去的异国他乡,都绝对不可能将他的灵魂玷污。

他在帐篷里住了几周,交了几个朋友——不算真朋友,不过总得跟人相处吧——后来他终于得到期待已久的机会,有人邀他去妓院。可他却从口袋里掏出母亲的眼镜戴上,并告诉他们,哪怕给一百万加一张羽绒床,他也不会跟他们走,他来自田纳西的伊斯特罗,不会让自己的灵魂被政府或异国他乡玷污的……不过他说着说着声音就嘶哑了,没再说下去。他只能竭力绷着脸,瞪着他们。他的朋友们告诉他,除了神父,没人关心他那该死的灵魂。他挣扎着回答,没哪个听命于教皇的神父可以来伤害他的灵魂。他们告诉他,他根本没啥灵魂,说罢便径自出发去妓院了。

他花了很长时间去相信他们的说法,因为他确实想要这样。他只求可以相信他们,并且一劳永逸地摆脱罪恶,而现在他看到了机会,可以摆脱它并且不致堕落,可以皈依虚无而非邪恶。部队把他送到半个地球以外的地方,然后便将他抛之脑后了。他受伤之后,他们过了好一阵才想起要帮他把弹片从胸部取出——他们说取出了,但从没给他看过,他觉得那弹片还在里面,并且生了锈,正毒害着他的身体——然后他们又把他送到另一片不毛之地,再次将他遗忘。他花了足够长的时间来研究自己的灵魂,然后发现它已不复存在。等确信之后,他才明白自己一直以来就知晓这个事实。他的痛苦只发自思乡,与耶稣无关。当部队终于放他走的时候,让他高兴的是,自己仍旧一尘不染。他只想回到田纳西的伊斯特罗。黑皮《圣经》和母亲的眼镜仍在他的军用行李包底下。他现在什么书也不读了,却还留着《圣经》,因为它是老家带来的,同时也留着眼镜,以防视力变弱。

两天前,部队把他丢在一个距他目的地以北三百英里的城市,他立刻赶到火车站,买了一张去梅尔西的车票,那是离伊斯特罗最近的站点。因为要等四小时的火车,所以他去了车站附近一家黑乎乎的成衣店。那是一家狭窄的店铺,店内弥漫着一股纸箱味,越往里越阴暗。他走到最里面,买了一件蓝外套和一顶黑帽子。他把军装装在纸袋里,塞进了角落的垃圾箱。刚从里面出来走到阳光下,新外套就变得光鲜炫目,帽子的线条好像也变得格外挺括。

下午五点,他到达梅尔西,又搭一辆运棉籽的卡车赶了一大半路。剩余的路他步行,夜里九点终于赶到伊斯特罗,那时天刚刚黑。宅子在夜色中敞着大门,看上去一片漆黑,他看到周围的部分篱笆已倒塌,前廊地板上杂草丛生,但并没立刻意识到这里只剩下一具空壳,除了宅子的骨架,什么都没有了。他卷起一个信封,用火柴点燃,拿着它把楼上楼下的每个空房间都走了一遍。一个信封燃尽,他又点上另一个,把每间屋子又走了一遍。那晚他睡在厨房地板上,天花板掉下块板子,砸伤了他的脸。

整个宅子里什么也没有,唯剩下厨房里的衣柜。母亲总睡在厨房,胡桃木衣柜就安在这里。那是她花了三十美元买的,之后就再没给自己添过别的大件。不知是谁拿走所有别的东西,唯独留下这个。他打开所有抽屉,顶上一个里有两根包扎绳,别的都空无一物。让他诧异的是,居然没人偷这样一个衣柜。他取出包扎绳,把柜子腿拴在地板木条上,在每个抽屉里留张纸条:该衣柜归海泽·莫茨所有。禁止偷窃,否则诛杀无误。

他半睡半醒地想着衣柜,想到母亲要是得知它受到保护,在九泉之下也就安歇了。如果她夜里什么时候过来,她会看到的,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夜里显灵来过这里。她脸上一定还是那种不安而又焦虑的表情,那种表情他曾见过,是在人们把棺材盖盖上的时候,他透过棺材缝看到的。那时他十六岁,看到阴影盖住她的脸,她嘴角向下耷拉着,好像死了也不比活着时快活多少。她好像是要跳起来,掀开盖子,飞出来让自己活得更满意些,不过他们还是盖上了盖子。或许她本可以飞出来,可以跳起来的。他在梦中看到了她极其可怕的样子,像只巨大的蝙蝠,从棺材的闭合口向外猛冲,她想飞出来,但黑暗从上方笼罩下来,将他重重包裹。他感觉好像躺在了棺材里,眼看着棺盖慢慢地向下闭合,最终将外面的光亮和房间全都隔绝在外。在棺盖即将闭拢之时,他连忙惊跳而起,把脑袋和肩膀夹在缝隙处,就这么头昏目眩被吊在那里,火车昏暗的灯光慢慢映出了地上的毛毯。原来他是被挂在车顶和帘子的缝隙处,他看到列车员在车厢另一头,黑暗中那道白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我不舒服!”他喊道,“我不能被关在这玩意儿里。快放我出去!”

列车员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着他。

“耶稣啊,”海泽嘶吼着,“耶稣啊。”

列车员还是一动不动。“耶稣早就消失了。”他用刻薄的语调得意扬扬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