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
医生嘱咐朱利安的母亲,她必须减重二十磅才能缓解血压问题,所以,朱利安每周三晚上都要带她进城,坐巴士到Y大楼,上减重班。这个班是专为五十岁以上、体重在165~200磅之间的劳工女性特设的。他母亲在其中还算苗条的,但她说淑女不会透露年龄和体重。隔离制度取消后,黑人白人可以同乘巴士了,她就不愿在夜里独自乘坐了;但去减重班是她屈指可数的爱好之一,对健康而言不可或缺,而且还免费,所以她让朱利安想想自己为他付出的一切,他就算勉为其难也该接送她。朱利安不愿去想她为他做过的一切,但每周三晚上他还是会强打精神陪她出门。
她差不多准备好了,正站在门厅镜前戴帽子。他在等她,双手背在身后,好像被钉在门框上,就像等着万箭穿心的圣塞巴斯蒂安。那顶帽子是新买的,花了她七块半。她一直在念叨:“我也许不该为顶帽子花那么多钱。不该,我真不该啊。我不要戴了,明天就去退货。本来就不该买的。”
朱利安的白眼都快翻上天了。“该,你真的应该买下来,”他说,“戴上吧,我们走。”那顶帽子丑到家了。这边的紫色天鹅绒帽檐垂下来,那边的又竖上去;除了帽檐,通体绿色,活像棉芯外露的靠枕。他认为这帽子并不滑稽,但有种洋洋自得、实为可悲的感觉。能给她带去快乐的都是小事小物,而这些都让他沮丧。
她又把帽子掀起来,再慢慢地扣在头顶。两侧的灰发像羽翼般从她气色很好的脸颊边支棱出来,但那双天蓝色的眼眸却有着不经世事的神情,一如十岁时那样天真。她千辛万苦把他拉扯大,供他吃供他穿,送他进学校,至今仍在养活他,“等他站稳脚跟再说”。若她不是这样一个寡妇,她也许本该是一个必须由他护送进城的小姑娘。
“好了,好了,”他说,“我们走吧。”为了敦促她动身,他自己拉开门,走下步道。天空是死气沉沉的紫罗兰色,衬出这片住宅的黑暗轮廓,虽说没有两栋是一样的,却都是肝红色怪物般臃肿的丑房子。因为四十年前这儿还算是时髦街区,他母亲到现在还坚称,能在这儿有套房子说明他们过得不错。每栋小楼的地基处都绕着一窄圈土阶,也总有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坐在上头。朱利安双手插袋往前走,低垂的脑袋往前伸出,两眼放空,决意要在为她的快乐而牺牲自我的时段里让自己彻底麻木。
门关上了,他转身看到那个矮矮胖胖的身影朝他走来,顶着那顶不堪入目的帽子。“好吧,”她说,“人只活一辈子,奢侈一次,至少有一桩好处:不会和路人撞衫。”
“早晚有一天我会赚到钱的,”朱利安阴郁地说——但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发大财,“到时候,你只要不高兴就可以开这种玩笑。”但有钱了,他们先得搬家。在他想象中,未来的邻居至少要在三英里之外。
“我觉得你表现得不错,”她边说边戴上手套,“你毕业才一年。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
Y大楼的减重班里,戴帽子和手套去上课、儿子大学毕业的女人寥寥无几,她就是其中之一。“要花时间的,”她说,“世道又这么乱。我戴这顶帽子比别人好看,虽然她拿出来的时候,连我都说,‘快放回去吧。我才不会把它戴在头上呢’。可她说,‘戴戴看再说嘛’。等她给我戴好了,我就说,‘唔——哼’。她就说,‘要我说,您和这帽子相得益彰,而且,戴上它,你绝不会和路人撞衫的’。”
朱利安心想,要是她一直自私自利,要是她是个喝醉酒就冲他大喊大叫的老巫婆,他大概更能自立。他往前走,沉浸在沮丧的情绪中,好像在殉道的半途突然失去了信念。看到他拉长了脸,一副绝望又恼怒的表情,她冷不丁停下脚步,带着痛心疾首的神态拽住他的胳膊。“等我一下,”她说,“我回去把这玩意儿摘掉,明天我就拿去退。我真糊涂。用那七块半都能付煤气费了。”
他反而狠狠揪住她的胳膊,说道:“你不要拿去退。我喜欢。”
“哦,”她答,“我觉得我不应该……”
“别说了,好好享受吧。”他嘟囔着,比先前更忧郁了。
“在这种乱糟糟的世道里,”她说,“我们还能有点享受,这简直就像奇迹。我跟你说啊,黑人翻身做主人了。”
朱利安叹了口气。
“当然,”她又说,“如果你有自知之明,去任何地方都没问题。”每次他送她去减重班,她都要把这话讲一遍。“班上那些人,大部分都和我们不同类,但我可以对每一个人都彬彬有礼。我知道自己是谁。”
“她们才不在乎你是不是彬彬有礼,”朱利安粗暴地回答,“知道自己是谁,只对一代人有好处。你根本搞不清楚你现在属于哪个地位、哪种身份。”
她停下脚步,忍不住瞥了他一眼。“我非常确定自己是谁,”她说,“要是你不知道,我为你感到羞愧。”
“见鬼。”朱利安说。
“你的曾外祖父曾任本州州长,”她说,“你的外祖父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你外婆是葛德海家族的人。”
“你能不能朝四周看看?”他尴尬地说道,“看看你现在身在何处?”他朝这个街区挥了挥手臂,这会儿天暗下来了,社区看起来反倒没那么脏乱了。
“你是谁,就是谁。”她答,“你的曾外祖父有一座种植园,两百个黑奴。”
“已经没有奴隶了。”他愤懑地说。
“他们当奴隶那会儿反倒好些。”她说。他知道她要老调重弹,只能暗自叫苦。每隔几天,她就要把这套车轱辘话念一遍,俨如在直通线上往返的列车,每一个站点,每一个交叉路口,每一个泥沼他都了如指掌,也最清楚她会在哪个节点上得出结论,俨如列车庄严地驶入终点站:“太荒唐了。完全不切实际。他们的地位是该有所提升,没错,但也理应留在他们那一边。”
“别说这个了。”朱利安说。
“那些半白血统的,”她接着说,“我真为那些人感到难过。悲剧啊。”
“你就不能说点别的吗?”
“假如我们也是半白血统,心里肯定五味杂陈啊。”
“我现在就是五味杂陈。”他苦不堪言地哀叫。
“好吧,我们聊点开心的事吧。”她说。“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去过我外公家。那时候的大宅里有对称的双楼梯通向名副其实的二楼,厨房都在底楼。我以前老爱待在厨房里,因为那儿的墙壁很好闻。我会坐在那儿,鼻子凑到灰泥墙上,深呼吸。那宅子本来属于葛海德家族,但你外公切斯特尼付清了抵押贷款,帮你外婆家守住了地产。当时,他们已经家道中落了,”她说,“但不管中不中落,他们从没忘记自己是谁。”
“破败的大宅子肯定会提醒他们去记住的。”朱利安嘟囔了一句。他总是语带轻蔑地提及那宅子,想起那宅子时却总是心怀向往。在宅子卖出去之前,他很小的时候去过一次。对称的双楼梯早已腐朽,被拆除了。当时住在宅子里的是黑鬼。但在他的脑海中屹立不朽的是他母亲记忆中的宅子,时常出现在他梦里。他会站在宽阔的门廊上,聆听橡树叶飒飒作响,然后走进客厅,在高高的天花板下徜徉,凝视磨光的地毯,褪色的布幔。他突然意识到,能够欣赏这宅邸的人该是他,而不是她。与他所知的一切相比,他更喜爱它破败的优雅,正因为如此,他们住过的每个街区都成为折磨他的原因,而她几乎感觉不到差异。她把自己的这种钝感称作“随遇而安”。
“我还记得那个老黑人叫卡洛琳,她是我的保姆。世上再也没有比她更好的人了。我一直很尊重那些有色老友们,”她说,“我愿意为他们做任何事,而他们……”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能不能别再谈这个话题了?”朱利安说。他独自坐巴士的时候,会专挑黑人边上的位置坐,好像在表明立场,为他母亲赎罪。
“你今晚怎么动不动就发火,”她问,“你还好吗?”
“好,我觉得挺好,”他答,“就此打住吧。”
她撅起嘴唇。“哎呀,你的心情显然很糟,”她留意着他,“那我就不和你讲话了。”
他们走到了巴士站。车还没来,朱利安的双手仍然插在口袋里,脑袋仍然往前伸着,脸色阴沉地望着空荡荡的街道。等巴士,还要坐上巴士,想来就很挫败,这感觉像只滚烫的手攫住了他的后脖颈。他母亲痛苦地叹了一声,令他一下子又意识到她的存在。他用凄惨的目光打量她。她的背脊挺得笔直,戴着那顶荒谬绝伦的帽子,好像扬起了她臆想出来、彰显尊严的旗帜。他的心里冒出一股邪气的冲动,想要挫挫她的锐气。他突然解开领带,从衣领上扯下来,塞进口袋里。
她僵住了。“你送我进城,为什么非要摆出这副模样?”她说,“为什么你存心要令我难堪?”
“要是你永远搞不清自己的地位,”他说,“至少可以知道我在什么地位。”
“你看起来就像——混混。”她说。
“那我一定就是个混混。”他嘟囔着附和。
“我还是回家吧,”她说,“我不来烦你。要是你连这种小事都不肯帮我做……”
他翻翻白眼,又把领带系好。“回归我的阶层。”他嘀嘀咕咕,又转脸冲她愤然说道:“真正的文化在于有头脑,头脑。”说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头脑。”
“是在心里,”她说,“在你的行为举止里,你做事的方式取决于你是谁。”
“在该死的巴士上,根本没人在乎你是谁。”
“我在乎我是谁。”她冷冷地回答。
亮着灯的巴士出现在前方的坡顶,越来越近,他们走到街边去迎候。他把手托在她的胳膊肘下,把她扶上吱嘎作响的台阶。她走进车厢时面带微笑,好像那是一个会客厅,人们都在恭迎她的到来。他投代币的时候,她在宽敞的前排三人座坐下来,面对走道。坐在这个座位另一端的是个龅牙的瘦女人,披着长长的黄头发。他母亲移到她身边,把身旁的位置留给朱利安。他坐下来,盯着走道那边的地板,那儿有一双瘦巴巴的脚,穿着红白两色的帆布凉鞋。
他母亲立刻开始寒暄,想要引来任何想聊天的对象。“这天还会再热一点不?”她说着,从手袋里拿出绘有日本风光的黑色折扇,在身前扇起来。
“说不定会哦,”龅牙的女人说,“但我可以肯定,我的公寓已经热到不能再热了。”
“肯定是因为西晒。”他母亲说着,往前坐坐,把车厢前前后后扫视一遍。座位半满,都是白人。“看来这辆巴士上都是我们自己人。”她说。朱利安往后躲了一下。
“时好时坏的,”走道对面的女人应声说道,她就是穿着红白帆布凉鞋的那位,“有一天我上了辆车,他们密密麻麻跟跳蚤似的——从前到后都挤满了。”
“这世道,到处都是一团糟,”他母亲说,“我真不明白,我们怎么会眼看着事情糟到这个地步。”
“最让我恼火的是,那些好人家出来的小伙子都去偷汽车轮胎了,”龅牙的女人说,“我对我儿子说,你也许不富有,但你有教养,要是我发现你卷进那种乱七八糟的事儿,那就让他们把你送进感化院吧。别不安分,老老实实待在属于你的世界里。”
“有人教养,才有出息。”他母亲说,“你儿子读高中了吗?”
“九年级。”那女人回答。
“我儿子去年刚从大学毕业。他想当个作家,但当成之前他会一直卖打字机。”他母亲说。
那女人探身向前,瞅了瞅朱利安。他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就缩回了原位。走道对面的地板上有一张被扔掉的报纸。他起身捡起来,把报纸摊在身前。他母亲识相地压低声音,继续聊天,但走道对面的女人大声说道:“那也挺好呀。卖打字机和当作家也差不多嘛。他可以从这行直接跳到那行。”
“我跟他说过,”他母亲说,“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
掩在报纸后的朱利安退缩到内心的小密室了,其实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那里度过的。那是他自己创建的精神气泡,每当他无法容忍自己置身于周遭环境时,他就躲进去,从里往外看,也可以随心所欲地评判,却能免受从外往内的侵扰,很安全。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摆脱同胞们普遍的愚昧。他母亲进不来,他却能从里到外把她看个透。
这位老夫人是够聪明的,但他认为,如果她能从正确的初衷起步,或许还能让他对她产生更高的期许。她是依据自己幻想中的世界的法则生活的,他从未见过她踏出过那个世界,哪怕一步。那个世界的法则是:为了他,牺牲她;事实上,在她把一切搞得一团糟之后,这样做才显得势在必行。若说他允许她做出牺牲,那也仅仅因为她缺乏远见,搞得她不得不做出牺牲。她这一辈子尽是在勉力逞强,没有切斯特尼家的家底,却想有切斯特尼家的派头,只要是她认为切斯特尼家的人理应拥有的,她都想给他;然而,她说,既然奋斗挺有趣,那还抱怨什么?你若是赢家,像她那样的赢家,回首艰苦岁月岂不是很有乐趣!他不能原谅的是:她享受吃苦耐劳,还自以为她是赢家。
她说她赢了,指的无非就是她成功地把他拉扯大了,送他去读大学,他也如她所愿——英俊(她的蛀牙不补,他才能去矫正牙齿),聪明(他意识到自己太聪明了,所以不会成功),前途无量(显然并无前途可言)。她为他的郁郁寡欢找到理由,说他还在成长,还说他的思想激进是因为缺乏实务经验。她说他对“生活”尚无概念,甚至还没有踏入真实的世界;可他已然如同半百老人,只觉人生幻灭。
更讽刺的是,尽管她是这样的母亲,他却真是一表人才。哪怕他念的只是三流大学,但出于他的主动,得到的却是一流的教育;尽管掌控他成长的是一颗狭隘的心,他却成了心胸宽大的人;尽管她抱持那些愚昧的观点,他却能摒除偏见,勇于面对现实。最神奇的莫过于,她爱他爱到盲目,他却没有因为爱她而盲目,他从情感上摆脱了她,因而得以纯粹客观地看待她。他不受母亲的主宰。
巴士一个急刹,把他从自己的沉思中震醒。一个女人踩着碎步,从后座踉跄着往前冲,稳住脚步的时候差点儿撞上他的报纸。她下车后,一个大块头黑人上来了。朱利安放低报纸,以便观望。看到日常生活里出现不公正的现象,总能让他感到些许满足。这能应验他的观点:方圆三百英里内,除了极少数的特例之外,没人值得他去结交。这个黑人衣着体面,手提公文包。他环视一圈,然后坐在穿红白帆布凉鞋的女人的那张三人座的另一端。刚一落座,他就摊开报纸,把自己遮了起来。朱利安的母亲急不可耐地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肋骨,小声地说道:“现在你明白了吧,为什么我不肯独自搭巴士。”
就在黑人落座的瞬间,穿红白帆布凉鞋的女人站了起来,径直走向车厢的后半部,坐到刚刚下车的女人的位子上。他母亲倾身探出头,投去赞许的目光。
朱利安也站起来,跨到走道那一边,在穿凉鞋的女人刚刚离开的位子上坐下了。他从这个位置安详地与母亲对视。她的脸都气红了。他目不斜视地瞪着她,用陌生人才有的眼神。他感到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好像他已公开对她宣战。
他挺想和黑人聊聊,谈谈艺术或政治,或任何周围那些人无法理解的话题,但黑人始终保持躲在报纸后面的姿态。他要么是故意不理会他们换座位的事,要么就是压根儿没注意到。朱利安无法张扬自己对他的同情。
他母亲用责备的眼神紧紧盯住他。龅牙的女人热切地瞅着他,好像他是她从未见识过的新型怪物。
“有火吗?”他问黑人。
黑人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视线仍不离报纸,二话不说递给了他。
“谢谢。”朱利安说。他傻乎乎地拿着火柴,一时间不知所措。车门上方贴着“禁止吸烟”的指示牌。光是一个标牌,倒也不能阻止他;重点是他没有烟。几个月前他就戒了,因为买不起了。“抱歉。”他嗫嚅不清,把火柴递回去。黑人放低报纸,略有厌恶地瞥了他一眼,收下火柴盒,又举起了报纸。
他母亲依然盯着他看,但没有因他尴尬而取笑的意思。她的眼神里仍然透着备受打击的伤情。她的脸涨红了,但红得很不自然,好像血压在升高。朱利安克制自己,不让自己的神态泄露丝毫怜悯。他想索性孤注一掷,既然占了上风,不如顽固到底。他很想给她一个教训,足以让她牢记一阵子,但眼下似乎没招儿了,那个黑人怎么都不肯从报纸后现身。
朱利安抱起双臂,木然地直视前方,好像根本没看到正对面的她,好像他不再认可她的存在。他开始假想,巴士到站后,他要继续坐在车上,她反问“你不下车吗”,他就要摆出被陌生人搭讪的表情。他们要下车的那个街角通常都很冷清,但灯光很亮,让她自己走过四个街区到Y大楼上课也无妨。他决定等一等,等到下车的时候再决定要不要让她一个人下车。反正到了十点,他总要到Y大楼去接她的,但可以让她忐忑,吃不准他会不会出现。她不该有理由认定自己可以永远依赖他。
他再次遁入小密室,那间天花板高挑的房间里零星摆放了几大件古董家具。他的心灵舒畅了片刻,但又意识到母亲就坐在他对面,幻景就顿时凋零了。他面无表情地审视她。她的脚上穿着小尺码浅口鞋,脚够不到地,像孩子的脚一样悬在半空。她用夸张的神情谴责他。他觉得已彻底与她疏离。此时此刻,他可以带着快意给她一巴掌,就像掌掴某个由他照管的、特别讨人厌的小孩。
他开始想象各种各样教训她的方法,哪怕都不太可能实现。他可以结交知名的黑人教授或律师,邀请他们到家里做客,共享晚宴。他那样做完全合情合理,但她的血压会飙升到三百。他可不能把她逼成中风,更何况,他从未交到黑人朋友。他试过,在巴士上和一些看起来档次较高,貌似教授、牧师或律师的黑人攀谈。有天早上,他坐在一个深褐肤色、气宇非凡的黑人旁边,不管他问什么,黑人都庄严、洪亮地回答,结果发现他是殡葬人。还有一天,他坐在一位抽雪茄、戴钻石戒指的黑人旁边,刚说了几句生硬的客套话,黑人就按了下车铃,起身从他身边挤过去时,往他手里塞了两张彩票。
他想象母亲重病,他只能给她找到一位黑人医生。这个念头让他玩味了好几分钟,之后又抛开,去想象自己以同情弱势群体的身份参加静坐示威。这是有可能的,但他也没多流连。他反而迫使自己去想恐怖至极的场面。他可以带个疑似黑人的漂亮女人回家。你要有准备,他会说,对于这件事,你无计可施。我就是选定了这个女人。她聪慧,尊贵,甚至还很善良,她吃过苦,而且她不觉得吃苦有什么乐趣。好了,来吧,尽管来迫害我们吧。把她赶出去,但你要记住,那也等于赶我走。他眯起双眼,透过自己酝酿出的这种愤慨,盯着走道对面的母亲,她脸色发紫,身形缩成了和她道德品格相称的侏儒模样,坐在那顶可笑透顶、旗帜般的帽子下面,俨如木乃伊。
巴士停靠站头时,他又从幻想中跌出来了。车门嘶的一声打开,从黑暗中走上来一位魁伟高大、衣着华丽的有色女人,她脸色愠怒,牵着一个小男孩。那孩子四岁左右,穿着格子呢短外套,戴着插有蓝羽毛的软毡帽。朱利安希望男孩能坐在他身边,男孩的母亲最好坐进他母亲身边的座位。他觉得这种组合再好不过了。
女人等候代币的时候,环顾车厢,看有哪些座位能坐——他期盼她坐在大家最不希望她落座的位子上。她有点眼熟,但朱利安说不上来到底是为什么。就女性而言,她简直堪称巨人。她的脸上有一种特别的表情:不仅仅要正面迎接对抗,还要主动寻找对手。丰厚的下唇耷拉着,俨如写明“少来惹我”的警示牌。臃肿的身躯裹在绿色绉纱连衣裙里,肥硕的双脚都快把红鞋子撑爆了。她戴了一顶奇丑无比的帽子。这边的紫色天鹅绒帽檐垂下来,那边的又竖上去;除了帽檐,通体绿色,活像棉芯外露的靠枕。她拿着一只硕大的红色手袋,鼓鼓囊囊的,好像里面塞满了石头。
让朱利安失望的是,小男孩爬上了他母亲身边的空位。他母亲对所有小孩一视同仁,不管黑的白的,她都称之为“小可爱”,而且她认为黑小孩通常都比白小孩更可爱。小男孩爬上座椅时,她就对他微笑。
这时候,黑女人一个箭步冲向朱利安身边的座位。让他恼怒的是,她竟然挤进了座位。他发现,这女人在他身边坐定后,母亲的神色有了变化,他满意地领悟到,母亲对此更反感,比他自己还要生气。她的脸色都快成灰色了,眼里隐约透露出一种知觉,好像某种可怕的对峙突然让她心生憎恶。朱利安明白,这是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她和黑女人对换了儿子。虽然他母亲无法领悟到这种状况的象征性意义,但她感受到了。自得其乐的表情在他脸上一览无遗。
他身边的黑女人在自言自语,叽里咕噜的让人听不明白。他感觉到身边有股怒气,好像有只愤怒的猫在低吼。他什么也看不到,只见那只硕大的红色手袋立在鼓胀外凸的绿色大腿上。他想起这女人站在车头等待代币的模样——笨重的身形,从红鞋里鼓上去,到结实的臀部,再到庞然的胸脯,再到傲慢的脸孔,再到紫色的帽子。
他的眼睛瞪大了。
两顶帽子,一模一样,仿佛朝霞升起的万丈光芒突然倾泻在他眼前。他喜不自胜,脸色都亮堂起来。他简直不敢相信,命运给了他母亲这番教训。他笑出声来,好让她看到他,并看到他看到的情景。她缓缓地把眼神转回到他身上。蓝色的眼眸似乎变成了瘀青般的紫色。一时间,他略有不安地意识到她是无辜的,但也就是那么一眨眼的工夫,坚持原则的意念就把他拯救出来了。道义赋予他发笑的权利。他的笑越来越强硬,直到她领会他的意思,仿佛听到他大声说出口:你所受的惩罚恰好匹配你的卑劣。这会给你一个永远忘不掉的教训。
她的眼光转向那个女人。她好像再也无法忍耐盯着他的感觉,反倒觉得看着那女人还好受些。他再次意识到身边那个怒气冲天的存在。那女人躁动不安,活像即将爆发的火山。他母亲的一边嘴角开始轻轻抽动。他的心一沉,看出她将逐渐平复的迹象,意识到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只会让她觉得有趣,根本不会成为教训。她盯着那女人看,脸上泛起一丝被逗乐般的微笑,好像那女人不过是偷了她帽子的猴子。黑小孩抬起头,用一双大眼睛出神地看着她。他一直想吸引她的注意力。
“卡佛!”那女人突然说道,“过来!”
卡佛发现自己终于得到了众人的瞩目,这才脚踩地板,转身朝向朱利安的母亲,咯咯笑起来。
“卡佛!”那女人又喊道,“你没听到吗?快给我过来!”
卡佛从座椅上滑下去,后背仍靠在椅腿上,俏皮地仰起头,看着正朝他微笑的朱利安的母亲。那女人伸出手,从走道那边把他拽到自己怀里。他摆正身子,背对他妈妈,坐上了她的膝头,再冲朱利安的母亲咧开嘴欢笑。“他多可爱呀!”朱利安的母亲对龅牙的女人说。
“算是吧。”龅牙的女人回答得毫无底气。
黑女人想把孩子拽住,但他滋溜一下滑脱出去,冲向走道另一边,哧哧地笑着,连抓带爬地回到他心上人的身边。
“我觉得他很喜欢我。”朱利安的妈妈说着,朝那女人笑笑。她对地位低下的人特别亲切时才会那样笑。朱利安心知,一切都白费了。这番教训就像雨水滴落屋檐,化为乌有。
黑女人站起来,扯着黑小孩离开那位子,好像要带他逃脱传染病的侵染。朱利安感觉得到她对没有自己母亲糖衣炮弹般的那种笑容满怀怒意。她在黑小孩的腿上利索地拍了一巴掌。他立刻扯开嗓子哭号,用小脑袋撞她的肚子,双脚使劲地踢她的小腿。“你给我守点规矩。”她厉声怒斥道。
巴士停靠站头,一直蒙头看报的黑人下车了。黑女人挪过去,把小男孩重重地放在她和朱利安之间,还紧紧摁着他的膝盖。没过多久,小男孩双手遮脸,从指缝间去瞄朱利安的母亲。
“我看到——你啦!”她也把手挡在面前,假装偷瞄他。
那女人把儿子的手打下去。“别闹了,”她说,“小心我你揍一顿!”
他们要在下一站下车,朱利安不禁谢天谢地。他探身去扯下车铃,谁料那女人也同时探身去扯铃。他心想,噢,我的上帝啊。他有了一种可怕的直觉,两对母子一起下车时,他母亲肯定会打开钱包,给黑小孩一枚五分镍币。这个举动自然而然,对她来说好比呼吸。巴士停下了,那女人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前门口,死拽着黑小孩,因为他还想坐下去,不肯走。朱利安和他母亲站起身,跟在他们身后。靠近车门时,朱利安想帮她提手袋。
“不用,”她轻声说,“我想给那孩子五分钱。”
“不行!”朱利安压低了愤怒的声音,“不要给!”
她含笑低头看着那孩子,打开了手袋。车门开了,那黑女人拦腰抱上孩子,任他挂在自己的臀腿边,下了车。一到街面,她就把他放下地,还摇了摇他。
朱利安的母亲迈下台阶时不得不把手袋先合上,但刚一踏到地面,她又打开包袋摸索起来。“怎么没有五分呀,但有一分钱,”她喃喃自语,“看上去倒是很新的。”
“你别这样!”朱利安咬牙切齿,激动地说道。街角有路灯,她快步走到灯光下,想把包里的内容看清楚。那女人步调很快地走下街道,孩子还是背朝着她,被她拽着走。
“嘿,小家伙!”朱利安的母亲喊了一声,紧走几步,在灯柱后追上了他们,“给你一枚亮闪闪、簇簇新的一分钱。”她递出那枚硬币,在昏暗的街灯下,硬币朦朦胧胧闪着铜光。
壮硕的黑女人转过身,一时间只是耸起肩膀,脸上冻结着懊丧的怒气,干瞪着朱利安的母亲。接着,她就像一台巨大的机器再也承受不了哪怕一盎司的压力而爆发了。朱利安眼看着一只黑色的拳头抡起红色的手袋。他闭起眼睛,缩头缩脑,只听到那女人吼道:“他不要无名小卒给的一分钱!”睁开眼睛时,那女人抱着依然瞪大双眼、趴在她肩头的孩子,已沿街走远,都快消失了。朱利安的母亲坐在人行道上。
“我都说了,别那样做,”朱利安气呼呼地说,“就叫你别那样了!”
他在她身边站了足有一分钟,咬牙切齿。她的双腿伸在身前,帽子搁在膝头。他蹲下来,端详她的脸。完全面无表情。“你真是活该,”他说,“快起来。”
他捡起她的手袋,把散落的东西归拢进去,再把帽子从她腿上拾起来。落在人行道上的那枚一分硬币攫住了他的眼光,他把它捡起来,当着她的面,扔回了手袋。然后,他站起来,弯下腰,伸出手要拉她起来。她还是一动不动。他叹了口气。他们两边上方都是黑漆漆的高层公寓楼,零零星星有些不规则的矩形的灯光亮着。有个男人从街区那头的门里走出来,和他们背道而驰。“好了,”他说,“万一有人路过,想知道你为什么坐在路边,怎么办?”
她接过他的手,喘着粗气用力一拉,起身后站了片刻,微微摇晃,好像黑暗中有无数光斑在她周围旋转。她的眼神暗淡无光,困惑又茫然,最终落定在他脸上。他没有试图掩饰自己的愤懑。“但愿这事能给你个教训。”他说。她略略倾身,凑近了去看他的脸,似乎在辨认他是谁。看过之后,她好像没发现任何熟悉的迹象,转身就朝错误的方向走去。
“你不是要去Y楼吗?”他问。
“家。”她嘟囔了一声。
“难道,你要走回去?”
她继续朝前走,好像在回答他。朱利安跟上去,双手背在身后。他觉得不能让她白白受一次教训却不明白个中深意。他应该做一番解释,让她理解刚刚发生的事。“不要以为那只是个目中无人的黑女人,”他说,“那代表了所有有色人种,他们都不会再接受你居高临下施舍的一分钱。那就是你的翻版,黑色的翻版。她可以和你一样,戴一样的帽子,可以确定的是,”他画蛇添足地加了一句(只因他觉得挺好玩),“她戴比你戴好看。一切都在说明:旧世界已不复存在。旧世界的礼仪也已被废弃,你的彬彬有礼分文不值。”他怨怼地想起那栋老宅,本该属于他的也不复存在了。“你不是你自以为是的那个人。”
她一步接一步地往前走,毫不理会他。她有半边的头发松散下来。手袋掉了,她也没注意到。他停下来,捡起来,递给她,但她不接。
“你不必表现得好像到了世界末日,”他说,“因为本来就不是。从今往后,你要活在新世界里,改变一下,面对新的现实情况。打起精神来吧。这又不会要你的命。”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
“我们还是等巴士吧。”他说。
“家。”她口齿含糊地说。
“我真不喜欢看到你这样子,”他说,“简直像个孩子。我本来对你还有所期待的。”他决定不再走,这样才能让她停下,一起等公车。所以他停下来说:“我不走了。我们坐巴士回去。”
她好像根本没听到他的话,继续往前走。他紧走几步,抓着胳膊把她拦下来。他审视她的脸,屏住了呼吸。他好像看到了一张从未见过的脸孔。“叫外公来接我。”她说。
他惊呆了,瞪着她。
“叫卡洛琳来接我。”她说。
惊愕之中,他没有拉住她,她又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走起来好像一条腿长、一条腿短。黑色的浪潮似乎正把她从他身边卷走。“妈妈!”他喊起来,“亲爱的!甜心,等等我!”她身子一软,跌倒在人行道上。他冲过去,俯在她的身边,哭喊不停:“妈妈,妈妈!”他把她的身子翻过来。她的脸剧烈扭曲。一只眼瞪得大大的,略微移向左边,好像起锚的船悄然荡开。另一只眼定定地看着他,再一次在他脸上搜寻,依然一无所获,就闭上了。
“在这儿等着!就在这儿等!”他边叫边跳起来,奔向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去求救。“救命!救命啊!”他大喊着,但他的声音那么单薄,简直细若游丝。他跑得越快,灯火就好像离得越远。他的脚麻木了,好像并不打算送他去什么地方。黑暗的浪潮似乎在把他推回她身边,一刻不停地拖延,迟迟不让他迈入负疚而悲伤的世界。
本篇荣获1963年欧·亨利短篇小说奖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