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霞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我那时候大概有二十五岁(H. H.开始说)。你们看,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刚刚取得了我的自主权,动身到外国去,并不是像那时候一般人常常说的,“去完成我的学业”却只是因为我想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我那时年轻,健康,快乐,我的钱花不完,我还不曾遇到过任何操心的事,我无忧无虑地活着,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句话说,我精力旺盛我那时从没有想到:人不是植物,不能长久地繁荣。年轻人吃着金色的蜜饼,就以为是他每日的粮食;然而乞讨一片面包的时候会来的。可是说这种话有什么用处呢。

我没有任何目的、没有任何计划地到各处游历。我喜欢一个地方,就住下来,只要我一想到要看新的人脸(的确就是人脸时,我立刻又上路了。我只有对人才感到兴趣;我受不了那些著名的古迹和珍贵的收藏;我看到向导,立刻就厌烦,不高兴起来。我在德累斯顿的绿色拱廊德国著名建筑。德累斯顿有名的博物馆,馆内保存了一套十六至十七世纪主要式样的精美艺术品。里简直要发疯了。大自然对我有一种强有力的感应,可是我不喜欢它那种所谓的美:奇特的名山,岩石,瀑布,我不喜欢它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我不愿意它来扰乱我。但是人脸啊,活人的脸——人的谈吐,他们的动作,他们的笑声——都是我生活里所不可少的。在人群中我常常感到特别的愉快和舒适。我喜欢到别人去的地方,我喜欢跟着别人一块儿叫喊,而同时我也喜欢注意别人叫喊时的神态。观察人使我产生兴趣……我不只是观察他们,我还带着欢乐的、不知足的好奇心在研究他们。但是我又离题太远了。

话说回来,大约在二十多年以前,我住在德国莱茵河左岸一个叫作З俄文字母,此指济津格城。的小城里。我正需要孤独。我在温泉遇到的一个年轻寡妇最近才伤了我的心。她非常漂亮,绝顶聪明,她对每个人都卖弄风情,对我这个可怜的罪人也是这样。开始她鼓励了我,末了她很残忍地伤害了我,就为着一个年轻的、有玫瑰色面颊的巴伐里亚的军官把我丢开了。我应该承认我心里的创伤并不很深,但是我需要暂时沉浸在哀愁和孤寂里面,——年轻人有什么不可以消愁遣闷的呢!——所以,我在З城住下来了。

这个小城使我喜欢的是:它位置在两座高山的脚底下,它那倾颓的城墙和荒凉的古塔,它那古老的菩提树,它那跨在一条清澈的小河——莱茵河的支流上的高桥,但是最使我喜欢的是它那种上等的好酒。太阳刚落山的傍晚(那是在六月间),那些漂亮的淡黄色头发的德国少女在这座古城的小街上散步她们遇见外国旅客,就用悦耳的低声说“Guten Abend德语:晚安。”,她们里面有一些甚至在月亮升上古老房屋的尖顶、街道上的小石子在宁静的月光下显得很清楚的时候,还不愿意回家。我喜欢那种时候在这个小城里游荡;月亮好像从明净的天空里凝视着这个小城;这个小城感觉到它那种凝视,敏感而平静地立在那儿,全身沐浴在月光里,那种宁静的、同时又微微地激动着灵魂的月光里。哥特式的高钟楼顶上的风信鸡闪着淡淡的金光同样的金光也在黑亮的河面上荡漾。细细的蜡烛(德国人是节省的),在斜屋顶下的狭小窗户里朦胧地燃着。葡萄藤不可思议地从石墙里伸展出它的盘绕的蔓藤;在三角广场上,古井旁边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跑过去了;突然间那个带睡意的守夜人的口哨传到你的耳里来了,一条温顺的狗低声叫着;而温暖的空气那样抚摸着你的脸颊,菩提树的香味又是那么浓,使得你的心胸不由自主越来越深地呼吸着,“格雷琴《浮士德》中的女主人公。”这个名字又似赞叹、又似疑问地浮到嘴唇上来了。

З小城离莱茵河约有两俄里。我常常去望那条庄严的河流坐在那棵孤零零的大梣树底下石凳上,或多或少带了些做作的样子老是去想那位狠心的寡妇。一座带着孩子般的面容、胸上有一颗宝剑刺穿的红心的圣母小雕像从树枝中间忧郁地望出来。河对面是个叫作Л俄文字母,此指林茨城。的小城,比我住的这个小城稍稍大一点。有一个傍晚我正坐在我所喜欢的长凳上,一会儿望着河流,一会儿望着天空,一会儿又望着葡萄园。在我的面前,一群金黄色头发的男孩爬上一只已经拖到岸上的船,涂了柏油的船反扣着。几只松松地张着帆的小船驶过去了,绿色的水波往前流去,微微有一点浪,也有一点涟漪。突然我听到了音乐的声音,我倾听着。在Л城里正奏着华尔兹舞曲,低音提琴断断续续地发出单调的低音,小提琴发出含糊不清的颤音,长笛大胆地吹起来。

“这是什么?”我问一个穿棉绒背心、蓝袜子、鞋子上带扣的老人,他正朝着我走来。

“这个吗?”他先把他的烟斗从这一边嘴角移到另一边嘴角,然后回答道:“大学生们从Б俄文字母,此指波恩。地来——举行一个Kommer德语:大学生的酒宴。。”

“我去看看这种大学生的‘酒宴’怎样,”我想道,“而且我还没有到过Л城呢。”我找到一个摆渡的人,渡过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