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接连几天的滂沱大雨,下得天昏地暗,日夜不分。
世界像落进了一个黑沉沉的深渊里。滚滚不尽的浓密的乌云,像从那无底深渊里涌出来的黑雾,在群山和村落的顶上织成了一道厚厚的、阴暗可怖的大网。那黑网紧紧地裹着大地,把所有的山峰都吞没了半截;它像一个魔鬼张着险恶的深不可测的大口,要把世界上的一切都吞没下去。大雨倾盆,暴风助着雨势,疯狂地翻滚怒号,似乎要用那密密的、铁豆一般的雨点把一切都击碎、冲毁。一切声音都被哗啦啦的暴雨声掩盖了。看着越下越猛的大雨,人们就会想着在那阴暗的云层中间有一道通天河决了口,洪水像被放开了锁的困兽巨蛟,在乌云中翻江倒海,永无休止了。一切都在昏暗中停顿了,大地只是一片混沌迷蒙;只有不时从云层中滚过一阵轰轰的闷雷,终于在那黑暗的深渊里闪出一道裂痕般的电光,接着便爆出一声惊天劈地的炸响。然而这一切瞬间又消失,天地又复为一片沉沉的黑暗笼罩,依旧是倾盆大雨,依旧是无休止的混沌迷蒙;只有那电光照亮大地的一瞬,长久地留在人们的记忆里,给人们带来生活的勇气和力量,带来对光明的热爱和向往。
就在这样一个暴风雨的傍晚,在平江南乡——安平桥一带的雨雾迷蒙的山野里,走着两个人。四周一片阴暗,一切都在暴风雨的冲击下躲藏起来了,销声敛迹了。只有这两个人,仿佛全然没有觉到风雨的猛烈,在山路上径自大步地赶路。他们都头戴斗笠,身披棕麻编织的蓑衣,赤脚草鞋,肩上背着一个蓝布小包袱和几双草鞋。他们的全身都被大雨淋湿了,草鞋和挽着裤管的腿上全是泥浆,大雨打得人睁不开眼。前头走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身材高大,体格壮实,一看就知是担着沉重的劳累成长起来的。多年艰苦的劳动和生活,把他那能挑起千斤重担的腰和背压弯了。他的脸被山里的风霜吹打得又粗又黑,年复一年的苦难已经在他的额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他就是南乡一带的农民协会委员长——赵柄清。紧跟在后头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圆头大眼、蒜头鼻、厚嘴唇,憨实纯朴。他又黑又结实,个子不高,似乎肌肉都紧紧地攒到了一起。当他平静的时候,像一尊铁打的罗汉;当他发起怒来,又像一头凶猛的小狮子了。他就是十几年前被赵柄清家收养的一个逃荒人家丢下的孤儿,后来一起跟万先廷到三公家做长活的弟兄——黑牯。
提起赵柄清的善良厚道的秉性,跟他那磕头弟兄万东昇的急公好义一样,在安平桥的百十里远近,是没有一个人不知道,没有一个人不信服敬仰的。他上无兄姊、下无弟妹,十四岁那年,就双双死去了父母。他们家世世代代都是村里大田东赵三公家的佃客。父母留给他的,只是一间遮不住风雨的破草屋,和一把磨得比巴掌还小的犁头;还有那一身祖祖辈辈越还越重的债款和田租。
好像生下来就是为了把自己的一切给予别人,赵柄清那忠厚义气的秉性,即便在万分寒苦的日子里,也没有受到丝毫的磨损。这样的人,无论生活对于他们的压力和打击多么沉重,也决不会低头叹气,怨天尤人;可是一看到别人的苦难,只要是看到了,他的心便再也不能平静——直到尽出了所能做到的一切,让那人满足了,他才能像自己遇到喜事一样地爽快舒服。善良的妻子开初是奇怪,后来触到了丈夫的心灵,她更加钦佩和尊敬他了。她的心就像和丈夫的心共着一条血脉,她那母性的爱也变得有如大海一样广阔;即使自己挨冻受饿,也会把仅有的一粟半缕毫不犹豫地拿给别人。他年轻时候曾有一次,孩子病了,是一种发痧的急症。两口子急得像火烧,家里没有一颗能卖出的粮食,没有一件值钱的家具和衣衫。最后,妻子从髻上拔下了一根包金的银钗,这是她母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也是他们这一家唯一能换钱的宝物。赵柄清拿了银钗连夜赶进城去。妻伴守在孩子的身边,等着丈夫当了银钗抓药回来。她望着孩子烧得发红的两眼,按着孩子被病折磨得乱抓乱蹬的手脚;孩子时而哭叫,时而发着神志不清的呓语,她的心啊,就像有无数只尖锐的利爪在抓搔。她的一切希望,都放在那根银钗上面;寂静的深夜中,她用自己心房的跳动来计算丈夫的脚步。她的眼前,出现了好几次丈夫回来的幻影。她尽力想着丈夫抓药回来后,孩子渐渐好起来的欢乐景象,来驱散眼前的痛苦和恐怖……多么艰难的盼望啊,鸡叫了,天发白了,阳光射进来了,最后,终于听见了丈夫的脚步声,她的心也随着希望跳得更快起来。丈夫走进来了,他的手里……啊,他却空着手。没有了银钗,也没有药……
妻子震动、惊讶,用无言的质问望着他。
赵柄清深陷的眼窝上,围着一道黑圈。他疲乏劳累不堪,痛苦地低着头,像孩子做错了事请求责罚似的,艰难而低沉地说道:
“钗子……我丢了……”
她只觉得头脑“嗡”的一声,眼前顿时发了黑。泪眼模糊中,她触到了丈夫那恳切诚实的目光,她深信丈夫的为人。但这个意外的打击,对母亲是太沉重了,她扑到孩子身上,绝望地痛哭起来。
丈夫默默看着孩子,用负罪的心情摸了摸孩子的额头,轻轻把被子拉到他身上盖好,找了根带子把磨断了绳的草鞋扎上,又默默地向外走去——到门边,他回头看了痛哭的妻子一眼,又走回来到她身边,说道:
“都怪我……我去寻点活做,先支几个钱来抓药……”
妻子忍住了悲痛的眼泪,她知道,丈夫从昨天早晨到现在,还连粒米滴汤也未进口,她想先去弄点野菜来煮汤;丈夫不让她站起来,便又匆匆走出去了。
这样的年月,穷人挣一文钱,比从富人身上扎一滴血还要难啊!赵柄清一大早东奔西问,好容易跟赶集的老板挑一趟脚,拿到了五个银毫子,又紧跑着到城里抓了药,一口气不歇赶回家来——可是,家中突然显得这样地静。低矮的堂屋也在这万籁俱寂中显得又大又空了,似乎天地间的一切都已静止、凝结……他屏息着激烈跳动的心走进房中,孩子已经没有了呼吸,妻的眼泪也已经流干了,望着孩子的尸体在呆呆发怔……
从来没掉过泪的赵柄清,这一回哭了!他痛疚地在孩子面前捶打自己:“都怪我,孩子!……爹对不起你,爹害了你!……”
痛苦啊,眼泪啊,让仇恨的火来代替吧!扼杀这条小生命的,不是你们,善良的母亲和父亲!是压在你们身上的那令人窒息的生活重闸,是那悬挂着无数这样重闸的吃人的社会!
后来才知道,丈夫的银钗不是丢了。他在进城后,从当铺里当出了钱,要到药铺去抓药的时候,遇到了邻近西小村的张老实;他是个六十岁的老人,在长期的苦难折磨中,看去像过了七十的人了。他的腰背佝偻着,一身褴褛,树皮一般枯干多皱的脸上十分愁苦,两眼无神地在街上走着。赵柄清惊讶地问:
“老哥,这样晚了还没回去?”
张老实苦着脸,几乎要哭地说:“心娃病了……先生说再拖不过明天。我出来想挣几个药钱,跑了大半天,都嫌我年纪大,不要……”
赵柄清看着他那痛苦得麻木的脸,也感到一阵心酸。他知道,张老实夫妇俩过了大半辈子孤苦生活,到五十多岁才盼来这个孩子,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珍贵,好容易养到这样大;要是这孩子有个好歹,这一对老夫妻怕也活不成了啊!他已经不复想起自己的难处,内心完全被这一家的痛苦占据了。他又问:“你现在预备怎么办?”
张老实茫然地摇摇头,木然地说道:“是办法都想过了,只少当街磕头去讨,可这年月,讨也讨不到啊……”他低下头,似乎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羞愧,声音颤抖地说道,“我怕空手回去,心娃他妈要是……”
赵柄清看着他因极度痛苦而抽搐着的脸,心像刀割一样难受。他的手伸进衣袋,触住了刚才当到的那几个银毫子,他的心也陷入了痛苦的矛盾中:这几个小小的银币,此刻竟决定着两个孩子的生死存亡啊!他刚想把钱抓出来,又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妻的凄苦的眼睛。这一瞬间,他的心受着多么大的折磨啊……
张老实呆了一会,失神地挪动脚步,向前走去——
“老哥!”赵柄清突然喊一声,那声音连他自己也觉吃惊。他不再想,一把抓出那几个银毫子来,递过去道:“你拿着……”
“老大,你……”张老实伸过因过度激动和惊喜而显得发颤的手,想接,又急忙缩回去道:“不,你这几个也是活命钱,我……”
“别说了,老哥,要看得起赵大你就收下。”赵柄清尽力镇定地说道,“我,总比你好些;我还年轻力壮,挣得来的……”
泪水在张老实枯竭的老眼中滚动,他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直愣愣地望着赵柄清,说着:“老大,这、这……”
“快救人要紧。”赵柄清把钱塞到他手里,说道,“这点钱抓药是够的。”
“老大,这恩……”张老实拿着钱的手不知怎么放,紧抓着他道,“心娃有救了,我们一家都有救了……”
张老实千恩万谢地去了。望着他轻快走去的背影,赵柄清的心里才松下一口气来。走了几步,立刻又变得沉重了:他想起了孩子的病,想起了妻子那双忧伤期待的眼睛,他又陷入了彷徨和焦急。他想赶紧找个活路做做,兴许能挣几个钱,可已经是夜晚了……
那天,正在东边村里给赵三公家打忙月的万东昇夫妇得讯赶回来时,孩子已经草草地埋葬了。万东昇的诚实义气,跟赵柄清同样受人尊敬;可他的性情刚强耿直,更是远近闻名。这时他恼火地申斥赵柄清道:
“柄清,是你害了他!伢子病得这样,为什么不去找我?你们两个都是木头墩子?!”
赵柄清歉疚、痛心地说:“大哥,不是我没想到。我知道你手里也留不住钱,比我们还艰难……”
“是人当紧还是钱当紧?”万东昇仍然恼火地说,“就是豁出脱层皮也要先救孩子啊!可你……”
责备尽管是责备,万东昇看着这情景,怎能忍受得住啊!他把他们两口子累死累活忙了半个多月挣来的一袋糙米,硬给赵柄清留下,一面恨恨地说:
“这样世道,光拿点自己的血汗钱能救活几个人?富人照样富!得拿起家伙来跟他们干,毁掉他们!……”
是啊,得毁掉他们!但是万东昇没有看到这一天的到来,终于为穷苦弟兄们献出了生命。他临死时的话,时刻响在赵柄清的耳边,像战鼓,像号角,他一想起那情景就觉得全身的血液在沸腾,感到身负着一个迫切而沉重的责任。正是这种力量,使他最先信任了那位容先生传布的革命道理;正是这种力量,使他在这荒僻闭塞、族权森严的山村里最先挺身而出,唤起农友们组织农民协会;也正是这种力量,使他在革命遭到挫折、乌云密布的阴暗日子里毫不气馁,到处奔走,坚定穷苦农友们对革命的信心。
自从起义的湘军向南败退,受到吴佩孚支持的另一支湘军——叶开鑫的队伍便连烧带抢地开了过来。村子里,那些刚失去了气焰的豪绅赵五公、赵三公,以及他们的帮闲癞皮松宝、狗三之类,又都直起腰板作威作福起来。县城里隔不几天就有北洋军出来搜山捉人,族长赵五公又指使松宝和狗三到处跟踪参加了农民协会的佃客,好捏住把柄,告到北洋军的衙门里去。南边的信息又封锁得紧,到处流传着可怕的谣言:有的说革命军自己在广东开了仗,蒋介石打死了汪精卫,死的人成千上万;有的说叶总司令带的湘军已经打进了广东,吴大帅派飞机到广东丢了三颗炸弹,蒋介石跑到俄国去了;还有的说是吴大帅自己坐飞机到了广东,在蒋介石的屋顶上转了三个圈就把他吓跑了……诸如此类,说得逼真逼肖,闹得人心惶惶。
为了揭破这些谣言,安定人心,赵柄清按着党的指示,同农民协会的委员们不分日夜,不顾风雨,分头展开了紧张的活动。这些日子里,担子最重的自然是赵柄清。他是农民协会的委员长,远近几十里的村子都要靠他照应。万先廷一走,他真像失去了一条得力的臂膀。女儿大凤,虽也十分精明能干,人人都说她胜过一个聪明的男伢子,可她到底是个女流之辈,整天在外头跑跑颠颠总有些不方便;再说,安平桥是农协的接头地点,总得有人照应,而且大凤是个女孩儿家,在这族规严厉,男女有别的山乡里,总比男人不受注意些,便让她留在了家里。黑牯虽是憨实些,但出力跑腿是信得过的,而且他知道族长捉人捉得紧后,便一定要天天跟在赵大叔身边,卫护他。赵柄清也怕他在村里容易闯祸,万先廷一走,也没得别人能管住他,便带他一起出来了。
这天,他们在一个村子里开完会,便一同回到安平桥来。他差不多有十多天一直在外头,不知道这边的情形。掌灯时分,才到了村里。四处一片漆黑,只有风雨仍然笼罩着山村。他趁空先到村里负责的几个农协委员家里去了一趟,尔后才摸回自家那熟悉亲切的后门口。赵柄清听听屋里没有声息,便轻轻地敲了几下门。
不一会,里头有了响动。大凤这孩子是机灵的,她这些天一定常注意着门外的动静。从屋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很快地,脚步声走近了,贴着门缝,传出大凤的低声问:
“是哪个?”
“凤姑!……”赵柄清带着出远门后归来的激动的低声喊了一声。
“爸!……”几乎是随着她那难以形容的快活的声音,门也一下开了。赵柄清在黑暗里,看得见女儿那双黑亮的大眼睛里闪出来的兴奋的光。
妻子在房中已听见了外面的一切,她急忙地在擦洋火点灯——但擦了几根都没有擦着,丈夫就已经带着雨中的湿气进来了。她那双习惯了暗处的眼睛,看见丈夫熟悉亲切的身影时,高兴得心都几乎跳了出来。他们在几十年的共同生活中,总是共同分担着艰难和痛苦。丈夫和孩子们的安危,使她感到比自己更为紧要,在这些天里,她在家里烧过了多少香,为在外面的亲人作过多少祷告啊!她迎上去,声音变得有些喑哑地问:
“牯娃也回来了?……”
“回来了。”赵柄清快活的声音说,“小莺睡了?”
“才睡着。”妻子一面答应,一面点亮了油灯。
赵柄清走到床前,看了看小莺;转过身来望着妻子道:“这些天来,你们又跟着受苦了……”
妻子站在丈夫面前,看着他那憔悴的、黑瘦的脸,那一双低陷下去的善良诚实的大眼睛;他的短褂在山林里划破了好几处,草鞋和裤管上带满黄泥;可是他的精神还是那样闪烁,心情还是那样开朗。他变得多了,妻子暗想,她从丈夫的身上,看到了多少容先生带来的东西啊。她从丈夫的目光中也感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力量和骄傲,她用充满着怜爱和敬佩的语气说道:
“快换衣裳。看你这样子,多像丙午那年从外头跑回来的时候啊!”
赵柄清爽朗地摇摇头道:“那可大不一样了!从前,那是瞎跑;可如今,你看看,我们有多少人!全中国都有人像这样在跑,那该有多大力量!”
妻子似乎有些明白地点了点头,含着歉疚而又慈爱的口气道:“我是跟不上外头这世道了。你们去跑吧,别管家里;只求菩萨保佑,你们在外头的人都平安无事,我就是雷打火烧,死也闭眼了。”
赵柄清感激地看着妻子,他似乎第一次感到:妻子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可爱了;他们中间有了一种更为亲密的、从未有过的新的情感,他们的心也靠得更近了。他看着妻子那饱经苦难折磨、刻下了深深皱纹的脸,那双赤诚忧深的目光,那两鬓上出现的花白的发丝;他感到过去只是顾着在外面跑,忘记了尽到一个革命者对妻子的责任。他不觉想起容先生的话来。
“爸!”大凤在门外喊道,“水倒好了……”
“去吧,”妻子道,“我替你们找换洗衣服。”
赵柄清走出房去。黑牯一到家就湿漉漉地靠在椅上睡着了,才被大凤叫醒,正在脱草鞋。灯光下弥漫着一层蒙蒙的热雾,使堂屋里显得很温暖、舒服。
洗完了脚,换上干爽洁净的衣服,全身的关节都感到松快。只是多少天都没好好歇息,困倦得厉害;也不想吃饭,只问了大凤些村里的情况,决定明天再找人开会,便忙着安歇了。
后半夜,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赵柄清敏捷地跳下床来,几个月的动荡生活,已经使他习惯了这深夜的紧张。他没有惊动妻子,轻轻地摸出房外,敲门声还在灶屋后面急促地响。大凤也被惊醒了,她从对面房里端了灯出来,挡住要去开门的父亲,几步走到后门口,用镇定的声音问:
“是哪个?……”
“我,心娃!”一个熟悉而慌张的声音紧贴门缝说。
大凤急忙拉开后门,叫作心娃的那个青年喘着气冲进来,急问:“大叔呢?”
“什么事?”赵柄清已经到了他面前。
“不好了,大叔!”心娃看见他,急忙道,“松宝他们探到你回来的信息,找团防局报告了!扎在三眼桥那边的队伍来捉人了!……”
赵柄清的两眼,在暗夜中闪着光。他镇定地向大凤说道:“去把黑牯喊起来。”又向那青年道:“谢谢你,心娃。你也快回去吧,遇到团防就不方便了。”
“你得快走啊,大叔!……”心娃急迫地望着他,不放心离开。
“我就走的,”赵柄清安慰他说,又亲切地抚着他的肩头,把他送出后门外,谆谆叮嘱道,“快走吧,心娃!绕点僻静路,千万当心……”
心娃答应着,走一步回头一看,消失在暗夜里了。
看不见心娃了,赵柄清才进来关好后门,沉思着走进堂屋。黑牯已经起来了,正在往腰间插着一柄大斧,粗大的门杠靠在桌旁,桌上放着他和赵柄清的随身包袱,大凤正在替他们扎上几双夜里打好的草鞋。
黑牯见赵柄清进来,嗓子发哑地叫道:“大叔,走吧!”
赵柄清沉思了一下,向大凤道:“刚才我回来到几个人家里去了一趟,松宝一定看见的。他们现在怕还没得到信,我们赶紧分头去跑一趟,叫他们一块躲一躲!”
大凤犹豫了一下,恳求道:“爸,你还是先走好。你担的担子重些,万一……”
赵柄清看着女儿的眼睛,想起自己的责任;可是,一想到自己要先走,他就觉得全身的血都发热了——这种人是宁可自己粉身碎骨都不愿意撇下别人先走的;特别想起丙午年领着饥民大起义,大头领姜守旦不知去向了,下面多少人受到官府的刑杖和杀戮;可是万大哥就为着掩护弟兄们,宁肯自己送掉了性命。想到这些,使他更觉得不该为自己的安危不顾别人。他打断女儿的话道:“别说傻话了,凤姑。是同志都重要,我们是在了党的,更应该吃苦在先,享福在后!”
大凤了解父亲的心,可是她想起容先生的话和万先廷临走时的叮嘱,又感到责任的重大了。便道:“你先走,爸,这里的事让我跟黑哥去办。”
“三个人去不更快当些?”赵柄清望着大凤,几乎是恳求地说道,“快去吧,伢子。我们告诉一声了就走……”
大凤望着父亲那真挚的、期待的目光,再也说不出反对的话了,只是低声道:“好,你也快去吧,爸……”她又看了父亲一眼,拿了个斗笠,去开开后门,跑出去了。
赵柄清见女儿走了,回头看黑牯还撑着门杠在一旁发愣,便向他道:“黑牯,你到东头……”
“不,我跟着你!”黑牯斩钉截铁地说。
“你快去告诉一声:我们在东山的林子里会齐。”
远处已隐约听得到狗的狂吠。黑牯还站着不动,赵柄清像哄孩子似的给他拿下门杠,替他背上一个包袱,披上蓑衣,扶着他的肩膀向大门口走,亲切地说道:“你到东头告诉木匠叔一声了,就赶紧出村,要小心些……”
“大叔,你快来呀!”走出门了,黑牯还回头说。
“我就来。”赵柄清答应着。见他走了,便迅速掩上门,从衣袋里把几张紧要的名单文件拿出来,在灯下烧掉。他背起桌上的包袱,看了空荡荡的堂屋一眼,心里也像安静了许多:总算没把妻子和小莺惊醒。他预备要走,猛一转身,不觉呆住了——妻站在他的身后,手里拿着一件夹短褂……
赵柄清吃惊地问:“你也醒了?”
妻只默默地点点头,她那无言的目光中,含着异乎寻常的平静和镇定。
“你都知道了?”赵柄清的眼色里带着惊悸和疑惧;他深知妻子受不住打击,不愿让她分担灾难和痛苦。
妻子却只是镇定地点点头,把手中那件黑夹褂递给丈夫道:“披上吧,外头还在下……”
赵柄清看着妻子那异乎寻常的镇定目光,那里蕴含着多么深厚的爱和期望啊。他接过短褂来披上,拿起蓑衣,拉开了门,又回转身来,见妻子从眼角上赶紧抹去了那两颗晶莹的亮点,他含着微笑道:“你进去吧,过不几天我们就会回来的……”
她站在门口,看着丈夫消失在雨夜深沉的黑暗里;那身影和笑容却还留在眼前,使她忘记了周围的黑暗和恐怖,一如往常送他出外借贷和找零工做的时候。
她坐在熄灭了的灯下,坐在深井一般死寂的黑暗里,不知有多少时候了。她用急促跳动的心来计算度过的时刻。黑夜的寂静是最难熬的,可是,黑暗中焦急的期待却更加难熬啊!死寂中的每一声狗叫,都像铁锤敲在她的心上,使她震动。不久,村子里的狗也开始狂咬起来了。她想着,丈夫和黑牯该已经出村进山了,大凤怎么还不回来呢?……突然,前后门上都响起了猛烈的敲击声,她惊喜地站起来,这其中一定有女儿回来了!正不知先去开哪一边的门好时,“轰隆”一声巨响,前后门都被撞倒了。暗影中,无数僵尸一般的人直挺挺地冲进来,几道强烈的手电灯光射到她脸上,在堂屋里交叉晃动。她在惨白的灯光中,只觉得这些人都是青面獠牙、狰狞可怕,她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你丈夫呢?!”一个粗粝的声音问。
这时,她的心反而宁贴平静了。她觉到丈夫和孩子们都脱离了险境,让自己一个人来承受这一切折磨和灾难,倒是最大的快慰和满足。她低声道:
“他早不在家了……”
“躲到哪里了?!”还是那个声音。
她不再说话,只是缓慢地摇了摇头。
“你奶奶的!”黑暗中飞过来一条皮鞭,她的肩膀和胸脯上顿时像被火烫了一下。还是那个声音吼道:
“快说!搜出来了,老子连你也砍掉!”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抚摸伤痕,只是塑像一般地默默站立着。她似乎把自己的一切都已置之度外,只要能代替丈夫和孩子们承受痛苦。她此刻唯一的思想,就是祷告上苍,让他们走得远些,更远些……
突然,房内响起了小莺的惊哭声:
“妈妈!妈——!……”
这声音震撼了母亲的心,她想起了床上的孩子,便不顾一切地向房内冲去。这力量如此巨大,以致使围在她周围的士兵们还不知所措时,她已经推开挡在面前的人,冲进房内去了。
房内的油灯已经被那些士兵们点亮,家里那架唯一的旧衣柜和大木箱子都敞得大开,里面的破衣烂衫都被扔了一地。床上的被子和垫的破棉絮都扯到了床下,被士兵们的大皮鞋践踏得散乱了。小莺只穿着一身单衣服,坐在床板上,像做了一场噩梦后还没清醒过来,号啕大哭着。母亲冲到床边,双手抱过女儿,把她紧紧地搂在怀中——仿佛那些凶神恶煞般站在房中的士兵们都不存在,这宇宙间只有她和自己的孩子。
那个提皮鞭的家伙也跟进来了。灯光晃动着,黑黝黝的影子顿时挤满了这间小房。
“你丈夫究竟在哪?!”那家伙咧开嘴,扭歪的长脸像头叫驴。
母亲默不做声,也不摇头。
“啪、啪!……”皮鞭像一条狂舞的毒蛇,在母亲身上翻腾。母亲紧缩着身子,护在女儿身上,一动也不动。小莺见到母亲这样受苦,拼命地想从她怀里挣扎出来,去抓、去咬死那些妖魔鬼怪;可是母亲紧紧地抱着她,全身都护在她的上面,使她动弹不得。
那家伙似乎终于打累了,停下手来骂道:
“奶奶的,贱骨头!你不说,他也跑不了!”
母亲的身上,被伤口烧灼得像要炸裂;每一条鞭痕,都像毒蛇的利牙噬咬着她的皮肉啊!她的血都像沸水似的在往外涌,全身的筋骨也像有人在用力地撕扯着。她咬住牙关,不哼出一声;一来怕孩子听到难受,二来也不能在这些禽兽面前示弱,给丈夫和孩子丢脸!她想到丈夫和孩子都躲开了这些魔鬼的手,想到怀里的小女儿还没有受到一点损伤,她的心舒畅了;那火辣辣的伤口处,也变得凉爽了许多,那是女儿的泪水润湿的……
“把她押出去!”那提皮鞭的家伙向士兵们吩咐了一句,便气冲冲地走出去了。
一个士兵便上来拖母亲,吼道:“起来,出去!”
母亲用力抬起身子,直起像被打断了的腰身;她一如往常地给小莺穿好衣服鞋袜,走下床来,她们紧紧地手拉着手,向房门口走去。
“妈,等等!”小莺忽然喊了一声,挣脱母亲的手,跑到床头去,她那心爱的小花雀还挂在那里;那还是先哥在家时捉了送给她的,又是爸爸编的笼子,她怎能舍得撇下它啊!她爬上床头,把鸟笼子摘下来;那活泼的小鸟也似乎感到了眼前的厄运,在笼子里不安地跳动着。小莺拿着笼子跳下来,却不料站在旁边的士兵一把夺过,吼道:
“不准带!”
“这是先哥捉的,这是先哥捉的!……”小莺跳起来喊着,她看见那玲珑的小鸟在那只粗大的手里惊恐地跳着,走投无路;她的心更急了,冲上去便抓那士兵的手臂,士兵恼怒地一掌推开她,把笼子狠狠地掼在地下,用笨重的皮鞋一脚踏上去……
小莺只觉得那一脚踏在了自己的心上,只听小鸟最后哀叫了几声,便再也没有声音了。小莺痛哭起来,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撕他、咬他;那士兵怒骂着,把她打倒在地上。母亲心疼地从地上抱起她来,没有眼泪,默默地抱着她走出房去。
外面是死一般的静。雨还在下着,偶尔亮起一道惨白的闪电,接着响起一阵爆开的惊雷。母亲充满了勇气和镇定,坐到靠墙的长凳上,等待着承受丈夫和孩子们的厄运。可是他们又不立刻带她走,只是迟迟延挨着……
突然,门外响起了嘈杂声,只听有人大声喊:
“抓到了!抓到了!……”
“奶奶的,快带到队官那里去!……”
是谁啊?……母亲的心震动了一下,她屏住呼吸谛听着。随着嘈杂声,一些沉重而杂沓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了;几个兵冲进来,向那提皮鞭的家伙讨好地喊:
“队官老爷,匪头子抓到了!……”
“他正到一家去报信!”另一个抢着说,“这小子,吃了豹子胆,死到临头还顾别人!”
母亲的心像陡地被提到了半空中,沉重的压迫使她喘不过气来;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缥缈而又遥远了,身子晃晃悠悠;就像从一座悬岩上失了足,向那深不见底的深渊坠落着、坠落着,而又长久地不落到地上……
“押来!”那提皮鞭的军官坐到桌后,恶狠狠地向一旁的母亲看了一眼。
几个士兵把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推进门来,母亲一见,再也支撑不住那软瘫的身体,没喊出声就靠在墙上晕过去了。小莺从母亲的身边叫着扑上去:
“爸!……”
赵柄清的目光依然平静镇定,他流露着慈祥和亲切的笑容,说道:“别怕,小莺,爸不要紧的。快去扶一扶妈妈,要听妈妈的话,别流眼泪……”
小莺从爸爸的目光中,感到了坚强的力量,她擦去涌出来的泪水,纯真地点了点头。
那个军官从桌上端起灯,走到赵柄清跟前,从上到下照了他一遍,嘲讽地说道:“真难请哪!领头闹农协的不就是你吗?领着穷鬼们闹平粜,轰咱们赵大帅下台的,不也是你吗?好大胆,想闹翻我们大帅的天下!奶奶的,你手下那些人呢?嗯?!”
赵柄清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道:“有话到县城去问吧,我堂客和伢子什么也不知道,你别在这里吓唬她们。什么事有我一个人担当!”
“好!”那军官怒气冲冲地喊着,顺手往他脸上甩了一鞭子。正要再打时,只听外面发起喊来,传来士兵的惨叫声——堂屋内的人都慌了,军官也不觉一怔,待要喝问时,只见说时迟、那时快,一条黑影从门外冲杀进来。灯光下看时,这人蓬头赤足,浑身的破衣褂已经扯得稀烂,露出一身铁一般的黑肉。他提着一柄闪亮的利斧,见人就砍。那些士兵不知从哪里杀出这么个黑煞神来,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往房里和后门钻。那军官见势不好,急忙钻进方桌底下,撞翻了桌上的油灯,只听乒隆乓啦一阵响,堂屋里顿时漆黑了……
“手电灯,快照!”这时才有人喊。
几道电灯光,从四面八方一齐射向中间。
赵柄清暗暗叫苦,大喊:“黑牯,快走!别管我,快跑……”
黑牯不容分说,丢了大斧,上来便抱起赵柄清;刚要翻身出门时,只听“啪啪”两声,他猛地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在门槛上——他不顾枪伤,仍然像狮子似的一蹴而起,抱着赵柄清向门外冲去。随着桌下射出的电光,又是“啪啪”地飞来几枪,黑牯再也支撑不住,像醉酒似的摇晃了几下;但他用力站稳,把赵柄清狠劲一把向外面推出去。然后撑开两腿,用两手扳住门框,铁塔也似的矗立在门口,向外面的黑暗中大喊:“别管我,快背大叔走!……”
屋内的电灯光一齐向门外射去;但是,只照见一动不动挡护在门口的黑牯。一阵雷声惊天动地地爆响起来,在闪电的雪亮的光芒中,他像一道巍然屹立在逆流中的巨大的铁闸,那样凛凛逼人,不可摇动……
黑暗愈见其浓密,死一般的寂静窒息得令人喘不过气来。母亲从剧痛的昏迷中清醒过来了,她觉出自己是躺在房里的床上;微微睁开眼看时,油灯昏黄的火苗在微弱地跳动,灯草芯发出“啧啧”的声响,好像在为这家庭的沉重不幸而太息。房里好像收拾过了,没有了刚才的零落散乱。母亲只觉得浑身酸疼,头大得像个石滚,喉咙里发腥发干;她试着伸展了一下身子,想挣扎着坐起来,一用力,床板便发出了“吱嘎”的响声……
“妈,你醒了!”旁边响起了小莺惊喜的声音。她一直坐在房门口的小椅子上守着母亲,不觉困倦地打盹了。母亲的眼也肿得呆滞了,刚才竟没有看见她。小莺跑到床边,亲切地抱着母亲道:“妈,你好一会都不醒过来,我跟姐姐都急死了!……”
母亲看着女儿圆润可爱的小脸,在她那几近于要熄灭的生命中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花,她用低哑的声音问:
“姐姐回来了?她在哪里?……”
“她在厨屋烧水。”小莺说,“那些兵一走,她就回来了。她说,爸已经叫农协的人救走了……”
“救走了?”母亲惊喜地问,身上也充满力量。
“嗯。”小莺点头,眼里又露出悲伤道:“黑哥叫他们押走了。临走打得真狠,我真恨不得冲上去咬死他们!”
母亲的眼光又低黯下来,他想起黑牯那倔强的性子,落到敌人手里不知要吃多少亏啊。小莺知道母亲是惦念黑哥了,便说道:“妈,姐姐说黑哥不要紧的,她天一亮就进城去打听。我叫她来!……”小莺说着,跳下床前的踏板,几步跑到房门口,喊道:“姐姐,妈醒了!……”
一阵因兴奋而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大凤冲进房内喊:
“妈!……”
母亲看着大女儿,一切悲痛、喜悦、仇恨和委屈都像流水似的涌上来,又在喉咙口梗塞住了。这噩梦般短促的一夜啊,竟使她如同经历了难熬的几十年。女儿的模样没有变,在她平时那热情妩媚的孩子气中,含着坚定的端庄和毅力;她似乎这时才觉到,女儿真正当家成人了。母亲在女儿身上看到了依靠,看到了力量;她在敌人的面前,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可是现在,她再也抑制不住埋藏在内心的情感了,她抱着冲到身边的女儿,不知是甜还是酸地痛哭起来……
大凤说,今天的事,给了农协,也给了父亲一个很沉痛的教训。她说,父亲去报信的那一家,正是一个前怕狼后怕虎、喜欢见风使舵的家伙。从前兴农协的时候,他也跟着闹得很有劲,出了些力;后来环境一变,北洋军又那样凶恶狠毒,他的胆子也跟着变小了,常常疑神疑鬼,犹豫不定。本来按农协有些委员的意见,应当撤他的职的;可是父亲每回找他谈时,他又是鼻涕又是眼泪,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这一来父亲的心变软了,觉得没有抓住他的大过错,不好撤职。今夜里他也去开了会,和父亲一起回安平桥来。父亲到他家去喊起他来,带他一起往外跑。他们已经跑出了村口,可是那人突然呆住了,他想起刚从会上带回的一包传单还压在枕头底下,怕军队搜出来了要他一家大小的命。他求父亲等一下,他赶紧回去把那包传单拿出来。这时父亲真愤怒了——生平以来,他还是第一回这样生气;他责备那人不该把这样紧要的东西放到别处。他有心叫他别管,可是对革命的责任感和对这一家的安危又使他忘掉了自己。他又匆忙地同那人回去拿传单。可是第二回刚出村口,就碰上围过来的士兵了。那时大凤和黑牯已经同农协的几个人到了东山的树林子里,他们等了好一阵,没看到父亲来,都有些担心了。黑牯和另一个人决定趁着天黑,再摸进村去。他们走了一会,村子里就响起了枪声;又过了一会,只有一个人背着父亲跑回来了,没有了黑牯……
大凤说到这里,那双明亮的大眼中,闪着湿润的光,声音也低沉了。她又说,父亲已经带着人进山去了,临走时叮嘱她告诉妈妈不要惦记,要她早些进城去打听黑牯的下落,回来再商量搭救办法。母亲一听提到黑牯,更忍不住心酸难受。她挣扎着起来,打点黑牯换洗用的衣物;又把家里还能卖钱的东西叫大凤带一些,拿去县城卖了,给黑牯买些吃用的东西,也好在牢房里打点打点……
经过这一场挫折,农民协会的工作虽受了一些影响,可是赵柄清他们接受了教训,农协的活动越来越严密了。任凭那些豪绅的耳目再尖,也探不出什么要紧的消息来。
族长赵五公见一计不成,又生二计。借着队伍要往前方派伕,他同地方上的地保商议好,专赶那些参加了农民协会的人家派。并且硬要赵柄清家里也出一个伕。
这可把母亲作难坏了。赵柄清是不能露面的;黑牯又还在牢里。大凤一个十七八的姑娘,怎好离乡背井地去抛头露面?何况又是跟那些当兵的去做伕子,母亲更不能让她去。小女儿更不用说。她只好想着自己去,可是不说别的,光是她那一双小脚,要翻过村头那座山口都不容易啊。唉,家里再连个男人也没有了,不去又怎么办呢?
大凤可有她自己的主意。她暗暗决定了:自己去当伕子。虽然她也想,一个女流之辈,跟着那些凶横的北洋兵一起,不知要走到多远的地方去,心里有些发寒;可是,她想起先哥小时就给她讲过的“花木兰代父从军”的故事,心里又满怀着勇气,一点也不怕了。她想,当兵的也是人,我也是人,怎的就偏要怕他们?她想起先廷哥来,就觉得浑身更加有力量。她想,说不定到了前方,能得到革命军的信息,还兴许碰巧能见着先廷哥哩!想到这里,她又真恨不得即刻就走了。
眼看出发的日子紧迫,大凤瞅个空进山里去了回,把这桩大事跟父亲商量。赵柄清也犹豫了一阵,可为了这个地区的工作,最后只得忍痛地答应了。再三叮嘱她沿途一定要小心,热冷风寒都要自己照应,一个女流之辈,更要防备坏人。幸好安平桥村里和四近的村子还有不少人一同去,其中也有农民协会的委员驼五哥,赵柄清就一切拜托给他,求他格外照看大凤一些。驼五哥一口答应了,自不必说。
只是这桩事,使母亲的心多么震动!想起女儿要到天南海北去抛头露面,一路上不知会遇到些什么风险时,她难过地哭了。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丈夫和女儿都这样决定了,她是不能再说什么的。况且她自己也没有再好的办法啊,她只愿自己的那颗心也能跟随女儿一同前去,她用那慈母的全部的爱来为女儿送行。
临走的前夜,母亲从清晨忙到深夜。她一个人料理着一切。大凤还赶着忙了一天田里的活路,她想到自己一走,父亲又不能常回家来,田里的重活都要留给病弱的母亲了,心里便忍不住难受。她恨不得在一天里把所有的活路都做完,直到天黑好一阵了才回家去。进门看时,厨屋里热气腾腾的,小莺在帮着烧火,母亲忙得满头是汗,做了不少的菜。堂屋里清扫得干干净净,神前焚着香,燃着一对小红烛,是预备她祭祖的。看这摆设,要照她往常的脾气,是要耍一顿性子,又得跟母亲吵一阵的。可是她今天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把这当作母亲的心意,驯驯贴贴地祭了祖。
吃过夜饭,母女三个又在堂屋里坐了大半夜。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叮嘱着,从知热知冷到那些只有母亲们对女儿才能叮嘱到的话。从这些叮嘱她又想起了先廷的出走,黑牯的被捕,母亲的心啊,她又难过得哭了。大凤又转过来安慰她,说到黑牯在牢里的情形,县城里也会有人照应;说到先廷哥的为人和性子,他到了那边也一定不会出事情的;又说到自己的那个隐秘的愿望——到那边兴许能遇见先廷哥和他们的队伍时,果然,母亲的心变得宽慰些了,她又叮嘱女儿见到先廷后要告诉他些什么事,千万不要把家里的难处告诉他,免得他操心;又要问他些什么话……好像她觉得女儿的话已经不是愿望,而是真实的一定会实现的目的似的。
直到鸡叫五更,母亲想起女儿明天要赶远路,才忍痛催促她去睡觉。大凤也知道母亲累了一天,也催母亲去睡。她们都怀着难舍难离的情感去安歇了。大凤回房躺到床上,长久地睡不着;在黑暗中,她望着小房里熟悉的一切,明天就都要分别了,她还从来没离开父母出过远门的啊!虽然在母亲面前说得那样大胆、自信,毫不在乎;可是她自己知道,这一次的出去,是到了那些豺狼群里,谁知道……她想到这些,就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沸热起来,她忍不住起身摸黑从针线筐里摸出那把大剪刀来,放到身边,才渐渐安心地睡去。后来,在朦胧中,她又觉得似乎母亲走进来在她的床边坐了很久,那样亲切而慈祥地用手抚摸着她,一滴发热的泪水滴落在她的脸上——直到后来很久,她还永远地记着这一刻,仿佛是一个甜蜜而美好的梦……到母亲又一次来叫醒她吃饭时,别离的时刻已经临近了。
大凤出发了……可是,我们暂且把女主人公的前途交给她自己的倔强和命运之神的摆布。现在,再来看一看前方军事发展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