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壁书(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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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请君入瓮

(一)

北朝疆分八州,青州于东,凉、梁二州在西,接壤匈奴和柔然等异族的幽、并、冀三州在北,南方是临靠怒江的兖州,而北朝都城洛都所在的雍州则被四方七州环绕在中。

雍州位在嵩山山脉以东,襟引洛水,长河横流,故而此间地势奇险之中又见七分秀丽。雍州辖管六郡,地域并不算广阔,但因都城于此,控带其余七州,地位超然。其辖界内各郡陆、水两路皆畅通无阻,商旅穿梭频繁,行客络绎不绝,无论何地都是繁华热闹的景象。

河阳郡处于雍州最南,东靠三崤山,北接洛水,是环卫帝都的冲要重地,雍州刺史府也正设在此郡的永宁城。

北朝英帝豫征元年,十月十六日,绯红的朝霞刚照散晨间寒雾,便有一辆马车慢悠悠穿过永宁西城,停于刺史府前。

驾车的是位青衣老者,虽头发花白,身手却极是利落。他甩袍跳下车,将名刺递给刺史府前的侍卫:“东朝剡郡云澜辰,求见魏陵侯。”

再孤陋寡闻的人也听说过富甲天下的剡郡云氏,更何况是独步江左的云澜辰之名。侍卫接过名刺,恭谨道:“我这就去通报,劳阁下与贵上稍等。”说完便揣着名刺入府通传。

钟晔候在府外,须臾,便见侍卫领着一身着墨蓝长袍的清瘦男子自府里疾步而出。

侍卫道:“这是我们侯爷的主簿大人,也是我们刺史府的总管。”

清瘦男子对钟晔揖手而笑:“区区石进,敢问阁下是——”

钟晔还礼道:“在下钟晔。”

“原来是云阁家老,久仰钟老贤名。”石进略作寒暄,眸光瞥过阶下那辆马车。

钟晔心领神会,快步下了台阶,于车外轻声说了几句,但听车门猛然一响,一白衣公子翩然而下。

石进见此人眉宇俊朗,举止洒脱,一身气度更是脱俗非凡,不敢怠慢,忙下阶迎道:“云公子……”

“且慢,总管别认错了人,我可不是云澜辰。”白衣公子漫不经心地转着指间的白玉凤箫,斜眸看着车里,“他才是云阁少主。”

石进一怔,转眸看过去又是一阵恍惚。

此刻自车里出来的年轻公子身着玉色锦袍,腰系金色丝绦,通身无饰,却自有股华贵飘逸的绝尘之气。冬日的晨光闪跃在那张俊雅的面庞上,温润美好,宛若纯玉。

石进知晓这次断然无错了,忙含笑揖礼:“见过云公子。因昨日是月中,各郡郡守皆送来了汇事的折书,侯爷劳累了一夜至凌晨才休息下,嘱咐下人巳时唤醒,我此时也不好通报。若云公子不介意,可否稍等片刻?”

云憬不语,钟晔微笑道:“自然不敢打扰魏陵侯歇息,我家少主愿等。”

石进所言魏陵侯熬夜阅览奏章倒非虚话。雍州的这位刺史名令狐淳,爵封魏陵侯,曾驰骋沙场,本也是杀人如麻的武将,为刺史后,身上剽悍之气收敛不少,为人亲和随意,行事勤勉谨慎,治理雍州多年未出一丝纰漏,可说文治武功皆成,朝野之中颇得威望。昨日各郡折书送来,令狐淳不辞辛苦批到今早寅时,此刻才刚休息下,却被急急而来的石进唤醒。

“云澜辰?”令狐淳按着额,声音模糊,仍是睡意沉沉,“他终于来了。人呢?”

“我已将他们安置在暖阁等候。”石进用冷水湿了丝帕,递给他。

令狐淳将冰凉的丝帕贴上脸颊,这才清醒了一些,沉吟道:“江左独步云澜辰,那是连丞相和大司徒都要礼让三分的人,不可慢怠,于花厅设宴。”

石进应下:“是。”

令狐淳振作精神,起身下榻,推开了书房的窗扇。窗外正是一片深广的梅林,此时梅花初放,雪蕊莹莹,寒香飘浮满园。令狐淳在迎面拂来的晨风下缓缓吐纳,只觉睡意渐渐散去,脑中恢复清明。他想起一事,唇边漾起一抹高深的笑容,问道:“钟晔可曾来?”

“来了。”

石进抬头,不经意看到他脸上的笑意,心中不禁一颤。让他害怕的原因倒也不是其他,只因令狐淳的颊侧有道细长狰狞的刀疤,将那本是英气的面庞生生扭曲,丑陋而又可怖,尤其是在他笑时,那伤疤便显得格外刺眼,看得人心底发寒。

“钟晔!”令狐淳伸手轻轻抚摸着颊边伤疤,声音忽然阴沉无比,自齿缝间一字字挤出,“十三年了——”

石进只作不察他的恨意,垂首道:“侯爷,我先去让人准备午膳。”

令狐淳挥挥手:“去吧。”

石进退出书房,吩咐家仆张罗午宴,又赶回暖阁,将云憬三人引至花厅。

自一路的言谈中,石进这才得知云氏少主居然口不能言,心中暗道可惜。到了花厅,仆人奉上热茶,云憬端坐案后,那一派沉静的神色分明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石进不敢多打扰他,只与钟晔轻声交谈。

不过他虽与钟晔说着话,眼光却不时瞟向那个在厅里四处晃悠的白衣男子,但见他的凤箫不断敲上厅里名贵的摆设,嘴里唉声叹气,不时低声嘀咕。

“都说雍州刺史如何清廉俭朴,我看也不过如此。”白衣公子拿起一块上古青玉砚,又有了感慨。

石进笑道:“这些都是前任的雍州刺史留下的,属于刺史府,却不属于我家侯爷。”

“如此吗?”白衣公子声色不动地放下青玉砚,继续赏玩它物。

石进请教钟晔道:“敢问钟老,这位公子是……”

钟晔目色极是不屑,冷冷一哼正待说话,那白衣公子却飘然转身,揖手一礼:“好说,在下姓钟,名伊。”

见他此刻又是举止优雅,淡笑从容,石进纳闷之余不无感叹:“原来是钟老之子。”

钟晔霜眉紧锁,已然是怒火四溢,沈伊却神色无辜,眉毛斜飞。

“十三年而已,钟晔你何时多了个这么大的儿子?”厅外突然传来一声大笑,令狐淳蟒袍华裘,神采奕奕地步入花厅。

沈伊诧异地望着钟晔和令狐淳:“你们竟认识?”

“我与你父亲何止认识?简直可谓是交情甚深。”令狐淳黑亮的双眸盯着钟晔,笑容分外深刻,微一抬颚时,颊边那道刀疤凌厉毕露。

沈伊再不知羞,也被令狐淳口中说所的“父亲”吓得一个激灵,忙道:“我是他的义子。”

“原来如此,”令狐淳看了看沈伊,笑道,“钟将军好福气,竟找到这么个丰神俊朗的义子。”

“过奖过奖。”一时的玩笑被人如此当真,沈伊自食苦果,干笑艰难。

钟晔的脸色已成铁青,目光落在令狐淳脸上的伤疤上,心中百味涌起,口中却平静道:“多年不见,魏陵侯意气风发不输当年。”他转身到云憬身旁,引见道,“少主,这位便是雍州刺史、北朝魏陵侯,令狐淳大人。”

云憬起身,向令狐淳颔首示意。

令狐淳看清他的面容,发愣之后竟是陡然一惊,失声道:“郗……”

“侯爷请见谅,”钟晔打断他,左顾言它,“我家少主无法说话,若有不敬处,侯爷莫怪。”

令狐淳又是怔了怔,旋即笑道:“无妨无妨,石进,给云公子取纸笔来。本侯久闻江左云澜辰的大名,今日得见,自要好好交谈一番。”说罢,他看着云憬微笑,“云公子,可不要怪本侯自作主张。”

云憬笑意淡然,揖手应下。

宾主落座不过一刻,便有膳食呈上,酒过三巡后,令狐淳与云憬之间的话题迅速转至正题上。

“关于云氏要开采的那座铜矿——”令狐淳伸手拍了拍案边他随身带来的木匣,笑道,“铜山的契书和朝廷发下的许可文书皆在此,本侯早已为公子备下。石总管,给云公子打开看看。”

“是。”石进打开木匣,将里面的两卷帛书送至云憬面前。

云憬翻卷阅罢,微微一笑,提笔写道:“此事有劳魏陵侯。除此之外,还有一事,虽是冒昧,但不得不请侯爷恩施援手。”

令狐淳道:“公子但言无妨。”

云憬书道:“云氏在青州利城的三处盐池被琅琊郡守令狐恭大人查封,不知侯爷是否听说过此事?”

令狐淳慢慢饮酒,摇头道:“未曾。”

云憬看了他一眼,笑意如常,落笔如飞,写道:“云阁行商向来光明磊落、不欺世人,也从不做阴损市面、图财无道之事,令弟封锁盐池一事,这之间想必是有误会。我现下有急事赶往洛都,无法抽身东去青州,不知侯爷能否帮忙周旋一二?澜辰及云阁将感激不尽。”

令狐淳似很为难:“青州地界非我管辖,我若插手此事,怕是僭越。”

“非让侯爷公然出面,不过是想请令狐恭大人留些情面,利城盐池若有违犯北朝律法之处我们自然会及时改过。怕就怕令狐恭大人如果执意封闭盐池,今冬北朝的盐市价格飞涨,到时受苦的还是北朝百姓。”

令狐淳思索再三,无奈叹息道:“百姓受苦终非我所愿见,本侯会尽力而为,从中周旋。只是结果如何,本侯也不敢保证。”

“劳侯爷为此事伤神本已放肆,不敢奢求过多。”云憬放下笔,看了看钟晔。

钟晔会意,取出两个锦盒,送至令狐淳的案席上:“这是我家少主近日得到的一颗麒麟火珠和一颗东海夜明珠,此番侯爷能够施以援手,云阁不胜感激,寥以两珠回馈侯爷的恩情。”

令狐淳看也未看锦盒,只盯着钟晔,笑道:“本侯向来不在乎这些金银财宝,你若当真要为你家公子回报一二的话,其实也不难。”

钟晔揣度他的语气,心中猜到几分,暗暗叹了口气,垂首道:“侯爷请讲。”

“与我再比试一场!”令狐淳盯着他,“十三年前在安风津,钟将军这一刀刺得可真狠呐。其实当年若非我军大势败颓,你能伤得了我令狐淳吗?”

钟晔苦笑道:“不能。”

“可是世人不知,我亦不甘!”令狐淳冷笑,豁然起身,伸臂拔出墙侧悬着的宝剑,寒光一闪,直指钟晔的胸口,“如今我若要你命又何难之有?但我令狐淳也非那仗势欺人的鼠辈,取你的鸣雪刀来,我们堂堂正正地分出胜负。”

“在下自愧不如侯爷,我认输。”钟晔以手指慢慢挡开他的剑锋,笑道,“更何况我随少主前来拜访侯爷,怎会随身携带兵器?”

“我令狐淳的对手不能这般轻易认输!”令狐淳重重一哼,吩咐石进,“总管,取一把刀来。”

“普通的兵刃如何能敌侯爷的宝剑,如此对打未免不公。”坐在一旁默默品酒的沈伊忽然笑出声,雪袖一扬,一柄雪白凉薄的软剑突然在手,他将剑抛给钟晔,眨眼道,“义父,用我这把剑,好好打!”

见沈伊一副看热闹的畅快模样钟晔头疼不已,他皱着眉,转眸望着云憬。

云憬轻轻点了点头。

“承侯爷厚爱,钟晔愿意奉陪。”钟晔提剑转身,青衣一闪,掠至厅外梅林前的空地上。

令狐淳的长剑在风声中振出悠长清啸,矫捷的身影卷飞在道道寒光中,人与剑浑然合一,直朝钟晔掠去。

“好剑法!”沈伊击掌赞叹。

纵是对方来势凌厉凶猛,钟晔挥剑抵挡仍是不慌不忙,他的步法格外灵活轻逸,青影飘如淡烟,但手中长剑刺出时,气势却异常雄浑万钧。他使用的兵器原是鸣雪刀,招式偏厚重沉稳,并不适用剑法。而他与令狐淳的功力本也相当,如今令狐淳恶气在胸,出手狠辣无情,招数霸道逼人,一开始连番急速攻击让极少持剑对敌的钟晔未免有些措手不及,身上的青袍衣袂也被令狐淳的剑气割下一块,险险伤到身体。

“义父可要小心了啊。”沈伊在一旁看得意兴飞扬。

不多时,厅外两人已斗了几十回合,如此的纠缠不休让一心求胜的令狐淳渐觉不耐,蓦地发出一声厉喝,直震得旁人耳膜嗡嗡作响。钟晔微一分神,不察令狐淳已抡起长剑刺出长河般荡漾不绝的锋芒,左手掌风更是趁机猛然拍出,鬼魅般袭向钟晔的胸口。钟晔大惊,忙提气朝后掠飞,令狐淳剑光直卷而去,顿时横在钟晔的咽喉处。

争锋的剑光忽然消失,空中唯有无数梅花簌簌飘落。

钟晔持剑的手慢慢垂落,于寒风中涩声道:“我输了。”

令狐淳轻轻舒了一口气,脸色红得异常。虽为自己正了名,他却丝毫没有心满意足之感,反倒觉得有些惆怅,不禁又想起安风津那一役的惨烈,那死去的无数将士,那苍红东去不可挽留的江水——当自己漂浮在江面碎木上清醒过来时,那一刻万里烽烟消散,唯剩下心里无限的悲凉,连同脸上的疤痕,一直存留至今,稍不留意,便是潮涌心头的苦痛。

“你没输,是我们输了……”令狐淳面色黯然,正待收剑时,钟晔却忽地侧脸,任肌肤在锋利的剑刃上一划而过,淋漓鲜血映着雪亮的剑锋。

令狐淳愕然,钟晔后退两步,淡然道:“从今往后,你我互不相欠了。”

令狐淳沉默许久,掷剑入土,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掌,大笑豪迈:“不愧钟晔!”

钟晔气定神闲地笑了笑,对云憬道:“少主,我们走吧。”

云憬轻声叹了口气,揖礼向令狐淳辞行。沈伊掏出丝帕捂住钟晔脸上的伤痕,哀声怨叹,听得钟晔眉毛拧成一团。

三人将离开时,令狐淳却又突然叫住云憬:“公子方才可说近日将去洛都?如果要走,就尽快走吧,再迟怕就走不了了。”他低声说完,便不再看那三人,拔了剑转身入了厅阁。

钟晔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云憬心中微动,与沈伊对视一眼,恍然有悟。

(二)

深夜,雍州刺史府,书房里依旧烛火通明。令狐淳在书案后奋笔疾书,对面坐着位华彩衣袍的清秀少年,正一件一件翻阅着案上那些还未拆封的书帛,动作极是轻悄安静。

令狐淳忽然道:“离歌,兖州那边可有消息来?公主舆驾何时将至雍州?”

那清秀少年卷起手上的帛书,答道:“兖州许郡太守崔安甫的信件方才刚至刺史府,说舆驾已至兖州宜阳古道,估计六日后将达雍州地界。”

令狐淳笔下一顿,想了想,道:“叫石进来,让他把白天云阁送的那两颗明珠也带来。”

“是。”离歌起身,到外间吩咐侍卫。

少时,石进便奉命到了书房,将两个装有明珠的锦盒放在书案上。令狐淳随手打开其中一个锦盒,盒盖翻起时,骤起熠熠如火的刺眼光芒。

“这大概便是那传说中的麒麟火珠了,”石进不无感慨,“听说世上仅有两颗,云公子竟将这等宝物送给了侯爷。”

令狐淳未置一词,将锦盒盖上,又掀开了另一个盒子。

这次的光芒不同方才,玉色幽凉,光泽寒澈,仿若空山静谷的冰潭月色。

令狐淳拿起夜明珠,放在手中把玩片刻,沉吟道:“将东海夜明珠送给朝廷做贺礼,至于那颗麒麟火珠……送去丞相府吧。”

离歌看了看他,眸波一动,欲言又止。

石进有些惋惜:“如此难见的珍品,侯爷不留下一颗?”

“留了作甚?”令狐淳不以为意。他放下夜明珠,将刚写罢的两个奏折分别装好,道:“和珠子一样,一封交朝廷,一封交丞相府,立即找人快马送去洛都。”

“是,”石进接过,“我这就去办。”

“慢着,”令狐淳喊住他,“上次让你找的石匠找到了没?”

“找到了,已请入了刺史府,歇在厢房。”

“叫他立即来书房,我有事问他。”令狐淳看了眼离歌,挥挥手道,“你也走吧,今夜不必再回书房了。”

“是。”离歌躬身而出。

出了书房,离歌跟在石进身后穿过长廊,望着他怀里小心翼翼抱着的锦盒,突然笑道:“总管真要将麒麟火珠送给丞相,将东海夜明珠送入宫?”

石进瞥他一眼,声色不动:“有问题?”

离歌一笑:“总管觉得这两颗珠子哪个更珍贵?”

“麒麟火珠天下仅有两颗,自是物稀为贵。”

“侯爷总是想把最好的留给丞相大人,这是他的忠心。”离歌笑颜极其隽秀,月色下的一双眼眸更似带着灵灵水意,话语温和道,“而我们身为侯爷的属下,也自要一样地忠心,要为他多多考虑,是不是?”

石进顿下脚步,不悦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怀疑我的忠心?”

“自然不是。”离歌解释道,“只是据我所知,另一颗麒麟火珠正藏在洛都宫廷之中,若我们将此珠献给陛下做大婚贺礼,不就有恭祝他和东朝公主今后成双成对的美意吗?如此一来圣心必悦。总管想想,丞相虽说如今权势极盛,但难保永久不衰,若之后有个什么万一,那我们侯爷——”

离歌顿了顿,虽不再言语,石进却将余音听得明白。他睨眼打量离歌,目间锋芒闪烁,道:“那你方才怎么不劝侯爷?”

离歌叹道:“我说了,侯爷刚直之人,只对丞相忠心,怎会想着刻意讨好陛下,与他说这些话徒劳无益。但是我们身为侯爷的属臣,也要帮侯爷多做设想,不能一道走死,总管觉得呢?”

石进双目微微一眯,沉吟不语。

(三)

永宁城外山水奇秀,既有峻岭奇峰跌宕不绝的三崤山脉,也有烟光凝泽宛若玉带飞纵的洛河。洛河浩淼宽阔,水深浪高,流经永宁城北的三崤山脉,于山峰峭壁间穿梭而过,是以此处水面狭窄涛急,自古便是天险地段。

二十年前,雍州当时在任的刺史广集天下奇匠巧工,费时三年之久,才在洛河此段修筑了一道连接两岸的石桥。桥建成时长达数里,流丹萦回,恰如横卧水上的长虹,谓为奇观。朝廷闻之震惊,民间为之欢腾,此桥筑成畅通了整条洛河,飞津济渡,功代千秋,先帝特赐桥名“飞虹”,至今仍以鎏金隶书刻于桥头。

公主舆驾将经永宁往北,司马徽和萧少卿商量后,决定舍崤山古道而选飞虹桥。崤山古道崎岖险峻,极是难行,且穿过整座山脉后还要绕走三郡方能至洛都。而自飞虹桥北上后,沿洛河过曹阳、庐池两城,不出意外,三日之内便可到达帝都洛城。

舆驾至雍州永宁城时已是这日的黄昏,斜晖万道,蔓染青天,夹在黛黛苍山间的洛水在夕阳下粼粼耀闪,而那道飞虹桥——

断桥浮波,残梁碎石,落霞中,几只大雁点水飞过,啸声哀长,仿佛也在悼念昔日的辉煌。

诸人惊愕,呆呆地望着水中废墟,车驾人马齐齐拥堵在洛河岸边,进退不得。

“来人!”司马徽盛怒,“传令狐淳即刻来见本王!”

侍卫领命刚要离开,却见前方河岸有几人从一艘官船上匆匆而下,大步朝这边走来。为首的那一人华服锦裘,英气霍霍,正是令狐淳。

中午一传出飞虹桥倒塌的事,令狐淳就立即命人封锁洛河两岸,好在桥断时行人并不多,虽伤了几十人,却无一人送命。安抚好欲渡河的百姓,遣散围观的众人后,令狐淳与召集而来的永宁城石匠乘船到洛河中查找石桥突然断裂的缘由,忙了一下午竟是一无所获,正焦头烂额时,却看到岸边忽然而至的大队人马和连绵不断的滚龙锦旗,他这才意识到是公主舆驾至此,于是又赶紧自水中急急上岸。

侍卫上前传了赵王旨意,令狐淳跃上坐骑,飞驰到司马徽面前,下马单膝跪地:“见过赵王。”

司马徽竭力压抑着怒火,扬鞭指向飞虹桥:“这桥是怎么回事?”

令狐淳起身回禀道:“臣也不知缘由,据当时行走桥上的百姓说,是惊天一声巨响后,桥就骤然裂断了,先前还没有任何浮动或晃荡不稳的情况。”

“不知缘由?”司马徽斥道,“二十年前朝廷拨款千万铢钱堆成的桥,先帝时大司农曾断言几百年不会出事的固桥,能无缘无故断了?其中必然有隐情,定要彻查!”

“是是。”令狐淳应声迭迭。

裴伦在一旁问道:“赵王,飞虹桥既断了,那要不要掉队回头,走崤山古道?”

司马徽叹了口气,望向身旁静默半日的商之:“商之君以为如何?”

商之凝视在断桥上的目光微微一动,松动了紧抿的薄唇,刚要说话,令狐淳却在此刻道:“赵王,那崤山古道……怕也不行。”

裴伦不耐烦:“水路不行自走山路,怎么不行了?”

令狐淳道:“崤山古道昨日山顶又有碎石滚落,阻塞了山道,行一人一马容易,若是这般大队人马,估计费难,何况是公主的鸾驾,断然过不了那狭窄的山道。”

司马徽目光骤深。崤山古道有碎石滚落本是经常的事,只是发生的时间与断桥之事这般凑巧,倒显出几分诡异。他别有所思,望了眼令狐淳:“渡江须集船,过山须搬石。魏陵侯办好这些事要多长时间?”

“自飞虹桥建成后河阳郡的舸舰数量已然不多,如今随驾的人马逾万人,舟舰怕要从他郡征集而来。”令狐淳话语一顿,又道,“而崤山古道上的碎石,因这次滚落之处长达数里,请赵王给臣三日。”

“三日?”裴伦冷笑,“三日后再过崤山古道,需五日方可出山。出山后要过武平、陈留、许昌三郡,费时必不下七日。如此一来,我们不是要等到下月才能到洛都?到时婚期已过,令狐大人你让陛下和谁成婚?”

令狐淳沉默不言,神色间极是为难。

商之此时却淡淡道:“刺史大人不必太过为难,目前你唯要做好一件事,其他的并不用你再操心。”

“何事?”

“悠悠之口,难于防川。如今断桥山崩,百姓迷信天命或可能有些不干关系的无端猜想,此番正是陛下和东朝公主大婚的关键时期,若有大不敬之言流传出去,到时朝廷首先会问责的,想必定是刺史大人您。”

此话一出,令狐淳与司马徽不禁俱是一身冷汗。

自飞虹桥无故断裂之后,城中早有百姓流言蜚语,以为这是预示陛下大婚的天兆。令狐淳当时还未在意,此刻听了商之的话后,才感心惊肉跳,祸正临头。

司马徽道:“商之君说其他不用魏陵侯操心?那我们的行程——”

“请赵王再等片刻,今日必能渡江。”商之轻声说完,依然眺目望着远方水上倒塌的石桥。夕日落霞映入那双狭长的凤眸,瑰色流转,瞳如血玉。

岸边诸人僵持不下,后方东朝送嫁的车队受阻,有两人飞骑而出,正是萧少卿和夭绍。未至岸边,萧少卿就提声问道:“前方车队为何停下?”

“回豫章郡王,是飞虹桥断了。”有侍卫答道。

萧少卿与夭绍闻言皆是一惊,急鞭上前,靠近洛河时,入目只见断桥沉浮,水色连天。

闻名天下的飞虹桥就此绝世,夭绍不禁黯然,目光不经意瞥过桥头上那鎏金刻字的铭记,看到铭记最下方的一个名字时,她微微一怔,转眸去看商之,却见他目光直视长桥断裂处,眸底深处暗潮涌动,竟是杀气隐露。

夭绍默思片刻,一紧缰绳,骑马踏上岸边还未断裂的桥头。

“郡主——”岸边侍卫俱是大惊。

“夭绍!”萧少卿忙纵马跟过去,恼道,“你不要命了?这桥说不定随时会全部塌陷。”

“不会塌的。”夭绍下马将缰绳交给他,飞身掠去了桥中断裂处,停在那水中的浮石上,蹲下身体,一寸一寸往前,慢慢翻摸着碎裂的桥梁。

萧少卿扔了缰绳,也跳下桥头,停在夭绍身旁,皱眉道:“你找什么?”

“断桥的缘故。”

萧少卿嗤然:“你还懂这个?”

“以前我曾在父亲的书房见过飞虹桥的构造图。飞虹桥既巧夺天工,又坚固厚实,若非有人蓄意破损桥梁,此桥绝不会断。”夭绍摸索半晌,自水中吃力地抱起一块断裂的石梁,察看良久,满意起身。

时已入冬,河水冰寒刺骨,她的双手在水中浸泡许久,早已冻得通红。

萧少卿一言不发,接过夭绍手中的大石,携她掠回桥头。夭绍双手冻得哆嗦,只能抚着自己的脸颊取暖,经过桥头时忍不住又看了眼那块鎏金铭记的石碑。

萧少卿也漫不经心扫一眼石碑,问道:“人家桥断,你拼命去找什么证据,如此较真是为何?”

夭绍笑了笑,也不隐瞒,如实道:“因为这桥当年是我父亲的好友在雍州做刺史时建的,如此就被小人借故毁了,我心也不甘。”

“也?”萧少卿掂量起这个字眼,垂眸看着铭记,看至最后一行时,他眸色一深。

——武帝元康七年九月 雍州刺史独孤玄度 建此飞虹桥

萧少卿若有所思:“除了你,还有谁不甘?”

夭绍盈然一笑:“还能有谁?自是天下百姓,后代千秋。”

萧少卿悠然道:“是嘛。”

两人回到岸边,将石梁呈至司马徽面前,萧少卿道:“此桥非自然断裂,是有人故意为之。”

司马徽又惊又疑:“你怎么知道?”

萧少卿还未答,商之已出声道:“明嘉郡主的父亲谢攸先生精通桥梁构造,著述不下十卷,郡主身为其女,自是耳濡目染,见识非凡。”

夭绍微微一笑:“商之君过奖。”

商之不语,望着她柔美的眉目,唇角轻轻一扬,目光深处的锋芒渐渐柔软。

司马徽琢磨那块石梁,困惑道:“究竟是谁人这么大胆?”

“怕不仅仅是大胆。”夭绍道,“做事之人应该是位手艺绝妙的石匠,且十分熟悉飞虹桥的构造,知道其承受的最弱点,和最易损坏的地方。”

“郡主的意思是——”

“天下间有如此本领的石匠寥寥可数,并不难找。而有这般见识的,怕唯有当年参与筑造飞虹桥的几位匠师。”夭绍指指桥头上的铭记,笑道,“而那人的名字,该就在上面。”

司马徽盯了眼令狐淳,冷道:“魏陵侯,如今东朝郡主已帮你找出了证据,该不难再查缘由了吧?”

令狐淳的脸色有些异常的青寒,颔首道:“是。”

“赵王,这事怕不能交给魏陵侯来查。”商之缓缓道,“区区石匠如何会有胆子敢拆了这飞虹桥?此事必不简单。而且更发生在公主舆驾北上之际。魏陵侯管辖雍州,为免天下人的胡乱猜测,若要证实魏陵侯的清白,他怕是不能过多牵涉此案。”

令狐淳揖在胸前的双臂慢慢垂落,看了商之一眼,无话可说。

司马徽道:“那就等到了洛都,禀告朝廷后再说。”他想了想,又吩咐裴伦,“留下两千禁卫,封锁永宁城四方通道,近日不可放任何人远行。”

“是。”裴伦领命,扬鞭而去。

飞虹桥断裂之事到此,司马徽总算可以微微喘出口气。眼看晚霞消殆,天色渐暗,他回头看了看绵长的随驾车队,不由又是几分焦虑:“商之君方才说片刻后渡江,如何渡江?”

商之微笑道:“赵王可曾见过铁索浮桥?”

“大司马营中的铁索浮桥?”司马徽皱了皱眉,摇头道,“听闻过,却不曾有幸见过。”

商之又看了看令狐淳,道:“那铁索浮桥,想必魏陵侯并不陌生。”

令狐淳早已神魂难定,心不在焉道:“是,早年追随大司马平定八王之乱时,见过一次。”

商之一笑:“那你也断不会不熟悉这样的声音——”

哐啷不绝的铁索声响自洛河之上击水传来,令狐淳闻声一怔,面色倏然暗沉如土,脸上的刀疤在夕阳下轻轻颤微,狰狞之中别有几分荏惧。他身体僵硬,好不容易才回过头,望着江边上那随风鼓扬的白帆,目光渐渐呆滞。

急流之上的那两艘船滑翔如飞,两船之中更有黑色铀光,泼墨般在碧水绯霞之间流逝浸染,连成了一道黯黑耀芒的厚重绫绸。

船停至岸边,数十身着黑色盔甲的将士自舟中跃下,将那条由道道削薄铁片连成的长锁捆扎在岸边。浮桥铺好后,为首的将军大步行来,对司马徽行礼道:“末将伐柯见过赵王殿下。”

司马徽见浮桥大喜,挥了挥手:“免礼。”

伐柯起身,粗犷的面容上神色甚为冷静,道:“殿下渡江吧,慕容小王爷正在对岸迎接舆驾。”

“慕容子野也来了?”司马徽又是一诧。

“是。”

此刻司马徽也问不了许多,时辰已晚,暮霞的光彩将在天边消怠,司马徽转马掉头,命随驾人马踏上浮桥。

伐柯走到商之身边,轻轻的声音中透着抑制不住的欢喜:“少主终于回来了。”

商之唇边微起笑意:“从北陵营日夜兼程送来浮桥,辛苦你了。”

“不谈辛苦。”伐柯笑得豪气,“今夜渡江后歇曹阳,驿站已安排妥当了。”

商之点点头,回眸看了眼夭绍。夭绍对他微微点头致意,骑着马离开,商之这才紧了紧缰绳,跟随司马徽身后踏上了浮桥。

如今已可顺利渡江,夭绍本要折回车队后方,却见萧少卿骑着马在原地徘徊不动,她驱马靠近,蹙眉道:“你怎么了?”

萧少卿神情古怪,望着天边最后一抹将离的暮光:“没听见吗?慕容子野在对岸。”

夭绍不解:“那又如何?”

萧少卿冷笑不言,掉马回头。

(四)

渡江至对岸时夜色已深,岸边侍卫环立,火把束束。站在诸侍卫前方迎接众人的,是个身穿绯绫长袍、披着雪白狐裘的俊美公子。夜色昏暗,独他笑容张扬,绣满金色瑞枝的衣袂在风中飞动,颇为扎眼。

司马徽和商之骑马行在车队前方,公子望见两人身影,忙夺过身旁侍卫的马,迎上浮桥。司马徽见那抹妖娆的明亮奔近眼前,忍不住失笑:“子野倒是一如既往地不比寻常啊。”

商之笑而不言,甩下长鞭,快马越过众人,也驰过去。

半道相逢,两人同时勒住缰绳。慕容子野骑着马围着商之慢吞吞转了个圈,啧啧叹道:“不容易,去了东朝这么久,身上竟没多个窟窿,也没断一腿一胳膊。”说完,他看着商之的银面,伸手就欲摘,语气十分期盼:“脸上呢?有没有多道刀疤剑痕什么的?”

商之横眸过去,慕容子野缩回手,笑道:“我自当不是为了幸灾乐祸来的,我可是千里迢迢诚心诚意来接你的。”

欲盖弥彰。商之懒得理他,笑道:“我只让伐柯送铁索浮桥来,并不曾叫你过来。”

“怎么说话呢?”慕容子野佯怒斜眸,抬手丢给商之一卷明黄帛书,“我是奉圣命给你送旨意来的。这么冷的天,这么长的路,要不是陛下交代,我会来这里吹北风?”

商之握着帛书微笑:“若当真是如此,我倒也放心。”

慕容子野只当听不懂他的话外之音,稍敛了神色,正容问道:“舜华姑姑呢?沈伊有信让我带给她。”

“很要紧?”

“不要紧吧,”慕容子野摸着下巴思索,“沈伊这样的人,会有什么要紧事?”

商之道:“既是如此,那就等到了驿站再去见舜华姑姑。”

慕容子野却有些依依不舍,回头望了望车队,飞扬的目光凝成耀眼的锋芒:“听说萧少卿也来了。”

“是,”商之瞥他一眼,“说到现在,终于说出你的来意了。”

慕容子野抿唇不语,商之好笑道:“沈伊当年不过无中生有,你还当真想和萧少卿打一架?”

“我岂能受沈伊的挑唆?”慕容子野翻眼不屑,随即却又慢慢说道,“不过早听说萧少卿挟剑绝伦,如今难得有机会,只想看看他怎么个绝伦罢了。”

是夜戌时,公主舆驾入曹阳。曹阳郡守早前得慕容子野的命令,已在城外安扎好了营帐,随驾大部分人马停驻于此,只有亲随侍从护送舆驾进城,歇曹阳驿站。入了驿站又是一番忙乱,待安顿好后,已是深夜亥时,因明日还要继续赶路,诸人匆匆休憩。一时驿站上下安寂异常,独剩深沉夜色在朦胧澹月下静静流逝。

西首庭院的阁楼里,慕容子野仰头望了望夜空,敲着窗棂长叹:“这么晚了,离歌今夜还来吗?”

“小王爷莫急,”伐柯端坐一旁,指了下墙角沙漏,“离歌来信说子时左右到驿站,现下时辰还未到。”

“你跟你家少主一个德性,乱水惊石却纹风不动,倒是沉得住气!”慕容子野不知从哪里憋了一股子的气,重重关上窗扇。一回身,却看到商之自内室换了衣袍出来,他忙笑着一转话锋:“我也不是急,我是担心。令狐淳当真那么好骗?”

“并非是骗,投其所愿而已。”商之坐于书案后,又看了一遍离歌的信,忍不住微笑,“令狐淳谨小慎微,但有时顾虑太多,就难免会犯昏。比如这次利用石匠断桥一事,他大可杀人灭口,永绝后患,不想却偏偏心存不忍,竟让人带着石匠一家隐匿起来。这如何容易?”说到这里,他不免叹息,“想昔日杀人不眨眼的大将军如今仁慈到这种地步,不得不说是丞相大人的调教之功。”

慕容子野却是真心惋惜:“撇开裴行不谈,令狐淳文治不输武事,又爱惜百姓,的确是一方好官。不过可惜,此人当年虽跟随我父王多年征战,却从来都是裴行的亲信。”

“谁说不是如此?”伐柯也叹息道,“北朝八州,裴氏独占青、兖、雍三州。其余二州也无所谓,但就拱卫洛都的雍州来说,只要令狐淳一日坐在雍州刺史的位子上,少主就一日无法安宁。”

商之查阅满案谍报,没有言语,慕容子野慢条斯理地喝茶,想了想,又生感慨:“亏我们在麒麟火珠的事上想方设法,早知道裴行会让令狐淳做出毁桥阻道这样的蠢事,就不必这么麻烦了。”

商之摇头道:“你既也说毁桥是件蠢事,你想想,那裴行做过蠢事吗?”

慕容子野闻言一怔,一旁的伐柯也是茫然:“少主的意思是?”

“以裴行的智谋心机,若当真是他要我们停滞不前,我们早困在怒江边上,哪里能入得北朝疆域?何况一路尽是这么低劣笨拙的法子——”商之话语顿了顿,慢慢道,“先前我猜测是有人假借丞相之令行事,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伐柯疑惑:“那会是谁?”

慕容子野道:“朝上与裴行不和的,除了父王外,还有太傅姚融。”

商之摇了摇头:“姚融能耐再大,也插手不进裴氏密令。应该是裴氏自己人。”

“难道是太后?”慕容子野灵光一闪,思了片刻,又觉不对,“虽说太后和裴行政见愈见不合,可他们毕竟是亲兄妹,断兄长手臂也是断她自己的手臂,太后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商之道:“可是令狐淳的女儿,却是皇帝最亲密的淑仪。如果是太后所为,倒是一举三得。”

“三得?哪三得?除令狐淳,降令狐淑仪,拖延皇帝的婚事?”慕容子野冷笑道,“当初还不是裴太后自己选的想要控制住陛下的人?令狐淑仪如今和皇帝心心相印了,她又觉得闹心了?”

商之不置可否,轻轻笑了笑:“不管如何,于我们无害。”

慕容子野横眸瞪过去:“无情!”

“我自不比你慕容小王爷情深义重。”商之一笑,低头写了一卷信帛,交给伐柯,“飞信传去洛都云阁。”

伐柯应下,转身离去。慕容子野睨眼看着伐柯离去,鄙夷道:“你和澜辰又商量着什么阴谋诡计?”

“既知不是良方,那你还问?”

“你!”慕容子野喉间一噎,顿时胸闷气短。

商之这才言辞缓慢道:“陛下即将大婚,不能有乱,当下还不是动令狐淳的时机。既不能如裴太后之意,同时也要麻痹一下裴行的神经。我和澜辰那次在西域找到一块奇石,如今先送给令狐淳,便说飞虹桥断、天降祥瑞,让令狐淳送奇石入洛都,先帮他遮掩私自断桥一罪。等陛下大婚之后,能有个名正言顺的权力和身份时,届时再拿令狐淳开刀也不迟。”

慕容子野彻底恍悟,叹道:“原来如此。”

商之拿起一卷密函正要浏览,忽觉窗纱人影一闪,遂提声道:“既已来了,怎么不进来?”

光影飘忽,锦绣华衣的少年敏捷翻窗入室,对商之和慕容子野各行了礼,才笑道:“不是正听少主和小王爷聊天么,离歌不敢打扰。”

慕容子野肃容纠正道:“不是聊天,是谋事,谋害人命之事。这事岂是你随便听得的?”

“是。”离歌笑意讪讪。

商之道:“事办得如何了?”

离歌道:“我已将石匠一家安置妥当,待陛下大婚后,我会通知苻景略大人的令史。”

商之闻言点点头,抬眸见离歌双肩微瑟似有寒意,问道:“外面很冷?”

“是,寒风大起,乌云密布,像是快要下雪了。”

“下雪?”商之心中倏地一动,还未揣摩出那心动的由来,便听驿站外蓦起高昂的马鸣声,随即又听东园那边传来不小的动静。

慕容子野一惊:“莫非东朝公主那边出了什么状况?”

方才出去送信的伐柯此刻回到阁中,闻言道:“不是公主,似乎是明嘉郡主出了事,随驾的御医现在都赶去了东园。东朝的豫章郡王方才也急急火火地驰马出了驿站,却不知道是去哪里。”

他话音刚落,商之猛然起身,戴上银面,疾步出了西阁。

“什么事这么着急?”慕容子野微微一愣,好奇心上来,赶紧跟随其后。

(五)

两人赶到东园时,里面侍女侍从已乱作了一团。舜华正出来接御医,迎面却见商之和慕容子野匆匆而来,不由一愣。不动声色地将御医送入屋后,她嘱咐侍女几句,便又走出廊外,与商之和慕容子走至墙角阴暗处。

“舜华姑姑。”慕容子野深深弯腰,在她面前行晚辈礼。

舜华安然受了他一礼,望着他精致得毫无瑕疵的面容,想起故人,不免心中微怅,笑道:“多年未见,子野也长这般大了。”她扶着慕容子野的手臂,双眸湿润,唇边笑意愈见柔和,问道,“你父母可好?”

“好,就是常念着姑姑你们。”慕容子野微笑道,想起沈伊的事,忙将怀里的帛书取出,“沈伊托我带给姑姑的信。”

舜华当下没有心情拆阅,接过帛书放入袖间。商之这才问道:“姑姑,夭绍是不是腿疾又犯了?”

“正是,”提起此事舜华满脸忧虑,“不知为何这次的腿疾这般剧烈,那丫头都已经痛得晕过去了。”

商之想起白天夭绍涉足洛河寻找断裂桥梁的事,心不禁一沉,问道:“那熠红绫呢?她该随身带着才是。”

“方才夭绍昏迷中正念叨着熠红绫,应该是带来了,只是我翻遍了随身的行囊却不见。少卿刚出城去城外的行李中寻找,但愿能尽早找到。”说到这,舜华忽觉不对,问商之,“你怎知夭绍身边有熠红绫?”

商之抿唇不语,慕容子野斜眸望着他,笑意深长道:“是他和澜辰一起在柔然皇宫偷的,他怎会不知?”

“又是澜辰?”舜华若有所思。

商之不理会慕容子野探究的目光,此刻反倒冷静下来,问道:“萧少卿知道那熠红绫什么模样?”

“是啊!”舜华跺足道,“我一时着急,那孩子竟也就这般风风火火地走了。这次公主随嫁尽是红色绫绸的物事,他哪里能找得出来那熠红绫?”

“姑姑莫急,”慕容子野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遇,忙请命道,“我见过熠红绫,我出城去找他便是。”

舜华不疑有它,道:“那就麻烦你了。”

“姑姑还和我客气?”

慕容子野笑容明媚妖冶,说不出的沾沾得意,正要走时,商之冷冰冰道:“别惹事,速去速回。”

“知道!我是不分轻重缓急的人么!”慕容子野被他一眼看出去意,恼羞成怒地疾步离开。

此刻侍女正引着御医出来,为首的老御医一脸惭愧,对着舜华摇头叹气。舜华也无话可说,命侍女送御医离去,转身待要入房时,见商之仍静立在长廊下,心念一动,低声道:“尚儿,你不是精通医术吗?”

商之还未答话,舜华已道:“随我进来吧。”

房里烛火通明,侍女们环绕两侧,俱是静默无声。玉钩挽起了层层帷帐,躺在锦榻上的少女脸颊苍白,秀眉紧蹙,皎洁的肌肤上水意盈盈,却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商之远远望了眼夭绍,撩袍在案旁坐下。舜华屏退侍女,湿了一方丝帕正要为夭绍擦拭面庞,门外却突然有人传话:“舜华姑姑,公主唤你过去问话。”

舜华心知必是有关夭绍的事,只得放下丝帕,匆匆离去。房门开阖,素衣身影刹那消失眼帘。商之对着紧闭的房门皱了皱眉,回过头,又看着榻上的夭绍。此刻房中寂静得只闻他二人的呼吸,他虽离锦榻极远,却也似能感受到那人纤细温柔的气息。

夭绍在昏迷中也难以承受腿间的疼痛,秀眉愈发蹙紧,唇间溢出一声轻微的呻吟。商之忍不住起身走过去,坐在榻侧,拿起舜华方才湿过的丝帕,轻轻拭上夭绍的额头。

丝帕绡薄,她肌肤的温柔在指下触手可摸,商之心跳一乱,不敢贪恋,迅速擦净她的脸庞,将手移开。灯烛下,那洗净的容颜清美莹润,是让人沉迷的秀色。商之凝望许久,待要起身离开时,却发现自己的衣袂不知何时已被她紧紧攥在了手中。

他微微一愕,低头,却见夭绍缓缓睁开了双眸,目光茫然宛若迷雾中的星辰。

夭绍望了他半晌,慢慢松开了手:“是你?”

商之道:“你以为是谁?”

夭绍摇了摇头,轻轻咬住唇。

商之也未再说话,自怀中取出一个玉色小瓶,倒了一粒药丸于手中,端来一杯清水,伸臂抱起夭绍,将药丸喂至她紧咬的唇边。

“别咬了,张嘴。”他的话语如此淡漠,衬着冰冷的银面,更是让人觉得疏远。夭绍双眸一眨,泪水倏然而落,颤抖着将唇松开,吞下商之递来的药丸。

商之喂她喝完水,握住她的双手,运起内力让柔暖的气流环绕她的周身,待她眉间的痛苦之色稍稍减退后,才又让她躺回榻上。夭绍服下的药此刻在筋脉间慢慢腾升起温热之意,熨至疼痛的腿骨,无比舒畅。她这才疑惑道:“方才给我吃了什么?”

商之唇角轻扬:“现在才想起问?毒药。”

夭绍轻轻一笑,道:“多谢你。”此刻痛楚散去,疲惫袭来,她睡意渐起,也不顾商之在旁,便闭上双眸,沉沉睡去。

听她呼吸慢慢平稳,脸色也静谧安详,商之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坐去案边,自倒了一杯茶,悠然饮着。片刻后,房外猛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商之刚抬头,便见房门被一人大力推开。

萧少卿看着商之,僵直站在门外。他身上银裘潇澈依旧,散披在肩的黑发却微显凌乱,发梢上更沾了薄薄的一层雪花。

“外面已下雪了?”商之轻声问,目光越过他望向门外,“子野呢?”

“我怎知他在哪?”萧少卿冰凉的话语里充满冰天雪地的寒煞之气,盯着商之道,“你为什么会在这?”

商之一笑不答,望了眼沉睡的夭绍,轻步出了房门。关上门后他才看见萧少卿手里正捏着的红绸,不无吃惊:“怎么找到它的?”

“熠红绫而已,很神秘么,怎么个个都来问我?”萧少卿眉目突然凛冽,冷哼一声,径自绕过他进了夭绍的房间。

屋外北风呼啸,莹莹飞雪正漫天洒落。商之站在长廊上沉吟许久,转过身正待离开时,却见慕容子野气急败坏地疾步而来,嘴里咬牙切齿低声念叨:“好你个萧少卿!”

商之皱眉:“怎么了?”

慕容子野的火气显然不小,怒道:“我烦他碍他了吗?不过就问了一句怎么找到熠红绫,他就劈剑砍了我的马。果然是东朝不可一世的小王爷,到了北朝还这样,难怪沈伊说——”

“说什么!”房里萧少卿一声轻喝。

慕容子野冷笑道:“什么挟剑绝伦,不过沽名钓誉,原是个不知好歹、骄横绝伦的纨绔公子罢了。”

“是沈伊说的吗?”萧少卿笑声阴恻,人影不知何时晃出了房外,淡淡道,“我倒是听沈伊说,这话是拜慕容小王爷所赐。不过沈伊倒也曾告诉我,阁下是艳若桃李,毒如蛇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慕容子野虽容貌艳丽胜过女子,生平却又最忌讳别人说他貌美,闻言脸色发青,桃花眸寒波漾起,咬牙道:“沈伊说此话却是拜尊口所出!”

萧少卿嗤然:“你竟信沈伊的话?”

慕容子野瞪眼:“你不也信?”

一旁,商之眯眼看着雪花茫茫的夜空,惬意道:“两位既知道真相,还要这般口舌较量一番,不嫌无聊?再说,此事若让沈伊知道,不正遂他的意?”

萧少卿和慕容子野皆抿紧了唇不再言语,夜色突然寂静,长廊深处却有人惶惑问道:“沈伊怎么了?”三人回头,才见舜华不知何时已站在阶下,正望着他们发愣。

商之一笑:“没什么,误会而已。”

慕容子野也笑道:“开个玩笑罢了,姑姑不必在意。”

萧少卿道:“正是如此,即便有什么,也是我和慕容小王爷之间的事。”

慕容子野闻言恼火回头,岂料目光相对,却见对方眼底那埋藏得极深、不可消除的厌烦之意。他怔怔一呆,倒是错愕。

舜华将信将疑,又问萧少卿:“熠红绫找到了吗?”

“找到了。”萧少卿心中也担忧夭绍,不再与慕容子野纠缠,与舜华转身入了房里。

商之拂了拂肩头飘落的雪花,沿着长廊慢慢而行,一时轻笑道:“萧少卿不简单。”

“怎么不简单?”慕容子野很没好气地应声。自家兄弟帮起外人,他当然不服气。

商之道:“我是觉得奇怪,熠红绫是塞北的宝物,中原的人所知寥寥。萧少卿今日却可轻而易举地找到它,的确叫人觉得匪夷所思。”

慕容子野冷笑:“我不知道他怎么知晓熠红绫的,我只知道路上遇到他时,他就像个疯子。我一提熠红绫,他便揉着脑袋双目通红,身上杀气惊人,一言不发就挥剑劈了我的马。要不是我闪避及时,非得被他刺伤不可。”

“是这样?”商之脚下一滞,思了片刻,才提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