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求策问道
(一)
横穿都城的曲水延伸悠长,流经各处都有不同的意境。东侧流枫岭下的碧秋池固然是繁华热闹,西侧广潜山下,却也有嶙峋山岩,幽谧空谷。
夜色已是极浓,广潜山下无人行走,唯山脚河流上漂泊着一只轻舟,灯火隐隐,随风飘摇。
“你轻点。”船舱里传来不满的嗔责。
舱中烛火正随着波浪的起伏晃悠不定,说话的少女面庞皎洁,左手按在右臂上,白皙细长的指间正流着殷红的血液。她蹙起眉看着身前一脸寒霜的黑衣男子,恼道:“你还生气?那魏让说自己的右臂被你的随从偃风弄伤了,今日就来伤了我的右臂。所谓因果相报,本也没错,可为什么是报在我的身上?”
还不是因为你自己不自量力学人家做梁上君子?
黑衣男子冷冷看着她,虽不发一言,但眼中的鄙夷却已说明了所有心事。
少女终于被他看得心虚,红着脸撇开目光,将手里一直捏着的飞刀扔在桌案上,赧然道:“那日你给了我飞刀后,我回府问过三叔,他认得这飞刀是江湖游侠魏让使用的暗器。前几日在清林苑,我才知道魏让如今是湘东王萧璋身边的人。七郎也曾和我说,那夜在慧方寺里,是使着飞刀的人有意刺杀太子,但依我看,萧璋却并非这般大逆不道的人。你大概也听说了,过了明日我就要去北朝,只是心里的疑惑终究放不下,所以今夜才冒险探行湘东王府的。”解释完,她又补充道,“我不是不自量力,只可惜经验尚浅,今后多走几趟就好了。比如你,来去如此自如想必这些年没少干过……啊!都说了你轻点!”
云憬听到后面耐心丧尽,一把夺过她的手臂,拉开她捂在伤口的手,湿过丝帕便擦上那道伤痕。想是夭绍当时闪避及时,刀伤看起来并不深。虽是如此,那伤口衬着周遭雪白晶莹的肌肤,还是显得格外的狰狞怵目。他的心没来由地被疼痛怜惜的情绪紧紧束缚,越是如此的不可自抑,越让他恼怒交加,因此手下的动作更不避轻重,全无素日的温文尔雅,疼得夭绍直吸冷气。待撒了药粉用白纱包裹好,云憬抬头一望,才见夭绍面色苍白,眸间泪水盈盈,十分无辜地看着他。
方才……真的很疼吗?
云憬追悔莫及的神色在没有戒备的心防下如此清晰地显露在那双泪眸中,待他骇然醒觉时,已然晚矣。面前的少女望着他有些怔忡,探究的目光仿佛是初次相识的陌生。见他懊恼至极地转过头去,她却又轻声一笑,此刻倒大度温柔起来,全无方才的刁蛮,碰了碰他的手臂,轻声说:“没关系的,我不疼了。”
云憬不语,背着她洗净了手,敲了敲舱壁,命舱外的人行船。
轻舟荡行仿若孤云,舱中两人各坐一侧,都望着窗外的曲水若有所思。夭绍在沉思中偶尔侧首看一看云憬,只见烛光下那人的面庞十分模糊,似正在消融的冰雪,如此孤寂寒冷,令人不敢靠近,也无法靠近。
过去的八年不知他究竟经历了什么,竟让昔日朗朗昭昭的白云之子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夭绍有些黯然,抚着自己的右臂,幽然叹了口气。
沿此河东去经过一道窄涧,水流甚急,穿梭的夜风飘荡山峡,更是格外盛猛。在外撑舟的汉子方说了句“少主小心坐稳了”,轻舟便遽然一晃,舱中灯烛扑灭,夭绍刚包裹的右臂不经意碰到桌案,忍不住低低痛呼出来。黑暗中有人伸来一双手臂,将她揽至身侧,小心翼翼托着她的右臂,仿佛是举着珍奇瑰宝,一动不动。
“多谢憬哥哥。”夭绍回头微笑时,兰花般的芳香刹那溢满云憬的口鼻。
云憬感受着掌中所握的柔软,还来不及反应什么,轻舟又在此刻重重一荡,似从高处坠落低处的剧烈摇晃,舱中二人不由齐齐向后倾倒。夭绍受姿势所累,更是无法找到支撑点,身体被云憬全然抱在怀中,面庞一瞬近到几乎贴上彼此——温热轻软的呼吸柔柔拂在面庞,仿佛正是自己在无数个沾染了漫天血光的梦魇里渴求的——云憬心神猛震,仓促将脸移开,谁知唇却在不经意碰到她的脸颊,细柔的肌肤、滚烫的温度,顿时似火烙般灼入心头,失神之间,狠狠将夭绍推开。
右臂的伤口经此折腾彻底裂开,夭绍咬住唇,望着黑暗中云憬寒如冰水的目光,不禁一个激灵,悄悄避至舱中角落。
舟过山涧,渐行渐缓。舱中二人的呼吸也慢慢平稳,夭绍摸索着燃起灯烛,自己撩起衣袖,重新换着纱布。
云憬静静坐在舱壁窗旁,雍容清淡的模样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夭绍自己的幻觉。眼看她一人包裹得费尽,他还是伸手过来,接过纱布,轻轻缠绕好。
两人一路无言任轻舟行到碧秋池云阁之外,船刚停下,在岸边等候得焦急的钟晔不待云憬下船,他已跳入舟中,掀开帘帐瞧到夭绍时不由一愣:“郡主也在?你的手臂怎么了?”
“不小心弄伤了,”夭绍看了眼云憬,“憬哥哥,让他们再送我回对岸吧。”
云憬颔首,撩袍欲起身。
钟晔毫无自觉,以高大身躯堵在舱口,笑意和煦地想挽留夭绍:“天色还早,郡主这就回谢府了?”
“也不是,”夭绍道,“我想去对岸的商铺看看有没有卖兵器的。七郎将入广霁营从军,还没有用得应手的刀剑。”
“刀剑?”钟晔眸光发亮,看着云憬道,“我家少主倒是知道一处地方可觅得好剑。”
夭绍闻言微怔,看着云憬,却不言语。
云憬端然而坐,似也不再有起身离舟的意思。钟晔大喜,跑出船舱命撑船人道:“去对岸青阳道。”自己则再度跃回岸上。
舟滑至流枫岭尽头,云憬领着夭绍上岸。两人拐入一条僻静的小巷,进了一间名为“无上阁”的铁铺。店里灯火微弱,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兵器,却不见一个客人,偌大的屋子里唯有一个灰衣小厮坐在门槛上懒洋洋打呵欠。见到云憬二人来到他也不起身,慵然道:“客官要什么兵器?”
这便是可以找到好剑的地方?夭绍不无疑惑地看着云憬。
云憬五指出袖,将一枚玉牌递至小厮面前。
小厮见到令牌骇得跳起,揉了揉眼睛,捧着玉牌细细看了,恭敬道:“请玉使稍候片刻,我去请主人。”说着撇下云憬二人,急匆匆走入内宅。
等候的功夫,夭绍走入商铺,随手自墙上取下一把剑。剑鞘看似普通,岂料青锋出鞘,锋芒凌厉,吟啸声瞬时鼓振耳膜。
“好剑!”她摸着剑身由衷感叹。
“郡主手上的那把,是先朝大将公孙裕在上庸之战中用过的照渊剑,此剑在我无上阁,不过属于第三等罢了。”内宅里传来的声音含笑微微,却是有些耳熟。
夭绍放下剑回头,只见掀开布帘走出的,竟是一身便服的禁军首领张瑾。
张瑾对夭绍略一揖手,却走到云憬面前单膝而跪,笑道:“启儿只说是执玉使者,张瑾不想是少主亲来无上阁,迟迎该死。”
云憬微笑,安然受他一拜,才伸手虚扶。夭绍看着二人,目光闪烁不定:“张将军,你这是——”
张瑾道:“我乃云氏家将。”
“是吗?”夭绍心起疑窦,再打量他一眼,“这无上阁的主人便是你?”
“是少主,我不过替他看着而已。”张瑾笑道,“今日少主和郡主一起来,为了何事?”
夭绍一指墙壁上的兵器:“我来买剑,送给七郎的。”
张瑾道:“既是小侯爷用的剑,外面这些自然是不能入目的,郡主还是里面请。”
夭绍也不客气,跟在云憬身后随张瑾走入内宅,穿过长廊进入一间似书房摆设的屋子。张瑾挪开书架上的机关,北侧墙壁轰然而开。三人又沿着一条狭窄的暗道走了百步,才到达一间燃着幽暗烛火的石室。
室中阴森,仿佛有逼人的寒气迎面而来,夭绍不禁精神一凛,随着张瑾的指引观摩室中剑架上摆放的数十兵器,惊叹道:“我看此处可比宫中的兵器阁了。”
“过无不及。”张瑾语中十分骄傲,“这里的剑和刀无一不是上古神器,郡主可随意挑选。”说着任由夭绍抚摸那些神兵利器,他自转身去书房捧来热茶,递给云憬。
夭绍挑剑挑得认真,既知都是不可多得宝物,未免贪心一一仔细看过。石室中铮吟声一时不断入耳,间或夹杂她的感慨和品评。云憬坐在一旁静静喝茶,看着她明亮的双眸,表情丰富的面庞,不由有些出神。
“少主,”张瑾轻轻咳嗽一声,将他拉到一旁,将袖间的密函悄然递出,“正要派人送去云阁,不料少主却亲自来了。”
云憬不动声色地阅过,唇边笑意深了几许。
张瑾低声道:“禁卫副统领苏汶此番调职荆州,这任命虽还未传出,却已是敲定不移。依我看,太后如今对殷桓的耐心已是所剩不多了。”
云憬轻轻颔首,张瑾又拿过密函,靠近烛火,刹那燃烬。
“这剑怎么这样重?”身后突然传来夭绍的抱怨声,两人回头,才见她费力抱着一把长剑,额角已渗出了冷汗。
“郡主当心。”张瑾赶紧上前将剑取过。
云憬望去夭绍的右臂,那包裹在伤口处的雪白丝纱果然已透出了丝丝殷红。
夭绍却浑然不知,手指仍摸着那把外鞘黝黑的剑,问道:“这剑是什么来历?”
“此乃玉狼剑。”张瑾拔出长剑,低沉的啸声中,出鞘的剑锋雪亮阴森正如残毒至极的狼牙,而那剑光却莹润透明有如美玉之色,烛光一照,妖异十分。
张瑾道:“这剑原身是战国时名将景姑浮的狼牙剑,经先朝铸剑师以东海之玉浸燃融合之后,便成了今日的玉狼剑。此剑无刚不摧,剑风能横扫七丈外,可惜过于沉重,非神力者不可使用。”
此剑正配七郎!夭绍暗暗欣喜,望向云憬:“我能不能要这把?”
云憬点头。
夭绍唇弧一扬,又问张瑾:“这剑要多少铢钱?”
“无价之宝,”张瑾插剑入鞘,将剑奉至夭绍面前,“这是我家少主送给小侯爷的。”
夭绍一愣,这般意外得宝剑,她心里多少有些不安。不过张瑾既说是送给谢粲的,她也自是明白云憬的心意,犹豫片刻,她还是嫣然一笑:“那夭绍就却之不恭了,先代七郎多谢憬哥哥赠剑的美意。”说着不顾臂上的伤,俯身便要抱起玉狼剑。
不过有人却比她更快一步,云憬伸手拿过玉狼剑,飘然离开石室。相对于她的笨拙,他提剑的姿势倒是格外的轻松写意。几番下来,夭绍已习惯了他的乍冷乍热,对此意外之举也就一笑置之。将离石室时,她不经意瞥见室中最里侧古铜架上的一把青玉长剑,隐约地有些眼熟,喃喃道:“那把剑……”
张瑾不及她细看,一笑吹灭室中的灯火。湮没在沉沉暗色中的剑身湛放着淡凉的青光,仿佛是浩然深广的湖泊在冷月下泛起的无垠波色。
“那是我家少主的剑,”张瑾解释道,“不过剑鞘有些破损,少主拿来无上阁,让剑师修理。”
“是么……”夭绍看着那柄剑,却似乎很是迷茫。
(二)
此夜湘东王府的风波自然按“始作俑者”的意图顺利延展至翌日。虽逢明妤出嫁前的最后一天,湘东王萧璋心中顾念最多的却并非女儿的离朝。
早朝后萧璋随皇帝到了文昭殿,仔细说了昨日府上有神秘黑衣人夜半“送信”一事。对于殷桓的野心,皇帝的忧虑从来与萧璋所差无几,而那卷殷桓与柔然私下订立的盟书,皇帝看罢后亦不惊奇,只冷冷道了句“人要作孽,自无活路”。两人就此事密谈了三个时辰,萧璋方才离殿退出。将要去后宫时,见到汉白玉道上缈然而至的青色衣袂,不禁驻足了片刻。
“云公子今日来晚了。”萧璋笑道。
云憬揖手深礼,微笑起身。
出入宫省的臣子都知道,皇帝萧祯以病情未曾痊愈、需放心之人诊治为由,这段日子每日宣诏云憬入宫,即便是与朝臣商议政事,也任由这位青衣公子侍立在侧。在朝诸臣皆是明白之人,当然知道皇帝的深刻用意,这位云家公子虽有口不能言,却自此被皇帝一手提拔,端然是朝廷新贵的姿态。只是又有人听说太后赐官云憬推辞的事,好事者将其宣扬开来,颇让朝臣们望不清风向。
萧璋这些日子倒也习惯了这位青衣公子悄无声息陪在皇帝身侧,只觉得此人虽年轻,身上却永远透着超然和静谧的风度,风轻云淡的举止下似永远藏着一股寒冬里的冰流,迎面拂来可以叫人瞬间冷静,也可以叫人不寒而栗。萧璋阅人无数,自认为生了一双锐利的眼眸,只是每当看到云憬时,眼前却总忍不住昏花模糊起来,宛若纷杂错乱往事会在顷刻涌上,让他只能在陡然而至的惆怅和莫名而生的愧疚下匆匆移开目光。
此刻的情形便又是如此,萧璋寒暄两句,望着眼前年轻人雪白的面庞在阳光下露出温润的笑颜,他竟鬼使神差地一霎想起不知多么久远的过去——自己被先皇罚跪在殿前,被那位当时还是丞相之子的少年搀扶起的时候,明明一样大的年纪,他却抚着自己的肩头,脸上温和的笑意正如兄长的宽厚疼爱。于是等长大,不论在朝堂在战场,自己跟随着他,就从此成了被保护的那个。
是啊,峤之在利箭烽火下救过自己多少次?萧璋茫然想起这个问题,心中的痛楚刹那像利刃割刺,使他在失神中摆了摆手,勉强道了句勉励的话,便与云憬辞别。
直到入了后宫,跪坐在承庆宫偏殿的软毡上,萧璋还是有些心神不宁地恍惚着。
“舜华,你瞧瞧他,这是从哪里失了魂魄过来,连自己将要出嫁的女儿说的话都听不进去。”沈太后懒懒倚在凤榻上,指着萧璋不住摇头。
舜华笑道:“湘东王必然是为女儿出嫁的事忧愁呢。”
“是这样吗?”沈太后叹了口气。
被身旁的明妤用力推了一下手臂,萧璋这才“啊”了声醒悟过来,忙道:“儿臣确实分心了,母后原谅。”
“你从小就不会说谎,却不知因此受了多少苦,如今还是这般模样。”沈太后挥挥手道,“罢了,你们父女自留在此处说话吧,哀家陪你神游半天,却是累了。”言罢起身,由舜华扶着入了寝殿,在书案后坐下,慢慢调弄博山炉间的香料,平心静气道:“舜华,你恨哀家吗?”
舜华吓了一跳:“太后!”
“你说实话,”沈太后停了手里的动作,面容忽然疲倦下来,“哀家将你困在深宫这么多年,让你夫离子别。哀家做出这等违逆天理的事,自知道是会被人怨、被人恨的。”
舜华在她的话下跪地,诚恳道:“不瞒太后,八年前初入宫时,舜华怨过。但也不是怨太后,因此更不论恨了。这本是命,我又能凭什么恨呢?八年前,是太后救了沈峥一命。舜华这辈子感激太后,心甘情愿留在太后身边。”
“你从来就是最聪明懂事的,”沈太后幽幽道,“不像哀家的陵容。”她伸手扶起舜华:“起来说话。”
“是。”
“沈峥的事,不必谢哀家,这是哀家的私心,也是沈氏存留的根本,他本来就是我们沈家唯一的嫡脉,无论他以前做错了什么,哀家都要保全他。”沈太后看着舜华,此时的眼神分外怜惜,“不过哀家也知道,的确是为难了你。沈峥有福,有你这样的妻子。不像哀家的陵容……”她再一次念叨这句话,向来深远的双眸一瞬水雾迷蒙。
“陵容,”她嗫嚅道,“哀家太宠爱她,也最终害了她。”
舜华握住沈太后的手,亦是满目哀伤:“太后。”
沈太后长长吸了口气,回过头,依旧是如常神色,望着她:“舜华,哀家要请你帮忙做一件事,做完这件事后,你就可以回去沈府,回到你夫君和儿子身边。”
舜华道:“太后请吩咐。”
“你随夭绍去北朝。”沈太后慢慢道,“那北朝太后裴媛君是何人,她当年和谢攸、陵容之间是什么关系,你最清楚。夭绍这次应裴媛君之请北上,哀家心里是万万个不放心。哀家要你北上一路看着明妤,照顾夭绍。明妤与北朝皇帝顺利大婚后,不论裴媛君有什么借口,你都要将夭绍平安带回哀家身边。尤其要记住,看住夭绍的行踪,不得放任她私下与别人来往密切。”说到最后一句话,她的目光异常犀利,盯着舜华,不容抗拒的坚决。
舜华领悟出她话语深处的意思,踌躇片刻,才点点头:“舜华明白。”
沈太后微笑,这才继续道:“你之前是你们那群人当中的女军师,才华睿智不输你家的丞相大人,这些年在哀家身边,你在朝政上的作为哀家也看得清楚。此番北上,你要尽快弄清楚北朝宫廷和局势,提点明妤,让她知道自己今后该亲近哪些人,该疏远哪些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让她知道她的路该朝哪个方向走下去才是大道。”
舜华道:“舜华会竭尽所能。”
“那就好,”沈太后透出口气,展了展衣袖道,“为哀家换素服,哀家今日下午都要在佛堂念经,为明妤祈福,为东朝祈福。到晚上家宴时,你再来叫哀家。”
“是。”舜华取来一袭月白绸裙。
沈太后换着衣裳,忽然道:“云憬今日还是入了宫?”
舜华手下动作微微一滞,轻声道:“是。”
“该来的,总还是会来的。”沈太后望着殿角悬挂的那幅蔷薇争艳图,花色的侬丽在午后熠然的日光下似乎要灼出血来,她笑了笑,“那好吧,哀家拭目以待,看看我那皇儿还究竟能不能成个有为的君王。”
(三)
此时的文昭殿,皇帝萧祯正亲手提着一盏灯笼,将云憬带入寝殿之下素为禁地的幽室。推开石门,只见晶石铸成的血蔷薇镶满四壁,萧祯将灯笼挂在一旁,望着正北墙上那卷画绢,伸手轻轻抚摸画里绛纱宫裙的佳人,轻声道:“阿憬,你知道她是谁吗?”
画像里的女子容色绝世,被幽室里无数血晶蔷薇环绕,正是绽放得最美最耀眼的那枝花朵。昔日东朝的第一美人,昔日东朝最尊贵的皇后,昔日高平郗氏最受宠的幼女,到如今,不过是香魂一缕,死而无名,只能被深爱她的男子藏在地下石室中,暗自追念。
云憬看向画像之侧“郗敏之”的名讳,微微颔首。
萧祯轻声一笑:“你是不是也在心中笑朕的无能?”
云憬一惊,自是连连摇头。萧祯止住他欲跪地明志的动作,苦笑道:“就算是笑朕,朕亦不怪。朕的确无能,朕的皇后、朕心所系,却因八年前的祸事而与朕死别,甚至朕还剥夺了她的封号,让她从此成了无名无分的冤魂。”
云憬抿住唇,垂眸不语。
萧祯道:“你父亲自那事之后,从不来邺都,朕却明白他的心意,他当年虽断臂绝义,但朕知道,那是无奈之举,对不对?”
云憬声色不动地望着他,不置可否。
萧祯并不以为意,走到室中石桌旁坐下,低头想了一会,才缓缓道来:“你云家和郗家世代骨血连亲,你的祖父云绰娶朕的姑母柔仪,而昔日的丞相郗珣娶柔仪之妹柔诚。柔仪柔诚两位大长公主是双胞姐妹,云绰与郗珣也从此亲如兄弟手足,无论朝事战事,无时无刻不是同进同退,他们二人,连带当时的尚书令谢昶、御史大夫沈弼、大将军裴道熙,五人齐心辅佐,这才有了先帝时期的鼎盛之治。”
萧祯话语微顿,在云憬无言的注视下叹了口气,接着道:“因母亲是双胞姐妹的缘故,你父亲云濛和郗珣之子郗峤之生而相似几分,两人的感情更是兄弟难比的深厚。云氏商事遍及天下,你父亲云濛年轻时随云氏商旅北上,经塞北认识了鲜卑独孤氏的女儿独孤灵,两人情投意合,结为夫妇。独孤灵之姊独孤嫣,南下探望妹妹时,亦与郗峤之一见钟情,从此留在了东朝,是为郗夫人。独孤嫣笑颜无双,独孤灵歌声清澈,当时人称‘一笑双城璧,再歌千明珠’,便是说你母亲和你姨母的绝代风姿。”
萧祯说着往事时,云憬似乎也是听得入神,忘记了尊卑,撩袍坐在一旁。四周的红晶蔷薇嫣然璀璨,不禁让他想起年少时东山郗氏山庄后的那片蔷薇林——当年的风光何等明媚,漫山的蔷薇花蓬勃盛开,妖娆争妍,繁华无尽。他的唇边忍不住微微一扬,在室中一刹的空寂中,穿透那些悠长模糊的记忆,竟是望去了更远——仿佛能清晰看到,那些自己从未见证过的往昔,能感受到父辈们少年意气时的真情挚意,能看见那已然遥远的昏黄,有人在笑,有人在歌。
萧祯知他已然心动,笑着道:“你还记得郗峤之的儿子郗彦吗?你们二个孩子从小面貌十分相似,常人难以分辨。”
云憬眉宇间的惘然猛然一敛,目色如霜,微微低了低头。
萧祯探究的目光在云憬五官深处犹疑,低声问道:“阿憬,你还记得,你的那个兄弟吗?”
云憬听闻此言,突然间想放声大笑。
何尝不记得,怎能不记得?他的血液正在自己身体里流动,他的神思正掌控着自己的大脑——云憬,郗彦,在八年前那一日,两人的生命早就融成了一人。世间谁能将他们再分出彼此?
云憬抬起头,在萧祯期盼的注视下,轻轻颔首。
萧祯笑起来,那笑容的复杂深刻让云憬心头突地一跳。他知道,萧祯接下去的话,将是他等待千日的契机,却又会是他意料之外的惊诧。
果然,只听萧祯道:“朕就知道,郗氏族亡,仇恨未散。云濛断臂绝义,却是为了卧薪尝胆,郗氏这个仇,他定会念念不忘,会嘱咐云家的子子孙孙去为郗氏洗刷这个冤屈,是不是?”
满室灼血的华光中,云憬的目光平静得异常。
良久的沉默后,他微微一笑,站起身,对萧祯深深躬腰,自袖间取出一卷锦书,双手递上。
萧祯迫不及待地打开锦书,阅罢,释然大笑:“朕知道!朕怎么会不知道?云濛许你入邺都,必然是决定了走这一步。朕当年不敢,朕懦弱十余年,但如今朕悟了,朕也决定了。朕,正需要云氏的支持。便如四十年前,先帝需要你祖父一般,朕需要你。”
他伸手推开石门,拉着云憬走上文昭殿,口中连连道:“来,阿憬,澜辰,朕的白云之子,朕今日要和你好好谈谈。”
“朕并非生而懦弱,早年在太子学舍,朕身边有云濛、郗峤之、谢攸、沈峥、赵谐、裴行,还有朕的大哥萧璋,我们几人也曾立誓要为东朝立下不逊先祖的功业,要创下亘古未有的盛世。而事实上,他们也都去努力做了——”萧祯坐在文昭殿的龙榻上,以铭心刻骨的久远回忆开始君臣之间的密谈,“你祖父逝后,你父亲说要为朕敛聚天下财富,辞爵回了剡郡东山,专心商事。郗峤之与朕的大哥萧璋戎马从军,战功显赫,说将来要为朕威守四方,更要夺中原,谋天下。谢攸才贯古今,去剡郡任职内史,为朕遍搜天下书籍,襄举四方名士,揽学治典。赵谐、沈峥、裴行三人留在宫中辅佐朕,备切问近对,拾遗补缺。朕当时虽还是太子,父皇却放手让朕做事,本正是雄心勃发的时候,却未想,十五年前,发生了那场祸事……”
云憬静静坐在一边,听到此事时也不禁微阖起双目,低低叹了口气。
往事难堪回首,却又不能再次逃避。萧祯揉了揉额,平稳气息后,才以淡然的语气往下道:“闻喜裴氏,本是中原一脉,非我江左士族。百年前天下大乱时裴氏不愿臣服乌桓胡夷,衣冠南渡,投靠我东朝萧氏。裴氏能人辈出,几代重臣,也渐成朝中大族。只是世家大族之间向来有门第之争,裴氏与武康沈氏姻亲交好,却与当时的高平郗氏、晋陵谢氏格格不入,无论朝上朝下,明争暗斗素以成风。郗氏向来是东朝第一士族,谢氏向来是东朝名士的领袖,裴氏日处下风,渐感不忿,十五年前,一怒之下竟率徐州六万精悍士卒叛变,再次投奔北朝。是以酿成了那场巨祸——”
萧祯似乎气力不支,声音渐渐低沉,语气也越来越缓慢,云憬将温在暖炉上的药汁倒了一碗递过去,萧祯饮了,抬头见云憬关切的神色,摇摇头笑道:“朕无碍,不必担心。方才说到哪了?”
此话问出,却不待云憬回答,他又道:“是了,说到裴氏北逃。那次裴氏北上极为机密,是以唯有嫡系逃出,其余支脉族人留滞东朝,因叛逆大罪全族被诛,而武康沈氏与其世代交好,自然也逃不了干连。除了朕母后这一脉,沈氏也几乎全族皆灭。那时先帝已垂垂老矣,裴氏叛逃的事更刺激得他病情加重,未撑半年,便薨逝而去。朕继位时并非年少,登基亲政之事本是水到渠成,但朕的母后因裴沈之祸早已草木皆兵,为防有变,与当时的太尉沈弼在一月内迅疾控制了整个朝局,甚至,手执虎符掌握着东朝所有的军队。朕不得不承认,朕的母后,实是女子中的豪杰丈夫。朕为了沈氏曾受的灾难放任母后掌权一时,本以为她不久便会还朝于朕,可谁知,朕是大错特错……”
萧祯话低不成音,可接下去的事,不需要他再说,云憬也完全明了。
权后掌国,新帝傀儡,这一延续,便是整整七年。而当年那场裴氏与沈氏之祸中,丞相郗珣为主审,这样的宿仇,怎能不导致后来的又一次族变?只不过,前一场沈氏的冤屈是牵连之冤,后一场郗氏的冤屈,却是凭空而生、冤得彻彻底底罢了。
而在这两场族变中,那些冒充着魑魅魍魉的小人无风起浪,肆意生事,怕才是两族冤魂最难咽下的怨气。
萧祯对云憬道:“郗氏血案当年虽非由朕起,却也因朕无能而致。朕身弱多病,有生之年,唯愿平反此案。阿憬,你父亲信中说你多年来调查此事冤情,可有眉目?”
云憬笑着摇摇头,提笔写道:“陛下,先不谈当年的冤情,若真决心要平反郗氏血案,你必得要先有平反之权。”
“权?此权必是君主无上之权。”萧祯却是无奈叹息,“郗峤之、谢攸皆逝;你父亲云濛独臂不愿回朝;裴行这个北逃的叛徒更不用说;沈峥这些年唯听母后吩咐;赵谐刚刚回朝任职,人脉不畅;朕的大哥萧璋和弟弟萧子瑜皆被外放任职;太傅谢昶虽是朕的老师,多年来却不愿与朕再深谈一次……朕何尝不想夺权,可惜朕身边缺人。”
“陛下不必过于忧心,前者已逝,自有后来者补上。”云憬落笔如飞,“郗峤之虽逝,陛下身边能将仍多,广霁营洛青,禁卫统领张瑾,都是死忠君主的悍将。只是这些人素以为陛下文弱,更兼天威难测,所以与陛下不甚亲近。再者,萧璋之子萧少卿,挟剑绝伦,文成武成,是国之栋梁。而湘东王萧璋与汝南王萧子瑜外任江州、豫州,手握兵权,镇守一方,也并非是坏事。”
萧祯眉目稍舒,眸光微亮。
云憬继续写道:“至于丞相沈峥,陛下当真以为他唯太后之命是从吗?若是如此,那么今日的朝廷就该是沈家独大的局面,可事实上并非如此。沈峥唯才是用,斡旋多方,他的心,怕是比陛下想象得更加坚定和忠诚,因此他的为难和苦处也更多。陛下与他自幼相识,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他才对。”
萧祯道:“朕是信他,可舜华在太后身边一日,他的心始终不会完全放下。”
云憬看了他一眼,目光轻起细微的寒芒,却迅速掩在垂落的眼睫下。
“至于太傅谢昶——”云憬笔势稍慢,犹豫片刻后,写道,“他不再亲近陛下,是对陛下失望。”
“对朕失望?”
“陛下当初继位时,一时心软,竟任太后因丧族之痛连连退步,任太后夺权而无还手之力,为人君者,杀伐权谋该要怎样的铁腕果敢,这样的心软,只能是陛下的软肋。陛下继位后,又与郗皇后情深缠绵,不知人间疾苦,不知子民忧愁,为人君者,若忘了这些,必非明君。而每当这些时候,太傅定然是来劝说过陛下的,可是陛下一定未曾听进半言,不然也没有后面的灾祸,也没有今日的局面。他为人师,不能教弟子成材,他对自己失望,也对陛下失望,这是必然的。”
萧祯的面庞乍白乍红,他这个皇帝虽无权,然威严犹在,生平谁人敢这样指责质问过他。身体仿佛一瞬融在火炉,一瞬冰在深海,让他坐立不安,心神俱乱,蔓生的愧疚和悔恨更迫得他额角也渗出了冷汗。
云憬抬目,毫无怯退地望着他,如此冲撞圣颜,他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
萧祯在他的目光下艰难道:“是,朕年轻时的确糊涂过。”
“为人君者知错能改,天下大仁大圣莫过于此。如陛下向太傅澄清自己的过错,太傅不会不为陛下感动。而到时,以太傅三朝元老威望,他能帮陛下谋取朝中绝大多数官僚的所向,又以谢氏素来为江左名流领袖的声誉,也可以帮陛下得到大半江左士人的心。”
“所言甚是。”萧祯眼前豁然开朗。
云憬接着写道:“至于郗氏之案,与当年北朝独孤一族被诛、鲜卑一族被逐亦有关联,陛下想必清楚一二?”
萧祯颔首,叹息道:“当年那位北朝的大司徒独孤玄度是你母亲的亲兄长。郗氏之罪,罪在不战而逃,通敌卖国,祸藏反逆之心。当时的证据之一,便是独孤玄度与郗峤之私下的信件。”
云憬眸色一冷,行书道:“所以,此事的源头在北朝。澜辰斗胆,请陛下再给半年的时间,等我在北朝查清来龙去脉后,到时定将所有的人证物证送至陛下面前,以助郗氏冤案平反。”
“好,”萧祯微笑道,“那朕便在邺都等你的消息。”
云憬退后三步,跪叩而拜,行礼后,转身离去。
青衣淡远,长袖翩然,萧祯望着那慢慢消融于日光下的身影,竟似做了一场梦般的惘然。
明妤出嫁北朝的吉日定在十月初一,这日清晨,霞光刚刚破晓,僖山宫廷前便有百官云集,禁卫如林。西来的秋风吹动连绵锦旗,隆隆鼓乐伴着万人的朝贺,声势夺然直冲九霄。
夭绍着明紫宫装,站在胜鼎门下。萧少卿策骑过来,对她道:“你的车驾便是阿姐后面那辆。”
“我不能和阿姐在一起吗?”
“按规矩是不可以,”萧少卿微笑,拉了拉缰绳,“不过出了邺都就没人管了,放心。”
夭绍见他鲜衣怒马甚是威风,唇轻轻一动,想要说什么,却又忍住,抚着受伤的右臂,脸色黯然。
“坐在车里和骑在马上一样可以赏尽沿途风光。”萧少卿目色透澈,一下看穿她心中所想,用马鞭卷起她的右臂,轻笑道,“梁上君子,这里的刀伤大概还未曾养好吧。”
“你还敢说!”夭绍想起前夜回府时收到的令牌还有那侍卫传到的话,一时恼得很。
萧少卿淡然一笑,将她的手臂缓缓放下。眼见明妤仍被沈太后和皇帝拉着殷勤嘱咐,这边两人便在胜鼎门下有一句没一句地拌嘴,待红日东升,萧少卿才驾了马离开,自去打点仪仗。夭绍转身正要去车马处等候,却见宫城墙下,沐氏兄弟跟随谢粲绕过朝贺的诸臣,正向这边走来。
谢粲背着玉狼剑一脸愁苦色,走到夭绍身前用力挺直了腰,抱怨道:“阿姐,我真的要吃饭睡觉都得带着这石头一样沉重的东西?”
“嗯,”夭绍抚摸他的发,微笑叮咛,“要听阿公的话,在广霁营不得使侯爷威风。这把剑就这么背在身上,等你感受不到它的存在时,才可摘下。当然,如果你不愿背着它,那就多练剑。总而言之,此剑不可离身。”
分明是怕自己借机偷懒吗?谢粲闻言愈发沮丧,背上的玉狼剑此时又狠狠压了下来,他不得不再憋一口气,使劲板直了腰。
夭绍伸手擦去谢粲额角的汗珠,望着幼弟心里着实不舍——这么多年,自己还是第一次离开他去那么远的地方,而且还需两个月之久才能回来。
谢粲也是难分难离,拉住她的手交代道:“阿姐,早点回来,不然我就去北朝找你。”
夭绍笑了笑,朝跟在他身后的沐宗和沐冰道:“宗叔,五叔,帮我看好七郎,照顾好阿公。”
“郡主放心。”沐宗取出一个紫绸锦囊递给夭绍,轻声道,“郡主,太傅说到了北朝若遇十分危急,方可拆开一阅。”
夭绍奇怪:“阿公怎么在家时不给我?”
“这是太傅刚备下的。”沐宗一言带过,转而又吩咐将跟着夭绍北上的沐奇,“老三,照看好郡主。”
沐奇笑道:“我明白。”
夭绍收好锦囊之际,皇帝和太后已送明妤出了宫门,胜鼎门外,百官下跪,山呼万岁。夭绍不敢再多耽搁,辞别谢粲,领着沐奇走往车马处准备启程。
“阿姐,早些回来!”谢粲忍不住在她身后喊。
夭绍心头微酸,回头再看了眼谢粲,转眸时,却见沐奇在笑,不由蹙眉:“三叔笑什么?”
“我是感慨郡主的一番爱弟之心。”沐奇道,“郡主为小侯爷觅得玉狼剑,让他日日夜夜带在身边,一来应该是为了让他早日养成军人无时无刻不处于备战之中的警惕。二来,那玉狼剑剑风可横扫七丈外,他日小侯爷能运剑自如后,不仅可杀敌如神,更可以剑风护住自己的周身命脉。郡主,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夭绍一笑:“三叔之言何曾错过。”说着站在鸾驾之侧,等沈太后将明妤送来,她撩开帘帐,亲手扶着明妤上了鸾驾。
是日辰时,礼乐大奏,三千禁卫护送,两百宫娥、两百内侍环拥公主北嫁。
公主鸾驾于御道起行,重翟羽盖金根车上,金薄缪龙绕为舆,文兽伏轼,龙首衔轭,鸾雀立衡,左右吉阳筩,金华施橑末,华丽无限。送亲仪仗沿着红锦地衣的铺迤,受着道侧数万邺都百姓的瞩目,巳时到达兴庆门外。北朝使臣相迎于此,两方人马会合后,取道邺都城北的历阳官道,缓缓北上。
眼前胜景如斯,谁也不知,这日拂晓,早有一辆极其普通的皂缯盖车摇摇晃晃自此处城门而出。
(四)
荆州,华容城北雁荡谷。
此地自古山水奇险,陡峭莫测。到了夜间,更是山峰叠影,流瀑声急,道路异常难行。
这夜无月,雁荡谷中狭长崎岖的山涧中,却有火把飘摇,微弱的光亮勉强照清了暗色下的一线天,但见三匹骏骑淌急流而过,踏上青苔遍生的山岭小道。
青苔易滑,道路愈发险峻,不过那三骑风驰电掣却是如履平地的敏捷。不一刻到了山腰平坦处,见黑沉的山林里倏然有灯火幽幽而亮,却是来自筑在高岩上的一间竹舍。三人停马树林外,为首的一人跃身而下,将坐骑交给身后二人,只身穿过树林。
到了竹舍前,那人刚要敲门,门却自里蓦然而开。一个容色极是清秀的白衣少年站在门扉处,声音清澈如水:“将军来了,师父正在屋里等你。”
被称做“将军”的来客略微愕然:“华夫子知道我今夜会来?”
“是,”少年脱俗的神色间始终透着份冷淡,让身道,“将军请进。”
将军像是对竹舍构造十分熟悉,径自直行拐入里间书房。
书房里光影黯淡,唯亮着一盏灯,满屋子竹简堆积如山,那身着布衣的银发男子慵懒躺在书案后的软榻上,眉目间透着一缕的疲惫。
“夫子,殷桓又来叨扰了。”将军轻笑揖手。
“不敢,”华夫子缓缓开口,话语闲雅宛若空谷流风,“迟空,贵客既至,去煮茶来。”
门口少年应声而去。
华夫子摸索着坐起身,手按在书案上,极漂亮的墨瞳在烛光下似蒙了层雾泽,目光深沉而又空散,没有一丝的光彩。他对面前的人微微笑道:“殷将军向来非要紧事不会来雁荡谷。如今将军取得南蜀大胜,金台受封,荣宠无双,一回荆州就来我这深山密林,确实让我意外。”
“夫子有所不知,”殷桓心绪复杂,叹息道,“想南蜀之祸困扰朝廷多年,当年连郗峤之在世时也无可奈何,今日我费尽心力平定后,虽说也是金台受封,不过是仪式罢了。除了一个侯爵,我这次南蜀之战却是胜而无功,还不及一个前锋大将萧少卿。”
华夫子道:“将军不平?”
“那也不是,若当真加封我为大司马,夺我荆州兵权,让我回朝理政,还不如让我待在荆州来得痛快。”殷桓冷冷一笑,终于说明心中的忧虑,“只是这次去邺都发生了一些事,让我惶惶难安。”
“哦?何事?”
“一事,我门下谋士常孟在邺都被捉拿入狱。”
“常孟?就是殷将军上次提到的那个柔然人?”华夫子沉吟,“他什么时候死的?”
殷桓眼中掠过一缕寒光,淡淡道:“入狱当夜。”
华夫子笑道:“动作不慢,那将军目前应当无事了。”
殷桓苦笑:“可是朝廷内必然有人以此为把柄。”
“既谋非常道,自有非常事,将军在当初敢与柔然人接头,难道连这个准备也没有?朝廷如今不会动你,也不敢动你,你但可放心。”
殷桓却摇头道:“夫子不知,还有一事。随我多年的亲信、本留在宫中保护我妹妹和小皇子的禁军副统领苏汶如今被太后遣回了荆州。”
华夫子毫无动容,只道:“他做了什么事?”
“是我妹妹糊涂——”
“蓄谋太子?”华夫子见他话语为难,一笑打断他的话,“那太后也算是给极将军面子,她不过是想借苏汶提醒将军看清形势罢了。”
“什么形势?”
华夫子薄唇微抿:“勿行逆反,或可保命。”
或可保命?殷桓心中一凛,双眸深处锋芒涌起,紧盯着眼前人的脸庞。华夫子依然笑意清浅,眸色静柔。室中二人因方才八字的险恶默然良久,直到门外有脚步声响起,沉寂才被打破。
少年迟空奉上茶汤给华夫子:“师父,茶煮好了。”
“嗯,”华夫子端着茶杯微微吹了口气,闻着四溢的茶香,赞许道,“迟空煮茶的火候愈发到家了。”
迟空得意:“师父喜欢?”说着又将另一盏茶汤递给殷桓。殷桓此刻百感交杂,哪有心思喝茶,只随手接过,放在案上。迟空瞥他一眼,寒着脸起身,自关了门守在外面。
见他出去,殷桓终于忍不住握拳捶案,困恼道:“太后多此疑心,我何曾想过逆反?”
“将军并不存反心,你知,我知,太后却不知。因将军妹妹在邺都这么一闹,太后再信任将军,怕也有戒心。执权者对臣下一旦生出戒心,那臣下唯有一条路可走,将军知道是什么吗?”
“死,方得忠。”
“是这样,”华夫子喝着茶,悠然道,“将军舍得死?”
殷桓不语。华夫子微微抬眸,眼瞳竟准确地望向殷桓,却又并非是“看”着他。那双眼眸暗沉无底,空洞黑透,只有万物的倒影,却无一丝波澜。
华夫子笑了笑:“将军不说话,想必是不舍得。我当年双目瞎盲,潦倒穷困时,将军救我一命,我如今也自不能坐看将军失命。”他放下茶盏,修长柔韧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说道,“我有三策,将军或可听听。”
殷桓忙道:“夫子乃神仙之人,自懂命里之变,请说。”
“上策,辞爵去将,解甲归隐。不仅能护你命,更能护殷氏全族之命。”
殷桓望了他一眼,却是冷笑:“我殷氏随萧氏开国,本是功勋一族,其后败落,至我这一代更是落魄不堪。我呕心沥血,费尽心思,方得今日的成果,怎甘心说弃就弃!”
华夫子似早已料到他的反应,摇头叹了口气,仍是淡然道:“中策,将军拥荆州雄兵,傲视天下,不一定非要做人臣。邺都既怀疑你将反,你便当真取而代之、问得九鼎,也未尝不可。即日起举事,自荆州出兵,不能提反,以‘今上无能、昏君失道、后宫把政’为名趁江州豫州没有防备时出兵东上,拔邺都,或毁萧氏国祚,或扶殷妃之子少宣登位。此一策,成,可万人之上,败,则全族倾覆。”
殷桓闻言一瞬窒息,脸色忽红忽白,胸中涛浪滚滚万千,即将破堤而出时,却又被一股莫名的柔力暗暗疏散。他站起身,在本就窄小的书房来回疾走几步,呼吸粗重,难以克制的紊乱。窗外夜空深暗广袤,他倚窗望了许久,闭目长叹道:“我本只想安守荆州,倚兵重、持要塞,以此为筹码,在他日扶得少宣继位,并未想——”
华夫子也阖目轻叹,这才慢慢道:“下策,将军回江陵整军戒备,固守荆州,以荆州二十五万雄兵,外仍称伏朝廷,内则固守一国,或可再安度几年。但朝廷不会任将军坐大,势必会有拔刀相向的那一天,将军心中可要明白,尽早准备。”
殷桓默然,忽道:“我却不明白太后的心意,当今太子乃是郗皇后的儿子,太后难道就不担心将来有一日太子继位后……”
“太子,是沈太后亲手调教出来的孙子,若他将来有这样的魄力,太后只会为他骄傲。将军没看出来么,当年的事,太后其实早就后悔了。”华夫子言罢,又躺回竹榻,轻声道,“将军此刻想必主意已定,诸多棘手之事等在面前,在下不敢再多留。”
“夫子歇息。”殷桓被他提醒,也再没心思多待,当即辞别,领着随从直奔江陵军营。
他离去得心急如焚,却不知马蹄声刚出峡谷,便有一只白鸽穿破墨云山雾,落在竹舍前的篱笆上。
“师父,是师兄来信了!”迟空抱着鸽子跑入书房,脚步轻快,呼声欢喜。
“少卿的信?”华夫子也微笑起来,“想必是说北上路途的见闻。公主鸾驾到了哪里了?”
迟空跪到书案之侧,拿下鸽腿的细竹管,取出丝绢阅罢,笑道:“师兄他们已到豫州庐江郡。”
“庐江?”华夫子在心中默算,喃喃道,“就快了。”
“什么快了?”
“他们快到颍上了。”华夫子不愿在此话题上多停留,嘱咐迟空道,“给你师兄回信,将方才我和殷桓的谈话简要告知他。殷桓定然是取了下策,开始筹备诸事了。”
迟空磨墨写信,忽然冷冷说道:“依我看,殷桓必将死于非命。”
华夫子微微一愣,伸出手在虚空摸索着,迟空靠过去,华夫子揉着他的脑袋,笑道:“稚子童言,不许胡说。”
迟空不以为意地撇唇:“方才师父三策,上策大智,中策绝勇,下策虽目前看来最保险,将来却是徒手待毙的死路。”
华夫子静默一瞬,还是如常清淡的笑颜,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或许这便是殷桓的命运,他逃不过吧。”
“……九月辛未,明妤公主北嫁英帝,豫章郡王萧少卿、明嘉郡主送嫁北朝。
十月戊午,太傅谢昶入朝,持节,得二圣命录尚书事,总领朝事。十月丁酉,太子拜丞相沈峥为太子太傅,拜散骑常侍赵谐为太子少傅,开讲东宫学舍。”
——《东纪三十一 成皇帝永贞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