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暗争捭阖局
(一)
百年前,原统御九州的大晋王朝因外戚擅权之祸而遭倾覆,出于簪缨世家的萧氏与来自塞北乌桓胡族的司马氏于天下大乱中逐鹿而起,横扫群雄后,前者据江东,后者占中原,划天险怒江,各自立国。百年以来,两国君主皆有着一统天下、俯首四海九州的豪情,是以怒江长浪飞红,烽烟不消。直到十三年前,两国于怒江安风津一场大战旷日良久,几乎耗尽彼此国力,元气大伤之后,这才不得不握手言和。此后十三年,虽说盟约尚在,怒江流域却仍非风平浪静,偶尔一言不和,依旧锋芒交汇。如此家国形势下,还能有今时这般南北和亲之举,实属百年难得的佳音,是以不管东朝、北朝,上至宫省群臣,下至平民百姓,都对此次联姻看重有加。
东朝永贞十二年九月十八日,湘东王萧璋巳时领百官候在兴庆门外,午时将北朝使团迎入景合门外国宾馆,一切安置妥当后,又马不停蹄进宫复命沈太后。
承庆宫里,沈太后正与明妤公主说话,见萧璋过来,笑道:“辛苦我儿了。”
“母后言重。”萧璋行过礼,有些怔忡地看着多时未见的女儿明妤。
“父王。”明妤盈盈上前,下跪叩首。
“快起来,”萧璋扶起她,涩声道,“你如今可是公主身份。”
“又没有旁人,让她表一表孝心又有什么关系呢?”沈太后笑道,“你们父女这下总算见上面了。哀家也不在这碍着你们说话了,不过璋儿,夜宴之事还要劳你多费心。”
萧璋揖手应下。待沈太后领着一群宫人离开,他望着女儿低垂下去的面庞,心中百感交集,千言万语涌在唇边,却无法出声。
“父亲!”明妤忽然在他面前跪下,层层叠叠的绛纱襢衣压得她瘦削的身体愈发柔弱。她抓着萧璋的袍袂,低声哀求:“求你……”
“求我什么!”萧璋喝住她,“都到如今这地步了,你不要再放肆!”
纵是华妆明媚,明妤的脸色还是透出诡异的苍白,喃喃着道:“我知道他来了。”
萧璋怒道:“他是代他弟弟来迎娶你的!你还痴心妄想什么?”
明妤咬着唇,泪水溢满眸中,却又倔强着不肯坠落一滴。
萧璋的心终是不忍,弯腰拉起她,抚着她的肩劝道:“你至今还不明白?生在皇族,哪里有让你任意择婿的自由?何况北朝皇帝文成武略哪点差了那赵王,你此去是做北朝皇后,母仪天下,还有什么不满足?还有什么放不下?”
心和情早已托付出去,如今要如何才能说服自己去放下?明妤轻轻一笑,抬手擦去脸上泪水,缓缓站起身。
萧璋又道:“明妤,你是我萧璋的女儿,从小就明理懂事,自该明白你自己对这个姓氏、这个家国应有的责任。”
“可是父王,”明妤直视萧璋,水泽洗过的眼眸清华湛湛,颤声道,“你舍得吗?我一去北朝,今生可是再不能见到父王了。”
萧璋苦笑一声:“为父早在多年前,就不再知舍与不舍。即便孤孑一身,万夫所指……为父经受得早已麻木了。但无论如何,为父希望你能勇敢正视自己的命运,纵使荆棘漫道,也勿要半途折返。”他声音深沉下去,对明妤一字一字道,“因为,你已经无路可退了。”
款待北朝迎亲使臣的宫宴设在液池边的凝桂宫。暮色刚临,凝桂宫的千盏琉璃灯就已同亮。
虽则晚宴戌时才开,酉时过半,宾客就已满座。酉时三刻,沈太后携明妤公主入殿,在座王公大臣、各方使节莫不离席行礼。明妤在夭绍的搀扶下华姿端庄,妍丽的眉目顾盼生辉,谁又能料到午后在宫中,这位东朝尊贵如斯的公主还曾泪眼婆娑伤心断肠过?
北朝使者姗姗来迟,恰在戌时方至。明妤正与夭绍轻声说笑,待听到内侍在殿外扬起尖细的嗓音通传时,口中未说完的话倏然而止。
夭绍的手被她一把攥住,察觉她掌心肌肤凉腻生汗,忙问:“阿姐,怎么了?”
明妤抿住唇角,努力让神色自如。
北朝使臣来了十人,皆是锦衣华服,发束高冠。虽则北朝贵族胡人居多,但司马氏入主中原多年,异族胡习早被汉俗风化所染,礼制一如东朝的严谨不苟。使臣们拜过沈太后,为首的年轻男子揖礼致歉:“我等因故来迟一步,请太后恕罪。”
“不迟也不早,时辰刚刚好。”沈太后微笑抬手,“赵王请上席入座。”
“多谢太后。”
赵王司马徽转身入席时,目光有意无意掠过明妤的面庞。饶就是这么简单的一眼,明妤也被他看得全身冰凉,紧抓着夭绍的手无力一松。
罢了——明妤怅然百转的心思终在此刻怅然而散。
夭绍依稀猜到明妤的反常与北朝来使有关,便将北朝使臣一一打量,目光落在司马徽身后带着银色面具的黑袍男子身上时,怔了怔,低声问身旁侍从:“银面覆脸者何人?”
侍从翻阅宾客名单,回道:“是北朝的国卿大人。”
国卿?竟是那位扬名天下的商之君?夭绍起疑:“先前并未听闻北朝来使中有这位国卿大人。”
“是,”侍从答道,“今日湘东王接到北朝使团,才知北朝使臣除了赵王和中尉裴伦,国卿大人也一同南下了。”
夭绍点头,不由自主地再次将目光转向那黑袍男子,若有所思。
正如她的心态,殿上诸人对北朝使臣们都极为关注,此刻见到这脸带银面的男子,自然更是好奇。
商之君却从容自若地入席落座,殿上千人不约而同的探究目光可称如针似芒,他却能一派淡然地与司马徽低声交谈,意态潇洒,不为所动。
沈太后也不免多看他几眼,笑道:“国卿大人此张面具还是摘下吧?”
“恕臣狂妄,”商之起身行礼,月华般淡远的声音清晰飘荡在瞬间沉寂的殿间,“臣戴着面具并非存心冒犯太后圣仪,只因戴了这面具,臣才是商之。”
就此拒绝沈太后的懿旨,此人的胆大妄为,令在席诸人齐齐吸了口冷气。
沈太后倒没有恼怒,只是微有讶异,忍不住细细打量起这年轻人。
商之一身黑绫丝袍,独立殿间宛若伫于静夜下的黑玉岩,举止沉稳看似锋芒敛尽,只是面具下那双凤眸却深邃得异常,不动时若静雪凝封,然偶尔顾盼,却是华彩溢彰,睥睨之间,不可一世。
一时众人皆噤声沉默,唯独夭绍微微而笑,跪至沈太后身边斟酒一杯,轻声说:“婆婆,我看国卿大人倒是十分坦荡之人。”
“不错,确实是个胆大磊落的年轻人。”沈太后笑道,“既如此,国卿大人请坐吧。”
“谢太后。”商之弯腰谢过,重新入席。
这声音越听越觉得似曾相识,夭绍目光微动,垂首将酒杯递向沈太后。
酒过三巡后,宫人奏乐起舞。清雅乐声缠绵萦转于舞女的水袖丝袍,格外动人心弦。
东朝贵族沉浸于此间欢乐融融,北朝使臣面对南方烟雨下孕育而生的柔媚歌舞却是了无兴致,极个别的,甚至不掩眉宇间的厌烦。
“是儿臣疏忽了。”萧璋将帅在外,心思从不在宫宴歌舞这些细节上,此刻见了北朝使臣们的反应很是惭愧,“北朝贵族长于弓鞍,性格豪爽开放,许是不太适应我朝如此风雅细腻的歌舞。”
沈太后却很淡然:“入乡随俗,该他们受着。”又招手唤过夭绍,问道,“哀家记得你父亲生前谱过一首战曲,叫什么浪击青云阵前曲?”
“是。”
“哀家知道你的琴艺不输你父亲生前,”沈太后笑道,“准备一下压轴而奏吧,万莫负我朝新胜之威。”
夭绍闻言却有些为难,踌躇一会,在沈太后不容抗拒的注视中默然退下金銮。
萧璋望着她纤柔的背影深起忧虑,对沈太后道:“母后,那曲子刚烈至极,夭绍虽琴艺了得,但女子性柔,怕是驾驭不了。”
沈太后不以为然:“放心,她既敢应下,就自有办法。”
金銮上细微的变化不曾引得宾客注意,北朝国卿商之君把弄着指间玉杯,漫不经心中自思忖着重重心事时,忽觉肩膀上被什么清凉的东西敲打一下。他转过头,望见先前端坐太后身侧的紫衣小郡主此刻站在殿中角落,暗淡的光线衬得她秀美的眉眼愈发明澈。
她对他微笑,悄悄招了招手。
宴至酣处,乐声悠然一转,舞女身姿轻盈如细柳拂水,袅袅飘然出殿。
一时歌舞尽消,诸人于突兀的变化下左顾右盼,正窃语不解时,忽又闻丝弦铮铮颤动。激昂琴声横空降临,竟一洗先前靡丽繁复的宫廷之音,倾泻出大河涛浪、重山压顶的浑厚深沉。
众宾客耳目一新,不由齐声称赞,转目望去殿中乐人演奏的角落,却是一惊。
不知何时所有乐人俱已退出,那里月光冷寂,人影孤单。紫衣少女背对大殿而坐,身影纤柔窈窕。
谁也想不到,此刻这仿佛从远山深海中呼啸而出的烈烈琴声居然是出自一少女指下。与座诸人在震撼中心神激荡,而那琴音弹到高昂之际,更如旭日蓬勃东升、鼓号跌宕长鸣。气势恢宏的铿锵战曲飘行殿宇,于诸人眼前幻化而生绵延烽烟——骏马奔腾,长剑横抡,利箭入甲,弯刀夺命。壮烈之声如雷霆灌耳,让闻者无不心血沸腾难以自制。
众人正听得魂驰神摇之际,那琴声陡然一变,又转为空旷苍茫。萧萧雁唱,大道日丧,九万里林木苍苍,风雨飘摇家国沦亡,曲音哀痛沉沦,直叫人悲从中来。
诸宾客心潮难抑,抚琴的夭绍也觉胸口抑懑,肺腑皆伤,唇齿间竟隐隐诞出腥甜的血气。她心道不妙,忙收敛神思,平心静气,指下顿了顿。
远处的鼓点声恰在此刻飘来,如净泉淌过心灵,夭绍微笑,按着琴弦重新起奏。
鼓点缓而慢,琴声轻而柔,在天衣无缝的配合中将金戈铁马遥遥送远。细雨拂面,清风徐徐,祥和的琴声带来海之幽谧、山之奇隽,殿中诸人澎湃如潮的心境慢慢平和安静,沉迷于这般姣好的阳春白雪、明月飞瀑下,渐觉心旷神怡,惬意安宁。
一曲终了,满殿华灯依旧,在宾客们难以回神的悠长沉寂中,夭绍悄然起身转出殿外,径自登上钟鼓楼。楼阁之上,月光寒凉,可映照着黑袍男子的银面,却是璨然生辉。
夭绍欠身谢了一礼,抬首微笑:“商之君果然是知音之人。”
商之静静望着她,并不说话。夜色深远,将他的身姿衬得分外修俊颀长。夭绍踩到高阶上与他对视,笑问:“为何不说话?”
“说什么?郡主聪慧至极。”商之轻轻一笑,“不过郡主以后不可再抚这首战曲,免得内伤。”他放下鼓槌,转身欲下楼。
“商之君且慢,我的话还未说完。”夭绍负手而立,清咳一下嗓子,“本郡主要问你,身为北朝国卿私自南下,且化名藏身于东朝荆州军,甚至在帅帐充当军师一职,用心何在?用意何在?”
“心意何在?”商之大笑转身,饶有兴致地看着夭绍严肃的神情,“自然是为了探得东朝军情,更为了摸索清楚东朝最骁勇的荆州军实力。”
“是吗?”夭绍并未因他的话而动容,只点头而笑,又道,“那十六之夜在曲水边背负的杀戮血债,商之君又有何解释?”
商之云淡风轻道:“无关东朝的家族私事,原来我也有向郡主解释的必要?”
“是没有必要。”夭绍容颜微冷,跃下台阶,淡淡瞥他一眼,“你也不必这么得意。我信憬哥哥,他说你有苦衷,我这才不会揭穿你。不过,身处他乡,行事还是多收敛为好。”言罢紫裙飘飞,就此急速下楼。
商之望着她的背影,体会着她最后一句话中的关切之意,愣然片刻,不禁摇头苦笑。
他们在钟楼上密谈的时候,殿中诸人沉浸在绕耳不消的琴音余声中,长久地感慨吁叹。得知方才弹琴之人居然是东朝一位年方十七的小郡主,北朝使臣纷纷露出惊诧之色。
“你错过方才一场盛乐了。”赵王司马徽对刚归座的商之笑道,“国卿大人音律造诣在北朝首屈一指,正该见识一下刚刚那位郡主的琴音,真真是出神入化,不似凡音。本王担保,若你听了,定然引为知音。”
商之也是惋惜不已:“听赵王如此说,方才我这一走,确实是可惜了。”
金銮上,沈太后执过夭绍的手,笑意赞许,目色却是深沉:“方才去哪里了?”
“婆婆知道的,但凡弹那首曲子夭绍都会觉得胸中喘不过气的憋闷,所以方才奏完一曲后,我便出去走了走。”
沈太后端详她平静温顺的眉目,不再询问。明妤不放心问道:“如今好些了吗?”
夭绍轻声道:“阿姐放心,好多了。”
晚宴经此波折是愈见融洽,直到宴将散时,敬公公从殿角疾步走来,在舜华耳边低语了几句。舜华面色惊喜,忙将话传给沈太后:“文昭殿来了消息,陛下醒了。”
“醒了?”沈太后欣喜之下不无惊疑,“不是说还要再等两日?”
“想来是憬哥哥医术了得。”夭绍忍不住插嘴,笑容无端地意气飞扬。
(二)
皇帝萧祯大病初醒,面容苍白疲倦,脑中也十分昏沉。面对沈太后特地赶来文昭殿的殷切关怀,他却只能是力不从心地敷衍。
“也罢,你先好好休养,过几日母后再与你说朝上的事。”沈太后心疼皇帝病弱,用丝绢擦去他额角的虚汗,又为他拉好锦被,这才望向侍立在龙榻之侧的青衣公子,微笑道:“阿憬,随哀家外殿说话。”
云憬揖手应下。
沈太后坐在外殿御案后,接过夭绍奉上的热茶,对着氤氲茶雾出神半晌,方慢慢启唇道:“阿憬,这几日是劳累你了。此番治愈陛下等同救驾大功,让哀家仔细想想,封你什么官职好。”
云憬神色一惊,忙上前两步,深深一揖。
“这是做什么?”沈太后不明白。
夭绍道:“憬哥哥不愿做官。”她径自取来纸笔,捧到云憬面前。云憬看她一眼,提起笔,夭绍将雪白的帛书在掌心一展,笑着说:“你就在我掌心写字。”
待云憬飞速写罢,她将卷帛呈给沈太后:“这是憬哥哥的请辞书。”
沈太后瞪着她,气得笑出声:“就你善解人意!”看过云憬笔下的委婉陈情,沈太后放下卷帛,和颜悦色道,“其实能不能说话倒也并非什么顾忌,不过你既不愿入朝,云氏又素有祖训,哀家确实勉强不得。说句实话,除了官爵外,哀家还真想不到赏你什么。云氏富可敌国,珠宝华缎你定然是不放在眼中的。”
云憬笑着摇头,夭绍从旁说:“憬哥哥的意思是为陛下诊治乃子民本分,不求任何赏赐。”
“你们倒心有灵犀。”沈太后静静饮茶,不动声色打量阶下这对神仙般的璧人,忽而一笑,“阿憬,哀家看你也到了成家的年纪,就赏你一段称心的姻缘如何?”
云憬与夭绍皆是一愣,沈太后接着道:“江都老王爷的孙女阿络今年十八,江左殊颜,慧心兰质,哀家以为与你倒是般配。”
云憬眸色静谧,竟只是微微笑了笑,似乎并不推辞。
“不行。”坚决的声音平稳而出,却是夭绍。
“为什么不行?”心中一直担忧的事仿佛正在露出峥嵘头角,沈太后又惊又怕,耐性全无,冷笑着将茶盏掷在御案上,斥道,“你如今是愈来愈放肆了!哀家问阿憬,可曾要你答话?”
夭绍跪地道:“婆婆请恕夭绍放肆。据我所知,络姐姐有自己两情相悦的陆家公子,婆婆非要赐憬哥哥这段亲事,不是毁了络姐姐原来的美满姻缘吗?憬哥哥想必也会不忍心做这个恶人,对不对?”她抬头看着云憬。
云憬颔首,唇边一抹笑意透出几许往日的温暖。
沈太后望着他们相视而笑的默契,只觉那峥嵘的头角已然狰狞毕露,心中一颤,不自觉地一个寒噤。
赐婚之事说到此处自然不可再续,沈太后又勉励了云憬几句,才命夭绍与她同回承庆宫。夭绍本想着今夜回谢府,但方才已是那样的顶撞,此刻再拂沈太后的意却是不通情理了,于是乖巧地上前搀扶沈太后登上凤辇,在宫人的环卫下缓缓而去。
目送凤辇离开文昭殿后,云憬兀自站在殿外廊下不动。伺候皇帝身侧的总管内侍许远这时自殿内闪出,于云憬身侧轻声道:“陛下请公子入殿,继续方才未及道完的事,若公子不累,陛下今夜想通宵畅谈。”
出乎沈太后和所有人的意料,皇帝萧祯此番大病醒来竟并未休养太久。仿佛是一夜就恢复了元气,翌日一早,萧祯让许远自承庆宫取来朝臣们的奏折,待过了午后,又命湘东王萧璋、丞相沈峥、豫州刺史萧子瑜见驾文昭殿,商议朝事。
“荆南蜀夷已为祸多年,如今殷桓为朝廷除去大患,自是好事。”厚实的明黄狐裘下,萧祯的面容还是苍白得吓人。提起蜀南之战,大胜之后的欢喜在那双病后犹显得深邃的眼眸里丝毫不见,帝王的薄唇此刻抿成了紧紧的一线,问阶下诸人:“太后已命荆南一战的将军们近日赶回邺都,待他们回来该如何褒奖,你们有主意了没?”
丞相沈峥将要回禀时,还是忍不住看了看站在御案之侧的青衣公子。云憬淡然垂眸,轻步退到殿中阴暗处。
萧祯道:“但说无妨。”
“是,”沈峥这才回道,“臣和谢太傅召诸臣廷议过,除殷桓将军和此战前锋大将萧少卿外,其余的将军俱已按功擢拔,授以高官厚禄。”
“少卿的封赏太后已定下了,赐封郡王。”萧祯道,“至于殷桓,朝臣们都有些什么看法?”
沈峥道:“诸臣认为,以殷桓二十年来累积的战功,朝廷可授其大司马之位。”
“过尊!不可。”萧祯竟是想也未想,直接驳道,“赐其开府,加封侯爵。”话语一顿,他又缓了口气:“其实,这也是太后的意思。”
阶下三人木然于色,都不奇怪皇帝这样的决定。沈峥揖手应下,又自袖间取出两卷帛书,交与许远上呈萧祯,禀道:“陛下,这是尚书省拟定的回予北朝使臣的国书及盟约细则。北朝赵王将在明日朝见,这份细则今晚就得定下。”
萧祯翻阅完,随口问:“谁人拟的?”
“刚上任的散骑常侍赵谐与臣一起拟的。”
“阿恬?”萧祯幽暗的眼神终透出一丝明亮来,拿着文书仔细看了又看,颔首道,“既是你和阿恬拟的,错不了什么。就此定下吧。”
“是,那臣先下去抄写正式的国书和盟约。”
“去吧,不必再回来了。”
等沈峥退出,殿中诸人除云憬和许远外,只剩下了萧氏三兄弟。萧祯看了眼许远道:“殿外守着。”
许远趋步后退,清风般出殿,阖上殿门。
“大哥,子瑜,自从你们离都各自镇守一方后,我们是好久没再聚一起了。”萧祯感慨道。
“可不是?”萧子瑜笑起来,意有所指地瞥着萧璋,“总是大哥比较清高孤僻一些,不愿与我这等莽夫处在一块。”
萧璋不理会他话里的讽刺,只对萧祯道:“陛下刚醒就如此劳累,要不要先休憩片刻?”
“休憩?”萧祯冷笑,“朕再休憩下去此江山便要改他家之姓了!”
萧璋与萧子瑜俱在他寒厉的话语下一惊,撩袍便要诚惶诚恐地跪下。
“别跟朕来这一套!”萧祯从龙榻上振袖起身,阶下二人顿时动作一僵。萧祯疾步在殿中徘徊,想要说什么,却又一时找不出清楚的头绪,走得怒而急,以至气息不稳,靠着帷帐间的盘龙金柱一阵剧烈的咳嗽。
萧璋忙上前将他扶往龙榻,云憬在这时才自角落里出来,以药丸置入清水间融化了,递给萧祯。
“是,急不得。”萧祯看着云憬雪白面庞上的微笑,醒悟过来,轻轻一叹。
相比较萧璋的沉稳,萧祯的高深,萧子瑜却是火暴的性情,忍不住上前道:“陛下究竟有何忧虑?不妨对臣弟明言,臣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朕知道你的忠心,赴汤蹈火就不必了。”见这位幼弟还是这般地豪爽坦诚,萧祯喘着气笑出声,自案上找出一份明黄卷宗递给萧子瑜,嘱咐道,“即刻去慧方寺接太子回宫,顺道去西郊广霁营的洛将军手下为太子选两百名精悍的东宫护卫,年龄都在二十岁以下为妥,直接听命太子。”
“知道了,”萧子瑜大咧咧接过,“陛下还有别的嘱托吗?”
萧祯道:“别的事暂且不急,你先为朕办了此事。朕可是将太子今后的安危都交给你了。速去速回吧。”
“是,臣弟告退。”
等萧子瑜走后,萧祯拍了拍萧璋的手,低声道:“大哥,多谢你一直为我打探云氏夫妇的下落,也多谢你派人去西域找云憬,若非他,我怕就这么睡死了。”
“陛下定当千秋万载!”萧璋由衷道,欣慰的同时,不禁深深看了云憬一眼,“都说云阁眼线遍布天下,看来不假。我让手下的人皆不露身份,想不到还是被云阁少主看穿。”
云憬微微一揖,殿外的光线穿过窗纱射入,照得他肤色愈发素白寒凉,如若幽灵般无声无息地站在一旁。萧璋忍不住在心底一凛,慢慢道:“这孩子的不声不响和当年的云濛真是像极。”
“是啊,”萧祯也回忆起当年太子学舍的往事,轻轻一笑道,“大哥,这里有件事却要辛苦你。”
“陛下尽管吩咐。”
“据云阁的密报,柔然公主长靖带领五百高手南下邺都,目前落脚在城西广潜山下的洗玉山庄。如今正逢与北朝和亲之时,未免意外,还是——”
“臣明白,陛下放心。”萧璋在萧祯未尽的话语下从容一笑。
(三)
深秋多雨,未过三日晴天,到这日傍晚,曲水上又见迷雾起风,不一刻,细细的雨丝便自层叠的墨云间悠然飘洒邺都城。风雨交加,又逢今夜宵禁,天色虽未全黑,路上行人已愈发稀少。碧秋池岸的酒肆商铺一家家灯火黯然,只有云阁的采衣楼华灯依旧,风雅宛若平常。
采衣楼虽也是酒阁,但因风景极佳,修饰清雅,更奉客四道——茶、酒、棋、琴,陪客的仆役均精通道艺,谈吐不凡,是以在此处,没有别家酒肆的粗俗喧哗,只有切磋技艺的微妙乐趣和心旷神怡的惬意通达。
高雅清贵之地的宾客也自非寻常人,譬如当朝丞相之子、江左名士的领袖沈伊,就是这采衣楼的常客之一。只是他与一般客人又不同,每次来必点酒道,别人论酒品酒,他却乐得迷醉酒中,总要喝得酩酊酣畅才肯罢休。
便如昨日,又体会了一番斗酒的乐趣后,沈大名士狂歌长饮,醉得彻底,在采衣楼浑浑噩噩睡了一夜一日,至此时方有了一丝清醒。
外面的天色已经黑透,他所在的雅阁里唯亮了一盏灯,光线微弱。沈伊躺在榻上怔了片刻,才扶着脑袋摇摇晃晃地起身,披了外袍,将案上的凤箫系在腰间。
“沈公子醒了?”有少女推门而入,绿纱罗裙,清秀可人。她将手里的醒酒汤放在桌上,转身湿了锦帕,踮起脚擦拭沈伊的面庞。
“头还疼吗?”她柔声问。
沈伊叹了口气,按着锦帕紧紧盖住自己的脸,水意的冰凉让他神思逐渐清醒。待锦帕再落时,他又恢复了往常的潇洒,双目亮若星辰,对面前的少女微笑:“不疼了。铭心,以后别叫我公子,直接唤我名字。”
“铭心不敢。”
少女垂头之际羞红了面颊,那样的温柔可爱显得格外诱人。沈伊忍不住揽过她,抚摸她的脸庞,将亲吻轻轻印在她光洁温暖的额角。铭心的脸刹那霞色飞漫,忙将他推开,捧着醒酒汤给他:“快喝了回府吧。”
“你竟赶我走?”沈伊失笑,却也依言将汤汁喝罢。雅阁里一股子酒气,铭心转身开了窗扇通风,沈伊这才听见簌簌雨声,不由一愣:“下雨了?”
铭心道:“刚下未多久。”
沈伊望着连绵的雨丝,心中一紧,本能地转身欲行,刚走两步又顿住,慢慢后退,坐回榻上。
“你怎么了?”铭心好奇打量他,只觉素日风流不羁的沈公子在这一瞬全然变了个人。
沈伊笑笑不答,望着烛光的眼眸变得深邃悠远,难以捉摸。他从腰间取下玉箫,双目微阖,正要吐气,铭心慌忙伸手掩住他的唇:“莫吹。今日我家公子要在采衣楼见客,你的箫声……”
“我的箫声怎么?”见她欲言又止的为难,沈伊握住她的手,反倒有了心情戏谑。
铭心咬了咬唇,低声道:“你能不能不吹箫?我陪你下棋,陪你喝酒,好不好?”
“不好!”沈伊大笑着将凤箫收回腰间,“我现在不要下棋,不要喝酒,我要去见见你家公子的客人。”
说着就径自离去,沿长廊走到采衣楼后的内庭,刚要拐弯,却见雨雾下云憬披着斗篷而来,不由诧异道:“澜辰?不是说你在里面见客?”
云憬淡淡一笑,解了斗篷交给身后侍从,转身去了花厅。
沈伊满腹疑惑地跟过去,至花厅外,却见云阁剑士环绕四周。钟晔站在门边,冷冷瞅一眼沈伊,迎上云憬道:“少主总算从宫里回来了。”
虽明摆着不受欢迎,沈伊还是泰然自若地走入厅中。
“啊,原来人不少!”他四顾流盼,在明亮的灯烛下抚箫微笑,自寻了一个角落坐下。
花厅筑在山岩高处,临靠碧秋池水。厅外秋雨随波而流,窗旁有黑袍公子衣袂肃冷,背对诸人静默而立。而另一侧的案边却坐着位玉蓝锦衣的年轻女子,容颜绮丽,脸色却寒如冰霜。在她身后站着的六名侍卫都是深目阔额、黑发卷曲,浑不似中原汉人。此刻见钟晔引着云憬入室,诸侍卫皆是目涨怒火,手按弯刀。
“不得无礼!”那年轻女子笑起来有夺目的明艳,望着云憬慢慢道,“虽则人家不知什么为待客之道,我们却也不可与他一般见识。”她款款起身,揖手间风姿飒爽,笑道:“云澜辰,此番见面可是叫长靖好等。”
云憬微笑回礼,在书案后坐了,展开卷帛,提笔书道:“公主此行所为何事?”
“本来只是为了叙旧。”长靖语气轻柔,若有所思地抚摸随身携来的绯色锦盒,婉转一笑,“不过到了此时此刻,却有些变化。我此行来采衣楼,是想和你谈个交易。”
“公主不妨明言。”
“我这趟乔装南下乃奉母皇之命游历山川,见识中原的地大物博。本是一路无事,不料入了东朝邺都城后,却意外发现鲜卑飞鹰的行迹,是以命人去打探,却被这位——”她悠悠然瞥了眼栏杆旁的黑袍公子,说道,“却被这位鲜卑少主独孤尚不分青红皂白尽数杀害,因此可能惊动了东朝官府。昨日半夜我外出赏月,回来时发觉暂住的洗玉山庄被东朝的宫廷禁军层层围困。我想,这中间必然是有什么误会。素闻剡郡云氏是东朝世家大族,与皇室向来亲近,长靖此番来采衣楼,正是想请公子代为向东朝皇帝解释,长靖南下并无恶意,若他实在不放心,只待他解开洗玉山庄的封锁,长靖便立即领人归返柔然,绝不多留东朝一刻。”
云憬闻言沉吟,放下笔,长久没有回应。
长靖将手中的绯色锦盒递上,轻声道:“我知道如今找你谈交易是冒昧了些,山庄被困,我此刻身无旁物,唯有这对随身携带的雪莲,想来应该对你的身体有用。”她拨开金锁打开锦盒,清澈冰寒的花香顿时溢满花厅。
云憬抿唇,望着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长靖有些无措:“为什么?”
“因为雪莲并非雪魂花,纵有药效,也不能解澜辰身上的毒。公主以两朵雪莲便要交换五百位柔然武士的性命,是否过于精明,也过于吝啬了?”此话淡淡道来,黑袍公子抚窗而叹,转身入厅。
纵是他再丰神俊朗的颜色,在长靖的眼底也不过是一张绝好皮囊而已。皮囊之下,却是与她势不两立的魂魄。她冷笑一声,无视黑袍男子的挑衅,只盯着云憬咬牙道:“鲜卑与柔然素来世仇,我父亲兄长皆死于他们鲜卑人手中,亏我当日为你盗取熠红绫睁只眼闭只眼,你却与这位鲜卑少主同流合污?”
“同流合污?”避在角落的沈伊忍不住笑出声,在长靖横目而来的怒火下竭力敛容,端肃道,“公主殿下,你汉话学得还是不到家,用错词了。”
长靖瞪着他已是恼极,沈伊却若无其事地拂了拂衣袖,指指云憬,再指指独孤尚,很是遗憾地道:“看不出来么,他们本就是兄弟。澜辰的母亲是鲜卑独孤氏,公主求人之前原来连这个也没打探清楚吗?柔然和鲜卑既是世仇,想来也不仅仅是他们杀了你的亲人,恐怕你的亲人也杀了他们不少的亲人,对不对?”
被他的话绕来绕去,长靖听得费劲,半晌后终于醒悟过来,怔怔看向云憬,艰难道:“你母亲是鲜卑独孤氏的女儿?”
云憬轻轻叹了一声,那双清寒的眼睛看着她突然微有怜惜。这样的怜惜本是长靖期盼已久的,只是在此刻,却让她瞧得猛然一个冷战。她是如此聪明,在瞬间的心冷后迅速明白过来眼下形势,连连冷笑道:“原来如此,这不过是一场请君入瓮的局。”
沈伊抚掌而笑:“孺子可教,这次没用错词……”
“闲人莫要多言!”长靖怒喝打断他,转而问独孤尚,“你究竟想要什么条件才肯放出我的武士?”
独孤尚道:“无它,只是想请公主随我鲜卑族的族老回趟云中,为鲜卑和柔然立个约定。”
“什么约定?”
“我鲜卑愿以长靖公主之命换回我贺兰将军,”独孤尚道,“若公主应了这个承诺,便放归五百名柔然武士。你认为值不值?”
“草原神策贺兰柬?我柔然可是费尽心机才捉到他!”长靖傲然道,“我若不答应呢?”
“那也无妨。”独孤尚唇角微扬,那偶现的笑容明净如菩提,柔缓的语气却偏偏又如寒冬冰水,“公主若不答应,一个月后,你的人头自会被送至柔然皇宫,呈敬你母亲的龙案上。那五百柔然武士自然命丧江左,魂不归国。甚至,连你们柔然和殷桓私下的精铁兵器交易,从此也会中折。”
长靖大惊,瞳孔收缩:“你竟知道……”
“在下不才,曾在殷桓帐下做了两个月的军师,些许知道一些你们私下的勾当。”独孤尚缓缓笑道,“当然,也从此认识了你柔然派遣在殷桓身边的谋士常孟。公主方才说南下只是为了游历,若当真如此,那么洗玉山庄被困的确是委屈至极。可惜事情却另有真相,这中间到底有没有误会,我那日在曲水边杀的人到底该不该,公主自己心知肚明。”
长靖愣然看着他,只觉面前的男子虽语笑风雅,可那双凤眸却透着无尽的攫取和冷酷,狠辣决绝,让人不寒而栗。
独孤尚在她的注视下一字一字道:“此局至此,公主已没有退路了。”
“你说得没错。”长靖面色灰败,散乱的视线不经意落在桌案上的绯色锦盒,不禁轻笑摇头,蓦地尖声喝道,“毁了它!”
跟随她身边的侍卫踌躇且不舍:“公主,这可是你千辛万苦得来的雪莲。”
“千辛万苦又如何?”长靖望着神色淡然毫无所动的云憬,阖上双目,声音沙哑得仿佛是被烈风割碎,“这样没心没肺的人我凭什么在意他的死活?”不待侍卫再劝,她一掌挥去,顷刻震碎了整个书案。
一室静寂,满地狼藉,唯剩几缕余香幽韵,袅袅不绝。
(四)
这一夜的秋雨直下到九月二十二。约莫是感染到荆州军凯旋的喜讯,天公很是作美,破晓时分便见晨曦灿烂,万道朝霞拥着滚圆红日冉冉东升,彻底驱散了笼罩邺都城绵延不绝的雨雾。
巳时,东朝卫将军、荆州刺史殷桓率领蜀南一战得胜的将士驰入都城,在朝廷筑于曲水之畔的三剑金台听封受赏。煦日下的三剑金台辉煌耀眼,黑甲将军执印握剑,于万人的瞩目中益发神采张扬。
东朝百年来于此金台封赏的大将屈指可数,而先一回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百姓们潮涌曲水岸边瞻仰盛事,有年老者在激动之余回忆起十三年前遥远的一幕——青甲修俊的年轻将军迎着旭日的朗朗笑颜似乎仍是清晰在目,可惜那样矫若游龙的璀璨无限,却终究被巨云沉压天际,消散无影。
记得往事的人毕竟只是少数,昔日那位东朝大司马的绝世风采早已沉寂在今日英雄的光影下,曲水两岸的百姓热情呼唤着殷桓的名字,随着他的一举一动欢喜鼓舞。一时群情激越,都城道路堵塞成灾,朝廷不得不调来护卫京师的广霁营将士入城疏散人潮。满城乱潮中,新进位征南大将军、开府、都督荆司雍梁益宁六州诸军事的贺阳侯殷桓,则领着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的恩赐,骑着御驾白马,从容不迫地驰入巍峨皇城。
采衣楼楼顶高阁,临窗席案边,谢粲趴在栏杆上远眺旌旗映天的宫城,不禁长叹一声:“这三剑金台的耀眼夺目,受封将军的无双风采,当真让人羡慕。”
夭绍坐在对面看着书简,闻言淡然一笑:“看完封将,你满意了?”
“满意!”谢粲仍是意犹未尽的兴奋之色,夺过夭绍的书,激动道,“阿姐,想哪日我得胜回朝,在三剑金台迎日封赏,那才不负晋陵谢家男儿的铮铮风骨!”
“我们谢家是书香世家,素来广出名士,倒还不曾有过在金台受封的机遇。”夭绍随口道了句,见谢粲瞬间萎靡下去的神色,忍不住抿唇一笑,又道,“不过阿姐今日想,那必是要等七郎为晋陵儿郎正名!”
“阿姐,你觉得我行?”谢粲在夭绍的鼓励下欢喜无限,额角的凤凰也瞬间浸透了万千豪情,勃然展翅,振振欲飞。
“你自然行。”夭绍声音清朗,没有一丝犹豫,“不过光想不做不行,改日请阿公让你入军磨砺一番,将军的神辉是浴血拼杀得来的。怕只怕阿公会舍不得,你自己又吃不了苦头。”
“谁说我吃不了苦?”谢粲受激,意气风发地反诘。
“七郎的功勋,阿姐会拭目以待。”夭绍微微一笑,又望去曲水那侧早已冷清无人的三剑金台,叹息道,“其实今日这景象又算得了什么?十三年前郗伯父自安风津大战回城,陛下率群臣远去黑石关迎接,并亲自在三剑金台拜郗伯父为东朝大司马、大将军王。而邺都百姓朝风露宿,夹道欢迎至城外三十余里,声势隆重,举朝沸腾,那才是真正百年难得一遇的盛事。”
十三年前,自己才刚出世,自无缘得见郗伯父的神采,谢粲心中可惜,眯眼望向高空,此时碧霞如洗,秋阳灿烂,透过九霄云雾他似乎能看到久远的旌旗槊刀,是如此的神武威仪、动人心魄,不由喃喃道:“既是如此的功臣良将,为何八年前……”
“七郎!”夭绍一声轻喝。
“是,阿姐,我说错话了。”谢粲回过神,吐了吐舌。
夭绍起身道:“我们出门这么久,也该回府了。”她拨开席侧珠帘,一瘸一拐地挪步而出。因连日阴雨,虽有熠红绫,她腿骨间的疼痛还是未曾尽消。谢粲见状忙上前将她扶住,两人到了木梯旁正要下楼时,忽望见楼下一层数席相连,在座无不锦衣高冠,却是北朝的使臣们,正于此谈笑风生。
“看来北朝人虽自命骁勇善战,却还是挺在意我东朝将军的,特地来看殷桓回城呢。”谢粲得意地与夭绍窃语。
夭绍望着凭窗而坐的黑袍男子,目光在他银色面具上停留片刻,才抬手将帷帽戴上,低下头道:“别管闲事,我们下楼吧。”
“嗯。”
谢粲扶着夭绍走下木梯,赵王司马徽不经意看过来,怔了一瞬旋即微笑举盏,高声道:“明嘉郡主,东阳侯,有缘相逢不妨一聚?”
谢粲还未回答,已有北朝使臣注意到夭绍艰难的步伐,“咦”了一声,惋惜摇头:“原来东朝的这位小郡主却是个瘸子。”
“什么瘸子?说谁是瘸子?”谢粲闻言大怒,衣袖一扬寒光出鞘,锋利的剑尖直指那位出言不逊的使臣,冷冷道,“收回你的话,道歉!”
那使臣一时反应不过来,他在北朝为将,马上驰骋素来无忌,岂料如今因一句感叹就被人以剑指向胸口,顿时也是恼火,拍案起身,握着随身携带的弯刀,“铮咛”刚拔出半截,却被忽然而至的冷烈寒气逼入鞘中。
“国卿大人?”使臣忿忿不平看着半途插手的男子。
“东阳侯话没说错,”商之看了看夭绍的双腿,声音清和,“郡主并非腿瘸,不过受寒症暂时伤了筋骨,无法行走自如。”他转身对那使臣道:“两国邦交贵在相互尊重,被你随口评说的是东朝陛下御旨封赐的郡主,话说错了,道歉自是应该的。”
“这话听起来顺耳。”谢粲的脸色微微缓和。
使臣涨红了脸不语,看向司马徽。司马徽轻轻颔首,使臣这才扔下配刀,挡开谢粲的剑锋,对夭绍揖礼道:“臣方才言辞有失,郡主莫怪。”
“无妨。”夭绍看了一眼商之,又对司马徽笑道,“赵王邀请本是该允,不过殿下也看到了,明嘉身上有疾无法多留,就此告辞。”
“郡主客气了。”司马徽起身致意。
谢粲至此才心平气和地收剑入鞘,扶着夭绍转身下楼。
“少主,你看——”楼上雅阁之内,钟晔忧心忡忡地落下竹帘,对坐在案旁静静饮茶的云憬道,“尚公子似乎和郡主已经很是熟悉了。”
不是好事吗?求仁得仁。云憬轻轻扬唇,注视着楼下那辆马车。待那姐弟二人上车离开后,他收回目光,仍是静静饮茶。钟晔悄悄打量他的神色,见依旧是风轻云淡的模样,唯有那抹笑意仿佛就此凝在唇边,长久难散。
谢粲自从见了金台封将后壮志勃发,这一日近暮,如往常练完剑后,他难得地静下心去书房抱着两卷兵书苦苦琢磨。夭绍也不打扰他,自回了月出阁,取出丝桐琴,坐在长廊上轻轻弹奏。
天色渐暗,星子浮天。夭绍的思绪在琴声中飘飞遥远,信手拂来,一曲悠长,待停了手指轻轻叹气时,楼下有人笑道:“难得见你心事重重的模样,是有什么烦心事?”
“阿公?”夭绍吃惊望去,只见身着深紫蟒袍的谢昶踏月而来,正在楼下对她捋须微笑。
见夭绍扶着栏杆欲起身,谢昶忙道:“阿公上来,你别乱动。”
待谢昶上楼,夭绍已收了琴入了书房,请谢昶在室中坐下,又盛了茶汤亲自奉上,笑道:“阿公这么晚来找夭绍,必有要事。”
“要事?或许吧。”谢昶笑意悠然,“七郎开始用功了?”
“是,想不到今日殷桓金台封将竟激发了他。”夭绍在谢昶身旁坐下,试探道,“阿公,若晋陵谢家的男儿要从军,你可舍得?”
“有什么不舍?”谢昶叹了口气,“谢家在你们父辈已无人可继,如今只有靠七郎了。阿公倒是希望他能不依附谢家的名望,凭自己的能力搏出一方天地来。这样他才能在朝廷风浪中站得更稳更坚,也才能让晋陵谢氏得以更久的延承。”
“那大哥呢?”夭绍想起五年前离家出走的谢澈,忍不住道,“阿公何时才能把大哥找回来呢?大哥性情坚忍沉稳,强过七郎太多,更适合担起谢氏一族的重任,阿公当真舍得让他流浪在外?”
谢昶淡淡道:“你大哥自有他必须走的路,你无须太过挂心。时机成熟时,他自会回来。”
夭绍闻言沉默。谢昶放下茶盏,抚着她的双膝:“腿还疼吗?”
“还好,没有以前那样疼了。”说到这里,夭绍嫣然一笑,“是憬哥哥为我找到了熠红绫。”
“他倒是将你放在心上。”谢昶若有所思,望了她片刻,才道,“你准备一下,五日后朝廷将邀北朝使团秋狩,太后让你也随驾去清林苑。”
“我去?”夭绍道,“我对狩猎又无兴趣,不如让七郎跟着。”
“都去,”谢昶笑看着她,“太后的意思是,借这次秋狩之机,为你定一个文武双全的夫婿。”
夭绍面色一变:“谁?”
“还能有谁?沈家阿伊最近是越来越放纵狂诞了,而少卿刚得胜回朝,被赐豫章郡王,此子不同其他萧氏宗室子弟,文成武成,风姿特秀,确是个好男儿。”谢昶叹道,“你的婚事,差不多也是该定下了。”
“这是婆婆的意思也罢了,”夭绍慢慢道,“难道连阿公也要我嫁人?”
谢昶语重心长道:“不是阿公要不要你嫁,是你自己也该想想将来了。女儿家芳华易逝,万不要因任性让自己遗憾终身。将来的路,择难择易,抑或仍只活在你自己的回忆和心魔之中,你自己要尽早下定决心。”
心魔?夭绍脸色发白,强笑道:“阿公说什么,我不明白。”
“真不明白倒也好。”谢昶摸着她的发,轻叹,“不过,你身边的那几个年轻人,你看得还不够透啊。”
夭绍愈发茫然,直到谢昶转身离去,她还是久久地回不过神来。
“心魔……”她低声喃喃,捂住隐隐疼痛的胸口。
“阿姐为何不愿嫁少卿大哥?”谢粲突然探头进来,吓了夭绍一跳。他有门不入,敏捷翻过窗棂,凑到夭绍身边,端详她的脸色,关切问:“阿姐每次腿痛昏迷时嘴里喊的都是郗哥哥的名字,阿公方才说的阿姐的心魔难道是——”
眼见夭绍瞪眼过来,谢粲在她异常凌厉的目光下缩了缩脖子,连连道:“我不胡说,我不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