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余震千年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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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薄的衣衫缓缓飘落,像那秋天的树叶离开母体,于大泽两眼瞪圆了,他发誓他在渝州跑这么多年,从没这么近距离看过一个更完美的女人的背影。面前这个女人楚楚可怜,无依无靠,双臂拦在胸前作最后的遮羞布,她屈辱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男人,腿异常沉重,往下跌落,一如摧枯拉朽坍塌的树身。持匕首者两眼射出精光,满脸漾着扭曲的笑意,一步步往前逼近。
于大泽悄悄退后,摸起一颗光滑的鹅卵石,掂了掂,趁手,在岩石后直起身来,暴喝一声“呔——”,然后起步助跑,利落地攀上那块作掩体的方岩,身体左侧对着匕首方向,左脚尖指向斜前方与右脚弓平行,然后右膝稍弯,上体向右侧倾斜旋转,重心落于右腿……于大泽屹立于石基之上,化身一座投掷铅球的铜像,阳光旋转,反射着金色的光芒。
卵石脱手,滑出一条无痕的抛物线,硬邦邦地坠向持刀者的鼻梁,后者架起匕首试图格挡,铁刃击石,铮铮作响,交锋之后,飞绽下一绺火星,匕首落地,卵石仍然拍中胸膛。持刀者闷声吭哧一声,像翻倒的树干仰面倒下。
不等他打滚儿缓过劲儿来,于大泽已经倒拖着扁担御风而至,一棍砍在他腰上,疼得他像只虾米一样弓起身子。一道凛冽的寒光从于大泽眼前晃过,他微微侧脸,挪动脚步,身体转了180度,原本扛在肩上的扁担顺着手臂出手,化身一支标枪,直指向银发匪徒。
扁担戳在匪徒双脚前的河滩上,撬起一汪子水,僵直了一小会儿倒下,银发劫匪惊得手抖了一下,于大泽也咧了一下嘴,两人尴尬地对望着。劫匪突然举起短刺向于大泽靠近,于大泽脚一勾,故技重施,踢起一枚石子,劫匪闪往一旁。谁知于大泽只是虚晃一枪,趁着劫匪躲避的时机,一个翻滚过去,扁担重新握在手里。
作为耳鬓厮磨将近十余年的左臂右膀,扁担才是于大泽最趁手的武器,他深知他的“剑”再也不能离手。五尺长的“烧火棍子”在他手里滴溜溜乱转,被他舞得赫赫生风,左右格挡,上下招架,银发劫匪的短刺根本奈何不了他,反倒是被他百忙之中瞅出破绽,一不留神,吃了几大闷棍,短刺也脱了手。
于大泽把扁担立于身旁,蔑视地看着扶着手腕的银发劫匪,喊道:“滚啊!”
落败的劫匪战兢兢直起身来,拖起他的同伙离去,于大泽看到他们的背影僵了一下,银发劫匪回头带着怨愤说了一句:“我认识你。”
“啧。”
一阵溪风刮过,把女人的衣衫卷到空中,于大泽原地起跳,将它捉在手里,然后朝着无辜的女人走去。路过躺在溪边的男人的时候,他横眉瞪了他一眼,那个男人便一阵发抖,像患了“打摆子”,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逃离此地。“呸,打扰我睡大觉的人。”于大泽十分记仇地吐了一口唾沫,拿着衣衫走近女人,一把丢在她身上,搓了搓手,转身拾起他的武器——那五尺长的被磨得油光滑亮的两头弯曲的扁担,担在一边膀子上,踏着一地碎金,往坡下离去。
小道两旁的白茅与绿茅交替生长,积压压一片连着另一片,焚风驶下山坡,像在麦田里扬起壮观的波浪,有一种饱满的灼热感。风吹草低,于大泽感觉身后有个影子在波浪里时隐时现,他几次回头,那个影子就像一只蝴蝶在草尖上旋转,在风影里捉迷藏,转瞬即逝。
于大泽回到住的地方,那里有五六户人家,干的大都是和自己一样的工作,不过有三家已经转型了,现在,只升起了一柱炊烟。于大泽粗大的手掌推开自家虚掩的柴扉,熊孩子好像还没回来,狭窄的小院里簸箕盛的腌豇豆被野猫翻了一地,他走进院里唯一一间木房,前半间砌着一所小灶,后半间卡着一张旧床,中间钉了几块薄板。他擦亮一根火柴,开始生火煮面,灶口腾起的一片青烟,呛得于大泽背过脸去。
找不到碗,于大泽用铲子划了一条线,分一半留给儿子,然后捏起一双用还没完全脱水的毛竹新制的筷子,蹲在低矮而宽阔的灶台,就裹起一筷子面条,如蟾蜍接食一般卷进嘴里。他和儿子的日常饮食差不多就是这样,吃不完的面条,留在锅中自干,饿了时一舀而起,像尖顶盖,夹一口吃一口,冷面热肚皮,吃起真安逸!他还有一瓶酒,每次抿一口,然后往瓶中灌满凉水,喝的时候都是满的,只是那酒的滋味需要咂嘴慢慢去寻找。儿子端着青花反衔大钵,如饿狼一样将三两白面一扫而光,尔后,他冷眼打量着父亲的装神弄鬼,听他讲:我找着了!他只是觉得父亲寻找的过程越来越漫长。有一回他憋尿憋得膀胱胀痛,忍不了了,对他爹讲:“爹,等老子有钱了我给你整一瓶茅台吧!我要去撒泡尿了!”他爹把筷子往灶沿上一拍:“混账崽子!我是你老子还是你是我老子?……”
柴扉吱呀转动,于大泽紧闭眉头,两根手指夹着筷子歪头一听,有人来了,但他知道不是他儿子,熊孩子通常是狠狠推开或一脚踹开那孤单瘦弱又无助的木门,带着一股巨大的破坏力与气场。
直到灶房的门也被推开,于大泽才抬起头来,瞅了一眼来人:是那个自己在溪边救下的女人,她发现自己盯着她,便显得有些局促。于大泽自觉没趣,又掇了一筷子面条往嘴里送,心想:这女人他丈夫跑了,跟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您好!我叫齐嫣。”那女人开口道。
于大泽琢磨着,自己似乎听过这个名字,他冷眼观着女人的下一步行动。
自称齐嫣的女人又道:“恩人您好,今天的事您能保密吗?我可以……补贴给您一笔费用。”
于大泽觉得对方满口“您您您”地不大中听,便觉烦躁,下逐客令说:“您快点走吧!您从哪儿来,往哪儿回去——我不过是嫌有些人搅了我的大觉!您——您——你如此大胆跟到我家里来,就不怕我跟他们一伙儿的?我又不是什么善类!……我不缺钱!您快走吧!麻溜儿的嘞!”
“嗯。”齐嫣打量着独室的布置,那根扁担就立在主人背后不远处的墙角,像个“1”字,她默默地退了出去,看着院里洒落一地的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腌豇豆,有些分神。
柴扉“砰”地一声被弹开,发出一声惨叫,齐嫣惊得后退两步,看到一个十四五岁的黄毛小子闯进院落,自顾自地喊道:“爹,我‘肥’来啦!”齐嫣扭头往灶房门口望了一眼,一抹喜上眉梢。
毛头小子看见自己院里突然出现一个漂亮女人,有些怯场,便朝着屋里大喊:“爹!爹!你在嘛,这位大姐姐是谁啊?”
“在呢!你嚷啥子嘛?饭给你留着!”
小子瞅了一眼齐嫣,一溜小跑进了屋子,齐嫣并没有急着离开,她蹲下把那一地的豇豆拾回簸箕,等待着。
屋内传出一声熊孩子的大闹:“爹,我不要这个,我要吃意大利面!”
“意大利面是什么面,老子只看过意大利炮!”
“今天我去同学家聚会瞧见了,真好看呢!……”
“可老子不会呀!”
外面的齐嫣听着,捂住小嘴,差点笑出声来,听着屋内两爷子不再讲话,她接过话头:“我会做!——意大利面!”木门转动,熊孩子探出个头,疑惑地望着自己,随后于大泽的脸也从孩子身上漏出来。
齐嫣看了一下于大泽的脸色,讲:“我会做!您——你们这里有番茄和甜椒吗?”
熊孩子去隔壁家菜园里“借”了两颗番茄,齐嫣片好,倒进油锅,发出可人的“滋滋”声。齐嫣借机问于大泽:“恩人你需不需要一份儿工作,我帮你找,另外我还可以供你儿子上学。”
于大泽遂答应了齐嫣的要求,之后一直做着她的贴身保镖,他家的熊孩子也如愿考上当地知名高校,作为条件,于大泽答应永远不得泄露那天在溪边的秘密,为此,他干脆缄了口,做一个不会说谎的哑巴。
纵览于大泽前半生,像一个铁憨憨,往后半生走,他是一个痴汉,前者忠于事,后者忠于人,统一于一个有机整体,他做到了为齐嫣保驾护航,直到他生命里的最后一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