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深的红尘里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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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但曾相见便相知

探寻

追逐一个梦,或许只需要三年五载,寻找一个人,到底耗费多久的光阴?

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总是会在茫然失措之时,这样情不自禁地问自己。是为了各自的使命优游于人间,是为了某种不可言说的信仰,又或者仅仅只是为了一种简单的存在?人生步步皆是局,这设局的人究竟是谁,你我都无从知晓。我们总是从这个热闹的舞场转至那个寂寞的戏台,演来演去,无非一个你,无非一个我。在湛湛的光阴下,说几句阴晴圆缺的话,品一盏浓淡冷暖的茶。

这人间,最风尘、最苍茫、也最无情,明明给了我们栖身的角落,心却无处安放。可我们还是一厢情愿地在尘世辗转,山一程,水一程,背着行囊要去远方,为了心中的梦想。众生万象,情怀不同,人生际遇不同,神往的地方也不同。有人痴迷江南水岸、冷月梅花的清越,有人贪恋大漠风沙、萧萧易水的苍凉。有人喜欢在老屋的窗檐下做一场潮湿的梦,有人却愿意背井离乡,去探寻古老荒原埋藏的因果故事。

听《故乡的原风景》,一首由日本宗次郎创作的曲子,淡淡清扬的笛音,是来自内心真实情感的呼唤。我们仿佛看到,在一个月华如水的晚上,森林的小木屋里,一盏昏黄的油灯下,那位忧伤的男子吹着陶笛,倾诉着对故乡遥不可及的思念。陶笛声萦绕的夜晚,让听者为这天籁之音沉醉,不由自主地感叹自然万物、山川草木的美妙与永恒。故乡的记忆,就这样在婉转动听的曲子里,一点一点地复苏。不知道城南小院里晾衣竿上的花布衫是否还在?不知道沱江边那摆渡的艄公是否更添风霜?不知道江南小巷那位叫卖玉兰花的阿婆是否健康平安?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乡,有从小生长的故乡,也有心灵的故乡。真实的故土,许是山青水碧、石桥烟柳、木屋安宁。内心的家园,许是黄尘古道、雪域高原、长风浩荡。我们都是最平凡的人,可为了心中不平凡的梦想,却甘愿做一个浪迹天涯的游子,潇洒地与故乡挥别,去叩醒古老而神秘的土地上,那些沉默了千年的文化。

西藏,那个离天很近,离梦很远的地方,这些年,多少人为了这方神性的土地,一路风尘踏上漫漫征程。曾几何时,这广袤的荒原,成了无数游子魂思神往的故乡。许多人对这遥远的天边都倍感陌生,甚至一无所知,却依旧一往情深地将灵魂投宿于此。一定有些什么,让我们如此痴迷不已,也许是藏地隐埋的神奇秘密,是飘摇经幡昭示的轮回,是来自远古文明的咒语。

有些人不辞万里赶赴至此,只为了舀一罐青海湖的圣水,只为了看一眼布达拉宫的日落,只为了叠合文成公主走过的脚印,只为了朗读一首仓央嘉措的情诗,也为了目睹一次牧民赶着马匹、牛羊从一个草场迁徙到另一个草场,将一段故事延续到另一段故事里。又或是观望一次天葬,看着秃鹫将尸体啄食得干干净净,一具躯体转瞬即消,连一件青衫也带不走。秃鹫是神鸟,它教我们学会放下,它告诉我们,这世间有这样一种神性而美丽的死亡。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此生成佛,是为了超度众生苦难。

一路上,看到藏民穿着简陋的衣衫跪地匍匐前行,眼神中带着不可动摇的坚定。他们选择以这种虔诚的方式走完漫漫征途,为了心中的信念,为了寻找如梦的前生。所有打他们身边走过的人,都会感动得泪流满面,亦想为他们承担些什么,却是那么无能为力。这么多的人,都是为了朝觐生命,去布达拉宫,接受最圣洁的洗礼。那一片湛蓝的天空,有苍鹰展翅飞过,惊散的流云,触手可及。

追逐一个梦,或许只需要三年五载,寻找一个人,到底要耗费多久的光阴?雪山安静地偎依在高原,圣湖倒映洁白的群峰。在这里,有格桑开花,芨芨草在风中摇摆,在这里,我们的爱是如此简单,只为了邂逅一双藏羚羊的眼睛。岁月更迭,朝代易主,多少风云霸业,都在历史长河里无声淹没,可以让我们记住的人和事寥若晨星。而这片土地,永远这样不惊不扰,多少人想要撩开薄雾下那层神秘的面纱,却发觉原来这看似贫瘠的地方竟是这般富饶。任凭岁月扬鞭抽打年华,世事早已面目全非,而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尘一沙都毫发无损。

这里的烟火很稀疏,我们都是从最深的红尘来到藏地,放下尘世的一切尊贵和荣华,也带来了许多纷乱尘土和繁芜心事。云山万里,冷月长风,尽管这里的自然环境许多人无法适应,但是既然选择来到此处,就打算和这里的荒原雪域同生共死。事实上,我们都明白,如此跋山涉水,迫不及待地赶赴,是为了寻找一个人,一个名字,一首情诗。只是这人间有许多事,不容许你我轻易道破,宿命有太多无法参透的玄机。仿佛因了这些玄机,万物才有了令人追根问底的理由。

大多数的人,总是相信命运,其实命运也不能只手遮天。许多时候,在命运转弯的地方,人力尚能挽回。每个人从生下来,冥冥中就命定好这一世的情节,安排好了死法。但这并不意味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既然人生如戏,我们也可以以假乱真,滥竽充数亦非就是过错。我们应当承认,在充满无奈的人生里,虽然做了岁月的傀儡,被生活逼迫到无处藏身,可我们不能一走了之,责任在身,尘缘未了,又有何处慈悲之所会收容作为过客的你我?

在西藏,那么多转世的达赖喇嘛,为何我们偏偏记住的是仓央嘉措?也许来过以及不曾来过的人,知道以及不曾知道的人,都会明白,那是因为他是一位情僧,一位动人心魄的情僧。他的情诗,亦是情花,遍洒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令繁花滋长,情缘流长。我们难以忘怀的或许不是这位转世灵童多么传奇的身世,不是他接受众生膜拜的神佛高度,而是他对红尘深刻的眷念,对情爱的不能割舍。我们为之感动,为之流泪的,是仓央嘉措的情诗,写了三百年,也唱彻了三百年的情诗。

岁月无情,流年日深,历史的许多章节都被删改。岁月亦有情,它做了时间的信差,传递了三百年前的故事。面对情感,无论多么坚狠的心也会变得柔软,所以每一个读过仓央嘉措情诗的人,都会陷入那滔滔的情海里,难以自拔。明朝剧作家汤显祖曾在《牡丹亭》里写道:“如杜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我们都是为情而生,为情而死的人,尽管割舍不了名利、放弃不了荣华,却总会不慎溺于爱河,为自己失足付出沉重的代价。

是的,在西藏,一定有些什么摄住了我们的魂魄。如若不是,又怎会这般轻易搁下故园的青山绿水,忘记曾经千恩万宠的时光,和这里的风土人情相依相伴。如若不是,又如何会为这样一段萍水相逢,而情难自已。曾几何时,兰舟催发,远去的鸥鹭已被寂寥的苍鹰取代,戏水鸳鸯成了草坡上徜徉的牛羊,就连天边静静流动的云朵,也离人更近。还有屋顶上的炊烟,以及山风的味道,尽管朴素安宁,却总像隐藏着许多神秘莫测的故事。

看着远处遥遥相望的佛塔,不知是哪位高僧为自己的前世修建,并在这里许下过誓言。我们并不是高僧,不为修行,不为追问前生,却对这里充满宿命般的好奇与眷念。也许我们注定只是过客,给不起这片土地任何的承诺,却也无须询问聚散的因果。如果真的可以找到前因,那么此行无悔,就请佛,将我封印在遥远的阿拉古道,永不归来。

缘聚

他是灵童转世,来到世间只为了度人,个人的情爱注定只是烟云,无论他多么情深,人生也只能是一场戏梦。

流水人生,转瞬即逝,每一天我们都像蝼蚁一样在忙碌,被生活压顶,已没有多少时间去叩问生之哲理。待到尘埃落定,却发觉韶华已悄然和我们诀别,曾经那种相见倾心的感觉不复存在。没有谁生来就愿意做个掠夺者,岂不知那些叱咤风云的人物,时常在月上柳梢的黄昏濡血自疗。

而我一直是个胸无大志的人,只想过闲淡的生活,养点闲情,写点闲书。尽管如此,心中依旧会荒芜,一无所有的时候,只好依靠四季风景,夏日采莲乘凉,深冬焚书取暖。原以为此生守着江南一小阕山水,筑一间篱笆小院,栽种一些花草,简洁的窗台,晾晒几件花布小衣,就会为这份安宁静好的生活感激涕零。却不知,心中亦有着难以抑制的渴望。闲静之时,会被一首古曲撩动情肠,会为一张老相片失魂落魄,会被一首深情的诗歌带去天涯。

多少前缘成了过往,其实抓不住的是潺潺流淌的时光。千百年来,人世蹉跎,流年转换,让人记住的实在不多。无论一个人的心有多辽阔,可以收留多少故事,到最后都要还给岁月。有人说,这世间的风景,非要亲历才会有深刻的感触。而我却以为,梦里抵达的地方,同样可以真实刻骨。

对于西藏,我亦充满好奇和向往。只知道,这片土地的所有风景,都像是一本难以解读的经文。经文,神圣又耐人寻味,内容精深,蕴含着无以言说的禅意。我经常去庙宇,取回来几本经书,不读,只安静地搁置在一个角落,和我共有一剪菩提的光阴。我知道,经书是许多得道高僧灵魂深处的感悟,是自然万物的灵,是沧海桑田的心。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本经书,只是不同的人生历程,会有着不同的解读。

忆起一篇文章《坐着火车去拉萨》,一个女子禁不住经幡飘摇的召唤,踏上前往西藏的旅程。拉萨,一座充满神奇与变数的城,曾几何时,这座凛冽荒凉的城,成了世人魂牵梦萦的地方。这座城,带着无尽的空灵和幻想,那么多诱惑的诗行,让我们沉沦。

那里肯定有唐卡的经幡、堆绣的帷幔

有身披袈裟的知事僧在挑拨灯芯

年老年少的喇嘛翻阅经卷

也会有零零落落的信徒在佛前伏下身躯

而我,也被迫做了它的信徒,匍匐在那条神奇的天路上,写下令人心旌澎湃的诗章。那就是《青藏的蓝》,一种洁净的蓝、高贵的蓝、忧郁的蓝、亘古的蓝。我害怕自己无意的闯入,会惊扰圣土的一帘幽梦,却不知,这方神圣的土地上,飘散着的是人间最朴实的烟火。这里的藏民,为宿命而生,他们相信因果轮回。所以在他们眼中,每一株草木,一块石子,甚至一粒粉尘,都有着深刻的寄寓。

所以,这里有随处可拾的传说和感动。那些教徒带着万世不灭的信仰,用灵魂接受佛祖的法旨,守护这份神圣。戈壁草滩、雪域荒原、圣湖天水,这些美好的物象,带给他们的都会是吉祥、平安和幸福。来到拉萨,湛湛日光,照彻山河大地,让众生享受大自然给予的平等和仁厚。

这个生长牛羊,储存积雪,遍植经文的土地,也同样栽种情感。当我第一次读到“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时,就决意为那个叫作仓央嘉措的情僧写下一笔激情。奈何为之一往情深的人太多,我只是浪涛下的一粒沙尘,能给他的祝福实在太微不足道。倘若人死后真有灵魂之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仓央嘉措是否还在这片土地上飘荡?

仓央嘉措,这个在西藏许多三岁孩童都知晓的名字,他曾经是活佛,在青天下接受万民的朝拜。但人们更愿意认为他是情僧,在佛与情的边缘,写着感天动地的诗行。他留在世间的情诗,就像是巫术,蛊惑了万千世人。只要一合上眼,就可以看到一个俊朗的少年,披着红色僧袍,用忧郁悲悯的眼神看着芸芸众生。他是灵童转世,来到世间只为了度人,个人的情爱注定只是烟云,无论他多么情深,人生也只能是一场戏梦。

世间万事都有前因,红花是为了绿叶来到人间,阳春因为白雪而美丽,沧海因为桑田而变迁。而屹立在拉萨西北红山上的布达拉宫,则是为了迎接大唐公主才落成。相传1300年前的公元7世纪,西藏王松赞干布迁都拉萨后,为迎娶唐朝的文成公主,特意在红山之上修建了共一千间宫殿的三座九层楼宇,取名叫布达拉宫。一座美轮美奂的宫殿,宏伟而华丽,精美又雅致。为了慰藉文成公主的思乡之情,松赞干布在宫殿里建上池塘亭榭,种了美丽的花木,模仿大唐宫苑的格局,给这座荒凉的古城,洒上了文明的种子。

松赞干布是藏族历史上的英雄,是一位骁勇彪悍的领袖,崛起于藏河(今雅鲁藏布江)中游的雅隆河谷地区。他率领军队统一了青藏高原上许多部落,建立了吐蕃王朝。唐贞观十四年,松赞干布遣大相禄东赞至长安,献金五千两,珍玩数百,向唐朝请婚。唐太宗崇尚“一桩婚姻就相当于十万雄兵”。那时,十六岁的文成公主知书达理,端静大方,主动应征做二十五岁的松赞干布夫人。

我们至今还可以想象得到当年文成公主进藏时的浩荡情景,她带着唐太宗赐予的丰厚嫁妆,经学医典、金玉饰物、绫罗锦缎、谷物种子。文成公主的到来,促进了吐蕃经济、文化的发展,也使得汉藏更加亲和友好。没有谁知道,这位远嫁他乡的女儿,离开长安时的悲伤与惆怅。她深知,此番离去,万里云山,再也不能回归故土。

然而上苍亦是仁慈了,让远离亲人的文成公主,拥有了美丽的爱情。为了更好地和文成公主相亲相爱,松赞干布脱下他穿惯了的皮裘,换上文成公主亲手为他缝制的丝质唐装,还努力地跟她学说汉语。一对异族夫妻,过上了相濡以沫的生活。也许异域风情永远给不起文成公主故乡的温暖,可人生因为有了缺憾才更加不同凡响。倘若文成公主不远嫁西藏,她的命运就跟大唐那些名媛一样,许配给某位王公大臣,过上华贵却平淡的生活。历史不会留下她的名字,而青藏高原的那片土地上,更不会建立文成公主的庙宇。

她端坐在狮子莲花座上,温柔慈祥、贞静美丽,像是上苍派来的女神,普度众生。一千三百多年来,这儿四季香火不断,酥油灯昼夜长明,前来朝拜的藏汉百姓络绎不绝,亲如一家。人们记住了这位善良美丽的女性,为了汉藏的团结,她付出了一生的年华。今夜谁在拉萨,那灯火璀璨的繁华背景里,静听布达拉宫,关于禅语的解答。谁临着高原,眺望云边的富庶,为千年故事,落下深情的泪滴。

布达拉宫,在17世纪重建后,成为历代达赖喇嘛的冬宫,也是西藏政教合一的统治中心。整座宫殿汇聚了藏式风格,依山而建,雄伟的气势震撼心灵。暮色下的布达拉宫,带着与世无争的寡淡与肃穆,也许是远离纷扰太久,此时的它是那么地安静,那么地从容,又是那么地无辜。这是一座被赋予了传奇和灵性的宫殿,里面封存着太多寂寞的亡灵。这里有六世达赖喇嘛的寝宫——德丹吉殿,如果他的魂灵不死,是否可以给这些为寻找他而来的人,留下淡淡的痕迹?

那些手持转经筒的老卓玛,诵念着我们听不懂的经文,但我们明白,她们如此虔诚是为了祈福、积功德、脱离轮回之苦。这片土地上的风沙,在她们脸上镌刻了藏民特有的沧桑,是岁月的恩赐,亦是年轮的印记。我知道,小桥流水的江南真的远去了,而我与这片戈壁荒原,已经近到肌肤相亲,近到可以呼吸相闻。

信仰

生命的本身,其实是纯粹而干净的,而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渐渐地沾染了太多的粉尘。

是否有那么一个地方,你不曾来过,初次邂逅却有阔别经年之感。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尘一土,都在梦里呈现,带着一种隔世的陌生与熟悉。也许这就是佛家所说的缘分,因为有缘,所以才会一见倾心,才会难舍难分。我是那个信缘的女子,尽管倔傲,却总是会为某种微妙的感动而低眉垂首。

走进西藏,就像跌进一场神秘莫测的轮回,你会被那些不明所以的风情湮没。尤其是派别众多的藏传佛教,从久远的历史中延续到今朝,藏民对宗教的热忱与痴迷,没有丝毫的冷却。那种不可亵渎的信仰代代相传,在万世不灭的神佛面前,他们甚至可以殉身无悔。这就是宿命,每个人的出身无从选择,也许你爱的是石桥杨柳、冷月梅花,眼前萦绕的却是大漠孤烟、雪域荒原。但我们不能背弃前世的誓约,抛弃责任,就那么千山万水任意独行。

一个不轻易许诺的人,却愿意为一朵圣洁的莲花信誓旦旦,愿意为一盏酥油灯长跪不起。在那个充满幻想的婆娑世界里,万物皆是微尘,微尘亦可成佛。人因为有了信仰而对生活心存期待,那些居住在高原的藏民,相信神佛的存在,世代匍匐在青山脚下,一边与神灵对话,一边牧马放羊,过得简单安宁,逍遥自在。在他们眼里,所有的草木都有灵性,所有的山水都有诺言,所有的牛羊都有轮回。每个人都是佛的信徒,每个人都有纯粹的心,而心里都种着一株菩提。

我们总是让自己走得太远,远得找不到回去的方向,远得回首只见苍茫。而西藏的时光,仿佛从未老去,一如既往地朴实,无须与外界争宠,亦不会为任何人改变初衷。在这里,没有灯红酒绿的繁华,没有打马江湖的豪情,亦没有阳春白雪的雅逸。有的只是一份与天地合一的朴素,一份不惊不扰的纯然。这片土地,神奇得令人敬畏,又平凡得让人感动。它怜惜生命,尊重自然,生活在这里,无须太多的岁月修为,也不必有过多的人生阅历,只要有一颗感恩的心,守护自己的信仰,不至于流离失所,就好。

那时候,藏传佛教教派众多,分为格鲁派(黄教)、宁玛派(红教)、噶当派(老黄教)、噶举派(白教)、萨迦派(花教),他们之间亦不乏倾轧争斗。直到17世纪初,在青海、蒙古一带,格鲁派(黄教)的主导地位确立,但与别的教派的斗争仍波涛暗涌。我们总是期待这个世界风平浪静,期待所有的忧伤疼痛,都可以被微笑和宽容抹平,期待人与人之间,可以不要有纷争,不要有伤害。可总是事与愿违,纵然清净如佛、宽广如佛,亦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1616年12月15日,第四世达赖喇嘛云丹嘉措在哲蚌寺突然去世,时年二十八岁。关于云丹嘉措之死,有人说是藏巴汗彭措南杰派人刺死的。当时藏巴汗得了病,据说是四世达赖云丹嘉措对他进行了诅咒所致。被藏巴汗察觉,于是派人刺死云丹嘉措。当然,这只是传说,云烟弥漫的天空,历史也变得模糊不清,浮生若梦,没有谁可以确定当年发生过什么。[1]

是的,云丹嘉措去世后,按照格鲁派规矩,须寻找转世灵童。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都是佛陀的信徒,命运的信徒,他们相信人有三生,死后会转世轮回,再续前世未了之缘。一个人从生下来开始,在懵懂不知世事时,就要背负前世的责任和债约、荣辱与贫富。我们以为可以更改的宿命,原来是那么地不可背弃,所以总觉得自己活得身不由己。你也许只想做一个平凡的百姓,却偏生落在帝王家。你也许想要君临天下,成为风云霸主,却偏偏沦为莽夫草寇。

在注定的人生里,你和我都无从选择,不想随波逐流,却终究还是任由命运摆布。阿旺罗桑嘉措,是第五世达赖喇嘛。1617年,阿旺罗桑嘉措出生于前藏山南琼结地方,属琼结巴家族。其家系山南地区的一个封建主,也是帕竹地方政权属下的贵族。这样一个贵族子弟,一生下来就戴上了华丽的光环,原以为这辈子就守着殷实的家业,娶妻生子,过上富裕且寻常的生活。可佛交给了他更大的使命,当四世班禅罗桑却吉坚赞认定他为五世达赖后,罗桑嘉措的人生便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他终究不是凡人,天资聪颖,才识出众,六岁被迎入哲蚌寺供养,接受非同寻常的教育。在藏传佛教史上,五世达赖罗桑嘉措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平定战乱,重建布达拉宫,确立了格鲁派在西藏的统治地位。这样一个雄韬伟略的人物,一位建功立业的英雄,接受万民虔诚的朝拜,同时也历经硝烟的洗礼。我们仿佛看到一个舵手,不惧风雨,逆着涛浪掌舵,最终抵达莲花彼岸。

当时西藏为噶玛地方政权统治时代,由第巴管理政事,噶玛噶举和藏巴汗对黄教采取压迫摧残的政策。1630年左右,藏巴汗政权利用地方势力内讧的机会,趁机发动了一次反黄教的争斗,致使五世达赖避往山南。当时黄教在西藏地区和青康一带,甚至蒙古各地都深受广大群众的拥护。经过一段时间的谋划,五世达赖和四世班禅商议,遣人赴青海密召固始汗率兵进藏。由此才推翻噶玛地方政权的统治,拥立五世达赖喇嘛建立“噶丹颇章”政权。

并不是建立了噶丹颇章政权,就意味罗桑嘉措是西藏的王,事实上,西藏地方完全受固始汗的控制。骄傲的罗桑嘉措,以他辽阔的心怀,又怎会甘心臣服于蒙古势力?他要谋求独立的政治地位,不负他五世达赖的身份。就在噶丹颇章政权建立之时,正值明王朝行将崩溃瓦解。内地兵荒马乱,清朝在关外势力迅速壮大,大明江山对他们来说,已是唾手可得。五世达赖和四世班禅为首的黄教,为了巩固其已取得的统治地位,决定向日显峥嵘的清朝政府寻求支持。1642年,五世达赖罗桑嘉措派伊拉古克三、呼图克图为代表,前往沈阳。

当时清太宗皇太极率亲王、贝勒、大臣等出城热忱相迎,在皇太极看来,西藏人的到来是出自天意的安排,是上苍护佑清朝的象征。为此,皇太极还对天行三跪九叩之礼,入城后,又亲自到藏使的住处看望。前来的藏使在沈阳停留八个月之久,受到清朝的盛情款待。待返回拉萨时,皇太极还给达赖、班禅和固始汗都写了回信,并称赞达赖喇嘛“拯济众生”“扶兴佛法”,还赠送了丰厚的礼品,表达清朝对藏传佛教的重视。

一切仿佛尘埃落定,二十五岁的达赖罗桑嘉措历经纷争变幻,最终成为全藏政教的风云领袖。清朝就像是一座巍然峭拔的大山,它的强大远胜蒙古,罗桑嘉措用他深邃的目光和远见,争取到清朝政权的鼎力支持和认可。这也意味着格鲁派在西藏的地位得到初步的稳固,而罗桑嘉措亦成了藏民膜拜的英雄。

生命的本身,其实是纯粹而干净的,而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渐渐地沾染了太多的粉尘。每个人的人生旅途中,都有许多不可避免的遭遇,或勇于面对,或仓皇逃离,全在自己的选择。罗桑嘉措自生下来就被命运主宰,所以在他思想丰沛的时候,亦要主宰命运。无论我们是强者还是弱者,只需要活在这宁静又喧闹的光阴里,微笑着,忧伤着,快乐着,也疼痛着。

梦境

梦里总有回不去的原乡,醒来依旧会对那片土地充满热切的渴望和深情的幻想。

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去了西藏,在一个不知名字的寺院,看一树贝叶纷落。有披着绛红色袈裟的僧侣低头匆匆行走,拂起满地的落叶。重重殿宇在萧索的凉风中弥漫出一种遗世的孤独,仿佛这里有过一场浩劫,如今已是鸟雀奔飞,无人做主。寂寥的楼台上,只有一个小和尚端坐,双手合十,他是那么安然,纷乱的世界惊扰不了他的清宁。我看到他眼中有一种尊重万物的良善和悲悯,记忆走得那么远,只一枚落叶,就将我惊醒。

他应该是历史上著名的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无论是三百年前还是三百年后,这个名字都像是一颗闪耀的星辰,光芒照射到每个人身上,却又遥不可及。我是红尘最平凡的女子,注定不能与他结缘,捧读他诗的时候,会偶然地幻想,也许某一世,我是他垂怜的一株草木,是他放生的一尾红鱼。这样想着,梦醒后不至于太失落,不至于风尘无主。

人生如雾亦如梦,缘生缘灭还自在。我想起庄子在《逍遥游》里写的诗句,他的诗总是很轻易就让人远离喧嚣,沉入静穆的大自然里。其实道与佛在某种性灵上是相通的,像是素净的兰草,摒弃浮华,在心底开出最初的纯粹。曾几何时,我们因为日子的平淡无奇,而开始爱上了传说。相信这个世界真的有神佛的存在,相信善恶真有因果,相信人真的有转世轮回。所以有时候愿意舍弃烟火人间,将自己放逐到亘古荒原,去追寻一盏阑珊的心灯,点亮每一个平凡的人生。

梦里总有回不去的原乡,醒来依旧会对那片土地充满热切的渴望和深情的幻想。佛在每个人身上,都写下了无字经书,只待有缘人去解读。佛给每一片土地,都设下了深刻的谜语,只待有缘人去猜测。都说历史已成为过去,岁月的车轮将它碾得支离破碎,我们就不要再去雪上加霜了。我们总以为厚重的历史有着取之不尽的秘密,却不知道,光阴亦会将它打磨得越来越薄。尽管不能随意删改,却经过不同人的拼凑,经久弥醇的往事也渐渐地失去当年的味道。

都说,有缘的人,可以在西藏的圣湖里,看到自己的前世今生,可以在雪山上,许下永世的诺言。如今,我们又来到这块神秘的土地上,见证藏传佛教那些纷纭的过往。1644年,奋战多年的八旗铁蹄如愿以偿地叩开大明王朝的城墙,看惯了大漠豪情的清军,总算得以享受南国温柔的河山。年轻的顺治帝即位后,便派人入藏邀请达赖喇嘛进京。但五世达赖罗桑嘉措接到清朝的邀请后,只向顺治帝献礼、问安,并不打算应邀动身前往。此后清王朝又接连三次派专人进藏,盛情邀约五世达赖前往内地。而五世达赖在期间一次对进藏邀请他的清朝官员推托说:“我今不往,然我必欲往。”

1645年,五世达赖喇嘛重建布达拉宫,他希望将自己神奇远大的梦想,付诸给这座浩大辉煌的宫殿。当年西藏王松赞干布为大唐文成公主兴建了这座富丽堂皇的布达拉宫,就意味着它是王者至尊的象征。它霸气十足地屹立在红山上,苍鹰飞过,世间万物都要为之俯首称臣。罗桑嘉措爱上了这座深邃而寂寞的宫殿,这里可以容纳世间万象风云,又可以让他站在世界的巅峰,独尝佛国的显赫与苍茫。1648年,五世达赖罗桑嘉措将政权中心移至布达拉宫。从此布达拉宫成为历代达赖喇嘛居住和进行宗教政治活动的场所。

为了守诺,1652年正月,五世达赖在清朝官员的陪同下,率随从三千余人,自西藏启程,前往内地。这次旅程耗费时光近一年之久,抵达北京后,顺治帝与五世达赖相会于南苑猎场。顺治盛情地接待罗桑嘉措,并在当天由户部拨银九万两。五世达赖居留北京时,一直住在安定门外大清专门为他建造的西黄寺中,享受着最高贵宾的礼遇。

或许是从小生长在雪域荒原,见惯了辽阔空旷的蓝天,习惯了牛羊成群的草滩,京都的富庶和繁华,并没有让罗桑嘉措过多地留恋。他对布达拉宫的情结远胜紫禁城,他怀念圣湖湛蓝的水,想念一只鹰飞翔的姿态,还有藏地那些匍匐于他脚下的子民。

仅在北京逗留两月后,五世达赖便以“此地水土不宜,多病,而从人亦病”为由,向顺治帝提出返藏。顺治帝当即允许,并赐予贵重礼品,命王公大臣为之饯行。当年五月,五世达赖抵达代噶时,顺治帝派官员,携带满、蒙、藏、汉四体文字的金册、金印赶到代噶,正式册封五世达赖为“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领天下释教普通瓦赤喇怛喇达赖喇嘛”。有了大清王朝如此鼎力的扶持,五世达赖从此在西藏的政教地位彻底稳固。

五世达赖罗桑嘉措住进了布达拉宫,用内地带来的金银,在前后藏各地新建了十三座黄教寺院,称为黄教十三林。他成了西藏最伟大的政教领袖,接受万民的朝拜,太阳的炙烤。我们无法否认,罗桑嘉措是真的与禅佛有缘,不然他怎么能够从一个普通的富家子弟,这么轻易就进入喇嘛的角色,从纷乱的藏传佛教中脱颖而出,让风沙弥漫的历史天空,从此清朗无尘。

到了晚年的五世达赖,已不大过问政事,他为了让自己专心著作经典,将一切政务委任给第巴桑结嘉措主持治理。桑结嘉措在康熙十八年(1679年),被五世达赖喇嘛任命为第巴,年轻的桑结嘉措承担了五世达赖的重托,将旺盛的生命投入到西藏政权中。然而有人的地方就永远有纷争,看似风平浪静的局面,其实是波涛暗涌。桑结嘉措接受了第巴的职位,就意味着他将背负管理西藏政务的一切重任,无论荣辱,都当无怨无悔。

1682年,六十六岁的五世达赖喇嘛罗桑嘉措病逝于布达拉宫。但桑结嘉措为了稳定局势,决定密不发丧,利用五世达赖的名义继续掌控政权。暗地里,他又悄悄查访、寻找五世达赖转世灵童的下落。这位灵童就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在出生前,已经注定了一生的身不由己。或许他不同于五世达赖,有一颗可以与天下争夺的心,能够将自己置身于云端,俯视万民苍生。但命运赋予了他们同样的角色,活佛。一个活佛的圆寂,不过是灵魂的转移,化身为另一肉体的人而已。他们的灵魂就这样世世相接,永垂无疆。

事实上,转世的又何止是活佛,倘若每个人都去将自己的前世寻找,又将会经历怎样的一种过程?我们都是平凡的人,所以我们的生或死,都不会有任何的异兆。每一个生命的到来与离去,都如同一粒平凡的尘沙,落入浩荡的岁月长河,没有谁还能将谁寻找。我们苦苦追寻前世的那场牌局,到最后,翻开牌底,却发现那张牌未必是自己。用一生的执着,换来这般遗憾,究竟值不值得?

无论是华丽还是黯淡的一生,都会在死去的那一天烟消云散。五世达赖罗桑嘉措的死,让我想起了昨晚的梦,贝叶纷落,一点痕迹都不留。世间万千风景,有时一阵风就吹没了。不知道,我们还沉溺于红尘,乐此不疲地留恋什么?争夺什么?忘不了什么?

轮回

世间的事,从来都是有得有失,你以为拥有了人间唯一的太阳,却不知早已丢失了最明澈的月亮。

人死了真的有转世轮回么?我曾不止一次这样地问自己,没有谁可以给我确切的答案。如果有,是不是今生的遗憾,可以留到下世去弥补?今生的美好,可以到下世去延续?但这终究只是如果,纵算我们相信因果轮回,今生还是会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每个人一生都要历经许多的劫数,哪怕可以翻看过去、预知未来,同样逃不过注定的荣枯。人从生下来开始,就上演一幕幕或悲或喜的戏剧,直到死去,才可以停止一切纠葛。

倘若有了转世,今生既要为前世负责,又要为来世积善,如此循环下去,又如何有个终了?因为我们平凡,所以可以敷衍地活着,不必承担过多的业障与债约,也无须计较前因果报。至于前世是什么,来生又会转做什么,都不重要,我们有的也只是短暂的今生。而西藏,那些历代圆寂的达赖喇嘛,都可以寻到其转世灵童。因为他们是活佛,所以有着不寻常的转世历程,只有转世,才可以延续佛寄寓在他们身上的使命。

关于如何寻找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就像是一个远古的秘密,让这些充满幻想的世人,追寻着最完美的解答。许多活佛在圆寂前会留有遗嘱,告知他的弟子,他将会在某个地方转世投生。另有一种是神谕,神灵依附在人的身上,传达其旨意。神可以指出灵童的出生方向,甚至告知其父母的名字。亦可通过得道高僧占卜,获知灵童的方位。还有就是观湖,待确定了大致方位后,同一方位或许会出现许多同一属性的灵童,此时则需要观湖。虔诚地祈祷,湖中会显现一些奇妙的景象,景象则能传达灵童出生的具体地方。

因为转世灵童都会有不凡的特征,他们的言谈举止,甚至出生时的征兆,都将与凡人有很大的差别。他们延续了活佛的灵魂,亦流传了他们的灵性,所以出生后还能忆起前世的许多片段,可以分辨出前世用过的物品,说出前世说过的话语,甚至认识前世熟知的人。无论我们是否相信,这一切的因果都留存着,一代又一代的活佛转世灵童,皆是用这些方式寻找而来。因为真实,让我们更加相信神佛的存在,相信这世间真的是有不死的灵魂,真的有生息不灭的轮回。

纵然如此,我们依旧会错过太多的机缘,错过一朵花开的过程,错过一粒沙的流失,错过与一个人重逢的刹那。与佛结缘的人,身上定会有不同寻常的气韵,他们心存悲悯,懂得感恩,清醒而又沉静地活着。尽管达赖喇嘛有着佛的旨意,在人间酿造菩提道场,度化万千世人,他们有着不死的灵魂,其肉身却和凡人没有区别,同样要经历生老病死,同样会有悲欢离合。这世间人和人本就相同,每个人都在同一条路径上行走,最终抵达宁静的归宿。无论你是犹豫不决,还是义无反顾,如剑的光阴,同样地酷冷无情。

一个前世叱咤风云的人,转世到今生,未必一样地功贵。你的前世是帝王,今生可能是乞丐;你的前世是走卒,今生也许是贵胄。但无论是什么化身,一定联系着因果。《红楼梦》里,林黛玉的前世是一株三生石畔枯萎了的绛珠仙草,而神瑛侍者夜以继日灌之甘露,令仙草集天地精华,修成一个女体。她想着前世所欠的甘露之情,今生只能用眼泪偿还,所以林黛玉为贾宝玉哭了一辈子,尽管生命短暂,却只是为他来人间走了一遭,尝尽情仇爱恨。

在喜马拉雅山南坡有个叫门隅的地方,那里世代居住着门巴族。这个古老的民族,乡情淳朴,民风奔放,远离尘嚣,与世无争。门巴族人的住房都是就地取材,用木头、竹子、石子、茅草等建盖,睡觉的时候铺上兽皮或毛毯,和衣而卧。散漫的生活,让他们不拘小节,喝烈酒,唱情歌,祖祖辈辈在这片宁静的土地上,幸福地生活,自由地恋爱。

门巴族人有着自己的信仰,他们世代信奉宁玛派(红教),尊重自然万物,相信因果轮回。在这里,宗教和爱情,并不矛盾,宗教只是心中的信仰,而爱情却是世间最美丽的神话。这片神圣古老的土地上,每一株草木都有灵性,每一块石头都会说话,每一只牛羊都有感情。千年又千年,任世间风云变幻,这里依旧淳朴如初。

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就是出生在这片美丽宁静的土地上,一户小村庄里的普通农家。那一年,是公元1683年,康熙二十二年。仓央嘉措出生之日,有七日同升等异象,为莲花生转世,十二世纪秘典《神鬼遗教》有所预言。原籍不丹,属门巴族,出世一年后始为人知,为家中长子,父母信仰红教,即莲花生大师所创宁玛派。

自古以来,奇人问世必天降异象,唯有如此,才能证实他们的旷世绝代、不同凡响。隋炀帝杨广出生当晚本来皓月当空,当一声婴孩啼哭,突然雷声大作,刹那就倾盆雨注,因为此等异状,他的乳名唤阿摩。顺治帝福临降生的当晚,亦有赤霞笼罩在宫廷,深宫里才有了他非同凡人的言说。《红楼梦》里的贾宝玉,降生时口中衔着通灵宝玉,如此奇事,注定他的一生不会轻描淡写。

这个古老村落,天蓝水美,草绿羊肥。数百年来,门巴族人在这里安居乐业,享受大自然赐予的宁静时光。从来不知道,这样一个素朴的村庄,亦会有不寻常的生命降临。仓央嘉措的父母是良善、勤劳的农人,也是虔诚的红教教徒。所以当仓央嘉措降生时天空所出现的异象,让他们认为这个孩子是佛祖的恩赐,是上苍对门巴族人世代勤恳、厚道的嘉赏。

善良的父母不会知道,这个孩子会是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亦不会知道他将来会住进布达拉宫,接受万民的朝拜。更不会知道,他本该辉煌的一生,却涂满了悲剧的色彩。这个从情歌之乡走出去的俊朗少年,成了西藏历史上著名的浪漫诗人。倘若没有前世的牵绊,仓央嘉措会和所有的门巴族人一样,在这片温柔的故土上,和美丽的姑娘自由欢爱,结婚生子。

世间的事,从来都是有得有失,你以为拥有了人间唯一的太阳,却不知早已丢失了最明澈的月亮。你以为自己是一个可以执掌天下的风云霸主,却不知道同时也失去了人生最简单的幸福。许多时候,不是你不去追寻,命运之神就不会降临在你身上。三百年前的仓央嘉措只想和心爱的姑娘,安静地守着一片草地,几只牛羊,平淡度日,却被拉上了布达拉宫的佛床,做了众生敬仰、有名而无实的达赖喇嘛。然而,他又成了西藏政治的牺牲品,成了桑结嘉措找来应付康熙的傀儡。

都说相信宿命的人,是消极悲观的人。然而我却以为,人因为相信了宿命之说,而显得更加地平和淡定。既有宿命,我们就不会执意去更改人生编排好的章节,不会去删减那些情深情浅的片段。我时常会说,无论你我以何种方式活着,或为自己,或为他人,都做了被岁月摆布的棋子,连选择黑和白的权利都没有。这么说,并不意味我们活着就有多么的悲哀,只是人世沧浪横叠,每个人要学会保护自己。人只有在不受伤的时候,才不会去伤害别人;只有在清醒之时,才能够点化别人;只有在自爱之时,才会去爱护别人。

我们期待的仓央嘉措,布达拉宫最大的王,拉萨街头最美的情郎,就这么来到人间。在三百年前,西藏一个遥远的小村庄。这个注定让无数人着迷的达赖喇嘛,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宏伟的心愿,有多么远大的抱负,亦不是因为他手持神圣的权杖,拥有无上的尊荣。我们痴恋的是他的情诗,是他像梦一样迷离又美丽的生命历程。他用传奇而悲剧的一生,换取了世人永远的怀念和感动。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无私的美德?又算不算一种残缺的圆满?

秘密

走过青春年少,岁月开始不依不饶,每一天所能做的就是收拾那些老去的回忆,假装自己还拥有姹紫嫣红的春光。

人在幼年之时,总会觉得时光过得太慢,仿佛自己是那长不大的孩子,连站在树下,探身摘一枚果子的能力都没有。可真到了与青葱韶光诀别的时候,又觉得光阴太过无情,连回首重温旧梦的机会都不给。走过青春年少,岁月开始不依不饶,每一天所能做的就是收拾那些老去的回忆,假装自己还拥有姹紫嫣红的春光。生命的过程如同扬帆远航,既然不能扭转船只的方向,又何必在乎它是不是随着滔滔春水东流?

检点日子,我们不是那个推波助澜的人,极力想挽留住些什么,美好年华却渐行渐远。怀旧就像一杯染了罂粟的酒,浅尝一口,便痴迷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许多人就那样无可救药地沉浸在消逝的流光里,一次次地期待错过的可以重来。究竟要怎样的人生才算是无悔?是信马由缰,纵浪到底,还是双手合十,淡然一生?假如这世间万物皆平庸寻常,或许就没有诱惑可言了。一个住进了世外桃源的人,连朝代更迭都不知道,又如何会向往人世的万千繁华?一个吃惯了粗茶淡饭的人,如何知道玉粒金莼是怎样的佳肴美味?

生长在门隅山川之间的仓央嘉措,认定自己有一个幸福的童年。作为家中的长子,他受到父母倾心的宠爱。他像草原上一只自由欢快的雏鹰,羽翼虽未丰满,却不必担心风雨的侵袭。每一天,和少年玩伴一起放牧羊群,嬉笑打闹。有时候,他静静地枕着草地,看蓝天下游走的白云,脑中闪现一些不曾发生过却又恍惚的旧事。他热爱这片给了他生命的土地,眷恋微风中轻轻摇摆的野草,喜欢看邻村姑娘那一头乌黑的长发。

仓央嘉措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自己和别的伙伴不同。自有了记忆开始,他平日里除了和玩伴一起放牧、嬉戏,还会被定期秘密安置在一个叫巴桑寺的地方学经。巴桑寺在山南错那,属门巴族聚集地,盛崇红教,尊重爱情。在这里,僧人可以和世俗女子通婚,所以寺院外经常会回荡一些缠绵的情歌。

在仓央嘉措很小的时候,这个普通的农家突然有贵客来访,那就是第巴桑结嘉措派来的使者。使者带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他告知仓央嘉措的父母,他们的长子是五世达赖罗桑嘉措的转世灵童。这从天而降的荣华刹那间将他们击中,让这对平凡良善的夫妻无所适从。然而,这则消息并不意味仓央嘉措就要即刻离开门隅,去往遥远的拉萨,坐上布达拉宫显耀的佛床,从此演绎他活佛的人生。

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世事变幻无常,当你沉浸在某份妙不可言的喜悦中,却不知有悲伤的情绪正在悄悄将你等待。当你以为山穷水尽时,却不知转眼即是柳暗花明。面对世间的聚散荣枯,我们都要以礼相待。就在三百年前,当时第巴桑结嘉措为了继续利用五世达赖的政权掌管黄教,封锁了其圆寂的消息,选择密不发丧。当广大僧众以为五世达赖在布达拉宫闭关修炼时,桑结嘉措正暗中寻访转世灵童,秘密将之培养。

仓央嘉措的父母明明知道他们的长子就是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将会住进传说中金碧辉煌的布达拉宫,成为至高无上的活佛,受到万民的拥戴,却不得不对这个天大的秘密守口如瓶,因为纵算是偏远门隅地区的小民,亦知道在拉萨那上层社会里,一直演绎着残酷而激烈的政治斗争。他们无法知道,自己的孩子将来卷入这些战争中,将会承受怎样的兴盛荣辱。不知道,这瞒天过海的隐情有一日昭告于天下,又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没有谁可以预测到未来,就像当初无法预料到,这个清贫的门户居然会降临一个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如果说这是上苍对他们的荣宠,是佛祖对他们的恩赐,又为何要他们死守这样一个天大的秘密,以致终日惶恐不安?仓央嘉措被定期秘置在巴桑寺学经,这尚不知人事的孩童,并不知道佛祖赋予了其艰辛的使命。唯有其父母,此后的日子,每一天都如履薄冰。

幼小的仓央嘉措在巴桑寺里学习经文,而担任其经师的,则是第巴桑结嘉措委派而来的几位得道高僧。有一天,如果你来到西藏,走过苍凉老旧的巴桑寺,是否会对这个曾经锁住仓央嘉措童年的地方,生出久久的怅然?其实我们的心灵深处,又何尝不是那么的软弱,总是会被一点小小柔情感动得不知所措。当窗外传来曼妙的情歌,我们想知道,当年仓央嘉措伏案诵经时,是否会被飘荡的情歌,打断深深的冥想,而引发了他对爱情无尽的遐想?

我和情人相会的地方

在南门巴的密林深处

除了巧嘴鹦鹉

哪个也不知道

能言的鹦鹉啊

这秘密请不要向叉路口泄露

那个巧嘴鹦哥

请你闭住口舌

柳林的画眉阿姐

要唱一曲动听的歌

三百年前的仓央嘉措,就是诵着经文,听着情歌长大的。漫长的十四年过去,他已长成了一个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在这个婚恋自由的地方,年少的仓央嘉措始终认为,自己可以和邻家少女眉目传情,互诉衷肠。那时候,仓央嘉措的父亲早已过世,只有慈母独自艰辛地守着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度日如年。她看着春情萌动的爱子,沉浸在甜蜜的幻想里,只能默默叹息。她不知道,哪一天眼前的景象就会骤然消失,当秘密白于天下时,这孩子是否可以承受万丈荣光所带来的伤害?

这世上,没有谁能够比一个母亲更了解自己的孩子,仓央嘉措的母亲深知自己的孩子,从小就有一颗善感的心。他俊朗的面容上,少了一份吐纳烟云的凌然霸气,更多的是温和如水的眷眷柔情。那深澈的双眸里,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忧伤。一个为花草感伤溅泪,与牛羊窃窃私语,痴迷情歌的少年,注定是草原上最美的情郎。也许我们该原谅一个懵懂不知自己真正身世的孩子,他肆无忌惮地追逐爱情,并没有犯下滔天大错。

是曼妙动人的情歌将他深深诱惑,是这片滋长情花的土地,在他心底埋下了浪漫的种子。当秘密不曾公布于世的时候,仓央嘉措的爱是那么地无辜。他怀揣着春情的喜悦,谱写梦的华章,又如何看得见母亲日渐增生的白发,看得见母亲内心深处那凝重的忧思。那颗渴望爱的心,没有罪,但是在若干年后,他却为自己的多情受到无情的惩罚。这难道也是他此生该承受的因果?如若是,便以一世的修行来消释所有的前缘孽债。

朗朗乾坤,昭昭日月,依旧会有许多匪夷所思的故事,令人无法参透。那些真实存在的历史,会因为年代的久远,世人的传言,而渐次地改变。然而世事多迷幻,有时候你苦苦追寻的真相会和想象的大相径庭,令人失望至极。如果人生是一场赌注,当你拚尽一切,打算拍案下注时,才发觉原来生命已经所剩无几了。岁月的短刃长剑,就是这么不经意地将你我宰割,看不到斑斑血迹,其实早已伤痕累累。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一个人太过清醒,或许会活得比谁都累。也许我们都该难得糊涂一下,对许多人、许多事,假装看不见,这样会不会过得轻松一点点?十五岁之前的仓央嘉措,就是那个身处局中,却不知晓谜题的人。多么戏谑的人生,当一个人决意为爱情誓死无悔的时候,你怎么忍心告诉他,其实这一生,他注定坐在佛床上,孤独到死。

回忆对一个情深的人来说,就像一杯久藏的窖酿,越品越醇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