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南宋、高丽、金的三角关系
十二世纪初女真异军突起,先后灭掉辽和北宋,并迫使高丽称臣纳贡,在东亚大陆构建起以金为中心的国际新秩序。1127年赵构建立南宋,与金形成南北对峙之势。在南宋、高丽、金构成的三角关系中,金占据主动,把握着新建的东亚格局;高丽为求自保向金称臣纳贡,并根据宋金关系的演变不断调整对外策略,在夹缝中艰难生存;南宋偏安一隅无意进取,对高丽充满了疑虑与防范,政策也日趋封闭保守,宋丽关系渐行渐远,最终于宋孝宗隆兴二年(1164)断交。
一 女真的崛起及高丽称臣
据《金史》记载,金的祖先可能是“羁縻或依附”高丽的女真人,其始祖函普“初从高丽来,年已六十余矣”[37]。女真在立国前经常向高丽进贡,甚至称臣,双方关系十分密切。“自高丽定宗三年(948)至睿宗十六年(1121),东西女真各部先后派人到高丽活动,或献名马方物,或聚众投归,或相联络,多达342次。”[38]《高丽史》卷14记载,“(生女真)其地西直契丹,南直我境,故偿事契丹及我朝。每来朝,以麸金、貂皮、良马为贽,我朝亦厚遣银币,岁常如此”[39]。对女真归附高丽的情况,宋人亦有记载,“(女真)今有首领三十,分领其众,地多良马,常至中国贸易,旧隶契丹,今归于高丽”[40]。
女真建国(1115)后,随着军事和政治力量的增强,它与高丽的关系也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女真不但停止了对高丽的朝贡,而且多次动用武力骚扰高丽。“东西女真与高丽的战争(包括疆界纠纷)至少有49次。”[41]辽乾统四年(1104,高丽肃宗九年)女真以曷懒甸女真归属问题[42]为由,发动了对高丽的战争,直至辽乾统九年(1109)双方议和。面对金日益强大的国力,高丽不得不开始调整对金策略,高丽仁宗三年(1125)五月“遣司宰少卿陈淑、尚衣奉御崔学鸾如金”,试图结好金国,但金太宗“以国书非表,又不称臣,不纳”[43],可见金对高丽的态度十分强硬。强压之下,仁宗四年(1126)夏四月丁未高丽“遣郑应文、李侯如金,称臣上表”[44];仁宗七年(1129)十一月“遣庐令琚、洪若伊如金进誓表”[45]。至此,金丽之间的宗藩关系正式确立。
二 宋“假道高丽迎二圣”失败
偏安江南一隅的南宋政权在金的威胁下惶恐不安,为避免重蹈北宋和辽的覆辙,同时也试图阻止高丽向金靠拢,宋高宗(1127—1162)决定主动发展与高丽的关系。“高宗即位,虑金人通于高丽,命迪功郎胡蠡假宗正少卿为高丽国使以间之。”[46]宋高宗建炎二年(1128),又遣杨应诚假刑部尚书出使高丽,欲借高丽道迎回被金人掳去的徽、钦二帝。杨应诚认为由高丽至女真,“路甚径”,于是“请身使三韩,结鸡林以图迎二圣”[47]。杨应诚等一行给高丽国王带去了诸物金帛,以道德大义和宋丽双方传统的友好关系来感召高丽,希望高丽应允宋朝的借道要求。《高丽史》卷15记载:
窃惟贵国在海东最号为大,世著忠顺。自通使以来,本朝待遇贵国,恩礼加厚,未始小衰。比者时遇艰难,国家多事,不料狄人用诈,遂劝二圣远征,上下忧劳,莫遑宁处。重念贵国秉礼重义,而又本朝恩遇积有岁年,非他国之比。方兹缓急,义富责望,正仗大义勤王时也。今皇帝初登宝位,遣使抚问国王,就烦津发迎请二帝。……若使由贵国之路迎请二帝,则不亏二百年忠顺之义,亦以报列圣眷遇之恩。[48]
从宋提升杨应诚官职、命其假刑部尚书出使,可以看出宋廷对这次出使寄予厚望。但事情的发展并非如宋高宗所希望的那样,高丽的反应完全出乎宋朝君臣的预料。高丽王罗列了各种理由,委婉拒绝了宋的借道要求。《高丽史》卷15记载:
(金)近者,陷没大辽,侵犯上国。自此兵威益大,抑令小国称臣。……然其俗好战,常疾我乐率上国……如闻使节假道入境,必猜疑生事,非特如此,必以报聘为名,假道小邦,遣使入朝,则我将何辞以拒?苟知海道之便,则以小国之保全难矣!而(宋)淮南两浙缘海之地,得不虑其窥觎耶?苟为不然,小国岂敢恬不从命?兹事实大,非敢饰言,惟使副曲查情衷,少回雅意,归奏阙下。[49]
与宋朝所秉持的道德大义相比,高丽当然更看重自身的国家安全,把不能借道的理由归结为三点:其一,由高丽前往女真道路险阻,不可前行;其二,如果借道与宋,金亦可能由此道发兵攻宋;其三,借道与宋会触怒金,招来祸患。对此杨应诚尽管一一辩驳,但高丽君臣仍明确表示“虽旷日持久,更不改他议”,并令杨应诚限期离境。杨应诚等无奈悻悻而归,为表愤怒,“遂不受附表,例赠宴币、衣对、礼物亦皆不纳而去”[50]。
同年(1128)十月杨应诚返回宋,带回高丽王拒绝借道的消息。宋君臣大怒,宋高宗认为高丽辜负了宋对其数世厚恩,右仆射黄潜善甚至放言征伐高丽。此时的南宋政权在金的进攻下自顾不暇,即便高丽同意“借道”,南宋恐怕也很难迎回二帝。高宗之所以如此积极地“借道”,恐怕也含有以此来检验高丽的忠心和试图拉拢高丽的意图,正因如此,宋君臣在被拒绝后才勃然大怒,而出兵征讨高丽也只能是一句气话。高丽虽然拒绝了宋的借道要求,但给宋皇帝的表文依然执礼甚恭,并将无法借道的原因一一列举。不仅如此,杨应诚刚刚启程回国,高丽即派礼部侍郎尹彦颐出使宋朝,当面向宋高宗解释不能借道的原因。高丽在给宋的上表中说无法借道实为金所逼,但慕华之心永恒不渝,请天朝多多体谅。“此次高丽派遣使节赴宋上表陈述困境,旨在谋求建立和维持具有两面性—对宋和金不偏不倚的实利外交关系”[51],并为日后发展宋丽关系留下了回旋的空间。
高丽对宋借道一事的处理灵活得体,宋虽有不满,但亦无进行横加指责之理由。为表不满,宋以徽、钦二宗尚未归国,宴会不能用乐为由,降低了对高丽使节的接待规格,只在殿门外设宴接待。这次高丽对宋借道要求的拒绝,虽然表面上没有在宋丽间产生嫌隙,但却使双方关系蒙上了一层阴影。宋君臣开始对高丽产生不信任感,宋建炎三年(1129)八月,上谓辅臣曰“闻上皇遣内臣、宫女二人随高丽贡使来,朕闻之悲喜交集”,但吕颐浩曰“此必金人之意,不然高丽必不敢,安知非窥我虚实以报”,于是诏止之。[52]之后,宋对高丽的不信任感与日俱增,惧其为金充当间谍,宋对高丽的外交政策也由此开始转向。
随着金对南宋攻势的加强,南宋政权处境愈益艰难,自顾不暇的南宋自然再无与高丽交聘的心思。加之此时金丽间的朝贡关系较为密切,这令宋顾虑重重,担心金假手高丽刺探宋朝情报。建炎三年(1129)九月,宋辞却高丽入贡之请,甚至“罢高丽国信使地位,复元丰旧仪,地位与夏同”[53],宋丽关系陷入低潮。
三 金南下攻宋和吴敦礼使高丽
1129年,金开始南下攻宋,金将兀术领兵十万分两路渡河,长驱直入,宋高宗被迫从临安奔越州(绍兴)、明州、温州。面对金兵南下,南宋军民奋勇抗击,最终迫使金兵北退。绍兴元年(1131)宋高宗从温州返回越州,并改元“绍兴”。同年(1131)四月,宋都纲卓荣将宋渡江击破金军、高宗驻跸越州及改元的信息传递给高丽。高丽仁宗深感不安,曰:
前者侯章、归中孚来请援,不能从,又杨应诚欲假道入金,又不从,自念祖宗以来与宋结好,蒙恩至厚,而再不从命,其如信义何?[54]
尽管高丽仁宗对连续拒绝宋请求抱有愧意,但仍未见有援宋抗金的实际行动。仁宗十年(1132)二月高丽遣礼部员外郎崔惟清、阁门祗候沈起入宋,带来金百两、银千两、绫罗二百匹、人参五百斤,委婉地说明了高丽左右为难的境遇,并再三表示其心向中朝之意。对高丽的态度,宋似乎也早已预料,厚赏使者后,“只答以温诏遣还”[55]。
绍兴五年(1135)六月,宋遣迪功郎吴敦礼使高丽。当时正值高丽西京发生妙清之乱[56],吴敦礼曰“近闻西京作乱,倘或难擒,欲发兵十万兵相助”[57],且提到了假道高丽兴师伐金之事。高丽仁宗对此深感不安,仔细分析了“助兵平乱、假途伐金”的后果,认为这不但可能会招致金朝的报复,而且还会引火烧身,因此婉拒了吴敦礼的提议。仁宗十四年(1136)二月妙清之乱被平定,同年十月高丽遣持牒官金稚圭、刘待举来,但宋廷“惧其与金人为间”,因此“赐银帛遣之”[58]。继拒绝宋借道请求后,高丽又婉拒吴敦礼助平叛乱和兴师伐金的提议,这给宋丽关系再次投下阴影。此后两国交往渐少,宋不再派使节赴高丽,双方联系及信息传递皆由宋商承担,而高丽也很少遣使来宋。
绍兴三十二年(1162)六月,宋孝宗(1162—1189)即位,意欲恢复故土。次年(1163)宋分道出击金兵,同时谋求联络高丽,派商人徐德荣传递消息。“宋都纲徐德荣等来献孔雀及珍玩之物,德荣又以宋帝密旨献金银盒二副,盛以沉香。”[59]第二年(1164),高丽遣赵冬曦等至宋,“献鍮铜器,报徐德荣之来也”[60]。但由于宋在前一年与金的符离之战(1163)中败北,宋廷中对金主和势力抬头,且又有反对高丽使节入宋的声音,此种情况下宋决定停止高丽使入贡。隆兴二年(1164),宋金最终达成“隆兴和议”,随着这一纸盟约的签订,宋金之间又维持了数十年的非战争状态。
南宋的高丽政策经历了一个由开放到封闭的转变过程,引起转变的最直接原因是东亚政局的变化以及宋、高丽、金之间实力强弱的转移。每当宋金出现战事,出于结盟的需要,宋廷总会积极争取高丽介入,但高丽出于自身安全考虑,无法全力配合。而一旦宋金达成和议,暂无战争之忧时,宋廷多会放弃联丽之举,两国关系亦随之疏远。宋、丽、金三国之中高丽最弱,但其外交眼光十分敏锐,总能根据宋金关系的演变,在恰当的时机以合适的策略最大化地维护自身利益。同时,金十分注意防范宋丽之间可能出现的联盟,以免遭南北两面夹攻。金每有南下之意,总会首先解决与高丽的关系,为南下攻宋提供安定的后方,而一旦宋金关系稳定,金又会全力攻略高丽。总之,宋丽关系在宋金之间战与和的演变下摇摆不定。宋金和战不定,金丽境土相接且关系日益密切,这使宋朝对高丽充满了怀疑与防范,宋丽关系渐行渐远,直至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