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抱节守志:“槁干仍故节”[5]
抱节守志向来为人敬重,商末孤竹君的儿子伯夷、叔齐就因为耻食周粟,终至饿死首阳山[6]而千古传颂。陈师道虽难与伯夷、叔齐相并,却也是一个抱节守志的典范。抱节即坚守节操;守志既指坚守志向,亦含坚守节操之意,尤指女子不改嫁,《敦煌曲子词·凤归云遍》云:“徒劳公子肝肠断,谩生心,妾身如松柏。守志强过曾女坚贞。”陈师道坚守节操即有似女子固守贞节。
一 事师:从一而终
陈师道十六岁的时候拜当时著名的散文家曾巩为师。关于此事,陈师道门人魏衍《彭城陈先生集记》记载:“(陈师道)年十六,谒南丰先生曾公巩,曾大器之,遂业于门。”[7]仅据这段记载,似曾巩一见陈师道便大器之,实际并非如此,陈鹄《耆旧续闻》载:
陈无己少有誉。曾子固过徐,徐守孙莘老荐无己往见,投贽甚富,子固无一语,无己甚惭,诉于莘老。子固云:“且读《史记》数年。”子固自明守亳,无己走泗州,间携文谒之,甚欢,曰:“读《史记》有味乎?”故无己于文以子固为师。[8]
陈师道为曾巩所器重,应该经历了一段较长的时间。从这段记载还可看出,陈师道于曾巩所学为文,而非诗。关于这一点,朱弁《风月堂诗话》亦有记载:“陈无己与晁以道俱学文于曾子固,子固曰:‘二人所得不同,当各自成一家,然晁文必以著书名于世。’”[9]曾巩不仅指导陈师道如何为文,还曾向朝廷荐其史才,欲辟其修史:
元丰四年,神宗皇帝命曾典史事,且谓修史最难,申敕切至。曾荐为其属,朝廷以白衣难之,方复请,而以忧去,遂寝。[10]
尽管曾巩荐举未果,他对陈师道的这番情意却让陈师道深怀感激,始终心念师恩,甚至耻事他人,洪迈《容斋随笔·三笔·张籍陈无己诗》载:
张籍在他镇幕府,郓帅李师古又以书币辟之,籍却而不纳,而作《节妇吟》一章寄之,曰:“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陈无己为颍州教授,东坡领郡,而陈无己赋《妾薄命》篇,言为曾南丰作。……薄命拟况,盖不忍师死而遂倍之,忠厚之至也。[11]
洪迈显然认为陈师道之所以赋《妾薄命》,与张籍作《节妇吟》却李师古一样,是不想背师曾巩,另投苏轼。蔡正孙《诗林广记》亦载:
谢迭山云:元丰间,曾巩修史,荐后山有道德,有史才,乞自布衣召入史馆,命未下而曾去。后山感其知己,不愿出他人门下,故作《妾薄命》。巩,南丰人,欧阳公之客,后山尊之,号曰南丰先生。[12]
谢迭山显然也认为陈师道作《妾薄命》的目的在于表明“不愿出他人门下”。其中所云《妾薄命》诗如下:
主家十二楼,一身当三千。古来妾薄命,事主不尽年。起舞为主寿,相送南阳阡。忍着主衣裳,为人作春妍。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死者恐无知,妾身长自怜。
叶落风不起,山空花自红。捐世不待老,患妾无其终。一死尚可忍,百岁何当穷。天地岂不宽,妾身自不容。死者如有知,杀身以相从。向来歌舞地,夜雨鸣寒蛩。
结合诗下自注——“为曾南丰作”,可知此诗是以痛哭亡主、自明志节的“薄命”“妾”自拟,表达悼念曾氏的沉痛心情,兼陈永不背叛师门的誓愿[13]。陈师道的这种从一而终的事师精神,还可从他的另外两句诗——“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观兖文忠公家六一堂图书》)中看出来。“一瓣香”,犹一炷香,佛教禅宗长老开堂讲道,烧至第三炷香时,长老即云这一瓣香敬献传授道法的某某法师,后以“一瓣香”指师承或仰慕某人;“向来”表明从来、一向、一贯如此,故此,这两句诗也表明陈师道向以南丰为师。《宋史·陈师道传》又云:
(陈师道)官颍时,苏轼知州事,待之绝席,欲参诸门弟子间,而师道赋诗有“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之语,其自守如是。[14]
这些记载都说明陈师道事师有一种从一而终的“自守”精神。
二 待友:越境相送
尽管陈师道不愿背师曾巩,另投苏轼,这并不意味着陈师道不尊重苏轼。苏轼曾于元祐二年(1087)与傅尧俞、孙觉等人一起向朝廷荐举尚为布衣的陈师道:
元祐二年四月十九日,翰林学士朝奉郎知制诰苏轼同傅尧俞、孙觉状奏:右臣等伏见徐州布衣陈师道,文词高古,度越流辈,安贫守道,若将终身。苟非其人,义不往见。过壮未仕,实为遗才。欲望圣慈,特赐录用,以奖士类。兼臣轼臣尧俞皆曾以十科荐师道,伏乞检会前奏,一处施行。[15]
“文词高古,度越流辈”,“过壮未仕,实为遗才”,苏轼等人对陈师道可谓推崇备至。在此之前,晁补之等人也曾上疏举荐,荐举之辞更为恳切,甚至说“倘(陈师道)不任职,某等同其罪罚”[16]。苏轼等人对陈师道的知遇,让陈师道由衷地感激、敬重,以致在苏轼外放杭州时旷官离守,越境相送。洪迈《容斋随笔·三笔·张籍陈无己诗》载:
或谓无己轻坡公,是不然。前此无己官于彭城,坡公由翰林出守杭,无己越境见之于宋都,坐是免归,故其诗云:“一代不数人,百年能几见?昔为马首衔,今为禁门键。一雨五月凉,中宵大江满。风帆目力短,江空岁年晚。”其尊敬之尽矣。[17]
认为陈师道不仅不“轻坡公”,反而对其“尊敬之尽”,以致冒法越境相送。关于此事,吴景旭《历代诗话·瓣香》记之更详:
东坡出知杭州,道由南京,后山时为徐州教授,出界来谒。孙觉不许往,而后山不顾,刘安世上弹文,而后山不顾,且送以诗云:“一代不数人,百年能几见?”此岂寡情于坡者哉?送吴先生谒坡诗云:“为说人安在,依然一秃翁。”时后山坐党事废锢,故云秃翁,盖自谓不负苏公之门也。[18]
东坡以龙图阁学士出知杭州在元祐四年三月十六日,是时高太后执掌军政大权,擢用旧党人士。旧党成员上台以后,不仅罗织罪名,蓄意整治新党中人,旧党内部也经常相互攻讦,形成了所谓的洛、蜀、朔党争[19]。作为蜀党的领袖,苏轼曾因两道策题受到攻击[20],元祐四年的出知杭州即为第二次策题之谤的结果。在党争如此激烈的形势下,陈师道竟然敢于不听劝阻,旷官离守,“冒法越境”[21],送别与自己有知遇之恩的蜀党领袖,也不失为一种气节,也可谓抱节的体现。
三 心非其学,绝意进取
苏轼在《荐布衣陈师道状》中曾说陈师道“过壮未仕,实为遗才”。或许出于不便,对于陈师道何以“过壮未仕”,苏轼未做说明。对此,《宋史·陈师道传》做了补充:“熙宁中,王氏经学盛行,师道心非其说,遂绝意进取。”[22]明言陈师道之所以“过壮未仕”,与其心非王氏之学有关。钱谦益《苏门六君子文萃序》亦言:
当是时,天下之学尽趋金陵,所谓黄茅白苇斥卤弥望者。……而履常者,心非王氏之学,熙宁中遂绝意进取,可谓特立不惧者也。[23]
也认为陈师道的绝意仕进与其心非王氏之学有关。王氏之学即王安石新学,是指由王安石组织修纂,熙宁八年宋廷颁布的《三经新义》所代表的一种新经学,《三经新义》即《诗义》《尚书义》和《周礼义》。《宋史·选举三》载:
帝(按:即宋神宗)尝谓王安石曰:“今谈经者人人殊,何以一道德?卿所著经,其以颁行,使学者归一。”八年,颁王安石《书》《诗》《周礼义》于学官,是名《三经新义》。[24]
《三经新义》颁布之前,作为考试标准的是孔颖达的《五经正义》。是时思想相对自由,应试的举子可以对经典本身有不同的理解与思考;《三经新义》颁布之后,却不再允许自由发挥,考试中凡不用新经义者多被黜落[25]。王安石的这种试图通过统一经义来统一士大夫思想的做法势必招致士人的不满,苏轼《答张文潜县丞书》云:
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实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颜渊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学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此则王氏之同也。[26]
对于“王氏欲以其学同天下”显然不满,甚至以“黄茅白苇”比喻王氏之学一统天下的危害。秦观《王定国注论语序》亦云:
自熙宁初,王氏父子以经术得幸,下其说于太学,凡置博士,试诸生,皆以“新书”,从事不合者黜罢之,而诸儒之论废矣。[27]
其中的“新书”即《三经新义》。秦观显然也认为自“新书”颁行,“诸儒之论废矣”。陈师道在其《送邢居实序》中也表露了对王氏新学的不满:
始吾来京师,得邢生。于时吾不为今学……王氏之学,如脱墼耳,案其形模而出之,不待修饰而成器矣。求其为桓璧彝鼎,其可得乎?……吾以谓三君子之言可法,古之学可道,今之学可戒也。[28]
其中的“今学”即“王氏之学”。尽管这些言论多出现于元祐初期新党失势之后,这种不满情绪在熙宁、元丰时期却已经产生,只不过迫于政治压力和科举制度的约束难于发泄而已。陈师道的可贵之处在于尽管他熙宁、元丰时期也未发表不满王氏新学的言论,却实施了不满王氏新学的行动——绝意仕进。心非其学便绝意仕进,无疑也是一种“节”。陈师道的这种颇具气节的举动直接影响了他的高足魏衍,徐度《却扫编》载:“魏衍者,字昌世,亦彭城人,从无己游最久,盖高弟也。以学行见重于乡里。自以不能为王氏学,因不事举业。”[29]魏衍俨然在有意效仿陈师道。
四 心非其人,不衣其衣
陈师道年五十而卒,可谓英年早逝。其早逝之因,亦与志节有关。朱熹曾云:
陈后山与赵挺之、邢和叔为友婿,皆郭氏婿也。后山推尊苏、黄,不服王氏,故与和叔不协。后山在馆中,差与南郊行礼,亲戚谓其妻曰:“登郊台,率以夜半,时寒不可禁,须多办绵衣。”而后山家止有一裘,其妻遂于邢家借得一裘以衣。后山云:“我只有一裘已着,此何处得来?”妻以实告。后山不肯服,亟令送还,竟以中寒感疾而卒。或曰:非从邢借,乃从赵借也。故或人祭文有云“囊无副衣”,即谓此也。赵挺之初亦是熙、丰党中人,附蔡元长以得进,后来见得蔡氏做得事势不好了,却去攻他。[30]
此事罗大经《鹤林玉露·志士死饥寒》[31]亦载。由上述记载可看出,陈师道之所以不衣其衣,正因心非其人。这虽然反映出陈师道是个个性极强之人,却也体现了他的志节,罗大经因此感叹:
呜呼!二子(按:元次山、陈师道)可谓志士不忘在沟壑者矣。充二子之才识德望,曳丝乘车,食养贤之鼎,其谁曰不宜?然志节清高,宁甘于饿死冻死,而不肯少枉其道,少失其身,此所以皜皜乎不可尚也。
宁受冻而卒,不肯衣品性不高之人的“绵衣”,俨然志行高洁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