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辰翁文学评点寻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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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促使刘辰翁专事文学评点的因素

刘辰翁从事文学评点的时间大约在德祐年间。这在他评点著作的题记中,可以得到证实,宋本《须溪先生校点韦苏州集》十卷拾遗一卷中云:“德祐初,初秋看二集,并记。”其子刘将孙《刻长吉诗序》中亦云:“先君子须溪先生于评诸家最先长吉,盖乙亥避地山中,无以纾思寄怀,始有意留眼目,开后来,自长吉而后及于诸家。尚恨书本白地狭,旁注不尽意,开示其微,使览者隅反神悟,不能细论也。”[42]可见刘辰翁的评点是在德祐乙亥(1275)以后进行的,此时,宋朝的大势已去,刘辰翁感觉回天乏术,无能为力,也就“知其不可而不为”,托迹方外,但作为深受理学濡染的一介儒生,进不能以武力安邦,退不能放情山水,忘却尘世;更不能出仕元朝,沦为贰臣,因此其心情是极为悲伤、苦闷和彷徨的,他的这一心境,其子刘将孙曾云:“先生登第十五年,立朝不满月,外庸无一考。当晦明绝续之交,胸中郁郁者一泄之于诗,其盘礴襞积而不得吐者,借文以自宣,脱于口者,曾不经意,其引而不发者,又何其极也。”[43]

其后裔刘为先《续刻须溪先生集略序》中亦云:

诸书多所评点。……因忆当赵宋社屋之后,信国知其不可而为之,先生知其不可而不为,挂冠史馆,诡迹方外,而惟是放于笔墨,作悲愤无聊之语,无地不记,无书不评,夫岂以文章显哉!盖亦托文章以隐耳。张孟浩比之伯夷、陶潜,诚论其世以知其人,读其文章以知其节意。……千载上下,真同一避世之心也。[44]

明代的陈继儒在《刘须溪评点九种书序》中对刘辰翁此时评点批书的心态剖析得更为细致:

当宋家末造之时,八表同昏,四国交阻,刀槊耀日,烽烟翳天,车铎马铃,半夜戛戛驰枕上,书生老辈偷从墙隙户窦窥噤,莫敢正视。先生何缘得此清暇,复美笔概文史耶?抑亦德祐前应举所读书也。德祐以后,军学十哲像左袵矣,万里以故相赴止水死矣,文文山入卫,征勤王师,无一人一骑至矣。大势已去,莫可谁何。先生进不能为健侠执铁缠矟,退不能为逋人采山钓水,又不忍为叛臣降将,孤负赵氏三百年养士之厚恩。仅以数种残书,且讽且诵,且阅且批,且自宽于覆巢沸鼎、须臾无死之间。正如微子之麦秀,屈子之离骚。非笑非啼、非无意非有意,姑以代裂眦痛哭云耳。……须溪笔端有临济择法言,有阴长返魂丹,又有麻姑搔背爪,艺林得此,重辟混沌乾坤。第想先生造次避乱时,何暇为后人留读书种?更何暇为后人留读书法?而解者咀其异味异趣,遂为先生优游文史,微渺风流,虽生于宋季,而实类晋人。得无未考其世乎?[45]

在这样的心境与背景下,他只有转诸文学评点来寄托自己的情感。他自己曾说:“甲子,则予与渊明命也,亦本无高处,正自不得不尔。‘八表同昏,平路伊阻’。诵《停云》此语,泪下霑土,何能无情?”[46]因此,刘辰翁的文学评点实在是其侘傺无聊之日的寄托,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胸中之块垒。刘辰翁无力改变时局,但又不甘心于被异族统治的既定事实,内心是极为复杂痛苦和无奈的,借诗文评点来“纾思寄怀”,表达自己的思想倾向。故从刘辰翁的评点中我们不仅能看到他在艺术形式方面的真知灼见,亦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他对时代离乱的哀伤和民族气节的激扬。例如《世说新语》卷下《企羡第十六》第二则“王丞相过江自说,昔在洛水边数与裴成公、阮千里诸贤共谈道。羊曼曰:‘人久以此许卿,何须复尔?’王曰:‘亦不言我须此,但欲尔时不可得尔。’”刘辰翁批云:“至无紧要语,怀抱相似。”王导所言,看似无关紧要,但实际上流露出了深深的中原沦丧的故国之痛,这种与刘辰翁所处时代相似的兴亡之悲,激起其感情上的共鸣,而生“怀抱相似”的感慨。《韦苏州》卷八《九日》:“今朝把酒复惆怅,忆在杜陵田舍时。明年九日知何处,世难还家未有期。”刘辰翁的批语为:“可悲。伤世与余同患,亦似同吟。”在此,刘辰翁通过评点抒发了个人的愁绪。其他如《集千家注批点·补遗杜工部诗集》卷六《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此时霑奉引,佳气拂周旋”句下,刘辰翁批为:“描摸老成,乱来读此十字哀痛来生。”《集千家注批点·补遗杜工部诗集》卷十《遣忧》“乱离知又甚,消息苦难真。受谏无今日,临危忆古人”句下,刘辰翁的批语为:“如此苦语,无限哀愁。忠臣更事之感,后世之痛,百世同之。”《须溪批点李壁注王荆公诗》卷十一《朝日一曝背》“弹作南风歌,歌罢坐长叹”句下,刘辰翁的批语为:“附仰自足,而有忧世之心,非为己饥己寒也。”“寤被栖栖者,遗世良独难”句下,刘辰翁批为:“语不多而怨长。”基于此,揭傒斯曾高度评价刘辰翁的评点:“须溪衰世之作也,然其论诗,数百年来一人。”[47]当今学者指出,“揭示诗歌沉著的悲剧精神和巨大的悲剧感染力是刘辰翁评点的重要内容”。[48]刘辰翁藉评点以寄情志,评点是其抒发被压抑的感情的载体。因此,有学者认为,“刘辰翁亦透过遍览群书的评点过程,进行一连串抚平心灵遭逢家国倾覆悲痛之自我疗伤,透过文学阅读与书写的烙印,即是返照自身幽微的一种生命治疗”。[49]

评点,这一批评文体在其产生和发展的过程中与科举有着密切的关系,而刘辰翁的评点已经逐渐脱离了科举考试的功利性,他本人虽然参加过童子试、乡试并最终通过科考中过进士,然而他对科举考试的弊端却有着不同于常人的认识,他曾说:

士不幸而用所学于科举,其得失饥渴、升沉胜败,曾不如庶人之常业。虽有宽易静笃之君子,十上五黜,幸不黜,愈恨恨,乃甚于黜。使夫怜伤太息者,犹惑于其命,则所以烦瞀摧废,当何如而益退。然确死而浩然,盖夺精失营者,莫科举之为累,而其厄穷不闷者,必学道之有得也。[50]

在刘辰翁看来,士子一心向往科举登第,期间说不尽的“得失饥渴、升沉胜败”,因而“夺精失营”,此为科举所累,丧失了为学的根本之道。他认为为学的根本不在于登第富贵与否,而在于学术与人品,他说:

余既言三代余民受罔极之恩于夫子者,又欲陋巷时贤,以身之贫贱学其为夫子者,盖进取之事,不在科举,而在学术与人品,此世道之古也。[51]

然学校科举绝有愧于道,孰能学校科举外而求志,又孰能用学校科举而成之。[52]

科目兴,类起徒步致富贵,然再世则不可复贱,衣冠文雅,化及群从,高者矜持自喜,下者轻侠不逞……而区区求如江左风流,亦不可得矣。[53]

由于刘辰翁本人对科举的弊端认识深刻,故其评点不是以科举所重的文为核心,而是以诗歌为重心,这与当时科举被废除、诗歌风气日益兴盛密切相关。刘辰翁《程楚翁诗序》曰:“科举废,士无一人不为诗。于是废科举十二年矣,而诗愈昌。前之亡,后之昌也,士无不为诗矣。”[54]

元人陆文圭也指出:“科场废三十年,程文搁不用,后生秀才气无所发泄,溢而为诗。”[55]欧阳玄亦有类似的见解:“宋末须溪刘会孟出于庐陵,适科目废,士子专意于诗,会孟点校诸家甚精,而自作多奇崛,众翕然宗之,于是诗又一变矣。”[56]

刘辰翁从事文学评点的另一重要原因是教授门生子弟,他的家乡——江西吉安教育和文化发达,州学、县学、书院甚多,教学设施齐备,欧阳修讲述这一状况时云:吉州州学“有堂筵斋讲,有藏书之阁,有宾客之位,有游息之亭。严严翼翼,壮伟闳耀,而人不以为侈”。[57]明人吴云的《吉州人物传略》称宋代的吉安府“家有诗书,人多儒雅,序塾相望,弦诵相闻,敦庞而多寿考,艺文而盛儒术,士夫秀特,文章盛于江右”。当地人求学热情高,因此聚徒讲学者很多。刘辰翁从事文学评点除了“纾思寄怀”,其次就是教授门生儿子的需要,这在其评点的批语中有明确的记载:《集千家注批点·补遗杜工部诗集》卷五《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二:“苔藓山门古,舟青野店空。月明垂夜露,云逐度西风。”句下刘辰翁评曰:“可言云逐风,不可风逐云,诗才不须如此,评以喻儿辈。”其子刘将孙在《笺注王荆文公诗序》中亦言:“先君子须溪先生于诗喜荆公,尝点评李注本,删其繁,以付门生儿子。”刘辰翁之评点写给“门生儿子”供“儿辈”阅读,这一点在其子刘将孙的《高绀泉诗序》中有生动详细的记载:

玄度诗本从霶霈入,初见来贽二篇,关涉宏阔,俯仰有态。先君子须溪先生即援笔,点如雨,和诗深致其意,自是从容议论,倾倒契悟,行吟提携,夜坐共赋,一朝出同门诸子上。或媢且疾,而先生益亲之。尝嘿自笑曰:“吾具眼,岂轻许可耶?”一日得其《见寄闽归诗》见间,取朱笔赏记荧煌,复笑曰:“其以示群儿尔。嚣嚣自尊大,曾当吾意如此耶?自揆造语尝有此,吾靳不赏耶?”嗟乎!玄度得此语,可以传其诗矣。[58]

因此,台静农在论及刘辰翁评点时,曾这样写道:

《四库提要》对辰翁也有批评……所谓“破碎纤仄”与“剪裁罗缎”,并无二致。辰翁生当宋末,其诗学不免受“四灵”、“江湖”余风的影响,境界不高。而其所以专事评点者,则因国亡隐遁家居,以次教授后生,如其子将孙所说“以传门生儿子”……[59]

刘辰翁从事评点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是宋代的文学批评十分发达,是一种高度自觉的文学批评。从当时文人的随思、随感、随录的札记体文章以及序跋、笔记、杂论、笺注等著作中,都可看到他们对文学的见解,宋人谈诗论诗的风气和诗话的崛起推动了评点的发展,当时为便于读者阅读和理解作品为宗旨的注诗风气的兴盛,对评点的演进也有极大的促进作用,特别是诗话这一评论文体更是对评点产生了不可低估的影响,诗话是一种集品、说、考、述、纪为一身自由随意包容性很强的批评文体,它没有严密的逻辑体系和完整的理论框架,内容驳杂,始终以作家作品的具体评论为主,断语多而推论分析少,往往以比较排比的方式评骘高下,这种批评停留在具体作品的现象层次,多用语录和笔记的著述形式,是随所得而录的笔记体,宋人撰写诗话与其说是著述,不如说是在排遣、抒发文人自己的胸臆。从某种意义上说,评点其实就是批评类诗话被赋予了新的形式,是宋代以诗话为中心的批评方式在新时期的变种,这也是刘辰翁专以文学论工拙的评点不同于为科举考试为宗旨的一个重要原因。

宋人读书态度认真,熟读精思,喜欢独立思考,大胆怀疑,讲究虚心涵泳,读书有心得即写入所读的作品中,黄庭坚说他读杜诗“欣然会意处,辄欲笺以数语”。[60]理学家朱熹谈到自己的读书方法时云:“某二十年前得上蔡语录观之,初用银朱画出合处;及再观,则不同矣,乃用粉笔;三观则又用墨笔,数过之后,则全与元看时不同矣。”[61]这种风尚均对刘辰翁的评点产生了不可低估的影响。此外,宋代经济的繁荣,印刷术的发达,宋代文化的普及,在客观上也对刘辰翁的评点有巨大的促进作用。


[1]顾易生、蒋凡、刘明今:《宋金元文学批评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724页。

[2]姚鼐:《答徐季雅》,《惜抱轩尺牍》卷二,国学扶轮社,清宣统二年铅印本。

[3]姚鼐:《与陈硕士笺》,《惜抱轩尺牍》卷五,国学扶轮社,清宣统二年铅印本。

[4]李卓吾评点《水浒传》卷首“发凡”,明袁无涯本。

[5]方东树:《考盘集文录》,《方植之全集》卷五《书归震川史记圈点评例后》,清光绪刊本。

[6]吴承学:《现存评点第一书——论〈古文关键〉的编选、评点及其影响》,《文学遗产》2003年第4期。

[7]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下卷,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342页。

[8]张伯伟:《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研究》,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590页。

[9]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590页。

[10]曾国藩撰,李瀚章辑:《曾文正公全集》,传忠书局,清同治光绪间刻本。

[11]袁枚:《小仓山房文集》(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152页。

[12]方回选评,李庆甲集评校点《瀛奎律髓汇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815页。

[13]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307页。

[14]叶德辉:《书林清话》卷二,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33—34页。

[15]方孝岳:《中国文学批评》,《中国文学八论》本,中国书店1985年版,第78页。

[16]钱钟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215页。

[17]赖静玫:《刘辰翁诗歌评点论析——以唐代诗歌为研究中心》,台湾淡江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3年,第40页。

[18]吴承学:《评点之兴——文学评点的形成和南宋的诗文评点》,《文学评论》1995年第1期。

[19]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第三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261页。

[20]同上书,第262页。

[21]顾易生、蒋凡、刘明今:《宋金元文学批评史》,第726—727页。

[22]王谠撰,周勋初校正:《唐语林》,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77页。

[23]陈振孙著,徐小蛮、顾美华点校:《直斋书录解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51页。

[24]吴承学:《评点之兴——文学评点的形成和南宋的诗文评点》,《文学评论》1995年第1期。

[25]陈振孙著,徐小蛮、顾美华点校:《直斋书录解题》,第452页。

[26]刘克庄:《迂斋标注古文序》,《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六,《四部丛刊》本。

[27]陆心源:《皕宋楼藏书志》卷一一四《清人书目题跋丛刊》(一),中华书局1990年影印本,第1287页下。

[28]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八七,第1699页。

[29]《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205),齐鲁书社1997年版。

[30][日]高津孝:《科举与诗艺——宋代文学与士人社会》,潘世圣等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82页。

[31]王守仁:《重刻文章轨范序》,谢枋得《文章轨范》卷首,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2]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八七,第1702页。

[33]脱脱:《宋史》卷一百五十五“选举一”,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3617—3619页。

[34]脱脱:《宋史》卷一百五十五“选举一”,第3618页。

[35]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三十二《选举考五》,中华书局1986年影印本。

[36]倪士毅:《作文要诀·自序》,国家图书馆藏元刻本。

[37]张伯伟:《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研究》,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569页。

[38]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第三册),第263页。

[39]顾易生、蒋凡、刘明今:《宋金元文学批评史》,第724—725页。

[40]孙琴安:《中国评点文学史》,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9年版,第70页。

[41]同上书,第55页。

[42]刘将孙:《刻长吉诗序》,《养吾斋集》卷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3]刘将孙:《须溪先生集序》,《养吾斋集》卷十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4]段大林:《刘辰翁集·附录》,第466页。

[45]《四库禁燬书丛刊》集部六十六册,北京出版社1998年版,第551—552页。

[46]《虎溪莲社堂记》,《刘辰翁集》,第84页。

[47]揭傒斯:《吴清宁文集序》,《文安集》卷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8]周兴陆:《刘辰翁诗歌评点的理论和实践》,《华中师范大学学报》1996年第2期。

[49]赖静玫:《刘辰翁诗歌评点论析——以唐代诗歌为研究中心》,台湾淡江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3年,第123页。

[50]《丁守廉墓志铭》,《刘辰翁集》,第218页。

[51]《临江军新喻县学重修大成殿记》,《刘辰翁集》,第2页。

[52]《鹭州书院江文忠公祠堂记》,《刘辰翁集》,第86页。

[53]《兰玉书院记》,《刘辰翁集》,第62页。

[54]《刘辰翁集》,第177页。

[55]陆文圭:《跋陈元复诗稿》,《墙东类稿》卷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6]欧阳玄:《罗舜美诗序》,《圭斋文集》卷八,《四部丛刊》本。

[57]《欧阳文忠公集·居士外集》卷十三《吉州学记》,《四部丛刊》本。

[58]刘将孙:《养吾斋集》卷十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9]台静农:《记王荆公诗集李壁注的版本》,《台静农论文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63页。

[60]黄庭坚:《大雅堂记》,《豫章黄先生文集》卷十七,《四部丛刊》本。

[61]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一百四,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6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