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朱权与《太和正音谱》
在明初戏曲理论批评方面,朱权无疑是成就最高的。作为皇室子孙,朱权曾有博大胸襟与抱负,但政治抱负的失落成就了他的曲学贡献。作为剧作家,朱权成就较为一般,奠定他在中国文学艺术史上地位的是《太和正音谱》。梁廷枏说“曲话以涵虚曲论为最先”,李调元说“曲话惟此最先”。明中晚期戏曲理论的成熟,《太和正音谱》是一个先导。因此,朱权的《太和正音谱》不仅有元代曲学的集大成者,又有导夫先路的开创之功。
一 朱权生平与思想
朱权生于明洪武十一年(公元1378年),卒于正统十三年(1448年)。他出身皇室,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死后谥献,世称宁献王。自幼即表现出过人的才智,曾自号为“大明奇士”,可以想见其胸襟抱负。但皇室贵胄的地位,似乎注定了他无法拥有和享受平民百姓的安宁与平静。
身为皇子的朱权,曾受到太祖朱元璋的特别器重。史载:他十三四岁,即洪武二十四年,就被封为宁王,“踰二年,就藩大宁”,“大宁在喜峰口外,古会州地,东连辽左,西接宣府,为巨镇”(清张廷玉《明史》)。少年的朱权已踞要塞,拥雄兵,其间显现出他过人的组织领导才能和非凡谋略。及至太祖驾崩,形势急转。太祖之孙朱允炆即位,朱棣起兵“靖难”,觊觎朱权帐下雄兵,设计夺了朱权的兵权。此后,朱权被胁迫在燕王军中一起造反,并为其草写诏檄。到燕王扫除寰宇,继立大统,当初允诺朱权“中分天下”的诺言终成一句空话。自古一山不容二虎,朱权的存在对明成祖朱棣是一个隐患。最终几经波折,朱权于永乐元年二月移国南昌府,并接连受到诬告陷害,被人监视,在一连串的打击下,保存性命尚难,更何谈政治前途与雄心抱负,他不得不甘于草庐,在诗酒琴棋的雅趣韵致中了其一生。
朱权少年时代即已露出对道教的崇奉。他喜读道家书籍,对道教有着独特的兴趣。清代史学家查继佐作过详细的记述,称朱权“性机警多能,尤好道术。太祖曰:是儿有仙分”(《罪惟录》)。改封南昌后,朱权于道家之事日益热衷。《明史》卷一百一十七《诸王传》称,朱权来到南昌后“日韬晦,构精庐一区,鼓琴读书其间,终成祖世得无患”。何乔远《名山藏》有类似的记载:朱权“自是不敢有求。请覆殿瓴甋,用瓦而已,不琉璃。而构精庐一区,莳花艺竹,鼓琴读书其间。用是得终成祖世”。到明仁宗与明宣宗朝时,朱权崇奉道教之心更加坚定,他“屏绝尘境,游泳道学,身虽汨于华衮,心已外于纮极”《神隐》,“日与文学士相往还,托志翀举,自号臞仙”(《明史》卷一百一十七《列传第五》),最终成为道教净明派的一位真人,且死后以道士装束入殓,这一切都显示了朱权皈依道家的情怀。
朱权把目光从政治转向道家思想、文学艺术,著作甚多,收获颇丰。青年时代即著有《通鉴博论》、《汉唐秘史》、《原始秘书》、《天远绍统》等著作。一生所作道教著作尤多,不下二十种。目前尚能见到的,有《太清玉册》、《神隐》、《原始秘书》、《肘后经》等几种。朱权亦好戏曲,所作杂剧,在《太和正音谱·群英所编杂剧》中,分列在丹丘先生名下有十二种杂剧名目:
瑶天笙鹤 白日飞升 独步太罗 辩三教 九合诸侯 私奔相如
豫章三害 肃清瀚海 勘妒妇 烟花判 杨娭复落娼 客窗夜话
今仅存《独步太罗》与《私奔相如》两种。这些杂剧著作在明初诸家中应该是数量较多的。朱权还另有三部巨著——《太和正音谱》、《琼林雅韵》、《务头集韵》(未见流传)。
二 《太和正音谱》
《太和正音谱》出现于明初曲坛[4],承元代戏曲理论批评而来,对有元一代戏剧散曲创作进行了理论总结,并涉及明初部分作家作品,有着独特的贡献与价值。《太和正音谱》共分八章:乐府体式、古今英贤乐府格势、杂剧十二科、群英所编杂剧、善歌之士、音律宫调、词林须知、乐府。
(一)散曲风格分类及品评
散曲,作为元代新兴并大盛的文体,它的风格迥然有别于诗词文赋。《太和正音谱》从风格学的层面,对元及明初散曲进行了系统的理论研究。
1.对散曲创作风格的分类
《太和正音谱》第一章“乐府体式”表明把“乐府”风格分为十五类:“予今新定乐府体一十五家。”“体”,在传统文论中即具有风格的含义。但较早时期,魏晋间人谈“体”,多数是指诗歌的体裁,如挚虞《文章流别论》:“若马融《广成》、《上林》之属,纯为今赋之体,而谓之颂,失之远矣。”东晋时,陆机《文赋》所谓“体有万殊”,已有风格的含义;南朝时,以“体”指称艺术风格,已较为明确,刘勰《文心雕龙》“体性”篇即是对文章风格的论述。因此,朱权亦用“体”来指“乐府”的风格。从题目上,即可知这是朱权首次对“乐府”风格进行分类。“乐府”即散曲。[5]
这是曲学史上首次对散曲风格进行的专门研究,并分门别类。此后,到明中晚期,一些曲学理论家才开始对曲的风格作出理论上的划分。[6]徐渭、王世贞等几位曲论家都以南北二体曲调声情来划分曲作风格,这比起朱权十五体之分要简单得多。这种区分容易作大体上的把握,但却不很精确。在南北曲家的创作中难免有彼此交叉,在南曲作家中有劲切雄丽之作,在北曲作家中亦有清峭柔远之体,或者一个作家兼有不同的风格倾向。因此,南北二体之分严格来说并不能准确地包容所有的曲作,显得过于笼统。
朱权把散曲风格概括为“十五体”,从不同角度、不同范围较为全面地总结了散曲的风格类型。由于文学作品的风格是一个综合性的美学范畴,风格的形成,是各种因素相互作用的产物,有精神气质、创作才能、审美取向等主观方面的因素;亦有社会环境、时代特征、地域特点、文坛风尚等客观方面的因素。因此,元曲除了自身的文体特征外,还受到曲家个性的影响,地域、时代的影响,呈现出来的风格也就千姿百态、多种多样。综观朱权对散曲风格十五类的归纳划分,有的从地域划分,有的从社会环境划分,有的从作家创作倾向划分,还有的从题材划分。由于这些体式命名的标准不一,以及内容的交叠,使后人对“体式”范畴的理解也产生了歧义。但是,朱权的十五体可以理解为有地域风格、题材风格、时代风格、作家风格的不同。虽然标准不同,但各个风格样式各自概括了一类作品的特征,这种分类正反映了文学风格多样性的要求,细致准确地归纳并全面展现了散曲的风格面貌。十五体内容如下:
丹丘体:豪放不羁。丹丘是神话中传说的神仙之地,也是朱权的别号。他以此命名豪放风格的作品。
宗匠体:词林老作之词。宗匠即宗工,为众曲家所推崇之人。此种风格《太和正音谱》解释不明确,概指散曲大家之大手笔创作,结合朱权对“国朝一十六人”之王子一的评语:“风神苍古,才思奇瑰,如汉庭老吏判辞,不容一字增减,老作老作!”宗匠体应指元曲中注重锤炼、熔意铸词的风神苍古之作。
黄冠体:神游广漠,寄情太虚,有餐霞服日之思,名曰“道情”。黄冠指道士。此种风格派别从散曲内容着眼,为“道情”之作。任讷《散曲概论》谓:“按道情内容有二种,一乃超脱凡尘,一乃警醒顽俗。”
承安体:华冠伟丽,过于泆乐。承安,金章宗正朔。以金章宗年号命名,以章宗好玩乐,耽于声色为喻。任讷《散曲概论》认为承安体“以内容分类”,“包含庆赏祝贺,与及时行乐等作”,似为不妥。此风格流派应指散曲中华丽藻艳、绮错婉媚、雕缋满眼之作。
盛元体:快然有雍熙之治,字句皆无忌惮。又曰“不讳体”。以盛世气象喻散曲风格,似指明快俊爽、轻俏洒脱之体。
江东体:端谨严密。江东一词,地域上指长江下游南岸,“江东之称始于汉初,秦末项羽自称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指吴中而言。三国吴全部地区称江东”(《辞源》“江东”条)。此种流派风格,似来自于吴地民风谨慎,端正严肃。
西江体:文采焕然,风流儒雅。《太和正音谱》“啸余谱”本作“江南体”[7],似乎更符合朱权的解释,江南才人凑集,文采竞发。
东吴体:清丽华巧,浮而且艳。与承安体风格近似。此处命名与风格的解释没有必然联系。
淮南体:气劲趣高。气势劲健,情趣高雅之作。
玉堂体:公平正大。玉堂即朝堂。任讷《散曲概论》认为此体在内容上“大概对于在位者歌功颂德之作皆属之。惟流传之元明散曲中,内容专属此种而不杂他义者,实在不多”。任氏论述较为中肯。大概指散曲中相当于“诗经”三百篇“雅”的部分。庙堂宴会酬唱、歌功颂德、宣扬教化之作。
草堂体:志在泉石。草堂,旧时文人避世隐居,多名其所居为草堂。从内容角度归类,《散曲概论》谓“按归田乐道诸词,俱属此体,制作极多”。
楚江体:屈抑不伸、摅衷诉志。以屈原典故命名,内容上抒写不遇主题,散曲中较普遍。
香奁体:裙裾脂粉。诗歌有香奁体,专写妇女身边琐事,裙裾脂粉、粉香脂腻。元散曲亦有很多此类之作。
骚人体:嘲讥戏谑。散曲中嘲讥调笑一类很多。
俳优体:诡喻媱虐,即“媱词”(媱为“淫”)。散曲中格调不高,偏于色情的浅薄之作。
若综合朱权对“十五体”的分类,有些体式是交叉重复的,有些是从内容上归纳,不可单列为一种风格。细细寻绎,“一十五体”可作如下归纳,有这样几种风格:
(1)丹丘体与盛元体:风格豪放不羁;
(2)宗匠体与江东体:风格端谨严密,锤炼字句;
(3)承安体、东吴体、香奁体:风格浮艳藻丽;
(4)西江体:风格清丽雅致;
(5)淮南体、草堂体、楚江体:风格气势雄劲,格调高雅;
(6)玉堂体:风格公平正大,庄重严肃;
(7)骚人体与俳优体:风格谑浪调笑。
此外,黄冠体,在风格上可归入丹丘体或淮南体;草堂体、楚江体、淮南体归为一派;香奁体,香艳浓丽,可归入承安体与东吴体一派之内。这样,朱权“一十五体”实质上概括了元散曲七种创作风格流派,这七种派别可以说是元散曲风格的总体面貌,除此之外再难找出其他。因此可以说,朱权的这种划分在宏观上是准确和完整的。任二北先生在《散曲概论》中也对朱权的“一十五体”作了系统研究,认为:“有关于文章派别者七体:丹丘体、宗匠体、盛元体、江东体、西江体、东吴体、淮南体……此七体中,细按之仍有重复不切之处。仅丹丘体之豪放不羁,江东体之端谨严密,东吴体之清丽华巧,可以鼎峙而立,成为三派。”[8]这种归并,范围更为宽泛,概括更为宏观,但并不全面。
十五体划分的意义就在于,首先,在曲学史上,风格的研究是一个重要的方面。朱权以前不论是贯云石,还是杨维祯都仅对个别曲家风格进行品评,偏于对作家个人创作风格的批评,而朱权从理论上首次对散曲风格进行总结,分析派别,进行分类。“一十五体”的分类,尽管还很不成熟,但说明他已经开始对风格本身的有关问题进行探讨,这对曲学风格理论的建立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9]
其次,《太和正音谱》的风格派别划分,从客观上显示了文学风格多样性,散曲创作的多样性。如前所论,《太和正音谱》“一十五体”从外部特征上,总结了散曲的时代、地域风格派别,反映了在一种文体走向极盛之时,它呈现给读者的不可能是单一的色调,如唐诗、宋词,元曲亦然。通常认为元散曲有两大主导风格派别:豪放、清丽。然而不可否认,在这两种主导风格之外仍有许多潜流在悄悄酝酿涌动,如朱权所总结的“公平正大”、“浮艳”、“滑稽谑浪”等。今天我们所看到的《全元散曲》,众多作家,“各师成心,其异如面”,每个人有不同的创作个性,即使一个作家前后期也存在差异。如关汉卿与马致远的不同,马致远前后期创作倾向的不同等。
最后,《太和正音谱》的风格派别划分,反映了元散曲隐逸思想基调。避世归隐是整个散曲文学的精神基调。特定的时代,造就了特定的文学家和文学创作。南宋以来,北方一直在少数民族的统治之下,边境地带一直战乱频仍,战争的动乱扰乱了人们平静的生活。从金代到元的建立,散曲文学在动乱中和人们无定的心绪一起诞生,并逐渐兴起。朝不保夕的性命之忧,文人社会价值的失落,以及这时全真教的兴起,造成了这一时期人们思想的转变,表现在散曲创作中,便是大量的感叹世事无常、归隐山林、求仙服药以求长生保命的低落思想情调。散曲家们,无论是身居高位的达官显宦、沉抑下僚的小官胥吏,还是混迹勾栏的书会才人、担酒卖浆的市井作家、倚门卖笑的红颜歌伎,他们都在诉说着那样的情绪和情感基调。《太和正音谱》在“一十五体”中有“黄冠体”、“草堂体”、“淮南体”、“丹丘体”,都涉及隐居乐道的思想主题,“黄冠”与“丹丘”都是道家的称号,“草堂”是避世隐居的处所。朱权以此定体,正是对元散曲创作基调的理论总结,同时,也是他本人思想意绪的凝结点所在。元散曲乐道徜徉,隐逸归田之志和朱权的道家思想息息相通,“一十五体”首列第一的“丹丘体”,正是朱权以自己的别号命名的。“一十五体”的分类深深印上了朱权本人思想的印痕,正如莱辛评价莎士比亚的作品:“最小的优点也都打着印记,这印记会立即向全世界呼喊:我是莎士比亚的!”
然而,这种分类也存在着很大的局限。由于“一十五体”的分类,命名方式和定体标准有很大的随意性,有些体式和解释本身不能统一,如骚人体,本与楚江体同源于屈原投江的典故,但它的解释“嘲讥戏谑”,并不能说明体式特征;再如“东吴体”,以地域划分出的体式,与风格的解释找不到必然联系。也许朱权有他自己的想法,但我们已经不得而知,只能从现有的文献想其一二,也正因此,朱权的分类在他以后,几乎没有引起反响,影响不大。近人对朱权的评价,也多不能苟同,李昌集认为:“此‘十五体’,从内容的角度言,应当说概括了‘乐府’的大部分题材,但仅仅停留于题材的概括,意义并不大,对文人而言,此乃一般常识;从风格的角度言,则其对各‘体’的解释,远逊前代诗歌理论中的风格论,其命名又实在不伦不类,故‘乐府一十五体’之名,自朱权肇始,并无响应,在后世的曲学中提及者甚少。”(《中国古代散曲史》)这种评论在客观上指出了朱权的根本局限所在,有很大的代表性。
另外,朱权在《太和正音谱》中总结了散曲对仗格式,共有七种,另有两种修辞方式。若综合考察周德清《中原音韵·作词十法·对偶》来看,朱权在其三种对式的基础上,又以自己的创造,概括了元散曲几乎全部的对仗格式。
周德清的《中原音韵》提出了三种对式名目:
对偶:逢双必对,自然之理,人皆知之。
扇面对:【调笑令】第四句对第六句,第五句对第七句。【驻马听】起四句是也。
重叠对:【鬼三台】第一句对第二句,第四句对第五句,第一、第二、第三句,却对第四、第五、第六句是也。
救尾对:【红绣鞋】第四句、第五句、第六句为三对;【寨儿令】第九句、第十句、第十一句为三对。二调若是末句稍弱,即以此法救之。[10]
《太和正音谱》总结了七种对仗,两种修辞方式:
合璧对:两句对者是。相邻两句的对仗,这一现象较为普遍,元散曲中此类例子俯拾即是,如【正宫·白鹤子】:“四边风凛冽,一望雪模糊。行过小溪桥,迷却前村路。”【双鸳鸯】:“隐隐遥山行云碍,萋萋芳草远烟埋。”这种对仗格式不论是近体诗,还是词中都最为常见。王骥德《曲律·论对偶》:“有两句对。”
连璧对:四句对者是。此种对仗方式少见。如《太和正音谱》所引【大石调·玉翼蝉煞】,其中第十七、十八、十九、二十四句作“云黯黯,水迢迢,风凛凛,雪飘飘”,即四句对。王骥德《曲律·论对偶》“有四句对”,但举例不详,近体诗和词中均没有这种对仗方式。
鼎足对:三句对者是,俗呼为“三枪”。此种对式较常见。【越调·天净沙】《秋思》(马致远)“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即是鼎足对;【正宫·三煞】“涨一竿春水,带一抹寒烟,棹一只渔船”;【南吕·感皇恩】“一簾风,三月雨,五更寒”,都是三句对。
周德清《中原音韵·作词十法·对偶》提出“救尾对”亦为三句对,并且说明“二调若是末句稍弱,即以此法救之”是为适应节奏的强弱而要求的对仗,和“鼎足对”的三句对当为两种对式。王骥德《曲律》作“三句对”,没有具体说明。
联珠对:多句相对者是。周德清所谓“重叠对”,即一首曲中,作对仗的句子占多数,只少数句不对。对仗句多如联珠,故有此名。如《太和正音谱》所引【大石调·玉翼蝉煞】,共二十九句,不作对仗的只有五句,其余二十四句都是分别作对仗的,这就是“联珠对”。王骥德谓“叠对”(如“翠减祥鸾罗幌”二句一对,下“楚馆云闲”二句又一对,下“目断天涯云山远”二句又是一对)即属此类。
隔句对:长短句对者是。上句加上领字,正如词中“一字豆”的对仗形式,如《太和正音谱》所引【大石调·百字令】第二、三句“正山河一统,皇家全盛”,即五字句与四字句相对;若除去领字,正好两个四字句相对。这种对仗方式,词中常见,曲中却较少见。
鸾凤和鸣对:首尾相对,如【叨叨令】所对者是也。《太和正音谱》所引【正宫·叨叨令】首句为“白云深处青山下”,末句“(煞强如)风波千丈担惊怕”,也可作为不太工整的宽对。《诗词曲格律纲要》认为【正宫·叨叨令】,在元人作品中首句和末句相对的现象并不多,只有少数作品才是首尾相对的。
燕逐飞花对:三句对作一句者是。朱权的解释不清,似不易理解。
两种修辞方式,叠句、叠字,元曲中较常见。
对于《中原音韵》所说的“扇面对”,《太和正音谱》没有相关记载,但《太和正音谱》所引例曲【正宫·三煞】却是一个很好的“扇面对”:“新妇矶头,鸥鹭乡中,女儿浦口,鹦鹉洲边。”【双调·驻马听】、【越调·调笑令】皆是。
朱权而后,关于元曲对仗的研究都沿着朱权开创的道路前进。明中后期,王骥德《曲律》“论对偶第二十”云“凡曲遇有对偶处,得对方见整齐,方见富丽”,对曲中对偶作了理论上的要求。论对式有:两句对、三句对、四句对、隔句对、叠对(即“联珠对”)、两韵对、隔调对。在《太和正音谱》的基础上增添了两韵对、隔调对两种对式。[11]从周德清初次对元曲对仗修辞做出初步理论探索,朱权全面总结并加以新的发现,到王骥德继续补充完善,散曲的对仗有了一个明确而完整的概括。在这个过程中,《太和正音谱》起决定性的作用,影响深远。
散曲的对仗以诗词对仗为渊源,又有新的变化特征。
近体诗对仗要求严格,一般要求颈联、颔联为对仗,忌“合掌”和同字相对,变化较少,但有时也有变化,如隔句对(与曲中的“隔句对”概念不同,而与《中原音韵》所称曲之“扇面对”格式相同),上一联的出句和下一联的出句相对,对句亦与对句相对。另有流水对、借对、句中自对等。[12]
与近体诗严格要求对仗相比,词的对仗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词是长短句,许多地方不适宜对仗,故必须一连两句字数相同的时候,对仗才是可能的,而且此时,对仗与否也是随作者兴之所至。对仗多在前阙起二句或后阙起二句,有时五字句与四字句相对,但前句有一领字,为一字豆形式;不限平仄,可以韵脚和韵脚相对,同字叶韵的现象也为很多词人所喜爱。
曲之句式的长短不一,使得它的对式与词较为接近。而曲的自由活泼的风格使它的对式更加样式繁多,出奇变化。除了两句对,在近体诗、词中都较为常见,律诗隔句对在曲中表现为扇面对,词的一字豆的长短句对,被曲的隔句对所继承,曲的两韵对即是词的韵脚相对,而且曲的对仗与词的对仗一样不限平仄。除此之外,鼎足对(三句对)、合璧对(四句对)、联珠对等皆为曲体所独有的景观,是曲体文学贡献给文学修辞史上的繁花。
2.曲家风格的品评
文学风格的多样性归根于作家创作个性、生命精神的多样性。文学风格不仅表现为客观上地域时代的不同,更主要的是由创作者主观因素所决定。《太和正音谱》不仅从宏观上对元及明初散曲风格进行了理论总结,以某些共同特征把散曲风格概括为不同的派别,还从微观角度审视具体的作家作品,对个体的曲家风格进行品评。《太和正音谱》的曲家评以作家为单位进行评赏。首列元代十二人马东篱、张小山等以及国朝四人王子一等,在四字评语后,有形象化的比喻和解释说明;次列元之七十人从贯酸斋至王伯成,国朝十二人从蓝楚芳至唐以初,共八十二人只有四字评语。外有元一百零五人没有评语,据朱权谓“俱是杰作,尤有胜于前列者,其词势非笔舌所可能拟,真词林之英杰也”。这样,《太和正音谱》共对元明曲家九十八人的创作风格作了品评。
这些评语大部分是切中肯綮的,表现了朱权独到的艺术眼光与艺术鉴赏力。如对张可久的评语:
张小山之词,如瑶天笙鹤。
其词清而且丽,华而不艳,有不吃人间烟火食气,真可谓不羁之材;若被太华之仙风,招蓬莱之海月,诚词林之宗匠也。当以九方皋之眼相之。
张可久一生沉抑下僚,仕途淹蹇,但他的散曲创作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曾有四个散曲集流传于世,现存散曲八百余首,是元散曲作家中数量最多的一个,历来受到较高评价。他的散曲风格以清丽著称,朱权的评论“清而且丽”可谓一锤定音,这从小山乐府中可以领略此特点:
惜花人何处,落红春又残。倚遍危楼十二栏。弹,泪痕罗袖斑。江南岸,夕阳山外山。——【金字经】《春晚》
灯下愁春愁未醒,枕上吟诗吟未成。杏花残月明,竹根流水声。——【清江引】《春夜》
这些作品,无不珠圆玉润,剔透玲珑。它们情景交融、凝练雅洁,有诗的凝练典雅,有词的婉丽蕴藉,最符合以诗词为宗的传统鉴赏审美习惯。
不仅张可久,另如关汉卿、马致远、王实甫等人的评语也都堪为的评。朱权列在首位的十二位散曲家,包括了今天所说的元曲四大家。
然而,《太和正音谱》的品评也有不足之处。有些评价也不甚恰当,有些四字评语由于很难让人把握其所指,引起了后人的批评。如王骥德在《曲律》中就曾尖锐地提出:“《太和正音谱》中所列元人,各有品目,然不足凭。涵虚子于文理原不甚通,其评语多足付笑。又前八十二人有评,后一百五人漫无可否,笔力竭耳,非真有所甄别其间也。”这种评价虽指责过当,但也说出了失误所在。
种种失误,究其原因恐怕在于,以作家为单位进行的综合的风格品评,由于作家创作风格的变化,就需要批评者很强的艺术概括力;比起对一部作品的品评,这种整体概括更为困难;而单独对一部作品进行评论,就容易把握得多。对一个作家整体风格的鉴赏,有时难免顾此失彼,不能兼顾。但不能因此对他的成就全盘否定,他在曲学领域开创的系统的风格品藻方式,对后人产生了巨大影响,他的理论功绩是不可忽视的。
品评式的理论批评属于意象批评方法范畴。所谓意象批评,就是以具体可感知的形象化的意象来比喻抽象理念的批评方式,意象批评最早来源于魏晋时对人物的品藻,之后延伸到文艺批评领域,最早使用于书法的评论,袁昂《古今书评》用这种方法评论了二十八位书家。到南朝钟嵘的《诗品》大量采用了这种方法品评诗歌,如对谢灵运的评论:“然名章迥句,处处间起;丽典新声,络绎奔会。譬犹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未足贬其高洁也。”对丘迟、范云的评论:“范诗清便宛转,如流风回雪。丘诗点缀映媚,似落花依草。”这些形象化的比喻,生动可感、境界优美。钟嵘首次成功地把这种品评方法用于诗歌文学评论,而后,用这种方法论文谈艺者绵延不绝。晚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是最典型的意象批评方式的运用。到宋人诗话中大量地品评诗人诗作,大量地譬喻,已成为一种惯用成熟的批评方法。
意象批评方法深得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家之心,到元明时期用于论剧论曲,便水到渠成了。元代贯云石、杨维祯都曾用到这种方法品评了少数几个散曲家。直到明初,《太和正音谱》成功地系统评论了九十八位元明曲家的创作风貌。这种批评方法从论诗品文,延伸到用于论曲,朱权是一个成功的范例。稍后出现的吕天成《曲品》和祁彪佳《远山堂曲品剧品》都沿着朱权开辟的道路前进,并继续完善。在曲学领域,意象批评方法再次展现了它的魅力。
意象批评是一种整体直觉思维方法,以经验感受为基础,以主观的直觉,依靠灵感式的妙悟,直接地把握事物的本质,将文学作品所有的各部分作为一个整体进行观赏。《太和正音谱》“群英乐府格势”,对九十八位曲家风格的品评,每一个作家用四字评语概括,如:
贯酸斋之词,如天马脱羁。邓玉宾之词,如幽谷芳兰。
滕玉霄之词,如碧汉闲云。鲜于去矜之词,如奎壁腾辉。
如前所论,一些作家的品评非常恰当,如以“花间美人”喻王实甫,以“琼筵醉客”喻关汉卿,以“天马脱羁”喻贯云石的豪放之作。这些评语本身形象鲜活,传达给读者的是对作家创作风格的整体印象。因此这种批评方法具有审美经验完整性的特点,避免了支离破碎的缺陷。对文学作品作纯理论的分析把握固然重要,但同时又是不完全的,因为将生动丰富的艺术作品抽象出来,加以归纳或概括,往往会失之于简单片面,而意象批评法恰恰是用完整的审美经验展示了艺术作品的总体风格。
但是,用这种方法作出的评论,有时又是模糊的,难以把握的。由于意象比喻给人的理解想象有无限的空间,而这种想象的余地有时又是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如“铁笛秋风”、“山蛟泣珠”;有时从一点立喻,往往会以偏概全,如前“天马脱羁”便不能概括贯云石作品的全貌;又或者使人不甚明了,特别当只有譬喻,没有评说时,尤其难免此弊。如同样以“月”作喻就有八处之多,实难分辨其中差别:
徐甜斋之词,如桂林秋月;胡祗遹之词,如秋潭孤月;
杨显之之词,如瑶台夜月;吴仁卿之词,如山间明月。
这样,《太和正音谱》用传统的意象批评方法来品评元明散曲家的创作,用形象来说明形象,代替抽象的理论归纳,不免比较宽泛,确指性不强。然而,这种批评方法很久以来一直受到人们的欢迎,符合中国文化注重体悟、注重经验的传统鉴赏习惯。朱权的品评应该说基本上是贴切而恰如其分的,应当给以充分的肯定。
(二)对元杂剧的理论总结
元杂剧是中国文学艺术浪潮的又一个高峰,它的成就与价值历久弥新。明初的《太和正音谱》首次对杂剧创作进行了理论总结。这不仅是一个时期文学现象之后文学理论的必然总结,更是朱权首开风气的理论创新。
1.杂剧题材分类
(1)“杂剧十二科”的分类
杂剧创作涉及的题材非常广泛,上至帝王缙绅,下至闾阎市井小民;大到辅国安民,小到家庭生活。《太和正音谱》从题材内容上对杂剧进行分类,把它们分为“十二科”,即十二类。“科”即类,是一个类别范畴。前人的笔记中已经记录了以“科”来划分类别的习惯,元人陶宗仪《南村辍耕录》记载:“医科、画家十三科,世人但知医有十三科、画有十三科,殊不知裱褙亦有十三科。”从对医科、画科的分类可以看出,对某种艺术或某种行业进行分门别类的研究,是元人的一种习惯,“科”作为类别范畴的传统已经确立。朱权继承了这一传统,首次把它用于杂剧题材的归纳分类。把杂剧的题材内容分为十二科,从创作题材出发对作品进行分类的习惯,则来源于宋人笔记中所记载的民间传统对说话家数的分类。最早可见于《都城纪胜》:“说话有四家:一者小说,谓之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和《梦粱录》:“小说名‘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公案朴刀杆棒发发踪参之事。”由《都城纪胜》和《梦粱录》对说话家数的分类可见,在宋代民间勾栏中已经形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题材分类方法。这些分类虽然是对说话题材的划分,但在“故事内容”这一层面上,与朱权对杂剧题材的分类对象是同一的,朱权借鉴了这种方法,用之于杂剧内容的概括,从中取舍,最终形成了“十二科”的分类。
关于《太和正音谱》“杂剧十二科”之说,明代中叶以后,渐有以“杂剧十二科”为科举考试之说。把元代杂剧大盛的原因,部分归于元代以杂剧作为科举取士的内容。如孟称舜在选编《古今名剧合选》时,在自序中认为,元代设十二科以取士,所以士人都学写杂剧以求进取,而明代的科举考八股文,所以不再出现优秀的杂剧剧本。臧懋循选编《元曲选》作序亦云“或谓元取士有填词科,若今帖括然,取给风檐寸晷之下”,“元以曲取士,设十有二科”。这种说法,考之元史选举志,完全没有相关的记载,因而只能是明人的臆测。王国维也对这种说法加以批评:“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及臧懋循《元曲选序》均谓蒙古时代,曾以词曲取士,其说固诞妄不足道。”(《宋元戏曲史》)明中期以后,元杂剧的成就与价值得到了充分的肯定与赞扬,各种选本选集纷披而出,明人从朱权的“杂剧十二科”中臆测出元以杂剧取士,设有“十二科”,故元杂剧出现了如此之多的杰作,如此之盛的局面,如唐代以诗取士,故唐诗盛。然而,朱权的“十二科”只是一个杂剧题材的分类,与科举取士毫无关联,所谓“科”,并非科举之科,只是一个类别范畴。
朱权对“杂剧十二科”作了简短的定义:
一曰 神仙道化 二曰 隐居乐道(又曰林泉丘壑)
三曰 披袍秉笏(即君臣杂剧)四曰 忠臣烈士
五曰 孝义廉节 六曰 斥奸骂谗
七曰 逐臣孤子 八曰 钹刀赶棒(即脱膊杂剧)
九曰 风花雪月 十曰 悲欢离合
十一曰 烟花粉黛(即花旦杂剧)十二曰 神头鬼面(即神佛杂剧)
这十二种杂剧的定义较为简略,若结合杂剧的创作概况,并以夏庭芝《青楼集志》为参照,十二科的内容如下:
神仙道化剧。元夏庭芝《青楼集志》论到元杂剧,便有“神仙道化”一类。此类杂剧写神仙度脱凡人,使其得道登仙的故事。元代神仙道化剧的产生有它特殊的背景,大多与金元时期盛行于北方的道教支系——全真教有关。全真教是金代文人王重阳(1112~1170)所创立。他有七个著名的徒弟:马丹阳、谭处端、孙不二、郝大通、刘处玄、王处一、丘处机,合称“北七真”。为了扩大影响,争取徒众,全真教又把东华帝君、钟离权、吕洞宾、刘海蟾拉进来,连同王重阳,合称“五祖”。所以神仙道化剧中便多“五祖”、“七真”的度脱故事,如马致远《开坛阐教黄粱梦》、《吕洞宾三醉岳阳楼》、《王祖师三度马丹阳》、《马丹阳三度任风子》,郑廷玉《风月七真堂》,岳伯川《吕洞宾度铁拐李岳》,范子安《陈季卿悟道竹叶舟》,等等。
隐居乐道剧(又曰林泉丘壑)。此类剧亦多演隐居不仕,安贫乐道故事,多为得道神仙、成佛真人徜徉世外,逍遥于九天之上,不食人间烟火,如马致远《西华山陈抟高卧》、宫天挺《严子陵垂钓七里滩》等剧。
披袍秉笏剧(即君臣杂剧)。披袍秉笏,是朝臣装束,在元杂剧剧本中或简作“披秉”。元刊本《晋文公火烧介子推》第一折有“正末扮介子推披秉上”。《好酒赵元遇上皇》第四折有“正末披秉共杨戬上”。此二剧皆演君臣遇合之事,当属“君臣杂剧”一类,此外如尚仲贤《汉高皇濯足气英布》、罗贯中《宋太祖龙虎风云会》等当属此类。夏庭芝《青楼集志》云:“君臣如《伊尹扶汤》、《比干剖腹》。”
忠臣烈士剧。罗烨《醉翁谈录·舌耕叙引》有云:“说忠臣负屈衔冤,铁心肠也须下泪。”此类剧多演臣子为主尽忠,义士为主尽义之事。如纪君祥《冤报冤赵氏孤儿》、杨梓《忠义士豫让吞炭》、朱凯《放火孟良盗骨殖》等当属此类。
孝义廉节剧。叙伦理道德、仁义孝悌、友信之道。夏庭芝《青楼集志》云:“母子如《伯瑜泣杖》、《剪发待宾》;夫妇如《杀狗劝夫》、《磨刀谏妇》;兄弟如《田真泣树》、《赵礼让肥》;朋友如《管鲍分金》、《范张鸡黍》,皆可以厚人伦、美风化。”以上诸剧都可以归入孝义廉节剧。此类剧在元代后期出现较多,多以家庭生活为背景。叙述日常伦理道德,除《青楼集志》提到的杂剧之外,尚有陆登善《张鼎勘头巾》,无名氏《施仁义刘弘嫁婢》、《张公艺九世同居》、《小张屠焚儿救母》等。在元及明初杂剧中也占有一大部分。
叱奸骂谗剧。此类剧演奸臣贼子祸国害民。罗烨《醉翁谈录·舌耕叙引》有“说国贼怀奸从佞,遣愚夫等辈生嗔”,从内容上说正与此类契合。孔文卿《地藏王证东窗事犯》、无名氏《谢金吾诈拆清风府》等属此类。
逐臣孤子剧。此类剧演被贬放逐之臣子,屈抑不伸、志不获展的苦闷抑郁,有李寿卿《说专诸伍员吹箫》、费唐臣《苏子瞻风雪贬黄州》、王伯成《李太白贬夜郎》等。
钹刀赶棒(即脱膊杂剧)。《梦粱录》与《醉翁谈录》均有“朴刀”、“杆棒”两类,其中《醉翁谈录》所说较为具体。其中列举“朴刀局段”,有《杨令公》、《青面兽》等;列举“赶棒之序头”,有《花和尚》、《武行者》、《五郎为僧》等。按此,元杂剧中大量的水浒戏,应属此类。此外如尚仲贤《尉迟恭单鞭夺槊》,郑光祖《虎牢关三战吕布》、《程咬金斧劈老君堂》,陈以仁《十八骑误入长安》,无名氏《小尉迟将斗将将鞭认父》等。
风花雪月剧。此类多写男女间的风流情事。如戴善甫《陶学士醉写风光好》、石子章《秦翛然竹坞听琴》、张寿卿《谢金莲诗酒红梨花》等。
悲欢离合剧。此类多写家庭特别是男女间的悲欢离合,大体上可与“闺怨杂剧”并为一类。《醉翁谈录·舌耕叙引》有“论闺怨,遣佳人绿惨红愁”。元夏庭芝《青楼集》称天然秀“闺怨杂剧为当时第一手”。《青楼集志》论杂剧有“闺怨”一类,杂剧作品如:关汉卿《闺怨佳人拜月亭》、《月落江梅怨》,白朴《薛琼琼月夜银铮怨》,王实甫《双蕖怨》,杨显之《临江驿潇湘夜雨》,乔吉《玉箫女两世姻缘》等。
烟花粉黛剧(即花旦杂剧)。《梦粱录》、《醉翁谈录》论说话均有“烟粉”类。夏庭芝《青楼集》云:“凡妓以墨点破其面者为花旦。”其中又称李娇儿“花旦杂剧特妙”,称张奔儿“善花旦杂剧”。又谓“时人目奔儿为‘温柔旦’,李娇儿为‘风流旦’”。可见花旦杂剧中尚有不同的小类别。由以上看来,花旦杂剧似多为表演妓女生活的剧目,如关汉卿《崔莺莺待月西厢记》、《杜蕊娘智赏金线池》、《钱大尹智宠谢天香》等属此类。
神头鬼面剧(即神佛杂剧)。《醉翁谈录·舌耕叙引》中“灵怪之门庭”、“神仙之套数”中的一部分,与此类相当,这是演佛、鬼、怪等的杂剧,主要是一些佛教杂剧。如吴昌龄《唐三藏西天取经》,郑廷玉《布袋和尚忍字记》,无名氏《月明和尚度柳翠》、《龙济山野猿听经》等属此类。
杂剧十二科的内容,考之元代杂剧丰富的创作题材可知,这一归纳还不完全,夏庭芝的《青楼集志》对元剧题材的相关论述可作为补充:
“杂剧”则有旦、末。旦本女人为之,名妆旦色;末本男子为之,名末泥。其余供观者,悉为之外脚。有驾头、闺怨、鸨儿、花旦、披秉、破衫儿、绿林、公吏、神仙道化、家长里短之类。
夏庭芝这里所列,有的纯从脚色着眼,不能成为一类,如“鸨儿”;但大多数兼顾了脚色与内容两方面,可以成为一类杂剧。驾头是皇帝的仪仗,驾头杂剧当是表演帝王一类题材的题目,可归入君臣杂剧一类;闺怨杂剧如前悲欢离合剧;花旦杂剧如前烟花粉黛剧;披秉杂剧如前披袍秉笏剧;破衫儿杂剧,当为演发迹变泰故事,宋元话本中有“发迹变泰”一类,叙述由贱变贵、由贫变富的故事。元杂剧中如王实甫《吕蒙正风雪破窑记》、无名氏《王鼎臣风雪渔樵记》等当属此类。绿林杂剧其内容当是写绿林好汉,如水浒戏,可与前钹刀赶棒剧并为一类;公吏杂剧当为公案杂剧,内容应为官府断案、清官决狱一类故事,元剧中有许多这样的篇目,如关汉卿《包待制三勘蝴蝶梦》、《包待制智斩鲁斋郎》,武汉臣《包待制智赚生金阁》,孙仲章《河南府张鼎勘头巾》,孟汉卿《张鼎智勘魔合罗》,李行道《包待制智勘灰栏记》等。家长里短剧,写家庭及邻里之间的各种关系,一部分可归入宣扬道德教化的孝义廉节剧,一部分可归入悲欢离合剧。
在这几种杂剧之外还有很多的历史剧,取材于史书和民间传说,演义列国、两汉、三国、隋唐、五代、两宋历史的杂剧作品极为可观,前期元杂剧创作有“四大历史剧”(《破幽梦孤雁汉宫秋》、《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关大王单刀会》、《冤报冤赵氏孤儿》)、《关张双赴西蜀梦》、《保成公径赴渑池会》等,后期有《承明殿霍光鬼谏》、《下高丽敬德不服老》、《诸葛亮博望烧屯》、《关云长千里独行》、《庞涓马陵道》等作品。
若综合以上《太和正音谱》分类、《青楼集志》相关记载和现存杂剧,可把元及明初杂剧的题材内容作如下概括:
一曰道化隐逸剧(包括神仙道化、隐居乐道);
二曰君臣遇合剧(包括披袍秉笏、忠臣烈士、叱奸骂谗、逐臣孤子、驾头杂剧);
三曰孝义廉节剧(《青楼集志》“家长里短”类一部分);
四曰钹刀赶棒剧(脱膊杂剧、绿林杂剧);
五曰悲欢离合剧(包括闺怨杂剧、风花雪月剧、“家长里短”类一部分剧作);
六曰烟花粉黛剧(即花旦杂剧);
七曰神头鬼面剧(包括神佛、灵怪、鬼怪剧);
八曰发迹变泰剧(即破衫儿杂剧);
九曰公吏断案剧(即公案剧);
十曰历史剧。
以上应是朱权所论杂剧创作题材内容的全面概括。《太和正音谱》的杂剧分类虽然不很全面,但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大致的范围,几乎囊括了所有的杂剧创作,还是非常值得肯定的。
(2)“杂剧十二科”的价值与意义
杂剧创作内容富赡,题材多样,朱权的总结有重要的理论价值与理论意义。
第一,朱权以十二科把杂剧创作分为十二个题材类别,清晰明了,概括了元及明初杂剧的大部分创作内容,这是戏曲理论史上首次对杂剧的题材作出如此明晰的理论总结,也是首次对杂剧这一俗文学样式作出的专门理论研究。此前,虽有夏庭芝《青楼集志》对杂剧类别的提及,但夏氏从脚色的角度偶一提及,并没有作专门有意识的概括和总结。因此,朱权的筚路蓝缕之功是非常可贵的。朱权的“杂剧十二科”题材内容的分类,对后来的研究影响深远,论到杂剧的内容,不能不提及此。
第二,从朱权本人的杂剧创作来看,“朱权的创作明显分为前后两期,前期题材较为多样,后期则以神仙道化为突出特色。现存的《私奔相如》和《冲漠子》二剧正分属于前后二期,它们可供我们分析朱权的心态意绪,也表现了朱权前后两期不同的思想倾向:前期宗主儒家观念,后期则遁入道教,弘扬道家教义”[13]。因此,他对神仙道化剧极为重视,列为首类,这与“古今群英乐府格势”中把马致远“乐府”创作推为首位,有异曲同工之妙。马致远不仅创作了大量的宣扬道化隐逸的散曲作品,更为著名的是他的杂剧中神道之作,有《任风子》、《黄粱梦》、《陈抟高卧》等,贾仲明《录鬼簿续编》吊词称其“万花丛里马神仙”。朱权把有神仙之称的马致远引为同调,推崇神道剧是与自己的道教信仰分不开的。
第三,朱权提到“悲欢离合”剧类,此类应主要包括闺怨和风花雪月类杂剧,这一分类,已经涉及了戏剧审美的内容,已有了悲剧、喜剧意识。“悲剧”是西方的一种戏剧门类,也是他们的一种美学精神。传统的西方戏剧美学认为悲剧写大人物,其风格严肃崇高,喜剧写小人物,其风格轻松鄙俗,故其审美品位有高低之分。王国维率先把西方的此种观念引进中国的文论,运用到他自己的文学评论中,认为元剧中:“其最有悲剧之性质者,则如关汉卿之《窦娥冤》,纪君祥之《赵氏孤儿》,剧中虽有恶人交构其间,而其蹈汤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14]此前,中国古代并没有悲剧、喜剧的概念,但中国有“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之戏剧。在中国古典曲论中,悲剧只有“苦戏”、“怨谱”、“哀曲”之类的说法;喜剧是一些滑稽的丑、净角色插科打诨。中国悲剧、喜剧并没有西方戏剧审美中的高下品格之分。从“十二科”的“悲欢离合”一科看,早在明初已有了悲剧、喜剧分别的意思。“悲欢离合”,从内容上,主要是写男女间关系、恋情、离合等,“合”则“欢”,“离”则“悲”,这些剧本把人物命运的离合,作为情节发展的线索,具有苦乐相错、悲喜交集的民族特征。
此外,朱权出身皇室贵族,他的戏剧观念与统治者的利益是一致的,这也决定了他视野上的局限性。他把目光投向了神道剧、孝义廉节剧,以及表现婚恋的爱情题材上,因此,他的十二科的分类并不能涵盖元剧的创作全貌。反映社会问题的公案剧、反映社会尖锐斗争的绿林杂剧、历史剧及驾头杂剧,都被他忽略了。这只要看一下明代法令:
《遯园赘语》云:“洪武二十二年三月二十五日,榜文云:‘在京军官军人,但有学唱的,割了舌头。娼优演剧,除神仙、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及欢乐太平不禁外,如有亵渎帝王圣贤,法司拿究。’”[15]
成祖朝又有律令:
但有亵渎帝王圣贤之词曲驾头杂剧,非律所该载者,敢有收藏传诵印卖,一时拿送法司究治。(明顾起元《客座赘语》卷十《国初榜文》)[16]
朱权的分类正与法令宣扬的相当,作为统治者中的一员,他对杂剧所作的理论归纳,正试图把人民的目光引向有利于统治教化的那些神仙道化、伦理道德的方面去。
2.剧目史料的保存
剧目,是指有关戏曲作品名目的著录,它是古代戏曲理论的重要内容之一。《太和正音谱》“群英所编杂剧”一章,保存了元代及明初的杂剧剧目,在杂剧作品流传不畅,鲜有保存的今天,这些剧目为后人探窥当时的戏曲创作打开了一个窗口。《元杂剧全目》汇集元及元明之间有名和无名氏杂剧剧目七百多种,但流传至今现存的杂剧剧本不过一百六十余种,尚不及四分之一,那么多优秀的杂剧作品只有通过剧目这一条途径遥想其昔日容颜。因此,剧目的著录保存,其文献价值、史料价值自不必言。
在《太和正音谱》之前,元末钟嗣成的《录鬼簿》已开始有意识地对元杂剧剧目进行汇集,《太和正音谱》继承了《录鬼簿》的已有成果,又加以补充,收录了明初杂剧作家作品和一些无名氏作品,因此使得一些重要的剧目,特别是一些不见于其他曲籍的无名氏剧目得以保存下来。这不仅对研究元代杂剧创作,更主要是对元末明初的杂剧创作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文献参考。稍后,贾仲明所作的《录鬼簿续编》,承《录鬼簿》的编著体例,又对明初杂剧剧目作了整理记录,这对《太和正音谱》所辑明初剧目又是一个补充。但《太和正音谱》所收明初王子一、刘东生、杨文奎及丹丘先生(朱权)等人及剧目,则不见于其他曲籍,有着独特的文献价值。
“群英所编杂剧”一章杂剧名目,有的直接来源于《录鬼簿》,有的则是朱权首次辑录。朱权在自序中谓“采摭当代群英词章及元之老儒所作”,在杂剧总目后又注称“今以耳闻目击者收入谱内”。似乎别无依傍,独立搜集汇编的。但如前所言,朱权继承了《录鬼簿》的成果,又加以补充,才完成了《太和正音谱》五百六十四种剧目名表。若对照《录鬼簿》、《录鬼簿续编》,从中大致可以看出朱权所辑剧目来源,并可明了《太和正音谱》与其他两作的关系。
《太和正音谱》的“杂剧十二科”与“群英所编杂剧”二章,分别从理论上和史料记录上,绘就了元到明初的一幅杂剧创作史的简笔素描。也许十二科的杂剧题材分类还不成熟,也许有他皇室出身的偏颇,但是这种有意识地对杂剧这一文学样式进行的理论研究,在戏曲理论史上还是第一次。也许“群英所编杂剧”的剧目有对前人的继承甚或抄录,但他又做出了自己的搜集和发现,使得一大批无名氏所作杂剧名目保存到今天。没有他的这种汲汲努力,这么多的杂剧名目也许会沉入历史的淤泥层,永无重见天日之时。而且,他的杂剧论对于杂剧创作的关注,还有着提高杂剧地位的功绩,打破主流社会对于俗文学的排斥,把杂剧和正统文学散曲放在同等的地位进行研究。以此,到明代中后期,掀起了杂剧研究的高潮,各种杂剧选本大量出现,大量杂剧得以流传,并保存到今天。
(三)最早的北曲曲谱
曲谱是我国曲学史上重要的文献遗产之一。曲谱是曲体文学形式趋向成熟,甚至凝固化以后出现的。曲谱形成以后,不仅有利于演出,而且可以指导创作。它作为曲体创作的标准化范本,是曲体文学发展的理论总结。
古代曲谱在分类上,按性质和使用对象可分作文字谱与音乐谱两种。文字谱传统上称作“曲谱”或“格律谱”;音乐谱,一般又称作“宫谱”或“工尺谱”。《太和正音谱》属于文字谱。关于它的特点,近代曲学家王季烈在《螾庐曲谈·论宫谱》中曾作过论述:“厘正句读,分别正衬,附点板式,示作家以准绳者,谓之曲谱。”具体体例上,文字谱以宫调为经纬,按照每一宫调所辖曲牌为序列,依次构谱,即先列平仄谱式,再附以例曲,组成格式。有时一支曲牌区分正变格多种,即正格以外,别列“又一体”。平仄谱式上往往附点板眼,圈注开闭口字,指示韵脚,例曲之后一般缀附小字释文,纵论该调的格律变化及制谱者的曲学见解。同一宫调的谱式先组成一个系列,多种宫调谱式汇合,便构成一部完整的总谱。戏曲史后期出现的文字谱还兼列南北曲联套谱式,以供择用。
曲谱在形成上受到隋唐燕乐谱,唐宋词乐谱的影响,“从中国音乐史的角度说,戏曲曲谱实际上是燕乐曲调谱、声诗曲调谱和词乐曲谱的裔派余脉”[17]。曲谱制作萌芽于宋元,大盛于明清,其余绪延续到近现代。
早在元代,周德清《中原音韵》中已开始搜集北曲宫调曲牌,按宫调缀以曲名三百三十五支,完成了有曲无辞的北曲调名谱,并在《作词十法》之“末句”标明六十八首曲调的末句平仄;“定格”,辑录元代“名人词调可为式者”四十首,去其重复,实为三十七首,其中小令三十三首,带过曲三首,套数一首,概括了北曲曲调的三种基本样式。“定格”重在谱式分析,但也只是最早的曲谱雏形。
朱权《太和正音谱》以《中原音韵》为蓝本,在三百三十五章曲牌的基础上,增加例曲,标注平仄,圈识正衬,构成具体谱式。他在自序中称其制作“采摭当代群英词章及元之老儒所作,依声定调,按名分谱”,“以寿诸梓,为乐府楷式”,从而完成了古代戏曲史上第一部完整的北曲格律谱。
1.《太和正音谱》曲谱的价值
《太和正音谱》曲谱的完成,是朱权留给后人重要的文化遗产,虽然它有些地方还很粗糙,其谱式也很简单,但作为第一部完整的北曲谱,对后世曲谱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它的筚路蓝缕之功是不可抹杀的。
首先,《太和正音谱》首开北曲谱之奇葩,在它之后的曲谱制作都是以《太和正音谱》体例为准的。《太和正音谱》确定了十二宫调的列谱系统。虽然《中原音韵》首次以十二宫调统属曲牌,但由于只是简单的调名缀辑,本身并不完整。而《太和正音谱》把十二宫调三百三十五支曲谱一一补足例曲,构成具体谱式,遂成为一种列谱定则。后来的《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吴梅《北词简谱》、郑骞《北曲新谱》都是踵武《太和正音谱》之体例,按十二宫调经纬曲牌的。由此,也形成了北曲曲谱系统,如《啸余谱》、《钦定曲谱》、《博山堂北曲谱》等都直接袭用《太和正音谱》宫调曲牌和例曲谱式。
其次,《太和正音谱》确立了谱式例曲的具体标注方法。即全曲乐字标明平仄,某些乐句指明正衬。如:
双调【落梅风】(即【寿阳曲】)张小山小令
东风景,西子湖, 湿 冥冥柳烟花雾。黄莺乱啼蝴 蝶 舞,几秋千打将
平平上 平上平 作上声 平平上平平去 平平去平平 作平声 上 上平平上平
春去。
平去
正宫【伴读书】(即【村里秀才】)白仁甫《梧桐雨》第四折
一 点儿心焦燥,四 壁 秋蛩闹。 忽 见掀帘西风 恶,遥观
作平声 上平平平去 去 作去声 平平去 作平声 去平平平平 作上声 平平
满地阴云罩。披衣闷把帏屏靠,业 眼难交。
上去平平去 平平去上平平去 作去声上平平
朱权根据北曲声律特点,在乐字的标注上反映出入声派入三声后的声类,形象地再现了北曲“作词之膏肓,用字之骨髓”,对今天曲律学、音韵学的研究,都有一定的帮助。而且,后世南北曲谱大多吸收了《太和正音谱》乐字平仄的标注方法。至于小字辨识例曲衬字,也成为后世曲谱的谱式常规。
最后,《太和正音谱》内的例曲保存了大量的佚曲。在谱前小引中,朱权谓:“谱中乐章,乃诸家所集,此多不工,不过取其音律宫调而已,学者当自裁斫可也。”的确,朱权选入谱中的例曲不但有他自己的散曲作品,也有许多二三流的作品。然而,正是由于朱权选择例曲范围广泛,许多大家名作选入的同时,把许多无名氏的作品,成就不高的作品也选入曲谱,这样《太和正音谱》内的例曲较为全面地反映了元曲创作的全貌。而且,许多现今不传的杂剧、散曲,反而在例曲中可以窥见一斑;从仅存的几支曲子可以想见杂剧作品、散曲作品的创作概貌。如现今只存名目的王仲文的杂剧《诸葛亮军屯五丈原》,有残存逸文保留在例曲中流传下来:
【双调·挂玉钩序】王仲文《五丈原》第四折:
越越睡不着,转转添烦恼。我这老病淹淹,秋夜迢迢,抛策杖独那脚。好业眼难交,心焦,助慰闷增寂寞。疎剌剌扫闲阶落叶飘,碧荧荧一点残灯照,一更才绝,二鼓初敲。
因此,“《太和正音谱》内的大量例曲,在今天已成为元代散佚杂剧、散曲的吉光片羽、珍贵资料,对我们描述元杂剧、散曲的创作概貌与演出情况,了解某一位作家创作的总体风貌与艺术成就,反而具备不可替代的文献价值”。“据统计,《太和正音谱》共引元代及明初八十九位存名与佚名的散曲作家作品,其中小令九十六首,节自套数的单曲一百三十四首;三十三位存名与佚名剧作家四十四杂剧中的九十一首单曲。”[18]
2.曲牌
《太和正音谱》沿用了《中原音韵》十二宫调三百三十五章曲牌,这些曲牌集中了元北曲几乎所有的音乐曲调。对于北曲音乐曲调的著录,除周德清《中原音韵》及《太和正音谱》所录外,尚有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录两百二十多个曲牌,洛地先生曾结合《元曲选》、《全元散曲》以及《刘知远》、《西厢记》诸宫调传作进行了全面考察,统计出现可以考知的(金)元北曲曲牌共四百二十多个,如除去诸宫调之曲,则现今可知的元北曲曲牌大约是三百六十个。这些曲牌,有来自唐宋词的,有来自唐宋大曲的,有来自宋代歌舞剧曲的,有来自金院本和金诸宫调的,有来自宋金民间俗曲的,还有若干西北少数民族的曲调和元代文人的创调。[19]《太和正音谱》三百三十五章曲牌显然不能囊括所有的北曲曲牌,但已经相当全面。由于它们出现在较早时期的元及明初,探求这三百三十五章曲牌的来源,对于考查元曲产生渊源有重要意义。[20]
(四)演剧脚色的记述
在《太和正音谱》“词林须知”部分,朱权沿袭了燕南芝庵《唱论》的有关论述,涉及内容十分丰富,既有音乐史的简单线索,又论到音乐思想、歌唱方法,以及杂剧的演变。而朱权个人关于演剧脚色的记述,较有价值。
我国戏剧的脚色是在长期的戏剧表演实践中形成的。唐代的参军戏,已经有两个固定的脚色——参军和苍鹘,这是后来净角和丑角的前身。脚色的真正形成,是在宋代。吴自牧《梦粱录》卷二十《妓乐》记述宋代杂剧的演出,通常分为艳段、正杂剧、杂扮三段,演员分成五种脚色:末泥、引戏、副净、副末、装孤。
戏剧脚色发展到元杂剧时期,已经形成了完整而成熟的脚色体系,(王国维的《古剧脚色考》对诸脚色作了详细考证),即今天所说的生、旦、净、丑四大脚色系统。到明初的《太和正音谱》中又总结了九种脚色的名称:
丹丘先生曰:杂剧院本,皆有“正末”、“付末”、“狚”、“孤”、“靓”、“鸨”、“猱”、“捷讥”、“引戏”九色之名。
朱权对这九个脚色依次做了自己的解释,其中有些符合实际情况,但也有些有附会之嫌。
正末,当场男子,谓之“末”,今天所谓生,男性主角。
付末,应可作副末,“古谓之‘苍鹘’”,来自于参军戏,相当于今天的丑角。
狚,女性主角,即为旦、妲。
孤,来自宋杂剧,装扮官员的角色。
靓,“古谓‘参军’”,来自于参军戏,相当于今天的净角。
鸨,“妓女之老者曰‘鸨’”,据王国维《古剧脚色考》谓鸨为卜儿的略称,由鲍老之名分化而来,鲍老中扮老妇者,谓之卜儿。
猱,“妓女总称,谓之‘猱’”,不知从何处来,朱权的解释似不通。
捷讥,“古谓之‘滑稽’。院本中便捷讥谑者也。俳优称为‘乐官’”。王国维《古剧脚色考》谓:“此名亦始于宋《武林旧事》(卷六)。诸色伎艺人,商谜条有捷机和尚。捷机即捷讥,盖便给有口之谓。明周宪王《吕洞宾花月神仙会》杂剧所载古院本,犹有捷讥色,所扮者为蓝采和,自号乐官,则《正音谱》所谓俳优称为乐官者是也。”
引戏,“院本中‘狚’也”。引戏一名来自于宋杂剧“引戏”之称。
这九种脚色名称有些今已不可考,如“猱”,有些解释失之偏颇,但他对戏剧脚色的记录,给了我们很大的参考,许多脚色虽名目与今天的名称不同,但大致包括了元杂剧所有的脚色类别。如:
正末——生
狚——旦
靓——净
付末——丑
杂——鸨(卜儿)
以上九种脚色名外,朱权还提到了“鬼门道”这一名称,“构栏中戏房出入之所。谓之‘鬼门道’”,并非鼓门道、古门道之称。
对于杂剧体制的流变,《太和正音谱》也有简单的描述,它借鉴了《南村辍耕录·院本名目》的描述,认为“杂剧之说,唐为‘传奇’,宋为‘戏文’,金为‘院本’,杂剧合而为一,元分‘院本’为一,‘杂剧’为一。‘杂剧’者,杂戏也;‘院本’者,行院之本也”。其中,杂剧在唐为传奇,显属错误,唐代参军戏等各种伎艺中都有戏剧的萌芽,而非小说的名称“传奇”。这些概述虽难免纰漏,但也客观地简单描述了杂剧的发展历史。
《太和正音谱》是朱权留给后人的珍贵的文化遗产。在曲学理论史上,《太和正音谱》承前启后,它的理论创见,它的史料文献价值,都是它具有长久不衰的生命力所在。《太和正音谱》极大地丰富了戏曲理论的宝库,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
[1] (明)叶盛《水东日记》卷二十一《小说戏文》:“南人喜谈如汉小王(光武),蔡伯喈(邕),杨六使(文广),北人喜谈如继母大贤等事甚多。农工商贩,钞写绘画,家富而人有之;痴呆女妇,尤所酷好,好事者因目为女通鉴,有以也。甚者晋王休征、宋吕文穆、王龟龄诸名贤,至百态诬饰,作为戏剧,以为佐酒乐客之具。有官者不以为禁,士大夫不以为非;或者以为警世之为,而忍为推波助澜者,亦有之矣。明代前期戏曲创作,朱有燉有杂剧《继母大贤》,南戏,徐罴斋有《跃鲤记》演王祥(休征)卧冰事,无名氏有《破窑记》演吕蒙正(文穆)发迹事。”
[2] 元代罗宗信《中原音韵序》:“世之共称唐诗、宋词、大元乐府,诚哉。”元代邓子晋《朝野新声太平乐府序》:“乐府本乎诗也。三百篇之变,至于五言。有乐府,有五言,有歌,有曲,为诗之别名矣。”曲是从诗词演化而来的,把曲与诗词相提并论,这是元人对曲的基本认识。
[3] 李金松:《明人推尊戏曲及其文学观念的转变》,《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4期。
[4] 其成书于永乐五年或稍前,而非《自序》的洪武戊寅年间。参见姚品文《〈太和正音谱〉写作年代及“影写洪武刻本”问题》,《文学遗产》1994年第5期。
[5] 在《太和正音谱》中乐府指散曲和杂剧中的单枝曲词,和杂剧并列,而不包括杂剧。参见闵永军《〈太和正音谱〉中“乐府”一词含义辨析》,《世纪桥》2007年第10期。
[6] 如徐渭《南词叙录》谓:“听北曲使人神气鹰扬,毛发洒淅……南曲则纡徐绵眇,流丽婉转……”王世贞《曲藻序》亦云:“大抵北主劲切雄丽,南主清峭柔远。”王骥德也在《曲律·杂论上》中谓:“北人工篇章,南人工句字。工篇章,故以气骨胜;工句字,故以色泽胜。”
[7] 参见“太和正音谱校勘记”,中国戏曲研究院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三),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
[8] 任讷:《散曲概论》卷2,第29页。
[9] 参见俞为民《古代曲论中的风格论》,《戏曲研究》第25辑,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年版。
[10] (元)周德清:《中原音韵·作词十法·对偶》,中国戏曲研究院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二),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
[11] (明)王骥德著:《曲律·论对偶》,中国戏曲研究院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四),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以上有关王氏《曲律》“对偶”的论述皆出于此)
[12] 参见王力《汉语诗律学》,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版。
[13] 朱万曙:《论朱权的戏曲创作与理论贡献》,《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7期。
[14] (清)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上海戏剧出版社1998年版。
[15] 王利器辑录:《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16] 王利器辑录:《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17] 周维培:《曲谱研究》,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18] 周维培:《曲谱研究》,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19] 赵义山:《元散曲通论》,巴蜀书社1993年版。
[20] 笔者对《太和正音谱》三百三十五章曲牌的来源作了梳理,列一表格,从中可以清晰地查出三百三十五章曲牌,有的来自唐曲、有的来自宋词、有的来自宋代戏艺及金院本、有的来自诸宫调。参见《曲学初步·太和正音谱疏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