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与信仰:夏目漱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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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批评界对夏目漱石文学的阐释

夏目漱石熟练驾驭语言的能力,对人类本性的深刻了解和敏锐的洞察力以及他独特的个性,尤其是他作品的丰富思想内涵,以及深刻性和创新性,是被广泛阅读的关键所在。漱石的作品不仅在日本拥有广泛的读者,而且在世界各国亦深受读者欢迎和学者重视。一个世纪以来,评论家对漱石文学不断重新解读,可谓久盛不衰,在日本至今还没有一个作家的研究胜过漱石。

日本漱石文学研究早期主要围绕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自然主义作家系谱上的漱石论”,如正宗白鸟、田山花袋等,他们眼中的漱石文学是暴露社会的阴暗面,含有“憎人厌世”等因素,批评其文学是“高等讲坛”,不过是陈旧的“劝善惩恶”文学传统的延续。另一方面是“人文主义或者人格主义者系谱上的漱石论”,这是漱石弟子们关于其文学的共识,主要代表作有小宫丰隆的《漱石的艺术》与和辻哲郎的《先生其人及艺术》等,其后还有评论家唐木顺三的《漱石概观》以及泷泽克己的《漱石》。他们持有一个共同的论点,即漱石先生由“我执的苦恼”到“宗教意识”的探寻者,最后达到“则天去私”的境界。之后,文学评论家江藤淳的《漱石》和《漱石与时代》两部论著,完全抛开运用弗洛伊德和马克思哲学的决定论、传记方法以及自然主义文学家们研究文学的尺度,运用以文本为中心的研究方法,对漱石文学进行了全新诠释,他认为漱石文学创作是他自身三个方面的艺术体现:(1)狂气;(2)(与登世嫂)私通的甜蜜追忆及罪恶感的二律背反;(3)立身出世荣耀的功名心,打破了漱石“则天去私”的“圣人”偶像,指出漱石是“爱之不可能”的证实者,而非求道者。但这只是江藤淳的个人观点,事实表明震撼心灵的漱石文学将与世长存,无论是有意无意的曲解都变得黯然无光。

日本学术界“三剑客”吉本隆明、柄谷行人和小森阳一对漱石文学做出了比较全面和客观的评价。吉本隆明在《漱石的主题》中指出,漱石作品尤其是后期作品反映的是社会和人性,是普遍的人类共性问题,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是日本近代文明中知识分子不得不背负的“文明苦”的问题。柄谷行人在《漱石论集成》中,利用克尔凯郭尔、海德格尔和萨特等存在主义哲学的理论来评价漱石文学,对漱石的哲学思想、存在问题做了彻底的梳理,全面把握漱石的文学思想。他指出漱石文学是“悲剧”性文学。漱石在两种文化体系下培养起来的复杂思想,使他在混乱无序的社会中很不合拍,其感受是敏感而独特的,这种“精神上的黑暗,或者说精神的地下室”是他苦闷的根源。如果一个人既不能像真正的宗教徒那样超越,又不能融入世俗,人就失去了存在的根基,剩下的只能是痛苦。[11]小森阳一的论著《读漱石》和《重读漱石》中对漱石文学的独特性解读也特别引人注目,他注重通过漱石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分析,来探讨漱石民主、自由和平等的思想观念,尤其是他借鉴西方女性批评的理论,对漱石文学中的女性形象进行了别具一格的阐释。佐藤泰正对于漱石的“文学与宗教”有过独到的探讨,认为漱石“则天去私”的本质与宗教相关。这些具有影响力的学者对漱石的重新解读,带动了20世纪90年代漱石研究热。在漱石文学研究队伍中,有语言学家、文学家、社会学家和宗教家等等,每年有数千篇论文(含专著)出版。近年来,年轻学者对漱石文学研究亦取得了卓越成就,研究的内容不断扩展和深化,伦理道德、存在主义哲学、历史观、自传性解读、宗教思想和性别研究等,为我们的漱石文学研究提供了借鉴。

在中国,漱石文学的译介始于鲁迅和周作人。鲁迅非常欣赏他的作品,推崇他文学创作的“余裕说”和作品的幽默讽刺风格。20世纪80年代,刘振瀛主编的《日本近现代文学阅读与鉴赏》,何乃英出版了《漱石和他的小说》,李国栋出版了《漱石文学主脉研究》,这些著作对漱石文学的文明批评、社会批评以及其文学体现出的“真”、“善”、“美”等方面进行过探究。90年代以来,漱石文学研究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刘立善出版的《日本文学伦理意识——论近代作家爱的觉醒》,从爱情观角度,来透视日本近代作家关注自我价值的新意识,遗憾的是,这部论著不是漱石研究的专著,只有一章是专门论述漱石文学。1998年何少贤倾注了10年心血写了《日本现代文学巨匠——漱石》,他将漱石放到20世纪文艺理论发展的大背景中,系统研究漱石成为文艺理论家的过程,通过考察漱石文学理论与批评较为全面地把握了漱石文学及其思想。李光贞的《夏目漱石小说研究》和张小玲的《夏目漱石与近代日本文化身份构建》,对漱石文学创作以及文化构建展开研究,揭示出漱石之于日本特色的文学近现代化之路的意义。

漱石是一位多元文化语境中成长起来的作家,本论著试图在多维视野中去研究,彰显其文学创作及其思想的独特性与价值意义,首先通过漱石的文学理念、“存在”问题、女性观以及宗教观等方面进行综合考察,以探求漱石文学中关于人的存在状况,诸如个人对人生的悲观、绝望、厌倦、恐惧心理和生存的虚无境地,揭示作者追求个性发展、倡导自由平等、弘扬人文精神等价值观重建的美好愿望。其次分析漱石的生命历程及作品中的叙事和人物形象,透析作者的宗教意识,诸如罪感意识、恶的救赎以及超越意识,人与自然的和谐等。漱石的宗教态度经历了较为明显的嬗变过程,内心呈现出极端的矛盾与痛苦,漱石文学展示出的宗教情结看似矛盾,实则统一,他极力批判对神佛的偶像崇拜,又憧憬宗教的伦理要素和超越思想,真正地追问人的生存状况,希望从宗教中能寻找解决问题的途径,为我们揭示了宗教与人之生命关系的意义。

在研究方法上,主要采用实证和比较文学的方法研究漱石文学创作及其思想。基本思路是把漱石文学理论与创作结合起来,并通过与西方作家和同时代日本作家的比较来进行综合考察。在漱石文本材料的运用方面,囊括了其全部作品即:小说、随笔、汉诗和文学论著、演讲集,以及作者的大量信札。研究特色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把漱石文学创作放在东西方文化影响上去实证考察,把握漱石文学思想渊源,同时尽可能多地关注漱石所处的社会和时代背景,进而准确全面地把握漱石创作的本质特征,揭示其思想形成的必然性。第二,注重文本解读,用心去体味作者的思想。借用一段文字来说:“这种批评不会努力去评判,而是给一部作品、一本书、一个句子、一种思想带来生命。”[12]

当今世界,价值观混乱,物欲横流,道德迷失,人的精神变得日渐紧张和焦虑。漱石文学思想对于突破生存困境,塑造崇高人格,提升社会道德具有积极意义。再过三年,是漱石逝世一百周年,对这位享有崇高声誉的杰出作家的研究将会备受重视,期望本书能为丰富漱石文学研究提供可参考的资料,也期望漱石的文学创作,对中国作家的创作能有启发意义。重温经典作家的文学思想,对于穿越虚无守护诗意尤为重要。


[1] [日]夏目漱石:《梦十夜》,李振声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16页。

[2] [日]夏目漱石:《梦十夜》,李振声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90页。

[3] [日]佐藤泰正、吉本隆明:『漱石の主題』,春秋社1986年版,第56頁。

[4] [日]夏目漱石:《我是猫》,于雷译,译林出版社1993年版,第280页。

[5] [法]福柯:《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癫史》,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出版社1995年版,第270页。

[6] [日]夏目漱石:《三四郎》,吴树文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15页。

[7] [日]夏目漱石:《夏目漱石小说选》上册,张正立、赵德远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26页。

[8] [日]佐藤泰正、吉本隆明:『漱石の主題』,春秋社1986年版,第19頁。

[9] [日]夏目漱石:《心·路边草》,周大勇、柯毅文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版,第413页。

[10] 王小波:《我的精神家园》,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162—163页。

[11] [日]柄谷行人:『漱石論集成』,平凡社2001年版,第371頁。

[12] [法]米歇尔·福柯:《权力的眼睛——福柯访谈录》,严锋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0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