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说唱文学之发展流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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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唐代的俗讲活动

和尚布道,目的无非有二,其一是传播教义,广揽信众;其二就是悦俗敛财,广收布施。佛教发展至唐代,寺庙之中的讲经方式有了更多的花样。和尚们除了在自己圈子内部的“僧讲”之外,还有面对世俗大众的“俗讲”。二者的性质和内容是判然有别的。恰如日本沙门圆珍所撰《佛说观普贤菩萨行法经记》(《大正藏》卷五六)所记:

言讲者,唐土两讲:一、俗讲。即年三月就缘修之,只会男女,劝之输物,充造寺资,故言俗讲(僧不集也云云)。二、僧讲。安居月传法讲是(不集俗人类,若集之,僧被官责)上来两寺皆申所司[京经奏,外中州也。一日(月)为期]。蒙判行之,若不然者,寺被官责(云云)。

如上所述,所谓的“僧讲”,就是针对出家人讲的经文大义,是佛家正常的宣讲活动,类似我们今天的“必修课”。而“俗讲”,则是面对广大的世俗民众,目的是宣扬佛法之法力,使之笃信不疑,能够心甘情愿地“输物”,以充造寺之资。二者之本质区别,胡三省一言以蔽之:“释氏讲说,类谈空有,而俗讲者又不能演空有之义,徒以悦俗邀布施而已。”[7]僧讲与六朝的唱导一脉相传,而俗讲则是佛教在发展过程中,为了不断扩大影响和势力所采取的“手段”,“是‘三教论衡’中释家一支的派生物,表面虽仍是讲经,实际已摆脱了教义的束缚,讲述非宗教的内容(‘不演空有之义’),对僧讲来说,是有正变之不同”[8]

俗讲起于何时不得而知,但据现存资料,“俗讲”二字最早出现在唐代贞观初年。《续高僧传·唐衡岳沙门释善伏传》:“贞观三年,窦刺史闻其聪敏,追充州学,因尔日听俗讲,夕思佛义。”俗讲在中唐开始兴盛起来,其时,政府鼓励佛道争胜,俗讲活动在僧道两家都有展开。尤其是文宗时期,政府规定了俗讲时间,一般是在正月、五月、九月等长斋月举行,开讲前要向政府相关部门请示,也可以邀请政府官员乃至皇帝参加,还可以僧道对讲。日本僧人圆仁在其《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中记载了会昌元年(841年)长安寺院俗讲的盛况:

开成六年正月九日五更时拜南郡了,早朝归城,幸在丹凤楼,改年号,改开成六年为会昌元年。及敕于左右街七寺开俗讲。左街四处:此赀圣寺,令云花寺赐紫大德海岸法师讲《花严经》,保寿寺令左街僧录三教讲论赐紫引驾大德体虚法师讲《法花经》,菩提寺令招福寺内供奉三教讲论大德齐高法师讲《涅槃经》,景公寺令光影法师讲。右街三处:会昌寺令内奉三教讲论赐紫引驾起居大德文溆法师讲《法花经》,城中俗讲,此法师为第一;惠日寺崇福寺讲法师未得其名。又敕开讲道教,左街令敕新从剑南道召太清宫内供奉矩令费于玄真观讲《南花》等经;右街一处,未得其名;并皆奉敕讲。从太和九年以来废讲,今上新开,正月十五日起首至二月十五日罢。九月一日敕两街诸寺开俗讲。[9]

此外,还记有“会昌二年正月一日……诸寺开俗讲”,“五月奉敕开俗讲,两街各五座”等等。可见,在唐文宗、武宗时期(841—846年)俗讲活动是很频繁的。

中唐俗讲的盛况在韩愈的《华山女》诗中也有描述:“街东街西讲佛经,撞钟吹螺闹宫庭。广张罪福资诱助,听众狎恰排浮萍。”民间对于俗讲的热情也是很高的。俗讲现场听众情绪之高涨,气氛之热烈,可于《释宝岩传》(《续高僧传》卷下)中略窥一斑:

每使京邑诸集,塔寺肇兴,费用所资,莫非泉贝。虽玉石适集,藏府难开。及岩之登座也,案邑顾望。未及吐言,掷物云奔,须臾坐没。方乃命人徙物,设叙福门。先张善道可欣,中述幽途可厌,后以无常终夺,终归长逝。提耳扺掌,速悟时心。莫不解发撒衣,书名纪数。克济成造,咸其功焉。

从“未及吐言,掷物云奔”,到讲毕后的“莫不解发撒衣,书名纪数”,就可想象信众之狂热,他们对俗讲和俗讲僧的崇拜到了何种程度!另姚合诗有“仍闻开讲日,湖上少鱼船”(《赠常州院僧》),“远近持斋来谛听,酒坊鱼市尽无人”(《听僧云端讲经》)等描写,由此可见,唐代俗讲之“深入人心”不言而喻了。

唐代俗讲僧最著名的要算是文溆僧了。[10]段成式之《酉阳杂俎》续集卷五述及长安平康坊菩提寺有云:“佛殿内槽东壁维摩变,舍利弗角而转膝。元和末俗讲僧文淑装之,笔迹尽矣。”这是现存资料中可见的第一次提到这位俗讲高僧的资料。另外,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三记菩提寺壁画有云:“殿西东西北壁并吴画。其东壁有菩萨转目视人。法师文溆亡何令工人布色损矣。”关于文溆僧,赵璘《因话录》卷四角部记载最为详细:

有文淑僧者,公为聚众谈说,假托经论,所言无非淫秽鄙亵之事。不逞之徒转相鼓扇扶树,愚夫冶妇乐闻其说,听者填咽寺舍,瞻礼崇奉,呼为和尚。教坊效其声调以为歌曲。其庶易诱,释徒苟知真理及文义稍精,亦甚嗤鄙之。近日庸僧以名系功德使,不惧台省府县,以士流好窥其所为,视衣冠过于仇雠。而淑僧最甚,前后杖背,流在边地数矣。

文溆和尚被打压下去,但他在俗讲唱经时所用之曲调,却被教坊采用,成为名扬后世的曲牌“文溆子”。《太平广记》卷二百四文宗条引《卢氏杂说》云:

文宗善吹小管。时法师文溆为入内大德,一日既得罪流之。弟子入内收拾院中籍入家具辈,犹作法师讲声。上采其声为《文溆子》。

段安节《乐府杂录》“文溆子”条:“长庆中俗讲僧文溆善吟经,其声宛畅,感动里人。乐工黄米饭依其念四声观世音菩萨,乃撰此曲。”《通鉴·唐纪·敬宗纪》亦及文溆事,其辞云:“宝历二年六月己卯,上幸兴福寺观沙门文溆俗讲。”《乐府杂录》、《卢氏杂说》之“文溆”与《因话录》、《酉阳杂俎》之“文淑”当是一人。

综上,俗讲法师文溆,其活动时间不可谓不长:从宪宗朝元和末年(820年)开始,历经穆宗(长庆)、敬宗(宝历)、文宗(大和、开成)、武宗(会昌)历时五朝20余年;其活动区域不可谓不广:先驻锡菩提寺,宝历时移锡兴福寺,文宗时为入内大德,后虽因罪流徙,但武宗时(开成、会昌之际),又复回长安,成为“内供奉三教讲论赐紫引驾起居大德”,并于会昌寺开讲,并且依然是“城中第一人”。

唐代俗讲是六朝以来讲经、唱导制度的延续和发展,其仪式和程序也与六朝时的讲经相类似,只不过俗讲会因时因地稍作添减。俗讲仪式具体过程在法京国家图书馆藏3849号卷纸背上有文字记载:

夫为俗讲:先作梵了,次念菩萨两声,说押座了,素旧《温室经》法师唱释经题了,念佛一声了,便说开经了,便说庄严了,念佛一声,便一一说其经题字了,便说经本文了;便说十波罗蜜等了,便念念佛赞了,便发愿了,便又念佛一会了,便回向发愿取散云云。已后便开《维摩经》。讲《维摩》:先作梵,次念观世音菩萨三两声,便说押座了;便素唱经文了;唱日法师自说经题了;便说开赞了;便庄严了;便念佛一两声了;法师科三分经文了;念佛一两声,便一一说其经题名字了;便入经说缘喻了;便说念佛赞了;便施主各发愿了;便回向发愿取散。

俗讲的成员有都讲(主唱经文、经题)、法师(主讲解经文)、梵呗(主吟唱偈赞)、维那(主杂物)等。有时都讲也吟唱偈赞,故梵呗可不用。一般在凌晨开始,打钟为号。过程是:先由梵呗“作梵”或说押座,押座的底本就是“押座文”。“押座文其正确解释如何,不得而知,今按押座之押或与压字义同,所以镇压听众,使能静聆也。又押字本有隐括之意,所有押座文,大都隐括全经,引起下文。……此当即后世入话、引子、楔子之类耳。”[11]现存押座文有《八相押座文》、《三身押座文》、《维摩经押座文》、《二十四孝押座文》等,文体均为七言韵文。试举《故圆鉴大师二十四孝押座文》[12]为例:

世门(间)福惠,莫越如来,相好端严,神通自在。佛身尊贵因何得?根本曾行孝顺来。须知孝道善无疆,三教之中广赞扬。若向二亲能孝顺,便招千佛护行藏。目连已救青提母,我佛肩舁净梵(饭)王。万代史书歌舜主,千年人口赞王祥。慈乌返哺犹怀感,鸿雁才飞便著行。郭巨愿埋亲子息,老莱欢著彩衣裳。最难诳惑谩衷恳,不易轻欺对上苍。……

佛道孝为成佛本,事须行孝向耶(爷)娘。见生称意免轮回,孝养能消一切灾。能向老亲行孝足,便同终日把经开。善言要使亲情喜,甘旨何须父母催。要似世尊端正相,不过孝顺也唱将来。

接着以“经题名字唱将来”引起下文。“开题”,由都讲主唱经题,法师讲解经题目;法师开始的时候往往要来一大段“开赞”,即“先表圣贤,后表帝德”,接着再颂府主和座下听众。正式开讲时,要由都讲先颂经一段,后由法师一一讲解,一段完了,例以“××唱将来”催经,于是都讲再颂经一段;如此循环往复。最后以一段解座文结束。文体形式是有说有唱,韵散相间。

唐代俗讲除了在寺院、宫廷、私人宴会等“规定”的场地表演外,在街衢闹市之中还有了专门表演俗讲的“变场”,而且演唱时会吸收一些民间的曲调,后来竟至“淫音婉娈,娇弄颇繁”的地步,且流行市井,成为时尚音乐,以致“教坊效其声调以为歌曲”。唐代的俗讲不但在音调上讲究时尚,而且在内容上往往也“假托经论”且多言“淫秽鄙亵之事”,这当然受到“愚夫冶妇”、“不逞之徒”们的欢迎,“听者填咽寺舍”、“转相鼓扇扶树”(唐赵璘《因话录》卷四“文淑僧”条)是常有的事情。但也正因此在僧俗两界声名扫地,为传统人士所不齿。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五《怪术》篇载:

虞部郎中陆绍,元和中尝看表兄于定水寺,因为院僧具蜜饵时果。……院僧顾弟子煮新茗,巡将匝,而不及李秀才。陆不平,曰:“茶未及李秀才何也?”僧笑曰:“如此秀才,亦要知茶味!且以余茶饮之。”邻院僧曰:“李秀才乃术士,座主不可轻言。”其僧人言:“不逞之子弟,何所惮!”秀才忽怒曰:“我与上人素未相识,焉知予不逞之徒也?”僧复大言:“望酒旗、玩变场者,岂有佳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