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阶级与阶级意识的新形式
阿多诺在早期《反思阶级理论》一文中描述了那些导致个人消失的经济因素。当资产阶级之间的竞争导致了垄断条件的发展时,许多企业主被迫把他们的生意兜售给竞争者。由于他们为了生存必须交换劳动力而得到工资或薪水,那么这个经济上被剥夺权利的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就形成了一个新的阶级。这个阶级的利益,至少在原则上,是与统治阶级的那些利益或者生产方式的所有者和他们的政治盟友相对的。在一个黑格尔式的关于垄断资本下阶级的持存和消除的评论中,阿多诺坚持,马克思的阶级观点必须保留,因为“社会分化成剥削者与被剥削者的现象,不仅仅持续存在,且得到了加强”。但是这个观点也必须淘汰或取缔,因为“正如马克思理论所预见到的那样,今天组成了人类的绝大多数的受压迫者已经无法将他们自身体验为一个阶级”[20]。因此,尽管阶级分层依然存在着,阶级的构成已经变化了,归属于一个阶级的主观意识差不多已经消失了。
在1965年的《社会》一文里,阿多诺继续坚持,“社会仍然是一个阶级社会”[21],因为“阶级间的差异随着资本的不断集中而客观地生长着”[22]。3年后,在《晚期资本主义还是工业社会?》一文中,他放弃了这个主张,即大众社会在本质上是一个工业社会,而非资本主义社会,因为这暗示了世界“被前所未有的技术增长所完全控制了,以至于曾经特征化资本主义的社会关系——即和阶级之间随后发生的冲突一道,从活着的劳动力转换到商品——现在已经失去了它们的相关性或甚至可以交付给迷信领域”[23]。虽然“工业社会”的说法正确地概括了今天的生产力特征,但是生产关系仍然是资本主义的,因为人们仍然是他们当时所是的样子:机器的附属物。在工业工人不得不按照他们所服务的机器来安排他们的生活的意义上,他们被迫没有异议地屈从于——作为角色的承担者——一个抽象的社会机制。[24]当认识到马克思分析的有些方面已经不再适用于晚期资本主义社会时,阿多诺却仍然就生产方式所有制和生产方式的控制方面而言,接受了马克思对阶级成员资格的评价。[25]而且他确认道,阶级关系在北美就表现得很明显。[26]
然而,与马克思相反,阿多诺认为,今天工人们有比他们的锁链更多的东西要失去了,因为他们的生活水平实际上已经得到了改善和提高,他们拥有的早已不仅仅是锁链而已了。马克思所无法预见到的福利国家的建立,部分地就是实现这个改善的原因。与缩短的工作日和改善的工作条件一起,工人享受到了“更好的食物、住房和穿着;对家庭成员和工人们在他们晚年时的保障;以及平均寿命的增加”。这里阿多诺追随了社会研究所的其他成员,他论证道,提供给工人们一个财政上更加稳定且物质上更加舒适的存在的福利国家,也促成了阶级的不可见性。除了掩饰既存的生产关系,更高的生活水平也安慰了工人,排除了饥饿会迫使他们“加入到武力中来并发动一次革命”的可能性。[27]借用《共产党宣言》中的一个短语,阿多诺断言,与福利国家一道,统治阶级为了确保他们自身,而有效地加强并保障了“奴隶在奴隶制中的生存”[28]。过去,工人阶级也是无产阶级,没有生产资料,没有货币或足够的货币,更别提住房条件、基本公共设施、医疗保险等,有的只是资产阶级所给予他们的进行剩余价值再生产的命令或锁链,而现在随着社会体制的改革,如金融体制、医疗体制等,这些情况不同程度地得到了改善,工人阶级也拥有了自己的住房、汽车,享受到了基本的医疗保险、养老金等,因此他们的利益部分地得到了满足和保障,于是就没有了原先与社会或统治阶级之间的直接对立或对抗的情绪,没有了马克思或卢卡奇意义上的革命意识。
卢卡奇相信,存在着一个超越物化意识的历史主体,它可以重新把握主体与客体的统一,把握历史的总体性,这就是无产阶级的革命意识。但是,阿多诺从特定时代的历史经验出发,否认这一肯定的总体性乌托邦。现代性的经验恰恰是破碎的经验,“总体是不真的”[29]。否定辩证法的任务就是要通过否定的总体性来抵抗工具理性的总体性。经历了法西斯的大屠杀后,阿多诺怀疑任何集体解放的乌托邦。任何合作,所有的社会合作和参与的人类价值,都仅仅是对非人道的策略性认可的面具。尽管他仍在探索美好生活的积极形象,但是他对无产阶级革命和传统的社会主义乌托邦已经丧失了信心。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发现,在阿多诺那里,阶级与阶级关系依旧存在于晚期资本主义社会,只是由于福利国家的出现,人们生活水平的改善,马克思当时的那种阶级关系已经不明显了,阶级对立很大程度上得到了缓和,那种卢卡奇意义上的阶级意识已经没有了生成的土壤。晚期资本主义以一种更为隐秘或自动的方式运作着,统治成匿名的了,阶级与阶级关系也就变得不再那么明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