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与艺术的双重变奏:徐复观文艺美学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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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农村生活与乡土情结

徐复观1903年1月出生于湖北省黄冈县浠水镇远郊一个穷苦的小乡村。同旧中国千万个村落一样,贫穷、破落是当时农村基本的色调。但正是这贫寒的生活环境造就了徐复观坚毅和沉稳的性格。他所在的小村子被称为“凤形湾”,坐落在县城的北面,距县城约六十华里。向北十五华里是著名的团陂镇,顺此向前行三里,是与黄冈县分界的巴河。徐复观晚年经常想起故乡的一草一木。他曾经这样描述对家乡的特殊感情,他说:“我只有返回到自己破落的湾子,才算稍稍弥补了生命中的创痕。”[2]足见其内心深处镌刻的乡土情结。

徐复观成长于一个败落的地主家庭。祖上以前的生活还算殷实,但是到了徐复观父亲时,家道中落,生活艰辛。徐复观的父亲有兄弟两人,徐复观的父亲从小读书,希望求取功名,最终未能实现。徐复观的叔叔则终身务农。徐复观的母亲慈祥善良、和蔼可亲,是一个传统的农村妇女,一辈子共生育了五个孩子,徐复观在家排行老四。徐复观出生的地方人杰地灵,尤其是徐姓,更是远近闻名,清代全县共出了二百八十多名举人,徐姓就占了八十几个。崇尚读书、热衷学习的风气蔚然成风。徐复观所在的家族一支,最为发达,许多举人进士都出于这一支。徐复观家境相当贫寒,父亲虽读书勤奋,但天资愚钝,外出赶考了二十多年,连中个秀才也未能如愿,只能在乡下蒙馆教学,但难以维持生计,还依仗徐复观的母亲和他的长姐“纺线子”为副业,维持日常生活。徐复观对家庭生活贫寒的心酸和日子的难过深有感触,儿时的徐复观也是一个实打实的劳力,负责放羊,但羊也不都是自己的,都是和别人合伙的,“一季的粮食收成伴着业余纺线子所得加上父亲教蒙馆的学钱,都解决不了一年的吃饭问题”[3]。可想而知,其生活条件何等清苦?

徐复观的母亲姓杨,杨姓在离徐姓十几华里的杨家湾,是穷困的佃户,她对徐复观始终百般疼爱。即使在遭受艰苦的生活煎熬和为生计奔波之时,母亲对徐复观始终保持温婉和慈爱。但是在这样艰难的生活中,少不了因为生活的艰辛而产生矛盾和争吵。因为当时的家庭结构是复杂的,徐复观的叔父婶子膝下无子,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分家,于是承担了养徐复观一家人的担子,本来就因无儿无女怄气的人,自然也会因为一些琐事引起强烈的不满,家里总是吵闹不断。徐复观曾经回忆说:“叔父总是向我母亲发作,常常辱骂不算,还有时动手来打。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叔父在堂屋的上边骂,母亲在堂屋的下边应,中间隔一个天井。一下子,叔父飞奔向前,揪住母亲的头发,痛殴一顿。母亲披着头发叫,我们一群小孩躲在大门角哭。过了一会,才被人扯开。”[4]徐复观母亲的隐忍给年幼的徐复观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或许正是这样的耳濡目染造就了徐复观坚韧不拔的性格。母亲的豁达和乐观也让徐复观对事物有了理性的认知和客观的认识。据徐复观回忆,当时家里经常遇到连年饥荒,徐复观的姐姐好强,也爱面子,不愿意向外人乞借粮食,于是就自己从地里弄回一些半熟的大麦穗,连夜搓成小麦粒,第二天熬成大麦糊糊,一家人吃着大麦糊糊还有说有笑的,调和着家里沉闷的气氛。在如此拮据的家庭生活境况和生存环境的影响下,徐复观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从事家务劳动和农业生产活动。砍柴、放牛、耕地、摘棉花等农活他样样都参与其中。徐复观经历了贫穷和心酸,品尝了艰辛和无助,所以他也算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徐复观从小就开始独立承担养家糊口的责任,想尽一切办法替父母分担忧愁。这种对家庭的责任感和敢于背负重担的精神塑造了他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这种坚毅和果敢,坚持和坚定,责任和担当伴随了徐复观的一生。

徐复观在回忆母亲的文章中,对母亲“摸摸自己的额头”深有感触,成为一生中对母亲最好的回忆。“母亲生性乐观,疼爱子女是不由分说的了,即使生活穷得揭不开锅,也是乐呵呵地忙碌在孩子们的周围,孩子们迎上去的时候,还笑嘻嘻地摸摸孩子们的头。”[5]他的母亲吃苦耐劳`,勤勉能干,任劳任怨,“生活和辛苦,是她的本分”[6],这对徐复观的性格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徐复观对母亲的回忆,充满深情,对母亲所表现出的深沉而细腻地爱溢于言表,对母亲的愧疚之情伴随着他的一生。

徐复观对父亲的思念,在回忆父亲的文章中,更是让人感同身受,产生情感共鸣。“我父兄的艰辛,一闭目都到我眼前来了。”[7]徐复观的父亲是一个深受传统封建思想影响的知识分子,崇尚“学而优则仕”的信条,一生想求取功名,却未能如愿,就将自己没能实现的理想和愿望一股脑儿寄托在天资聪颖的徐复观身上,这给徐复观带来了极大的反感。徐复观在读书上,天资过人,1925年,他在三千多名考生中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湖北国学馆,表现出较高的禀赋。徐复观始终反感“当官”,在他的一生中可谓是“骑虎难下”“左右为难”。这是一种命运多舛和生活困苦之外,精神上的折磨和思想上的压力。徐复观曾经回忆道:“我的父亲一生精神上最大的压力,是科举中考试的失败。”[8]自己没有完成的志愿,当然只能寄托在孩子身上,后来即使当上了蒙馆的先生,但生活的窘迫也是常有的事,“蒙馆的收入是正月元宵后第一天上学时的见师礼,收入的多少,决定于学生人数的多少、年龄的大小,及家长的经济情况”。[9]“我父亲连秀才的头衔也没有,大概很长一段时间,教得是不到十个穷苦的儿童。”[10]徐复观的父亲是教书先生,既不肯屈尊农业生产又没有能力下地干活,家里为了维持农业生产的正常运行,经常花钱请人帮工,有的按月结算,有的则是半年工或者半天工。即使这样,收获的粮食也难以维持一年的正常生活开支,经常是只能解决半年的吃饭问题,另外半年省吃俭用,经常过着有上顿没有下顿的艰难日子。生活的清贫和窘迫都融入了徐复观自己生命的感受和对生活的体察中。尽管晚年的徐复观怀着对这片土地无尽的眷恋,但早年的经历让他对这片土地百感交集。

徐复观在文章中多次提到“我真正是大地的儿子”[11]。这里的“大地”,主要是他生活的那一片农村,也就是儿时在农村的生活状态。1952年,徐复观发表了《谁赋豳风七月篇——农村的回忆》一文,在这篇文章中徐复观将他的农村生活经历和乡土情结全面展开来。他向广阔的农村和一直致力于农业生产的中国农民表达了崇敬之意,他反复用了“土生土长”这几个字来反复和排比,认为:“一个人,一个集团,一个民族,到了忘记他的土生土长,到了不能对他土生土长之地分给一滴感情,到了不能从他的土生土长中吸取一滴生命的泉水,则他将忘记一切,将是对一切无情,将从任何地方得不到真正的生命。”[12]可以说是饱含深情,这里的“土生土长”是徐复观特有的感情表达,也就是徐复观所说的生命源头之地,是生命的归属地和归结点。徐复观还从这种“土生土长”的感情中回忆起家乡的可爱和淳朴。他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农村家庭在节日期间的幸福和甜蜜,安逸和温馨。“在除夕的前十多天,一家大小,都是紧张而愉快,忙个不停。一年劳动所得的一丝一粟,此时都蕴蓄着生命之花,与劳动者以安慰、鼓励。”[13]大家盼新年、迎新年的心情是幸福的。“除夕到了,全村大扫除,贴门神、春联,放爆竹。自此以后,一直到灯节,个人堆上笑脸,满口都说吉利话,一团喜悦,一片温情。整年劳苦,亲戚朋友少往来。新年大家带点礼物,彼此来往一番,聊通一年的款曲。”[14]他在农村新年时人们的忙忙碌碌、乐乐呵呵中看到蕴含在农村的生命精神和人情味。他在这里看到了“人的世界”,道出了徐复观对人的本质精神的理解。“人的世界”也就是最具有人情味的世界,我们结合徐复观的一生坎坷经历,可以得知徐复观对人的世界的真正追求,或许是一种朴素情感支撑下的本源生命体。是回归生命的自然,是朴素的创造,是精神的自由,是创造性的劳动。个体人格在“人的世界”的形象的表达中展现了出来,于内在,个体人格找到自身的意象;于外在,人性的力量渗入其中,这才是人性和自由的最高统一。细细推想,徐复观在这里构建的一个“人的世界”的群像是不是就是带有朴素情感的自由境况图的真实写照呢?这一群像的特点是他们不刻意追求生活的本质和生活的根源,在生活的过程中感悟生命的真实和朴素的人生,他们从事着简单而重复的劳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从事着在别人看来再寻常不过的工作,创造着世界上最真实的本质生产和生活劳动。“简单是至高的哲学”。他们的心思简洁明了,易于满足的自给自足把这一群体与追名逐利、阳奉阴违的奴性众生相截然决裂,诚恳经营着自己的小天地,是传统儒家“穷则独善其身”的绝美画卷。这是对生命的认知的本源性思考,是对自我生命价值的客观真实写照,他们的不善言辞道尽了传统儒家社会前提下的自我提升和生命满足。正是在儒家传统思想影响下的乡土文化和生态图景撞击着徐复观内心最脆弱的神经,让他与这一生命形式达成共鸣和同感。

这种对农村生活客观描摹和乡土情结的眷恋所表现出来的富足感,常常被人们认为是源自人们生活的贫苦、陈旧的观念和小农意识等心态。徐复观不是这么认为的,并且对这种看法做了自己的分析,他首先肯定了农村在物质条件上的落后,这种落后是长期综合因素的结果,有基层政治上的挫败,有经济条件上的落后,也有观念上的落后和教育体制上的不够发达,但是他也看到了更深层次的原因,“假定能改进技术,澄清政治,普及教育,农民岂有不欢欣鼓舞之理?更有什么丧心病狂的人来反对呢?但我们说农村是落后,这是拿外在的东西作尺度去说的。若就一般农民做人做事的基本精神而论,则我觉得不仅不是落后,而是中国能支持几千年的一种证明,也是中国尚有伟大的潜力,尚有伟大的前途的一种证明”。[15]从这段文字中,我们也似乎看到了中国乡土社会浓缩的图景,在徐复观的认知世界中,绝不是以物质上的贫乏和富足作为衡量标准去理解乡土社会的本质,而是循着人的本质和人情味的世界建构去判断的。物质世界的贫乏并不意味着不进步,所谓的进步也未必会引向人的解放。正如卢梭所说:“一切进步只是个人完善化方向上的表面进步,而实际上它们引向人类的没落。”[16]徐复观对农村生活的认识是站在人性完善的角度上去阐发的。他在农村生活的时间占定了他生命历程的分量,无论是艰辛的童年生活还是充满憧憬的少年时代,留给他的是无尽的回忆和眷恋。直到若干年后他从湖北武昌师范学校毕业,如愿当了一名小学教师后,开始走出大山,离开生活的乡土世界,进入另一个生活空间。但是再大的空间也难以消解农村生活赋予他的人生体悟。农村生活的艰辛和困苦让徐复观在人生历程中懂得生存价值所在,而农村生活中的“人的世界”所体现出来的淳朴和自然洗涤着他的灵魂。浓郁的“农村味”带给了他艺术世界天性的感染和熏陶,父母的慈爱和殷切的期望,长姐的乐观与无私,亲朋好友的慷慨和平和,都让这个地道的农家子弟感受到浓浓的人情味和人间真情。这种情感如同他记忆中那破落而坦荡的湾子和平缓宽阔的巴河。既有善良的道德良知又有大自然给予他的精神世界中美的启迪。徐复观正是在这样原始朴素的生态意识的浸染下,播下了美的种子,并引导着他在多年以后,在《中国艺术精神》中带着浓重的感情去分析每一幅山水画作的,这种生态的意识和自由奔放的情愫正是有助于解释中国古典美学中的审美原则的形成原理,也有助于解释中国艺术史上的一些不同于西方的独特艺术现象,诸如山水画和山水诗的形成与发展。正如“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17]。没有对大自然的朴素情感和敬爱之心、亲近之情,中国传统艺术中山水画和山水诗的繁荣是不可能的,也不会出现深刻揭示中国艺术精神的皇皇巨著。这里我们也看到了徐复观在朴素乡土情结中,始终有一种博大的胸怀,具有一颗仁厚之心,具有万物一体的平等意识,自然万物和我们人类一样,具有存在的合理性,他们的存在和个性是应该得到尊重和受到欣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