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艺术界”框定艺术
所谓“艺术界”(The Artworld),从词源上说,就是Art加World的“艺术世界”。艺术是“艺术界”的产物,“艺术界”框定了艺术,这是“分析美学”给艺术下更新定义的基石。这个基石,来自于阿瑟·丹托1964年正式发表的《艺术界》这篇论文。[13]过去界定艺术主要是依赖于眼睛所能看到的东西,比如说艺术品具有某种形式特征抑或审美特质。然而,丹托却追问艺术追问到了艺术“界”,这个“界”可是肉眼无法察觉的一个“世界”。
从艺术到“艺术界”的拓展,这就要从丹托在《艺术界》重点分析的作品谈起。最核心的作品,就是美国艺术家罗伯特·劳申伯格(Robert Rauschenberg)的《床》(Bed)。在MoMA看到原作的时候就感叹:这件反复被艺术史引用的作品,被劳申伯格创造出来之时他年仅三十岁,而且引发了争议性的轰动。劳申伯格把睡袋与枕头都挂在画布上,从正面看是画,因为上面滴洒着各色颜料就像浸血一般,从侧面看则是雕塑,当我从侧面看它的时候,发现它是很有厚度的。这种混合杂交使《床》非画非雕,亦画亦塑,既是被图绘化的雕塑,也是被雕塑化的绘画。在MoMA里所见他另一件《峡谷》(Canyon),则干脆把老鹰标本直接嵌到画布上,做得更加立体。与同一展厅展出的劳申伯格其他作品比较,《床》的视觉力量更强,特别是滴彩自然流淌的效果极佳,这也更为艺术史家与艺术学家所津津乐道。
劳申伯格是“美国波普”的代表人物,波普艺术就要拉近艺术与生活的距离。艺术家自己就有句名言:“绘画既关乎艺术又关乎生活”,“两者都不是做出来的。我要在两者的沟壑之间工作”。《床》所使用的棉被与枕头之类的主体材料,都是来自日常的“被发现对象”(found objects),据说都是艺术家自用的,被悬挂到墙上就好似抽象表现主义的滴彩画。有趣的是,在《床》刚出来的时候,艺术史家马上给出了暗示性的“八卦”阐释,说是糊涂乱抹的床上痕迹是指向了劳申伯格自己的生活,特别关乎激情恋人塞·托姆布雷(Cy Twombly)与浪漫情敌贾斯珀·约翰斯(Jasper Johns),还有那些隐秘的艺术家们,《床》只是艺术家以诗意方式表达某种可辨识的三角关系情感。但这些人又构成了什么?实际上,他们就构成了与艺术家生活最为贴近的“艺术界”,但这只是“艺术界”的一小部分。
当劳申伯格把《床》首度放置到博物馆的时候,真正的争议在于,这床与日常生活的床并无本质差异,为何被滴彩后装裱到画框里,就成了艺术品?就连艺术家本人也担心,如果这“花”床在博物馆当中被当作了真床被睡了,那该怎么办?但艺术家本人的确多虑了,因为他低估了观者的水准,而恰恰是艺术家背后的整个“艺术界”,顺理成章地将《床》接受为艺术品。确定艺术品成为艺术的,并不是“作为个体”的艺术家本人,赋予了《床》以“艺术身份”,而是“作为群体”的艺术界本身,确定了“艺术之为艺术”。这个广大的“艺术界”,既有艺术家、策展人、批评家、艺术受众这些“人”的构成要素,“艺术界包括了那些与有特征的艺术品生产必要相关的那些活动的所有人”[14];与此同时,也有美术馆、博物馆、画廊、美术学院这些“制度”性的组成因子。
丹托就是以劳申伯格床上所撒的油漆为突破口,导出了“艺术界”理论。丹托发现,劳申伯格《床》当中的床,不单单是一张床。因为床上面洒了油漆,所以首先就可以认定,这床已成为床加油漆而制造成的复杂“实体”,它是一张“油漆—床”,而不能还原为日用的床了。更准确地说,“油漆的斑斑点点并不是真实物—床—的一部分,而床恰恰是艺术品的一部分,这些油漆斑点像床一样,也同样是艺术品的一部分。这一点可以被归之为艺术的总体上的特征化,而这个艺术品恰巧包含了真实物,并将之作为自己的一部分”[15]。哪怕就用最简单的话来说,根据丹托把床与油漆解析开来的理路,那么,将这件艺术品当作一张床,那是不正确的:《床》不能还原为床。
图1-6 罗伯特·劳申伯格《床》(1955年),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藏
更深入来看,假如作为“真实物”的床是劳申伯格《床》这件艺术品的一部分,并且,“真实物”可以从艺术品中分离开来(这就意味着去掉油漆那就是普通一床),那么,当这个床仅被看作是“真实物”的时候,反过来观之,不是艺术品所构成的每一部分都成为现成物的一部分。普通人观看此类艺术的误解就在于,他们都将艺术品误认为是现成物的一部分,也就是将作为艺术品的《床》视为现实中的床的一部分。如此这般,最终的推论显然是荒谬的,这个推论就是:认定艺术品就是现成物本身,艺术品与床是画上了等号的!这也是普通人对“现成品”的艺术手法的误解:认为现成物没有经过任何的变形、没有被置身于任何特定情境之内,就能成为艺术了。但事实并非如此。
在此,就需要两个相当重要的基本因素嵌入其中:其一,就是《艺术界》所集中论证的作为氛围(atmosphere)的“艺术界”;其二,则是作为授予地位者的“艺术理论”,由此来对物品进行“艺术确定”,也就是授予对象以艺术地位。可见,这是两个必要条件,两个使得现实中的平凡物能成为艺术品的必要条件,在丹托那里缺一不可。如此看来,要确认作品,就需要将这个作品归属于某种“氛围”,归属于“历史”的一部分。当然仅仅有这种归属还不够,还要将这种“历史的氛围”与“艺术理论”混合起来加以理解,前者是历史的,后者是理论的。也就是说,最终将现实物同艺术品相区别开来的,乃是“艺术理论”,是这种理论将现实物带到艺术界里面,并确定了它为艺术品。
简而言之,丹托如此规定了何为“艺术界”:“为了把某物看成为艺术,需要某种肉眼所不能察觉的东西—一种艺术理论的氛围,一种艺术史的知识:一个艺术界。”[16]进而言之,如果没有艺术界的“理论”和“历史”,现实物不会成为艺术品的。这个“艺术界”理论的独创,也为丹托之后为艺术下定义开启了新的路途—亦即“艺术界”本身的约定俗成才能赋予某物“成为艺术”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