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语音修辞研究
浅谈韵母响亮度的修辞作用
词是声音和意义的结合体,词语的语音美主要在于音韵和谐。一般来说,一个汉字代表一个音节,一个音节一般由声、韵、调组成,因此押韵和注意韵母的响亮度,讲究声调的平仄,以及运用双声、叠韵和叠音等,都可以使音韵和谐,从而提高语言的表达效果。限于篇幅,本文仅就押韵和注意韵母的响亮度来展开论述。
押韵,就是在诗行的末尾有规则地用韵母相同或相近(韵腹和韵尾相同或相近)的音节,形成回环往复的韵律美。押韵可以使诗歌悦耳动听,有助于感情的抒发,便于朗诵和记忆,利于流传。一般来说,成功的诗歌大多是讲究押韵的。在这里我们不准备具体地分析某一首诗歌的押韵情况,只是想就作家对句末音节的修改来说明诗歌押韵的必要性,以及由此而产生的修辞效果。
(1-1)一杆红旗要大家扛,红旗倒了大家都糟糕。(李季:《王贵与李香香》,见《新诗选•三》,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版)
(1-2)一杆红旗要大家扛,红旗倒了大家都遭殃。(《王贵与李香香》,见高级中学课本《语文》第2册)
(2)骑在人民头上的,人民把他摔垮;给人民作牛马的,人民永远记住他!(臧克家:《有的人》)
例(1),原文中的“扛”与“糕”不押韵,改文把“糟糕”换成“遭殃”,不仅语意加重了,而且由于“扛”与“殃”的韵母相同,因此读起来更上口。例(2),“摔垮”,原文作“摔倒”。如果从意义上看,这两个词语很难说孰优孰劣;如果从音韵的角度来看,读者就会感觉到“倒”与“他”不押韵,而“垮”与“他”押韵,念起来悦耳动听。
当然,押韵终究只是形式,如果不顾内容的需要而片面追求押韵,则是不恰当的。例如:
(3)场面这么好,音调这么嘹……我也曾听过报……
(4)太阳出来望见她洗尿。
夏衍先生在《文艺工作者和汉语规范化》一文中说:“这里,诗人为了押韵,生硬地把‘嘹亮’略成了‘嘹’,把‘报告’略成了‘报’,把‘洗尿布’略成了‘洗尿’,这怎么能使读者看得懂呢?”
在内容和形式之间,如果有碍于内容,有的人宁愿不押韵。唐代高怿《群居解颐》中记载了这么一件事:
安禄山败,史思明继逆,至东都,遇樱桃熟,其子在河北,欲寄遗之。因作诗同去,诗云:“樱桃一笼子,半赤已半黄。一半与怀王,一半与周至。”诗成,赞美之,皆曰:“明公此诗大佳,若能言‘一半周至,一半怀王’,即与‘黄’字声势稍稳。”思明大怒曰:“我儿岂可居周至之下!”周至即其傅也。
这个笑话也许是意在嘲讽史思明不懂诗,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史思明在表意准确与音韵和谐发生矛盾的情况之下,他选择的是表意准确,即“我儿岂可居周至之下!”
一般来说散文不要求押韵,然而如果在某些句群里押韵,则可以增添文章的韵律美,有助于感情的抒发。例如:
(5)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范仲淹:《岳阳楼记》)
(6)他们的品质是那样的纯洁和高尚,他们的意志是那样的坚韧和刚强,他们的气质是那样的纯朴和谦逊,他们的胸怀是那样的美丽和宽广!(魏巍:《谁是最可爱的人》)
(7)我们以我们的祖国有这样的英雄而骄傲,我们以生在这个英雄的国度而自豪!(魏巍:《谁是最可爱的人》)
例(5),这里的“明”、“惊”、“顷”、“泳”和“青”押韵,从而使文章形成了一种回环往复的韵律美。例(6),第一、二、四句末尾的“尚”、“强”和“广”押韵,便于朗诵和记忆。例(7),“傲”与“豪”押韵。这样读起来就显得铿锵悦耳,并且和谐的韵律与澎湃的激情融为一体,增强了文章的感染力。
值得注意的是,押韵还应该考虑韵母的响亮度。我们知道,根据发音时口腔开合的大小、鼻腔是否共鸣等,韵母可以分为三级:
发音时开口度大或韵尾是鼻音的,响亮度就大,声音就比较洪亮,如:a、ia、ua、an、ian、uan、üan、en、in、uen、ün、anɡ、ianɡ、uanɡ、enɡ、inɡ、uenɡ、onɡ、ionɡ等韵,人们称为洪亮级韵;发音时开口度小,韵尾不是鼻音的,声音就比较柔和一些,如:o、uo、e、ai、uai、ou、iou、ao、iao等韵,人们称为柔和级韵;发音时开口度更小,声音就比较细微,如:ê、ie、üe、ei、uei、-i、er、i、ü、u等韵,人们称为细微级韵。
大家都知道写诗要押韵,然而不少写诗的人却不注意考虑韵母的响亮度。其实韵母有响度,感情有高低,写诗选韵时最好能够使这两者协调配合。一般来说,抒发豪壮激昂、热烈奔放的感情时,宜用声音洪亮的韵,如郭小川《青纱帐——甘蔗林》、何其芳《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表现温柔愉快、低沉哀痛的感情时,宜用声音柔和或细微的韵,如李瑛《一月的哀思》、贺敬之《西去列车的窗口》。由于这些诗歌的韵脚所选用的韵母恰当,因此对准确地表达思想感情无疑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在一般文体(非韵文)里,根据韵母的声音有洪细之分的特点来选择词语,同样能够提高语言的表达效果。例如:
(8-1)屋子里虽然有十多个人,却没有一点声音,只是汽灯在嗡嗡地响着。(周而复:《诺尔曼•白求恩断片》,见《中国现代散文选•七》,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
(8-2)手术室里虽然有十多个人,可是谁也没有讲话,只有明亮的汽灯在嘶嘶地响着。(《截肢和输血》,见初级中学课本《语文》第1册)
(9-1)手术在悄悄进行着,只听见低微的锯骨的嘶喳嘶喳的音响。(《诺尔曼•白求恩断片》,见《中国现代散文选•七》,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
(9-2)手术在静悄悄地进行着,只听见低微的锯骨声。(《截肢和输血》,见初级中学课本《语文》第1册)
(10-1)这屯子还是数老孙头能干,又会赶车,又会骑马,摔跤也摔得漂亮。拍塌一声,掉下地来,又响亮又干脆。(周立波:《暴风骤雨》,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
(10-2)……叭哒一响,掉下地来,又响亮又干脆!(《分马》,见初级中学课本《语文》第2册)
(11-1)熟练的纺手,趁着一豆灯光或者朦胧的月光,也能摇车,抽线,上线,一切做得优游自如。(吴伯箫:《记一辆纺车》,《人民文学》1964年第4期)
(11-2)熟练的纺手趁着一线灯光或者朦胧的月色也能摇车,抽线,上线,一切做得从容自如。(《记一辆纺车》,见初级中学课本《语文》第4册)
例(8),原文“嗡”的韵母是uenɡ,属洪亮级韵。用“嗡嗡”来表现宁静的气氛未免显得有点不协调;改文换成“嘶嘶”。“嘶”的韵母是-i,属细微级韵。用这细微韵“嘶嘶”声来衬托手术室里的寂静,与上文“谁也没有讲话”的场面配合得十分协调。
例(9)和例(10),“声(enɡ)”和“响(ianɡ)”的韵母都属洪亮级韵,然而“响”的开口度大一些,响亮度也就比“声”的响亮度要大。由此我们来推敲这两例原文的用词情况就会发现:例(9)原文中用“音响”一词,响度太大,跟它前面的修饰语“低微的”显得不大协调,因此改文换成“声”;例(10)原文的情况正好相反,本该用响亮度大一些的“响”字,却用了响亮度低一些的“声”。用“叭哒一声”或“叭哒一响”来描摹老孙头从马上摔在地上时所发出的声音,无疑后者显得“又响亮又干脆”!
例(11),原文用“月光”,改文用“月色”。其实“月光”就是“月色”,都是指“月亮的光线”,二者之间既没有意义的微殊,又没有语体的区别,也没有语法功能的差异,那么改文为什么要用“月色”来替换原文中的“月光”呢?我们认为这主要是为了声音的和谐。 “光(uanɡ)”属洪亮级韵,声音响亮,它适宜跟明亮的色彩相配;“色(e)”属柔和级韵,声音柔和,它适宜跟昏暗的色彩相配。人们习惯上说“月光皎洁”“月色昏暗”“明亮的月光”“朦胧的月色”等,大概就是从词语的声音即韵母的响亮度方面来考虑的。例如,鲁迅在《社戏》里分别使用了“月光”和“月色”:“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月光又显得格外的皎洁”。这里也是将“月色”与“朦胧”搭配,“月光”与“皎洁”搭配,这也许是鲁迅先生从语音方面精心锤炼词语的结果,而不是偶然为之。
(原载郑州大学《语文知识》199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