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谈话录》与歌德文艺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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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歌德的世界观

第一节 自发唯物主义

如此说我就要称赞自己对自然的研究啦,因为它能防止这种精神病。须知在自然研究中,我们始终是与无限的、永恒的真实打交道;任何一个在观察和处理其研究对象时不绝对诚实、纯洁的人,立刻会被真实判为不合格而抛弃。我还相信某些得了辨证病的人,没准儿会通过研究自然获得有效的治疗。[1]

本节题记引自1827年10月18日艾克曼记录的歌德与黑格尔的对话,它表明歌德在自然科学领域是一位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唯物主义是主张唯有物质才是世界的本原的世界观和坚持物质第一性、精神第二性的哲学学说。[2]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1886)一文中提出了辨别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标准:“唯物主义把自然界看作唯一现实的东西,而在黑格尔的体系中自然界只是绝对观念的‘外化’,可以说是这个观念的下降……凡是断定精神对自然界说来是本原的,从而归根到底承认某种创世说的人……组成唯心主义阵营。凡是认为自然界是本原的,则属于唯物主义的各种学派。”[3]歌德在与黑格尔的对话中,将唯心主义辩证法称作颠倒黑白的精神病,他反对黑格尔从“绝对理念”出发的辩证法,而把物质的自然称作“无限的、永恒的真实”,坚持只有自然才是世界的本原。

在意识和物质的关系问题上,歌德认为物质决定意识,客观物质世界不依赖于人的意识而存在,物质世界是人的意识的来源,意识是对客观世界的反映,物质是第一性的,意识(即思维)是第二性的。他在哲学的基本问题上坚持唯物主义,反对雅科比等唯心主义者脱离现实世界,遁入到对“另一个世界”的空洞玄想之中,他在《格言与反思》(1829)中写道:“人真实地置身于现实世界之中,他能够凭借其感官认识和把握现实的和可能的事物,所有健全的人都坚信其自身的存在和他们周围的存在者的存在。但是正如在眼睛里有一个无视神经的盲点一样,人脑中也有一个空白点,这个空白点不能反映任何对象。如果某人特别留意这个空白点,全神贯注于这个空白点,那么他就会罹患精神病,就会预感到另一个世界的事物,而这些事物纯属子虚乌有,既没有形体,也没有边界,它们只是一些空洞的、吓人的夜的幽灵,只是一些迫害梦魇者的鬼怪。”[4]歌德并不是真的认为人脑中有一个生理学上的空白点,他开了一个玩笑,他的真实意图是用这个空白点来嘲笑唯心主义者意识的空洞。他把那些陷入对超验世界的玄思中的唯心主义者称作精神病,而把相信物质世界的真实性的唯物主义者称作“健全的人”。

关于意识的起源、内容、本质和作用等问题,歌德认为意识是自然界长期发展的产物,意识是人脑对客观物质世界的反映,其内容是客观的,其形式是主观的,意识对客观物质世界的反映不是机械的,而是能动的。他在《颜色学草稿》(1810)一文中详细探讨了人的感觉(尤其是视觉)的起源:“眼睛的存在得归功于光,光促使动物的普通辅助器官变成一种能够感应光的器官;在光照下和为了感应光,于是形成了眼睛,以使内在之光迎合外在之光……颜色和光之间的关系虽然十分明确,但是这二者皆属于整个大自然,因为大自然要借颜色和光展示给视觉。大自然也以同样的方式显示给其他的感觉。我们闭眼,我们睁眼,我们侧耳谛听,从最轻微的呼吸到最狂野的噪音,从最简单的声响到最协调的和声,从最强烈的呐喊到最柔和的、理性的话语,都只是大自然在言说,都只是大自然在展示它的存在、力量、生命和状况,以至于一位看不见无限的可见世界的盲人能够通过听觉来把握无限的、充满生机的自然界。大自然还以同样的方式向其他的感官言说……大自然就是这样自言自语并通过千万种现象对我们言说。”[5]歌德的唯物主义感觉论在此力透纸背:人类的感官和感觉能力是自然界长期演化的结果,是大自然催生了能够感受自然现象的感官,是外在自然的刺激导致了能够感受刺激的感官的产生,我们的感觉所呈现的是客观的自然现象。

在1807年8月2日与古典语文学家里默尔(Friedrich Wilhelm Riemer,1774—1845)的谈话中,歌德旗帜鲜明地反对主观唯心主义,他说道:我们用来表示事物的概念并非纯粹的主观观念,而是真实的客观事物以表象的形式在人脑中的再现。[6]歌德关于观念内容的客观性的论述与马克思主义的反映论非常接近。马克思在《〈资本论〉1872年跋》中明确指出:“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7]歌德在原则上反对贝克莱和康德等人的唯心主义认识论,对此叔本华有生动的记述:“歌德全然是一位实在主义者,他简直无法理解存在即被感知:只有作为认识的主体之表象的客体才是存在的。‘哎呀,这太荒谬了!’有一次他瞪着朱庇特的双眼对我说道,‘只有当您看见了光的时候它才存在?恰恰相反!如果光看不见您,那么您就不存在。’”[8]歌德的态度非常明确:物质是第一性的,自然是真实存在的,感觉就是客观自然作用于感官而留在人脑中的映象。

歌德承认意识是人脑对客观自然的反映,但是他反对机械唯物主义者把反映当作一种被动的、机械的、照相式的活动。在《诗与真》第十一卷(1814)中,他批评了法国启蒙思想家霍尔巴赫(1723—1789)的机械唯物主义。他反对霍尔巴赫以牛顿力学为基础的机械决定论,反对霍尔巴赫把宇宙间的一切运动归结为机械运动,他认为霍尔巴赫没有认识到有机界和心灵的本质,不了解文学创作过程的性质,否定了精神的能动性。他认为霍尔巴赫的《自然体系》(1770)一书非常可怕:“它的内容显出那样的灰色、黝暗,带着死的气味,把它浏览一下也很吃力,并且对着它就像对着幽灵那样感到发抖……如果著者真能在我们面前证明世界是确由他所说的动的物质构成,这种学说我们也许还觉得满意。但是,他关于自然知识的贫弱,跟我们不相上下,因为他把一些一般概念提出来之后,马上就无视它们,为的是要把比自然更高的东西,或现于自然中的更高的自然,化为物质的,有重量的,虽运动而没有方向、没有形状的自然。”[9]

歌德所说的“现于自然中的更高的自然”指的是物质世界的最高产物“精神”。精神即心灵,也就是所有意识过程的总和,歌德将它称作“居支配地位的较高的指导原则”。他在《〈西东合集〉的注释和论文》(1819)中对“精神”这个概念作出了解释,并指明了精神的能动性:“东方诗艺的最高特性就是我们德国人所说的精神,即居支配地位的较高的指导原则……在所有的东方诗人身上我们都能发现对世界本质的概括、反讽和才华的自由运用……那些诗人能够回忆万事万物,能够轻松地把最遥远的事物勾连在一起,由此可见他们的能力非常接近于我们所说的机智,但是机智不那么崇高,因为机智相当自私和自鸣得意,而精神则保持完全的自由,无论在哪里精神都能够和必然被称作天才。”[10]在1817年1月3日致公爵夫人帕芙洛弗娜的信中,歌德指出感性、知性、理性和想象力是精神的有机组成成分,在这四种精神能力中,他尤其重视创造性的想象力。他写道:“想象力是我们精神的第四种主要能力,它以记忆的形式补充感性,它以经验的形式把世界的直观展现给知性,它为理性概念塑造或找到形象,它激活整个人类的心灵,人类若无想象力就会变得无聊而无能。”[11]

歌德以现象直观的方法来研究自然,在自然研究的基础上形成了自发唯物主义。他认为自然(即宇宙)在空间和时间上都是无限的、无始无终的。他在《无限》(1815)一诗中歌颂永恒的自然:“你不会结束,这是你的伟大,/你没有开端,这是你的造化/……你是真正的诗人之泉,涌出一个个欢乐的波浪。”[12]歌德的这种宇宙观接近于无神论,它完全符合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一书中提出的辩证唯物主义宇宙概念。

歌德坚持世界的可知性原则,他认为人们可以透过各种现象逐步认识到事物的本质,现象和本质之间是对立统一的关系,本质是事物内在的根本性质,它单一而稳定,现象则是事物的本质在各方面的外在表现,它们丰富多彩、变动不居,但内在和外在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繁多的现象并不是无本质的东西,而是单一的本质在各方面的显现。他在《附言》(Epirrhema,1820)一诗中写道:“你们在观察自然时/要同样重视一切与一;/物既不在内里,也不在表面:/因为内在的本质,就是外表的显现。”[13]他反对将现象和本质割裂开来,反对将自然切分为壳与核,否认在自然现象之外还有一个不可知的物自体或超自然的神。

在认识论上,歌德认为认识来源于客观现实和社会实践,他从主体与客体的相互作用(即实践)的角度来阐明人类认识的发展:人类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实践活动中,既扩大了现实客体的范围,又促进了主体本身的能动性的发展。他在杂志《论形态学》第一期的前言中写道:“当生动地观察自然的人开始与自然作斗争时,首先他感觉到了一种要征服客体的强烈欲望。但这种征服欲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客体于是对人施加强烈的影响,使人感觉到人也必须承认客体的力量,也必须尊重客体的影响。他刚刚开始相信这种相互影响,就发觉了一种双重的无限:在客体方面呈现出存在与变易以及复杂状况的多样性,在主体方面则呈现出无限提高的可能性,主体的感受力和判断力变得越来越灵活,从而形成了接受和反作用的新形式。”[14]由此歌德得出了认识运动(即认识的发展过程)的结论:人的认识是由感性认识上升为理性认识,理性认识正确与否,要在实践中检验,一个正确的认识往往需要经过由实践到认识,再由认识到实践的反复循环才能完成,认识的发展过程是一个在实践中不断接近真理的过程。他强调认识必须受到不断变化的现实的检验:“自然生成的客体很快又得到了改造,如果我们要达到对自然的生动直观,我们就必须按照自然为我们树立的榜样不断地保持自身的灵活性和可塑性。”[15]

歌德的唯物主义世界观是他的现实主义美学的基础。他在哲学上坚持意识是对客观世界的能动反映,与此相应,他在美学上认为艺术来源于现实,在艺术创作上坚持从客观世界出发的原则。在1830年3月21日与艾克曼的谈话中,歌德说道:“古典的诗和浪漫的诗这个概念如今已传遍世界,引起了许多的争论和分歧,它原本出自我和席勒,我主张写诗要用客观的方法,并坚持以此为准则。席勒呢完全以主观的方法写作,认为他那样做正确……施莱格尔兄弟抓住这个思想,把它加以发挥,结果现在传遍了全世界,闹得人人都在谈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16]歌德主张的古典主义(Klassizismus)其实就是现实主义,张玉能先生把这种以古希腊罗马艺术及其和谐尊严之美为审美理想的现实主义美学称作“古典现实主义”。[17]歌德在《说不尽的莎士比亚》(1826)一文中对这一点作出了明确的说明:“古典的:朴素的,异教的,英雄的,现实的(Real),必然,应当;现代的:感伤的,基督教,浪漫的,理想的,自由,愿望。”[18]

艺术与现实的关系(即审美关系)是美学的基本问题,歌德认为对这个问题的不同回答形成了两大美学流派:从客观现实出发的现实主义美学和从主观愿望出发的理想主义美学。早在1795年,歌德就指出了艺术的来源是现实生活,他在《文学上的无短裤主义》一文中写道:“一个意义重大的文本犹如一次意义重大的演说,都仅仅是生活的结果。作家和行动的人都不能制造他降生和工作的条件。”[19]在《诗与真》第十三卷(1814)中,歌德提出了“化现实为诗”[20]的创作原则。在《〈西东合集〉的注释和论文》中,他进一步说明了艺术的美和伟大是对生活的美和伟大的反映:“假如没有崇高的、强大的、智慧的、行动的、美好的和灵巧的人,假如诗人不能用这些人的优点来提高自己的精神境界,那么诗人又会有什么作为呢?犹如葡萄藤缠绕榆树、常春藤攀附着墙,诗人倚靠着这些美好的人向上攀升,进入心明眼亮的佳境。”[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