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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评介与赏析

边塞诗举要

王明甫

边塞诗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春秋时期,《诗经》中某些篇章可谓边塞诗的最早萌芽。汉魏南北朝时期也有一些诗家写过一些边塞诗歌。隋代边塞诗开始兴盛,为数虽然不多,但促进了边塞诗的发展。到了唐代边塞诗有了长足发展,盛唐时期达到鼎盛,这一时期的诗人或多或少都写过一些边塞诗,形成颇负盛名的“边塞诗派”。据统计,唐以前存世的边塞诗不足两百首,而《全唐诗》近五万首诗中,所收边塞诗就达两千余首,十倍于前。

一 《诗经》里的边塞诗

《豳风》的《破斧》是参加周公东征的兵士所吟,庆幸生还,痛定思痛,流露对征战的憎恶;《东山》相传是周公东征奄国时的产品,反映征夫役满还乡,对平定生活的热爱。《小雅·何草不黄》相传是周幽王时的诗,所谓“周室将亡,征役不息,行者苦之”,痛诉统治者把人不当人(“哀我征夫,独为匪民”),驱使他们奔走四方(“匪兕匪虎,率彼旷野”)。还有《邶风·击鼓》、《魏风·陟岵》和《王风·扬之水》都是写远役之人怀乡恋土、思念亲人之情;《卫风·伯兮》和《王风·君子于役》则是写征夫的家人忧思之苦的诗歌。

《小雅》中有一首《采薇》是描写戍边生活的名篇,最后一章:“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情景交融,备受称道。晋人谢安之弟谢玄对诗之前四句目为三百篇中最好的佳句。(《世说新语·文学·谢安论诗》)刘熙载誉之为:“雅人深致,正在借景言情。若舍景不言,不过曰春往冬来耳。”(《艺概·诗概》)王夫之则谓:“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倍增其哀乐。”(《姜斋诗话》)钱鍾书在《谈艺录》中也写道:“《采薇》之‘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写景而情与之俱。征役之况,岁月之感,胥在言外。”

二 汉魏南北朝时期的边塞诗

汉武帝立乐府,采诗合乐。汉乐府有《郊庙歌辞》、《鼓吹曲辞》、《相和歌辞》和《杂曲歌辞》,其中《鼓吹曲辞》亦称《横吹曲辞》,原是军歌。宋人郭茂倩在《乐府诗集》中指出:“有鼓角者为横吹。”对《横吹曲辞》的题解云:“横吹曲其始亦谓之鼓吹,马上奏之,盖军中之乐也。”《晋书·乐志》载:“汉博望侯张骞入西域,传其法于西京,维得《摩诃兜勒》一曲。李延年因胡曲更造新声二十八解,乘舆以为武乐,后汉以给边将,和帝时万人将军得用之。”《横吹曲》虽无古辞流传,但其音乐性质显然与征战之事有关。魏晋以后流传有18个曲调,其中《陇头》、《出关》、《出塞》、《入塞》、《折杨柳》、《望行人》、《关山月》、《紫骝马》、《骢马》、《雨雪》等11个曲调,从曲题就很容易与边塞联系在一起。南北朝诗人最早赋咏《汉横吹曲》题的诗歌,多以边塞题材为主,只是据题面意思以“赋题法”方式创作,为尔后边塞诗的创作确立了诸多范式,开启了初唐雄伟的诗风。郭茂倩《乐府诗集》一百卷,将乐府诗列为12大类,其间又分若干小类。如《横吹曲辞》即有《汉横吹曲》、《梁鼓角横吹曲》等,这部分共收诗两百余首,其中边塞诗近160首。

汉乐府诗《鼓吹曲辞·铙歌》18首之一的《战城南》,反映了当时诅咒战争和不满徭役受尽悲苦的底层人民,虽然不敢明目张胆攻击朝廷,也忍不住借“良臣之思”表达怨愤之情:“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结果是“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呜”。构筑宫室、城堡、营垒等工事的人也是无休止地服劳役:“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弄得壮丁不能居乡生产,无粮可食,君不恤民,民也就不会忠君,只能无可奈何地寄希望能有善于指挥调度的谋臣出现,幸免征战苦役致死,朝出而无夜归:“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莫不夜归。”

《古诗十五从军征》是一首《梁鼓角横吹曲》,叙述主人公少年参军,年老始归,几乎终生服役,还乡后才知道亲人已经死尽,屋舍成了废墟,已是无家可归之人了。反映了战争的残酷,人民被奴役的痛苦: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

魏武帝曹操雅爱诗章,好作乐府歌辞,汲取民间文学营养,缘事而发,慷慨悲歌。《蒿里行》一诗写汉末群雄拥兵自重、争权夺利,造成民间丧乱的实况: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力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陈琳的《饮马长城窟行》诗中,多用夫妻书信往来对答的形式,从一个侧面写秦筑长城给人民带来的痛苦。筑城士卒亲眼见到“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作书劝自己的妻子:“便嫁莫留住。”并且引用当时广为流传的一首民间歌谣告诫她:“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曹植自幼随父征战四方,能够“戮力上国,流惠下民”,才华出众。曹操本欲立为太子,因“任性而行,不自雕励,饮酒不节”(《三国志·魏志·陈思王植传》)而作罢。曹丕即位后,受尽这位兄长的猜忌磨难和百般迫害,名为王侯,实同囚徒,终老聊城。

曹植二十岁左右写的《白马篇》慷慨激昂,充满朝气与豪情,借写“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幽并游侠的忠勇以自况,在篇末畅抒胸怀:“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鲍照的诗气骨劲健,词采华茂,语言精练,风格俊逸,在刘宋时代诗人中最为特出。《代出自蓟北门行》一诗也是拟乐府,属《杂曲歌辞》,写壮士从军卫国的壮志和进兵边塞的经历:“雁行缘石径,鱼贯度飞梁。箫鼓流汉思,旌甲被胡霜。疾风冲塞起,沙砾自飞扬。马毛缩如蝟,角弓不可张。”紧接四句结尾以明心迹:“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正所谓“时危节乃见,板荡识忠良”。这与屈原《九歌·国殇》歌颂“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的爱国精神一脉相承。

鲍照有《拟古八首》,其中第三首不言所拟之诗,借歌颂幽并少年骑射精妙,意气豪迈,有报国立功的志向,委婉曲折地表情达意,实与曹植《白马篇》的主题相类似:

幽并重骑射,少年好驰逐。毡带佩双鞬,象弧插雕服。兽肥春草短,飞鞚越平陆。朝游雁门上,暮还楼烦宿。石梁有余劲,惊雀无全目。汉虏方未和,边城屡翻覆。留我一白羽,将以分虎竹。

鲍照生活在门阀特权盛行的时代,出身孤贱,不被重视,正如钟嵘在《诗品》中所说:“嗟其才秀人微,故取湮当代”。因此他的作品中充满怀才不遇和愤懑不平的情愫。鲍照此诗迥异于曹植《白马篇》所描绘的那种慷慨激扬、直抒胸臆的建安风骨,空怀“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宏誓大愿,也只能作委婉企望的陈词。

三 隋代的边塞诗

隋朝立国短暂,二世而亡,文艺方面建树不多。但由北朝入隋的薛道衡、杨素、卢思道三位诗人都有边塞诗作。隋炀帝杨广在《白马篇》中还留有“轮台受降虏,高阙翦名王”的诗句。

薛道衡有《出塞》二首。其一中有:“高秋白露团,上将出长安。尘沙塞下暗,风月陇头寒。转蓬随马足,飞霜落剑端。凝云迷代郡,流水冻桑干。烽微桔槔远,桥峻辘轳难”等句,工整有致,读之颇有身临其境之感。

卢思道有七言歌行体《从军行》,全诗28句,时间叠换,境界腾挪,句韵流转,节奏明快,开初唐七言歌行的先河:

朔方烽火照甘泉,长安飞将出祁连。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平明偃月屯右地,薄暮鱼丽逐左贤。谷中石虎径衔箭,山上金人曾祭天。天涯一去无穷已,蓟门迢递三千里。朝见马岭黄沙合,夕望龙城阵云起。庭中奇树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还。白雪初下天山外,浮云直上五原间。关山万里不可越,谁能坐对芳菲月?流水本自断人肠,坚冰从来伤马骨。边庭节物与华异,冬霰秋霜春不歇。长风萧萧渡水来,归雁连连映天没。从军行,军行万里出龙庭。单于渭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

诗之最后两句典出汉宣帝时匈奴呼韩邪单于内附,宣帝在渭桥接受拜见事,实兴无奈之叹。

四 唐代的边塞诗

唐代最终结束了自东汉末年以来四百多年战乱的局面,国家的疆域大大拓展。丝绸之路的开辟,使汉民族的文化与外来文化广泛交流与融合。唐代重视边功,开元以来就有“节度使入相”的制度,投身幕府成为中下层文士“蹑取进身”的重要途径。唐王朝与周边外族政权的征战以及在边塞重镇的设防,许多诗人或从军边戍、参预军幕,或游历边塞之地以广见闻,诗中多有实际生活的切身体验。有的诗人即使未曾亲涉边地,只是心系边庭,依靠间接资料,或者翻用乐府旧题,凭着热情与想象,寄寓某种理想,也多有吟咏边塞风物人情之作。无论何种途径,都促使边塞诗的创作出现了极其繁荣的局面。尽管在中国文学史上边塞诗肇端有自,唐以后历代也赓续未断,但在诗坛上影响重大、局面恢宏壮阔的,唯推有唐一代。

唐代战事频繁的地区主要在西北、朔方和东北三个方向,尤以西北为甚。唐分全国为十道,西北为陇右道。唐王朝以巨大的人力物力经营陇右,为文士远赴河西、陇右地区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机遇,也使更多的诗人心驰神往,竞相咏唱。《全唐诗》中十倍于前的边塞诗,有一千五百余首与大西北有关。据有人不完全统计,8世纪中叶河陇沦陷之前,亲历陇右并有诗传世的知名人士即达数十人之多,初唐边塞诗人的代表如骆宾王、杨炯、陈子昂、王昌龄、王之涣、王维、高适、岑参,以至杜甫、李益、戎昱等均在其内。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是初唐写作边塞诗较多的作家。他曾于高宗咸亨元年从军出塞,沿陇右、河西行军远达西域巴里坤一带,其《从军行》一诗有“平生一顾重,意气溢三军”,“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等句,感情深切真挚,摄人心魄,开盛唐边塞诗风气之先。

盛唐边塞诗派代表诗人有高适、岑参、王昌龄、李颀,称“高、岑、王、李”;又以高适、岑参为代表,世称“高岑诗派”。盛唐大诗人李白、杜甫都写过边塞诗,成为他们各自代表作的一部分,如李白的《关山月》、《塞下曲》六首、《战城南》、《北风行》等;杜甫的《兵车行》、《前出塞》九首、《后出塞》五首等;王维的《送赵都督赴代州得青字》、《少年行》四首、《使至塞上》等;王昌龄的《出塞》、《从军行》七首等;王之涣有《出塞》、《凉州词》;王翰也有《凉州词》二首;陶翰有《古塞下曲》、《燕歌行》,他如刘长卿、崔颢、常建、储光羲、祖咏、刘湾等,也都写过一定数量的边塞诗作。到中晚唐虽没有一个公认的边塞诗派,但创作边塞诗的诗人为数不在盛唐之下,著名的有卢纶、李益、白居易、李贺、杜牧、李商隐、张籍、王建等都写过许多边塞诗。总之,终唐之世,边塞诗始终是唐诗中思想性最为深刻,想象力至为丰富,艺术性极为拔萃,最为后世乐于吟诵和称道的诗章。

这里只概略介绍一下“高、岑、王、李”兼及王维的边塞诗。先从李、王说起,重点讲一下高、岑。

李颀任侠好道术。居长安、洛阳时,与王昌龄、王维、高适等人均有交往。他的边塞诗作虽不多,成就却很突出。诗风豪爽奔放,慷慨悲凉,其《古意》诗情韵皆妙,有尺幅千里之势:

男儿事长征,少小幽燕客。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杀人莫敢前,须如猬毛磔。黄云陇底白云飞,未得报恩不得归。辽东少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解歌舞。今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

李颀的《古从军行》流传甚广,是他边塞诗中一篇杰出的代表作。整诗感情沉痛,章法整饬,音韵流畅,结尾两句取譬尤为深刻: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葡桃入汉家。

诗中的“公主琵琶”、“玉门被遮”、“葡桃入汉”的故事,均出自《史记·大宛列传》。诗人这里托古讽今,对胡汉双方兵士怨怼战争的心情均有真切描绘。“公主琵琶”盖指乌孙公主。汉武帝时以江都王刘建女细君嫁乌孙国王昆莫,途中以琵琶曲娱之。乌孙公主曾有歌一首唱道:“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思土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还故乡。”

王昌龄曾游西北边塞。《旧唐书》本传说他“不护细行,屡见贬斥”。《唐才子传》写他“晚途不谨小节,谤议沸腾,两窜遐荒,使知音喟然长叹”。开元二十八年谪为江宁丞,后又因细故谪为龙标尉,故世称“王江宁”或“王龙标”。安史乱起,返乡途经亳州,被刺史闾丘晓所忌而杀。

王昌龄诗以七绝为主,现存诗一百八十余首,绝句达八十多首,七绝与李白齐名。他的边塞诗长于抒发将士的豪情壮志和刻画征夫的思想感情,悲凉中见激越,深沉而又含蓄。那首被明代李攀龙推为“唐人七绝压卷之作”的《出塞》诗,是他边塞诗中最为优秀的一首: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王昌龄的《从军行》七首一组绝句,首首堪称名篇: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上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其一)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其二)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其四)

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其五)

王昌龄《闺怨》一诗,被推为闺怨诗之冠。全诗围绕“不知愁”展开,曲折跌宕,流转自然,极其生动地显示出少妇心理的细腻变化,给读者留下想象和寻味的空间: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王维本称田园诗人,书画俱佳,苏轼赞其诗画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安禄山占领长安时曾受伪职,两京收复后,其弟王缙愿削官爵代兄赎罪得免惩处。肃宗时曾任尚书右丞,故称“王右丞”。在京中供职期间,主要生活在景色优美的辋川别业,“弹琴赋诗,傲啸终日”。平时退朝之后,每“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

王维也写过一些慷慨激昂的边塞诗,歌颂开元、天宝盛世的那派意气风发、报国建功的进取精神。《送赵都督赴代州得青字》诗中有句:“忘身辞凤阙,报国取龙庭。岂学书生辈,窗间老一经。”《少年行》四首之二有句:“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洋。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开元二十五年秋,奉旨宣慰在河西打退吐蕃的驻凉州崔希逸所部将士,面对边地壮丽景色,写下那首著名的《使至塞上》诗: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诗中脍炙人口的第三联中,“大漠”指腾格里沙漠。“孤烟”不一定指“龙卷风”,因为“龙卷风”移动速度极快,破坏力更是惊人,避躲犹恐不及,安有闲情欣赏?恐也有别于他在《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诗中所描绘的“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的“炊烟”。最大可能是指烽火台上燃起的“烽烟”。唐人杜佑《会典》载有唐代烽火制度:烽火台传递军情信号是白天看烟,夜晚观火。发现情况,燃两股烽烟(或两堆火);如有骑兵来犯,燃三股烽烟(或三堆火);平安无事,一早一晚仍须点燃一把“平安火”,即“孤烟”。王维是黄昏时分达到该地的,极目所见当是无风影响下的那把“平安火”,也恰与进犯已被平息,边地呈现一派安静的现实相吻合。有意思的是,王维的两首诗同是出现了“孤烟”与“落日”的意境,不过一在边僻的“大漠”,一在辋川的“墟里”,究系何者的“落日”与“孤烟”引发出另者的联想已不重要,吟诵一种安谧祥和的情境倒是颇为一致的。

诗中“长河”,即大河之谓,意指“黄河”。2008年9月宁夏回族自治区成立50周年大庆之际,曾见媒体专题介绍过一个叫做“沙坡头”的地方,称该地位于宁夏中卫市城西16公里处,南靠祁连山余脉香山,北连腾格里大沙漠,中间黄河横穿而过,其间是一片绿洲。1956年开始治沙。1984年被国务院列为“中国第一沙漠自然生态保护区”,还被联合国评为“全球环境保护500佳单位”。按《明史·地理志》载:中卫“西有沙山,一名万斛堆,大河在南”。“沙山”史亦称“鸣沙山”。又据《读史方舆纪要》摘引元代史志记载:“自兰州而东,过北卜渡,至鸣沙河,过应理州,正东行至宁夏路。鸣沙河即宁夏中卫鸣沙山南黄河。”也由此可见,“鸣沙山”即今之“沙坡头”。据介绍,站在沙坡头远眺,大漠、黄沙、青山尽收眼底。当地已在沙坡头立有王维的雕像,并镌有王维《使至塞上》的诗碑。

高适早年贫困无依,落拓不拘,两度出塞,到过辽阳和河西边塞地区。后在河西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幕府任掌书记。安史之乱中,哥舒翰降后被杀。高适奔赴自长安出走的玄宗行寨河池,详陈潼关失守内幕,一年之内从左拾遗连迁监察御史、谏议大夫、御史大夫之职。肃宗时,又因讨永王李璘有功,官职累进,先后任淮南节度使、西川节度使、散骑常侍等要职,获封渤海县侯。唐代诗人成就辉煌,诗篇光耀后世,但官职地位甚微。《旧唐书·高适传》说:“有唐已来,诗人之至达者,唯适而已。”

高适对边塞的生活与边地的形势都有较深的体会与理解,又素有雄图大志,渴望卫土安边,建功立勋,写过不少边塞诗名作。早年北游燕赵期间有《塞上曲》:

东出卢龙塞,浩然客思孤。亭堠列万里,汉兵犹备胡。边尘满北溟,虏骑正南驱。转斗岂长策,和亲非远图。惟昔李将军,按节临此都。总戎扫大漠,一战擒单于。常怀感激心,愿效纵横谟。倚剑欲谁语,关河空郁纡。

在哥舒翰幕府任职期间有《塞下曲》:

结束浮云骏,翩翩出从戎。且凭天子怒,复倚将军雄。万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风。日轮驻霜戈,月魄悬琱弓。青海阵云匝,黑山兵气冲。战酣太白高,战罢旄头空。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

《燕歌行》是高适的第一大篇,也是盛唐边塞诗的代表作之一。北方边地古来征戍不绝,乐府《燕歌行》之作多写女怀别情的内容,如曹丕的名作《燕歌行》情婉有致,是目前所见最为古老完整的七言诗。高适此诗虽用乐府诗题,却是“因事而作”(诗前有序文:开元二十六年,客有从元戎出塞而还者,作《燕歌行》以示适,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可谓乐府诗的一大发展。

高适此诗笔力雄健,气势奔放,直抒胸臆。前八句写“出师”,辞家破敌。次八句写轻敌致败。再次八句写征人思妇,边戍凄苦。最后四句收束全篇,慷慨悲壮,发千古浩叹: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金伐鼓下榆关,旌旗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此诗层次分明,对比鲜明,节奏起伏跌宕,对偶亦严整,运用律句相当典型。全诗四句一换韵,平仄相间;唯征人思妇一节,八句皆用仄韵,深切道出征战之苦。在用事、遣词方面,处处顾到切地、切时、切人,不可移易。可见一首好诗的成功,从内容、形式到用事、遣词各方面都要经得起推敲,方能传之久远。

前人对高适有这样的评价:“高适,诗人之达者也,其人故不同。甫善房琯,适议独与琯左。白误受永王璘辟,适独察璘反萌,豫为备。二子穷而适达,又何疑也。”(明·胡震亨:《唐音癸签》)文中“甫”指杜甫,“白”指李白,与高适多有交往,杜甫每于诗中常以高适与李白并题。李白因附璘案获罪,未被流放前,曾在浔阳狱中写《送张秀才谒高中丞》诗给高适,竟未予置理。高适讨璘后获迁剑南东西川节度使,杜甫入蜀却留在梓州而不回成都投适。

岑参也有两次出塞、久佐戎幕的经历。在盛唐诗人中,岑参写边塞诗最多,《岑嘉州集》存诗360首,边塞诗有七十余首。杜确在《岑嘉州诗集序》中说他的诗“每一篇绝笔,则人人传写,虽闾里士庶,戎夷蛮貊,莫不讽诵吟习焉”。杜甫也说过“岑参兄弟皆好奇”(《渼陂行》诗),赞叹他诗中描绘的多是一般人未曾经历道出的奇境奇句。宋代爱国诗人陆游在《夜读岑嘉州诗集》诗中说他“笔力追李杜”,并在《渭南文集·跋岑嘉州诗集》中称许岑参“太白、子美之后,一人而已”。

岑参于天宝三年30岁时登进士第。天宝八年,初次出塞,随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到达安西(今新疆库车)。这时期的诗作多表现思乡怀友和惊异边地的风光。

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碛中作》)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逢入京使》)

黄沙碛里客行迷,四望云天直下低。为言地尽天还尽,行到安西更向西。(《过碛》)

火山今始见,突兀蒲昌东。赤焰烧虏云,炎氛蒸塞空。不知阴阳炭,何独燃此中?我来严冬时,山下多炎风。人马尽汗流,孰知造化功。(《经火山》)

天宝十三年夏秋之际,岑参应安西四镇节度使兼北庭节度使封常清的辟召,第二次出塞到北庭幕府(今新疆吉木萨尔)任判官。由于受到赏识和知遇,再加上已有边塞生活的历练,报国建功之情溢于言表。在《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军献上》一诗中,除颂扬封常清斩楼兰、平月支、讨匈奴的丰功伟绩,特意表白心迹:“何幸一书生,忽蒙国士知。侧身佐戎幕,敛衽事边陲。自逐定远侯,亦著短后衣。近来能走马,不弱并州儿。”岑参的那些七言歌行名篇,大多是在此次出塞时期所作。

《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诗格调高昂,雄浑壮美,以奇特的边塞风光烘托出征将士的英雄气概,尽显班师献捷的必然之势。全诗除首二句外,三句一换韵,而且句句押韵,所押韵脚且又平仄相间,以跌宕的节奏,配合起伏变化的军情: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第一句另有标作:“君不见,走马川,雪海边”。

《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与前首大军夜行衔枚疾走,只闻军戈相拨不同,此诗写白昼出师,极力渲染吹笛伐鼓、三军大呼的雄威,纵然虏塞兵气连云,风急石冻,定将勤王报主,守土靖边:

轮台城头夜吹角,轮台城北旄头落。羽书昨夜过渠黎,单于已在金山西。戍楼西望烟尘黑,汉兵屯在轮台北。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剑河风急云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亚相勤王甘苦辛,誓将报主静边尘。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为唐边塞诗之名篇。全诗意境豪迈,格调昂扬,将送别与咏雪相结合,分别写送别前、饯别时、临行时和送别后四个雪景,气象壮阔,造境敻绝,奇峭瑰丽,最后静景结篇,尤为意味深永: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岑参诗中多有“轮台”地名出现。按“轮台”本指汉代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乌垒国所在地,在前人诗作中多作为边疆重地的代称,实指位于南疆的轮台。唐代北庭都护府驻地在庭州治所金满县(今新疆吉木萨尔),其所辖的轮台,即岑参诗中经常涉及的轮台,是庭州的另一属县,亦为当时的军事重镇。岑参似以支节度判官身份驻守该轮台,因公往来轮台与州治之间,还曾奉使到过西州(天宝元年更名为交河郡,辖吐鲁番盆地一带,治所在高昌,即今吐鲁番东南之达克阿奴斯城)。故岑参诗中有句:“胡地苜宿美,轮台征马肥。”“闻说轮台路,连年见飞雪。”更有“平明发轮台,暮投交河城”等诗句,说明连年见雪的北疆轮台,距交河城仅一日之遥。至于唐代轮台的具体位置,有的学者经实地考察,认为今乌鲁木齐南十公里处的乌拉泊故城,即为唐至元代时的轮台遗址。乌拉泊背依天山,东扼通往吐鲁番和南疆必经之路的白杨沟,位居要冲,是乌鲁木齐地区迄今发现的一座时代最早、保存最为完整的古城遗址,已被公布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1]乌拉泊古城至吐鲁番的实际距离为一天,由此唐轮台遗址的乌拉泊至唐北庭都护府的吉木萨尔,路程也在一天之内,均与岑参诗中描述吻合。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诗中“风掣红旗冻不翻”句,脱化于初唐大书法家虞世南的《出塞》诗:“雪暗天山道,冰塞交河源。雾锋黯无色,霜旗冻不翻。”有的将其解释为雪降于旗上冻而翻不起来,恐欠妥切。前有“散入珠帘湿罗幕”句尚易理解,大帐之内必有取暖设备,故雪可化湿。冰天雪地中的红旗不可能“结冻”,而“不翻”也未必是垂而不摆动,只是不像在响晴勃日时那样迎风招展,亟言其天寒地冻的感觉。新疆的记忆已不可得,近来特别注意到电视直播“神七”在太空飞行中,宇航员第一次手举国旗出舱的画面,以及大学生冬奥会雪地中所立旗帜的景况,仿佛似之,也只是靠“通感”或“移觉”来理解的。

有唐一代,自玄宗天宝末年安史之乱以后,步步走向下坡,国势日渐衰微。长期开边黩武,战事频仍,大量征兵,徭役繁重,百姓苦不堪言。中晚唐诗人虽仍保持昂扬向上的基调,毕竟无复初盛唐时期那种豪迈雄壮、气势磅礴、一往无前的精神气质,不免夹杂多少悲懑与哀伤。

刘湾的《出塞曲》写一个应募从军的并州少年,本欲“百战争王公”,在“去年桑干北,今年桑干东”连年征战中,终于认识到:“死是征人死,功是将军功!”为以前充满一心报国宏誓大愿的边塞诗中所罕见。

张渭的《代北州老翁答》,与杜甫的《石壕吏》有相似之处。住在北州的负薪老翁有三个儿子,“两人已向黄沙死”,“如今小儿初长成,明年闻道又征兵”,自知难逃一劫,于是发出浩叹:“在生本求多子孙,及有谁知更辛苦。近传天子尊武臣,强兵直欲静胡尘。安边自合有长策,何必流离中国人?!”

杜甫在天宝十一年所作的《兵车行》,也属前期边塞诗少有接触过的主题: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况复秦兵奈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伸恨?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诗:

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笛,一夜征人尽望乡。

张籍《征妇怨》诗:

九月匈奴杀边将,汉军全没辽水上。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妇人依倚子与夫,同居贫贱心亦舒。夫死战场子在腹,妾身虽存如昼烛。

陈陶《陇西行》诗: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无论是写诗的人还是读诗的人,在吟诵这类诗篇的时候,定会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根据2008年11月20日和2009年3月19日两次讲稿整理

2012年5月5日


[1] 孟凡人:《唐轮台方位考》,《北庭史地研究》,新疆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