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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谈词的章法

刘扬忠

这里从文体学角度谈词的创作。词属于韵文,诗、词、曲等都各有章法。

词的章法,指词作者将写景、叙事、抒情等在词中作出适当的安排和布局,也就是指词的体式和熔裁。具体词篇还有起、承、转、合、过渡、收尾等。

词的章法,并无定格。“法无定法”,全靠灵活运用,在知道规范的基础上自由发挥,突破规范也不一定不是好词。至今没有研究章法的专著,所以我给大家介绍一些基本的东西。

我所说的内容包括两个方面:

一、作词基本的谋篇布局;

二、章法布局安排,如何通过相摩相荡达到和谐统一。

一 作词基本的谋篇布局(12种)

此12种章法布局是唐圭璋先生提出的。唐圭璋先生写过一篇《论词的作法》,将长调词的布局分为12种,当然这是主要的,不能囊括所有的词。词分单片、二片、三片、四片,多数是二片,四片只有《莺啼序》,240字。

写词前,词人要考虑词的词调、布局等,正如近人蔡崇云所说:“慢词则不同,如建大厦然,其中曲折层次甚多,入手必先惨淡经营,方能从事土木。若枝枝节节为之,外观纵极堂皇,内容必破碎不成格局。”(《柯亭词论》)又云:“作慢词,全篇有全篇之意,前片有前片之意,后片有后片之意。故运意时,须先分别主从,庶词先后连贯统一,脉络井然。”

词称首、篇、阕,上、下片称上半阕、下半阕。

词的12种章法布局,都是常格。以下举例说明。

(一)上景下情

范仲淹《苏幕遮》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此种最常见。触景生情者,多用此法。范仲淹只存世五首词,首首是精品。《渔家傲》是报国名篇,《苏幕遮》是写乡愁的名篇。上片写秋景。诗词中的景,没有绝对的自然之景,都是诗人词家眼中之景,景中含情。“秋色”、“寒烟”凄凉的情思已在景中,“芳草”是草本生物,没有情感,词中却说“芳草无情”是将词人之情含入其中。下片因景抒情。秋景最易令人生愁。伤春悲秋,这是自古以来有趣的话题。日本有学者研究“伤春悲秋”的原因。吴文英说:“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唐多令》)此词下片写“黯乡魂,追旅思”点明抒发的是羁旅行役之苦,思念家乡亲人之愁。“明月高楼休独倚”,情中有景。上景下情,并非截然分开,而是景中有情,情中有景。

此篇堪称典范,王实甫《西厢记》:“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长亭送别》)就是此词意境。此词对后世的词、曲、戏剧都产生了巨大影响。

此种章法,因适合人们抒情需要而常被采用,但要防止堕入俗套。

(二)上情下景

张先《天仙子》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此词上片抒情,下片写景,把上片未抒完的情,移至下片景物描写之中,更是一种含蓄的、绵长的抒情。

张先是北宋婉约词大家,善于描写朦胧意境,有含蓄的美,善于写“影”,人称“张三影”;他的词有五处写“影”的句子集中在一起,很美。他又被称为“张三中”,强调写“眼中景、心中事、意中人”。此首是词人在嘉禾(今浙江嘉兴)当小倅(小官吏)时,怀才不遇所写。我们欣赏作品要“知人论世”,了解作者创作时的情况。上片抒情。开首两句写参加酒宴时,情之不愉。“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均是抒块垒之情。下片写景,“池上暝”、“云破月”、“密遮灯”均是晚景,对愁情起了加深的作用。“云破月来花弄影”是名句,有朦胧的意境,衬托心中愁情,是有我之景。“重重帘幕密遮灯”亦是有我之景。结句“明日落红应满径”是预想之景,暗含伤感之意,与上片“伤流景”相呼应。

下片写景必须含情,才有含蓄之美,绵长之境。此片是对情的补充、深化。

(三)上今下昔

周邦彦《解语花》

风销绛蜡,露浥红莲,灯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惟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

上今下昔的章法一般为怀念往事的抒情词所常用。眼前之景使词人想起往昔,此是时间安排。周邦彦是宋词集大成者,最讲章法。此首《解语花》,一说作于荆州,一说作于任宁波太守时。他在荆州时当府学教授,是早年之时。此词写元宵节,他身在外地,看到眼前元宵节景观,触景生情,回忆起当年在京城过元宵节的情景,感慨系之。上片写现今在南方过元宵节,极写灯火之盛,景色瑰丽,生动热闹——有灯火、月光、士女,有鼓乐、人影、麝香,看似欢乐,实是“以乐景写哀情”,写其内心不得意。他本在京城太学为官,春风得意;后被外放为州府教书先生。下片“因念都城放夜”转至昔日,写在汴京时过元宵节的盛况——“千门如昼,嬉笑游冶”。以“罗帕”装饰写贵妇出游,及“暗尘随马”的风流。两地今昔对比之后,发出感慨“年光是也。惟只见、旧情衰谢”。最后三句又回到“今”作结,从而突出感伤情感。

(四)上昔下今

陈与义《临江仙》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词人陈与义是北宋末年、南宋初年之人,是江西诗派代表作家。他是河南洛阳人,在北宋末期考中进士,当了官。1127年金人占领京城汴京,他南渡后,在南宋朝受到重用,当了副宰相,后隐居江南。他有许多抗金爱国的诗篇,词不直接抒写爱国之情,而是含蓄地表达,《临江仙》是其词代表作。此词中调,内容丰富。上片写“昔”时风流儒雅的生活。“忆昔”两句写在西京——洛阳的繁盛、年轻同伴的豪饮。洛阳文化氛围比汴京还浓。“长沟流月去无声”句叙事兼含情。“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写欢度良宵的美妙,写出少年得志之状,优美潇洒,此为名句。下片写“今”。“二十余年如一梦”三句,写北方被金人占领,自己逃到南方,转眼二十多年,恍如做了一场大梦。而今回忆往事,感到心惊而无奈,只好“闲登小阁看新晴”。结句“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写江南景并抒情,秋天夜晚不眠,感慨国家多难,突出了主题。结尾二句是名句,《三国演义》开篇取自此二句的意境(此开篇用的是明代词家杨慎的《临江仙》)。

(五)上外下内

贺铸《浣溪沙》

楼角初消一缕霞,淡黄杨柳暗栖鸦。玉人和月摘梅花。

笑捻粉香归洞户,更垂帘幕护窗纱。东风寒似夜来些。

此类结构多是闺情词,写女子怀念远方丈夫或情人。外,指外景;内,指居室闺房。唐五代词以描写女性为主,女性题材占一大半,如温庭筠等词人多写闺情词。此类词多是空间变化。贺铸这首《浣溪沙》写一女子晚上生活情景。上片写闺房外的景色——楼角晚霞,杨柳栖鸦,女子月下摘梅花,环境清幽,如一幅图画。下片写室内,女子在闺房内的活动与感受,女子捻梅、垂帘、“东风寒似夜来些”,以景暗写出女子独居的苦闷情怀。此写春寒料峭之景,环境幽雅以衬托人物之情。上外下内的结构,是为了抒情的需要。

(六)上去下来

周邦彦《夜飞鹊》

河桥送人处,凉夜何其。斜月远,堕余辉。铜盘烛泪已流尽,霏霏凉露沾衣。相将散离会,探风前津鼓,树杪参旗。花骢会意,纵扬鞭、亦自行迟。

迢递路回清野,人语渐无闻,空带愁归。何意重经前地,遗钿不见,斜径都迷。兔葵燕麦,向斜阳、影与人齐。但徘徊班草,欷歔酹酒,极望天西。

此种结构多用于送别词。古人送别词很多,如柳永《雨霖铃》等。宋人特殊风俗,送别时走水路者黄昏饯别,夜晚行船。《夜飞鹊》是周邦彦始创调。此首是名篇。上片写送客——时间:“凉夜”,地点:河桥(开封汴河桥),“斜月”、“烛泪”、“凉露”一派凄迷景色渲染送别之情。“参旗”以天上星星闪烁,“花骢”马儿行迟等移情法抒别情,含蓄有味。下片写送客归来。过片两句写离人远去,送者孤寂,“空带愁归”直抒离情。“何意”数句写归来后睹物伤情,“遗钿”暗写离人是女性。“兔葵”二句以荒芜之景衬离情。结句写送行者的饮酒徘徊,极望天涯之人,以景结情。

(七)上昼下夜

韦庄《应天长》

绿槐影里黄莺语,深院无人春昼午。画帘垂,金凤舞,寂寞绣屏香一炷。

碧天云,无定处,空有梦魂来去。夜夜绿窗风雨,断肠君信否?

此结构多是按时间顺序。韦庄多写“应歌之词”,即代歌女来抒情。唐宋时歌妓多卖艺,文人多与其来往。此首《应天长》是代女子抒情,写春日一天之情事。上片写白天午间,院内——绿槐、黄莺,以黄莺鸣啭之声衬院内“无人”之静,“画帘”三句,写室内景物——以画帘金凤飞舞之动态,反衬闺房之静,“寂寞”与女子内心情感。下片写夜。以“碧天云”之无定暗写情人不归,“空有梦魂来去”写女子梦魂与其相见。结尾写“夜夜”不眠,听风雨而“断肠”。结尾以反诘句收之。词中的“碧天云,无定处”是代表游子的意象。此词的室内外之景暗写人之伤情。

(八)上问下答

敦煌曲子词《鹊踏枝》

叵耐灵鹊多瞒语,送喜何曾有凭据?几度飞来活捉取,锁上金笼休共语。

本拟好心来送喜,谁知锁我在金笼里。欲他征夫早归来,腾身却放我向青云里。

此问答体是从辞赋继承而来。古代辞赋中通篇“问”者是屈原的《天问》。辛弃疾宗其法作问月词《木兰花慢》。此首《鹊踏枝》(即《蝶恋花》)是代言体,设计了女子与喜鹊的问答,均是假设法,语言朴素可爱。敦煌曲子词是民间词,风格生动活泼。此词将女子思夫写得活灵活现。上片写女子发问:喜鹊报喜有何凭据,征夫未归岂非谎语?一气之下准备收喜鹊入笼锁上,不再共语。下片用拟人法写喜鹊回答:报喜反被锁入笼中,祝愿征夫归来,放喜鹊飞入青云。

(九)上虚下实

冯延巳《长命女》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此法词中常用。此篇是代言体,男作者代女子说话、抒情,写一女子在春天为爱情许愿。上片虚写,“再拜陈三愿”是概括笼统地谈。下片实写。具体写三愿:一愿夫君长寿,二愿自己也长寿健康,三愿是最终目的——夫妻“岁岁长相见”,地久天长。

(十)上下相连

晏殊《踏莎行》

祖席离歌,长亭别宴,香尘已隔犹回面。居人匹马映林嘶,行人去棹依波转。

画阁魂消,高楼目断,斜阳只送平波远。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

此体指上下片所叙内容紧密相连,没有大幅度的时空转换,即意脉不断。此首是送别词,上片写送别地点与宴别情况,然后写行人依依不舍与送行者骑马相送。下片从行者、送者两头着墨,送者归楼“目断”,呼应上片“犹回面”,“斜阳只送平波远”呼应上片“依波转”,后两句点出“离愁”主旨,以“天涯地角寻思遍”写出思念之情绵长不断。

(十一)上下不连

苏轼《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苏轼这首《卜算子》,借孤鸿来写自己被贬黄州之孤独处境与幽愤之情。此为名篇。上下片内容上不是必然连续,但从抒情意脉上讲是连贯的。上片写黄州定惠院的孤独环境——缺月、疏桐、孤鸿、漏断,此为依托。下片单写一只孤雁,不是上片描写环境的继续,它惊起、回头、有恨、寂寞徘徊,借以寄托个人情怀。

(十二)上下相反

吕本中《采桑子》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此指上下两片的意思,意境完全相反。吕本中《采桑子》是名篇,上片写月随人行,以叠句“南北东西”,强调月随人移,恨君不似“月”。下片,反说,“恨君似月”,月亏难圆。同样写月,上下片观感完全相反,但意脉又是一贯的,希望与郎君团圆、长久相守。

此外,有些词不依常格。名家、大家常从艺术上突破常格,如苏、辛乃词中巨龙,作词常率意为之,不依常格。吴文英常突破常规,用时空交错,情景交融法。例:

其一,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秦观《八六子》(倚危亭),在今—昔—今的时间变化中实现空间转换与情景交错。

秦观《八六子》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

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濛濛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此词上片三句写今日离情,将人之情与草合写。“念”字领起,引出回忆离别场景。下片回溯别前的欢洽之情。“怎奈向”以下转向今日的相思之情。

其二,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在今—后(今宵)—更后(经年)的时间变化中实现空间转换与情景交错。

柳永开创慢词,善写羁旅伤别。此词开头写当时送别情景,有景物描写,有人物情态,是实写。“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是虚写。想到今后。“此去经年”四句,是对将来的设想,变是虚写。

其三,辛弃疾《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此词根本不顾上下片的界限,也不管先景后情、先外后内或上今下昔等惯例,只是将郁积于胸的感情一泻如注地直抒出来。从文意来看,从起句至下片倒数第二句“赢得生前身后名”是第一段,是在忆昔;末句“可怜白发生”是第二段,是在伤今。

二 章法布局安排,如何通过相摩相荡达到和谐统一

清刘熙载《艺概·词曲概》说:“词之章法,不外相摩相荡,如奇正、空实、抑扬、开合、工易、宽紧之类是已。”实际上写诗、词、文等要处理好若干矛盾,如顺逆、疏密、色彩浓淡、笔法的繁简、动与静、风格刚柔、情调庄谐等均要和谐统一,才能波澜起伏,艺术性高。

在章法安排上着重讲几点:

(一)顺逆兼用

所写不依时间顺序,有两种:

1.顺叙中间有倒叙。如:

秦观《望海潮》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长记误随车。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

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烟暝酒旗斜。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上片写眼前西京(洛阳)春天景色,是顺叙。下片开头“西园”三句是逆笔倒叙,回忆年轻时一段艳遇。从“兰苑未空”以下到结句,又回到眼前,是顺叙。在今昔对比中写出悲欢各异,抒发了当前的感伤情怀。秦观是“古之伤心人也”,作词道:“落红万点愁如海”,不久逝世。

2.先倒叙后转入顺叙。如:

周邦彦《夜飞鹊》(见第27页)

此词是送别词,先不写眼前,而是逆写昨夜,此为倒叙。从上片一直到下片的“空带愁归”,是倒叙(昨夜)。从下片的“何意重经前地”到结尾,折回眼前,现在(送客回来后)的孤独哀伤。

(二)虚实相生

要求虚处能实,实处能虚,做到空灵动荡,避免质实。宋张炎《词源》说:“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炫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此批评有些片面,其实吴文英优秀作品能做到虚实相生,如:

吴文英《八声甘州·灵岩陪庾幕诸公游》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

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天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此词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全篇如游龙在天。主旨是吊古伤今,写得沉郁深厚,而又空灵动荡,有回味余地。开头两句“渺空烟四远”是实景,“是何年,青天坠长星”是虚景。“幻苍崖云树”以下到上片歇拍,均是虚景实写,所写春秋时吴国宫内之景,实是幻化,造成强烈的艺术效果,此以虚幻之景,回忆历史,抒发感慨。“名娃金屋”等均写西施当年在吴宫的事。下片“倩五湖倦客”写出此词重点是感慨历史人物范蠡等人辅越王勾践功成后隐于五湖。“问苍天无语,华发奈山青”回到眼前,实景虚写,融入个人对人生的感慨,虽有才却只游幕一生。“水涵空”二句,叙事写景,是实写。“连呼酒”三句,实写人事,最后以景结情。

(三)工易交错(工,是工致,精心锻炼;易,平易)

宋张炎《词源》说:“词中句法,要平妥精粹。一曲之中,安能句句高妙,只要拍搭衬副得去,于好发挥笔力处,极要用功,不可轻易放过,读之使人击节可也。”“句法中有字面,字面亦词中之起眼处,不可不留意也。”“词之语句,太宽则容易,太工则苦涩。如起头八字相对,中间八字相对,却须用功著一字眼,如诗眼亦同。若八字既工,下句便合稍宽,庶不窒塞。约莫宽易,又著一句工致者,便觉精粹。此词中之关键也。”张炎是少有的眼高手也高的理论家与词人。如他的《高阳台·西湖春感》: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

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此词有四处对仗句,四言句都是工整的对仗。“接叶巢莺,平波卷絮”,“万绿西泠,一抹荒烟”,“苔深韦曲,草暗斜川”,“怕见飞花,怕听啼鹃”,其他大部分是散句,“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等,“但苔深韦曲”中的“但”字,是一字领。这些散句与工句连起来,令人产生美感。而且散句与工句是有机地结合,还起着过渡与深化情愫,点明题旨的作用。工散结合,有整饬之美又有流动之美,达到浑然一体的审美效果。全诗以四言为主,工致的对仗句多是写景句,此外间六言、七言、三言。

(四)开合动荡

开,宕开、放开,不拘泥于眼前景、眼前事;合,拉回来,切归本题。

开合动荡就能出现奇情壮彩。刘熙载《词曲概》说:“词要放得开,最忌步步相连。又要收得回,最忌行行愈远。必如天上人间,去来无迹,斯为入妙。”如张孝祥《水调歌头·泛湘江》:

濯足夜滩急,晞发北风凉。吴山楚泽行遍,只欠到潇湘。买得扁舟归去,此事天公付我,六月下沧浪。蝉蜕尘埃外,蝶梦水云乡。

制荷衣,纫兰佩,把琼芳。湘妃起舞一笑,抚瑟奏清商。唤起九歌忠愤,指拭三闾文字,还与日争光。莫遣儿辈觉,此乐未渠央。

张孝祥是南宋苏派词人,有“小东坡”之称。开头“濯足”、“晞发”均用典,“只欠到潇湘”切题。“买得扁舟归去”三句,是合,扣到上句。“蝉蜕”二句写湘江的神话传说、历史故事,是荡开。下片“制荷衣”十句均是荡开,写屈原、湘妃之事,结句“莫遣儿辈觉,此乐未渠央”是合,拉回到现实世界,写本人泛舟之乐。下片十句与上片末二句,荡开创作了超现实境界,特别灵动,真有神思飞动、空际转身之妙,把人生乐趣升华了,有哲理味道。

与开合动荡相似者,还有一种手法——不即不离,不粘不脱。既不要太离题,又不要死死粘在一起。此种多是咏物词。如苏轼《水龙吟·杨花》,能离能合,乍离乍合,形神兼备。刘熙载评此词为“似花还似非花”。“此句可做全诗评语,盖不离不即也。”此外,周密《花犯·水仙》,王沂孙《天香·龙涎香》,张炎《解连环·孤雁》等均用此法。

(五)抑扬起伏

指抒情时有意造成情绪上的大起大落与艺术结构上的一波三折,读起来有一唱三叹之感,读者随作者悲欢而悲欢,不能自持。如:

陆钰《曲游春·和查伊璜客珠江元韵》

问牡丹开未?正乳燕身轻,雏鹰声细。共听霓裳,看为云为雨。胡天胡帝,与君行乐处,经回首,依稀都记。携来丝竹东山,几度尊前杖底。

鼙鼓东南动地,见下濑楼船,旌旗无际。未免关情,对楚岭春风,吴江秋水,暗洒英雄泪。更莫问、年来心事。又是午梦醒残,歌声乍起。

陆钰是明末清初词人,亲身经历了明、清易代的社会巨变,这首词即写于清兵下江南之后。词的上片回忆昔日与友人宴游行乐的快意,心绪似乎很好,但过片形势急转直下,写清军南下来势凶猛,接下来是对转战于楚岭吴江的抗清英雄壮烈牺牲的哀悼,最后又转回来抒写自己年来的痛苦心情与无端感慨。全篇大起伏与小转折相结合,形成了波澜起伏的抒情结构,令人读之回肠荡气,产生极大的共鸣。再举今人沈祖棻的《声声慢·闻倭寇败降有作》:

追踪胡马,惊梦宵笳,十年谁分平安?已信犹疑,何时北定中原?真传受降消息,作流人连夕狂欢。相笑语,待巴江,春涨共上归船。

肠断吴天东望,早珠灰罗烬,乔木荒寒。故鬼新茔,无家何用生还!依然锦城留滞,告收京、家祭都难。听奏凯,对灯花衔泪夜阑。

此词起笔追忆当年日寇侵华给中国人民带来的灾难,继而转写初闻抗战胜利消息乍信犹疑,既信之后连夕狂欢,急盼东归,其情有如杜甫当年写《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之时。然至下片情绪陡然低落:故乡已是珠灰罗烬,乔木荒寒,亲人或已成故鬼,或刚入新坟,因而作者感叹“无家何用生还”!喜极而悲,痛定思痛,章法安排之大起大落造成了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令人读之,欲与作者同声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