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关于“后王”“永叙在服”“用叙在服”
《厚父》篇中的“后王”“永叙在服”究竟所指为何,应于此再作申述。马楠先生对简文“先哲王”“后王”“永叙在服”等语有这样的说明:
“先哲王”与“后嗣王”对举,为《尚书·周书》习见,如:
在昔殷先哲王,迪畏天显小民,经德秉哲。……在今后嗣王酣身,厥命罔显于民只,保越怨,不易。(《康诰》)
我闻惟曰,在昔殷先哲王,迪畏天显小民,经德秉哲。自成汤咸至于帝乙……矧曰其敢崇饮?……我闻亦惟曰:在今后嗣王酣身。(《酒诰》)
天既遐终大邦殷之命,兹殷多先哲王在天;越厥后王后民,兹服厥命厥终,智藏瘝在。(《召诰》)
自成汤至于帝乙,罔不明德恤祀。亦惟天丕建,保乂有殷;殷王亦罔敢失帝,罔不配天其泽。在今后嗣王,诞罔显于天,矧曰其有听念于先王勤家?诞淫厥泆,罔顾于天显民只。惟时上帝不保,降若兹大丧。(《多士》)
乃惟成汤,克以尔多方简代夏作民主。……以至于帝乙,罔不明德慎罚,亦克用劝。……今至于尔辟,弗克以尔多方享天之命。(《多方》)
殷之“先哲王”谓成汤至于帝乙,“后嗣王”指纣,为《周书》通例;《厚父》言夏代事,“哲王”指禹、启至于帝发,“后王”指桀,当不误。而《周书》对举“先哲王”“后嗣王”文句皆陈“先哲王”之善政、“后嗣王”之过恶。所以《厚父》简文中“朝夕(肆)祀”与“祀三后”、“永保夏邦”与“永叙在服”,文义当正相反。
“永叙在服”,服谓职事,《多士》称“殷革夏命”之后,“夏迪简在王庭,有服在百僚”,谓夏人臣事殷王。周人代商之后,“商之孙子,其丽不亿,上帝既命,侯于周服”(《大雅·文王》),“亦惟(殷)多士攸服,奔走臣我,多逊”(《多士》),情形也如是。是“永叙在服”谓永在臣职,与“永保夏邦”文义相反。而“祀三后”虽文义未详,但也当与“朝夕(肆)祀”相对,大约意同于《牧誓》“昏弃厥肆祀弗答”。[19]
在《清华简第五册整理报告补正》一文中,[20]马楠先生重复了上述意见,并在“是‘永叙在服’谓永在臣职,与‘永保夏邦’文义相反”之后,加了“简7‘用叙在服。’意思也是如此”一句。
我们基本上不能同意马楠先生的意见。
马楠先生因《尚书》的《周书》诸篇以“先哲王”与“后嗣王”对举,后嗣王指的是殷纣王,所以《厚父》的“先哲王”和“后王”也是相对而言的,皆指夏王,这当然没有问题。在《周书》里,“后嗣王”是周人对殷商遗民称呼他们的末代君主,这当然是可以的,但绝不能因此得出《厚父》的“后王”就一定是已经下台、天命已革的夏朝末代王的结论,因为“后王”一词本身并无褒贬,不能死看,而亦应充分结合文义考虑其所指。大家都熟悉,石鼓文《而师》有“天子□来,嗣王始□”,研究者都承认“嗣王”是称新嗣位的周天子。[21]显然,“后嗣王”“嗣王”“后王”本都是指即位于后的继嗣之王,并无特殊的褒贬意义。《尚书》中有将“后人”“今王”并提,与“新陟王”对举的:
惟新陟王毕协赏罚,戡定厥功,用敷遗后人休,今王敬之哉,张皇六师,无坏我高祖寡命。(《康王之诰》)
也有将“先王”和“后人”“王”(祖伊称纣)对举的:
非先王不相我后人,惟王淫戏用自绝,故天弃我,不有康食,不虞天性,不迪率典。(《西伯戡黎》)
这都是臣下对王的话语中提到“后人”(就是“我们现在这些人”的意思),同理,在时王自己的语言中,“后王”作为继嗣前王在位之王的自称、同先世“哲王”对举,也是非常自然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马楠先生为了把“后王”理解成周王对夏代末君“桀”的称呼,还对“永叙在服”作了比较特殊的理解。按照我们一般的语感,“永叙在服”是偏向于好的一方面的(“永”是长久的意思,《尚书》凡提到“永”的地方,无一例外都是说好的情况),而马先生却主张是指夏代灭亡“永为臣职”,语义与“永保夏邦”相反。这是在此篇为“周书”说主道下做出的解释,我认为站不住脚。关于“永叙在服”,赵平安先生在《厚父》篇的注释中,已有很好的引证与解释:
《周礼·小宰》“五曰以叙受其会”,孙诒让《正义》引《说文》云:“叙,次第也。”《诗·荡》:“文王曰咨,咨汝殷商。曾是强御,曾是掊克,曾是在位,曾是在服。”班簋(《集成》四三四一):“登于大服。”服,职事,职位。
所以“在服”和《荡》所说商人“曾是在位”的“在位”义相关联,就是在职事之中的意思。胜朝之人被革天命,在商、周王廷服事统治者,自然是“有服”“侯于服”;在位的王服事祭祀先王、作上帝之配、统治下民,同样也是“在服”“有服”。(参看《尚书·盘庚》:“先王有服,恪谨天命,兹犹不常宁。”)臣下服事时王,则更是“在服”。这可以说明“在服”本来并非特指胜朝之人居臣服之职的意思。因此赵先生的理解,可以说是完全正确的。“王”之“在服”,当然义就稍近于“在位”,《尚书·文侯之命》“予一人永绥在位”,似可与简文的“永叙在服”参看。《诗·周颂·时迈》:
明昭有周,式序在位。
毛《传》:“俊乂之人,用次第处位。”“序”“叙”音义相通是常识,简文的“叙在服”,自当和“序在位”义极近。毛《传》对“序”的理解,与赵平安先生对“永叙在服”的“叙”的理解是相同的;但也有学者对《时迈》之文的解释稍有不同看法,例如余培林先生说:
序,与上“实右序有周”之序同(秉按:孔《疏》已指出“此经二句覆上‘佑序有周’,故云”),通绪,继也。句言昊天使周继殷而在位也。[22]
此说似亦可通。如此则“永叙在服”可理解为长久地于职事之中继续下去。
至于“民乃弗慎厥德,用叙在服”,则是指下民不慎德,以(此种态度)在其职事中继续(或次第处位)。这自然是不好的事情,但并不能说“叙在服”本身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如果要强调语气,甚至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可将“用叙在服”的“用”读为“庸”,意思类于反诘语气的“讵”“安”,[23]全句意谓“民不能慎德,怎能在职事中长久为继呢?”这样的话,“叙在服”这件事不是像马楠先生说的那样是一件与“永保夏邦”对立的事情,似乎就更清楚了。
马楠先生认为“‘祀三后’虽文义未详,但也当与‘朝夕(肆)祀’相对,大约意同于《牧誓》‘昏弃厥肆祀弗答’”,这种怀疑也没有什么根据。在此只需指出一点,下面对“作辟事三后”的厚父高祖,是大加肯定的,那为什么“肆祀三后”就变成坏事了呢?[24]这显然是不好说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