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辩证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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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凯尔河面的天鹅

在数年前,我遭遇到来自生活多个方面的打击,事业、亲情、友情全部跌入一个人生的低谷,于是,贸然到异国他乡,在德国一个叫作凯尔(Kehl)的小镇独自舔舐心灵的伤口。每天过着康德式单一的生活,简单、恬静而又充实。清晨早起,一个人踏着自行车环绕着小镇一周,畅快地呼吸清新的空气。早饭后,坐在莱茵河畔的长椅上,无端地思想,让思绪任意地飘荡、随处散落。教堂悠长、静谧的钟声总会夹杂其中,徘徊在莱茵河面。吃过午饭,看上一会儿哲学书,完成白天的精神圣餐。然后,仿佛原始人的狩猎,到超市里采购水和食物。在凯尔与斯特拉斯堡之间那条美丽的桥上,与操着法语和德语的老头儿、老太太们一起望着夕阳西下后,回到我那个临时的家。晚餐后的阅读是一天生活的完美句号,可以把我送入甜美的梦境。

在这个陌生异乡的小镇,清晨同样是陌生的,几乎看不到晨练的老人、中年人、青年人和小孩儿,也很少见到匆忙的上班族,似乎小镇的清晨是我一个人的。只是,偶尔也会从一家庭院出来一位少觉的老奶奶,轻声地微笑着说:“Morgen!”(早上好)她总是满脸洋溢着清晨的笑容,好像清晨的天使。然后,凯尔的清晨又专属我一个人,其实它一直专属我一个人——包括那位奶奶级的天使,因为我已经专属于凯尔的清晨。白天,行进在凯尔唯一的市场当中,鳞次栉比的咖啡店外都会坐着一个或几个男女,手持着一杯咖啡或一杯啤酒,静静地发呆或微笑着交谈,同时,还不忘向经过的路人点头示意,虽然他或他们并不认识这个路人甲或路人乙,但是,他或他们似乎与他已经相识到不需要语言的交流,即使这个黄皮肤的新人。只有调皮而又热情的小孩子,才会笑着问候:“こんにちは。”(上午好)当然,他错了。得到的回答是:“你好。”稍愣一下后,他又恢复了微笑,生硬地说道:“你、好。”其实,无论Morgen、こんにちは还是你好,都表明他们完全接纳我作为他们的同类——有尊严的人,也表明我与他们同类——有自我意识的人,我是Kehler,Kehler是我。以凯尔人为鉴,我发现,那些人与人之间的敌意和纷争,与其说是直观的利益争夺或理性的分离,不如说是对他人的类的不认同,完全把自己看作挣扎求生于异类丛林的本物种最后一个残存者。除非死亡,否则,他永远无法脱离独自逃生的苦海,而且他也无法逃避亲眼见证物种灭绝的悲剧。

凯尔绝对是一个收拾身心、医疗苦痛的胜地。气候宜人、空气新鲜,莱茵河河面宽阔、水流清澈、波澜不惊。岸边郁郁葱葱的树木挺立在如茵的草地上,大个头的黑乌鸦不耐烦地树上、树下的跳跃,不过,更多的仍是在草地上捡拾秋天的果实,偶尔转过头来,用黑黢黢的小眼睛注视一下长椅上的男女。只有那些牵着大狗散步或慢跑的人经过,才会打扰它们的工作。蓝天映照下,凯尔河面越发显现着蔚蓝,法国一侧的河面上居然还有一家白鹅,有父有母还有几个子女。突然,成年的白鹅腾空飞起,盘旋在河面的上空。原来她们是天鹅!天空之上的天鹅把自己洁白的羽毛映衬在蓝天上一缕缕的白云之下,彰显出自然的美丽与生命的立体。教堂的钟声仿佛成为天鹅之舞的背景音乐,传送着超验的信息和托举灵魂的承诺。

一时间,我发现,不是一定在酣睡之后,人才会迷惑于蝴蝶与庄生之间,此情此景同样让我迷惑于生与死、存在与虚无,灵魂仿佛正在脱离沉重的躯壳,如飞天一样轻妙婆娑地飞向空中。于是,一切焦躁、苦痛、伤感以及希望与快乐都gone with the wind。因为我蓦然地感觉到,我在自我的存在中融化于无限的世界,进入了有我亦无我的直觉境界,全部的经历、经验、喜悦、悲伤、痛苦、欢乐、理想、希冀、欲望……总之全部的知、情、意都化作生存的体验,一切都那么宝贵、一切都那么必不可少,正是这一切如意与失落、一切所谓成功与挫败、一切亲情与敌意构成了现在的我,增加一样、少却一丝都不再是“我”。与其说我愈合了自己的伤口,不如说我发现了有着伤口的我!发现了我自己!

一位挚友曾经告诫我:不能影响生活的哲学,不能算作真正的哲学。生活体验需要上升为哲学,哲学更加应该可以提升生活体验,让思想盘旋、俯瞰自己的生活,犹如凯尔河面的天鹅,盘旋在法兰西与德意志的边界,俯瞰平静、清澈的莱茵河水。

2015年6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