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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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882年·太公

梁启超,字卓如,一字任甫,号任公,又号饮冰室主人、饮冰子、哀时客、中国之新民、自由斋主人,广东新会县熊子乡茶坑村人。其生也,时序同治癸酉正月二十六,即西历一八七三年二月二十二日,为“太平天国亡于金陵后十年,清大学士曾国藩卒后一年,普法战争后三年,而意大利建国罗马之岁也”[1]。

少年聪慧,为时人及后世交口称颂。

同门师兄弟有伍庄[2]者述之:“先生性聪颖,四岁就王父膝下授以四子书、《诗经》。六岁,就莲涧公读,五经卒业,受中国略史。八岁,学为文,九岁能缀千言。十二岁,应试学院,补博士弟子员。嗜读《史记》《汉书》,《史记》文能成诵者八九;又尽读姚氏《古文辞类纂》,嗜古文辞。十三岁后,治段、王训诂之学,渐有弃帖括之志。”[3]

然甲午前,外患未著,新政未萌,犹崇科名之时代,启超固未能遽超乎举业范围。光绪十五年己丑科与其门兄(不详)及三水梁士诒[4]同举于乡,春风妙龄,众皆艳羡,称以“三梁”。

启超天禀富厚不俟言,其所受家境熏陶,又奚能忽之。

梁家自迁入新会,十世为农,较寻常贫寒人家,略无殊异。至祖父维清,号镜泉先生,始肆志于学,半耕半读,终取秀才荣名,开诗书传家之风,贻教后昆。

血亲之于启超进德修业关系甚巨者有三。

一谓祖父。

启超祖父名维清,号镜泉,生于清嘉庆二十年乙亥,卒于光绪十八年壬辰,启超菽水承欢其膝下十又九年,沐于其爱、受于其教者多矣。

叶大焯[5]《镜泉梁老先生庆寿序》(《梁氏历代世系图谱》)转录启超陈述祖父行状曰:“大父生嘉庆乙亥,生两岁而曾王母见背,比长,事继母、庶母有孝行。”[6]继曰:“大父每月朔必率子孙瞻祠宇,谒祖先,遇家讳辄素服不饮酒,不食肉,岁以为常。……大父同父者八人,大父居次,实嫡出。曾王父弃养后,各分遗产,有谓嫡子宜多取者,大父不听,率与继母庶母子均,人多诵之。……若夫勤俭朴实,其行己也密,忠厚仁慈;其待人也周,其治家也严,而训子也谨,其课诸孙也详而明……”[7]关于镜泉行义乡里,叶大焯亦有所转录:“甲寅,洪逆披猖,我邑之遵其教者,四方蜂起,城日以困,吾乡离城仅十余里,无赖者辄思逞。大父设立保良会力为禁止,以故一乡无乱民。……村前有往来孔道,泥泞险仄,行者久苦之,以大父倡捐,人多景从,易土而石,人歌如砥。”[8]

孙辈络绎,独爱启超,其自述云:“四五岁就王父及母膝下授四子书、《诗经》,夜则就睡王父榻。日与言古豪杰哲人嘉言懿行,而尤喜举亡宋、亡明国难之事津津道之。”[9]

启超所传述,亦可征之于弟启勋仲策[10]者。

启勋《高祖以下之家谱》述云:“祖父乃嫡出之仲子,生两岁而曾祖母赵太夫人弃养。兄弟八人友爱甚笃,好学问,书法学柳公权,刚健婀娜似尤过之。最爱与儿孙说南宋故事,盖余之故乡接近崖门故也。”[11]又于《曼殊室戊辰笔记》记曰:“伯兄自出就外傅以后,寝处悉随先王父。我乡有一庙宇,中藏古画四十八幅……写历史上二十四忠臣、二十四孝子之故事。……每年灯节辄悬之以供众览。……上元佳节,祖父每携诸孙入庙,指点而示之曰:‘此朱寿昌弃官寻母也。此岳武穆出师北征也’。岁以为常。高祖毅轩之墓在崖门,每年祭扫必以舟往,所经过皆南宋失国时舟师覆灭之古战场。途次一岩石突出于海中,土人名之曰奇石,高数丈,上刻‘元张弘范灭宋于此’八大字。……舟行往返,祖父每与儿孙说南宋故事,更朗诵陈独麓《山木萧萧》一首,至‘海水有门分上下,关山无界限华夷’,辄提高其音节,作悲壮之声调,此受庭训时之户外教育也。”[12]

一谓父亲。

启超父名宝瑛,字莲涧,是一位内而仁慈,外而方正之人,孝友敦睦于家,急公近义于里,见称于乡邻。逮及教子,其言传身教皆有仪。启超尝追诵:“先君子常以为所贵乎学者,淑身与济物而已。淑身之道,在严其格以自绳;济物之道在随所遇以为施。故生平不苟言笑,跬步必衷于礼,恒情嗜好无大小,一切屏绝;取予之间,一介必谨;自奉至素约,终身未尝改其度。启超等每劝勿太自苦,辄教以家风不可坏,而衋然以后辈之流于淫佚为忧也。”[13]又曰:“先君子以幼子最见钟爱,传家学独劭。少亦治举子业,连不得志于有司,遂谢去,教授于乡。不孝启超、启勋及群从昆弟,自幼皆未尝出就外傅,学业根柢,立身藩篱,一铢一黍咸禀先君子之训也。”[14]《三十自述》更有陟彼枯岵之语:“父慈而严,督课之外,使之劳作。言语举动稍不谨,辄呵斥不少假借。常训之曰:‘汝自视乃如常儿乎?’至今诵此语不敢忘。”[15]

望子成龙,盖天下父母同出于一心,然视之梁父,果一语而成验。

一谓母亲。

母亲赵太夫人夙服淑誉。少撷《高祖以下之家谱》片文,可略作斑窥:“先慈赵太夫人以贤孝名,最为先祖父所钟爱。乡中诸姑姊妹多就吾家从先慈识字及习女工。数十年前,儿女婚姻悉凭媒妁。人但闻此女尝从先慈习女工,则不待访问而信其德性必佳矣。至今邑中尚传为美谈。”[16]

赵太夫人非唯贤孝称于乡里,抑其教子之严,亦多有故实。启超《我之为童子时》尝举一例:“我为童子时,未有学校也。我初认字,则我母教我。……祖父母及我父母皆钟爱我,并责骂且甚少,何论鞭挞。……我家之教,凡百罪过,皆可饶恕,唯说谎话,斯断不饶恕。我六岁时,不记因何事,忽说谎一句。所说云何,亦已忘却,但记不久即为我母发觉。……晚饭后,我母传我至卧房,严加盘诘。……我母温良之德,全乡皆知。我有生以来,只见我母终日含笑,今忽见其盛怒之状,几不复认识为吾母矣。我母命我跪下受考问。……当时被我母翻伏在膝前,力鞭十数。我母当时教我之言甚多。……但记有数语云:‘汝若再说谎,汝将来便成窃盗,便成乞丐。’……我母旋又教我曰:‘凡人何故说谎?或者有不应为之事,而我为之,畏人之责其不应为而为也,则谎言吾未尝为。或者有必应为之事而我不为,畏人之责其应为而不为也,则谎言吾已为之。夫不应为而为,应为而不为,已成罪过矣。若已不知其罪过,犹可言也。他日或自能知之,或他人告之,则改焉而不复如此矣。今说谎者,则明知其罪过而故犯之也。不唯故犯,且自欺欺人,而自以为得计也。人若明知其罪过而故犯,且欺人而以为得计,则与窃盗之性质何异?天下万恶,皆起于是矣。然欺人终必为人所知。将来人人皆指而目之曰,此好说谎话之人也,则无人信之。既无人信,则不至成为乞丐焉而不止也。’”[17]启超铭记母训,历久而弥珍。

土不厚则巨材不生,地不灵则异人不降。新会一地,风俗嘉异,士人尊师务学问,不逐虚名,仕者恬退重乐群,以竞进为耻,黎献胥尚门第,矜气节,慷慨好义,无所谄屈。启超奉庭训若纳江河之流,继良俗若受雨露之滋,其才情又恰若久蓄之春水迸发,沛然而莫之能御。

新会故老有传述曰:有客到访莲涧,启超上前奉茶,客人欲一试其聪明何如,即出句“饮茶龙上水”命对。启超不假思索,应声答曰:“写字狗扒田”。上联系新会俗语,所对下联亦为新会俗语。……既而又出句“东篱客采陶潜菊”命对,启超随口答以“南国人怀召伯棠”。[18]

启超《三十自述》云,九岁能缀千言,或不为妄语耶。

光绪八年(1882),启超十岁,初就童子试。时内河轮船未通,赴广州应府试者辄结伴买舟,水程阅三日,同行皆父执。一日舟中共饭,适有一人指盘中咸鱼为题,命启超吟诗,启超应声曰:

太公垂钓后,胶鬲举盐初。[19]

举座异之,神童之名自此腾传于乡闾。

注释

[1]梁启超:《三十自述》,李华兴、吴嘉勋编《梁启超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75页。

[2]伍庄(1881—1959),谱名文琛,字宪子,又别字宪庵,号梦蝶,广东顺德人,康有为万木草堂弟子,与梁启超有同门之谊。1904年奉康有为之命,与徐勤办香港《商报》,是其参与康、梁政治活动之始,曾为中国民主宪政党主席。

[3]伍庄:《梁任公先生行状》,夏晓虹编《追忆梁启超》,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年版,第2页。

[4]梁士诒(1869—1933),字翼夫,号燕孙,又号伯鸾,广东三水人。二十岁时与梁启超在佛山同学,光绪进士,授翰林院编修。袁世凯内阁署理邮传部副大臣、大臣,参与胁迫清皇室退位活动。曾任袁世凯总统府秘书长、交通银行总理、财政部次长。1921年12月短暂出任北洋政府国务总理。

[5]叶大焯(1840—1900),字迪恭,号恂予,福建闽县(今闽侯县)人,清同治七年(1870)进士,翰林院侍读学士,授编修,会试同考官、赞善、说写,湖北乡试正考官、左春坊右庶子、湖南乡试主考官。归里,主讲凤池书院、正谊书院。

[6]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页。

[7]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页。

[8]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页。

[9]梁启超:《三十自述》,李华兴、吴嘉勋编《梁启超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75页。

[10]梁启勋(1879—1965),字仲策,梁启超大弟。1893年入广州万木草堂,从学于康有为。后赴美国留学,入哥伦比亚大学学习经济学。毕业后返国,先后任交通大学及北平铁道管理学院训育主任、中国银行驻京监理官、青岛大学教授。著有《词学》《词学铨衡》《中国韵文概论》《稼轩词疏证》六卷、《曼殊室随笔》五卷等。译有《社会心理之分析》《世界近世史》等。为著名词学家。

[11]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页。

[12]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页。

[13]梁启超:《哀启》,《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三十三,第一二七页;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6735页。

[14]梁启超:《哀启》,《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三十三,第一二七页;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6735页。

[15]梁启超:《三十自述》,李华兴、吴嘉勋编《梁启超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75页。

[16]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页。

[17]《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十一,第一九页至第二十页;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993—994页。

[18]参见《广东文史资料》(第十二集)佳木《梁启超故乡述闻》,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1页。

[19]梁启勋:《曼殊室戊辰笔记》,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