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三家《诗》文献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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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宋代三家《诗》文献成果概要

鲁、齐、韩三家《诗》的发展在两汉时期达到极盛,到魏晋南北朝时期,三家《诗》或亡佚,或不传。隋唐之际陆德明《经典释文》云:“《齐诗》久亡,《鲁诗》不过江东,《韩诗》虽在,人无传者。”[2]《隋书·经籍志》承其说进一步解释:“《齐诗》,魏代已亡,《鲁诗》亡于西晋;《韩诗》虽存,无传之者。”[3]《韩诗》北宋尚存,见于《太平御览》,后不见传者,现仅存《韩诗外传》。三家《诗》虽然先后亡佚,而三家《诗》学却一直伴随着《诗经》学和辑佚学的发展不断发展,自宋代以来,就已成为《诗经》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从三家《诗》学发展的角度看,朱熹的《诗集传》中之所以能够采用三家《诗》说,王应麟之所以能受其启发撰成影响有清一代的三家《诗》辑佚专著《诗考》,它们的出现绝不是偶然,而是学术界、思想界长期以来在《诗经》学领域疑古惑经,要求革新的必然表现。

一 总述

北宋时期,在经学研究领域,承中晚唐疑辨风气而来,疑古思辨学风蔚然成行,刘敞的《七经小传》通常被认为开风气之先。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云:“元祐史官谓‘庆历前学者尚文辞,多守章句注疏之学,至敞始异诸儒之说。’”[4]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云:“前世经学大抵祖述注疏,其以己意言经,著书行世,自敞倡之。”[5]而在《诗经》学界,也开始了对《毛诗》独行,《序》《传》《笺》《疏》一统局面的反思,疑序、非序学术论争由此展开。宋儒在倡废序及驳斥毛、郑之说时,寻找到的最有力的证据,即三家《诗》序及三家《诗》说的存在。

1.欧阳修的《诗本义》

欧阳修的《诗本义》是宋代《诗经》学的发轫之作。四库馆臣评曰:“自唐以来,说诗者莫敢议毛、郑。虽老师宿儒,亦谨守《小序》。至宋而新义日增,旧说几废。推原所始,实发于修。”[6]对整个宋代《诗经》学的发展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诗本义》不信《诗序》为子夏所作,旨在以本义求诗义,以辨毛、郑之失。如《序问》就是对《诗序》的质疑。云:“或问《诗》之《序》,卜商作乎?卫宏作乎?非二人之作,则作者谁乎?应之曰:《书》《春秋》皆有《序》而著其名氏,故可知其作者;《诗》之序不著其名氏,安得而知之乎?虽然,非子夏之作,则可以知也。曰:何以知之?应之曰:子夏亲受学于孔子,宜其得诗之大旨,其言《风》《雅》有变正,而论《关雎》《鹊巢》系之周公召公,使子夏而序诗,不为此言也?”[7]此一说法,启发了南宋郑樵,他在《诗辨妄》中进一步论述,“设如有子夏所传之序,因何齐、鲁间先出,学者却不传,反出于赵也?《序》既晚出于赵,于何处而传此学?”[8]在与三家《诗》的比较中,论证了《诗序》非子夏所作。

但欧阳修还是尊信《毛诗》的,他说:“自圣人没,六经多失,其传一经之学分为数家,不胜其异说也。当汉之初,《诗》之说分为齐、鲁、韩三家,晚而毛氏之《诗》始出,久之,三家之学皆废而《毛诗》独行,以至于今不绝。今齐、鲁之学没不复见,而《韩诗》遗说往往见于他书,至其经文亦不同,如逶迤、郁夷之类是也,然不见其终始,亦莫知其是非。自汉以来,学者多矣,其卒舍三家而从毛公者,盖以其源流所自,得圣人之旨多欤?”[9]但他在《诗本义》中,多有指正毛、郑之失的具体论述,与此段主张的矛盾之处,则表明了欧阳修虽然意识到三家《诗》说的存在,但他尚未找到很好地调和《毛诗》与三家《诗》的途径。

2.董逌的《广川诗故》

从怀疑毛、郑到征引三家《诗》,是经过一个漫长的过程的。正如有学者云:“庆历以来,刘敞、欧阳修、苏辙等有关《诗经》的新说,多以疑毛、郑、孔《疏》为主,对三家《诗》的关注不够。徽宗朝前后,出现古器物、书籍古本等收集的热潮。诸儒说诗,也多求古字、古义、古说,其中收集和重视三家《诗》是其一个方面。”[10]董逌的《广川诗故》在这一方面的表现比较突出。

董逌的生平事迹,《宋史》《宋元学案》无传,《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一二《广川书跋提要》云:“逌,字彦远,东平人。题曰广川,从郡望也。政和中,官徽猷阁待制。王明清《玉照新志》载:‘宋齐愈狱牍称:司业董逌在坐’,则靖康末尚官司业。曾敏行《独醒杂志》称‘建炎己酉,逌从驾’,则南渡时尚存。丁特起《孤臣泣血录》并记其受张邦昌伪命,为之抚慰太学诸生事,则其人盖不足道。”[11]《宋史翼》卷二十七载:“董逌,字彦远,山东东平人。……靖康中为国子监祭酒,建炎元年四月率诸生至南京劝进,除宗正少卿。二年五月除江东提刑,旋召为中书舍人,充徽猷阁待制。”[12]其著述现仅存《广川书跋》《广川画跋》《钱谱》三种。

董逌所著《广川诗故》一书,清代朱彝尊《经义考》记载已经亡佚。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云:“《广川诗故》四十卷,董逌撰。其说兼取三家,不传毛、郑,谓《鲁诗》但见取于诸书,其言莫究,《齐诗》尚存可据,《韩诗》虽亡缺,犹可参考。案逌《藏书志》有《齐诗》六卷,今《馆阁》无之。逌自言隋、唐亦已亡久矣,不知今所传何所从来,或疑后世依托为之,然则安得便以为《齐诗》尚存也?然其所援引诸家文义与毛氏异者,亦足以广见闻、续微绝云耳。”[13]董逌的《藏书志》中记录收藏有《齐诗》六卷,陈振孙已疑其不可信。《齐诗》亡于三国魏,其后不见著录,此本当为后人伪作,非汉代《齐诗》说。马端临《文献通考·经籍考》有“《广川诗故》四十卷”,注曰:“《中兴艺文志》载:董逌撰。逌谓班固言《鲁诗》最近,今徒于他书时得之。《齐诗》所存不全,或疑后人托为,然章句间有自立处,此不可易者。《韩诗》虽亡阙,《外传》及章句犹存,《毛诗》训故为备,以最后出,故独传。乃据毛氏以考正于三家,且论《诗序》绝非子夏所作。建炎中,逌载是书而南,其志公学博,不可以人废也。”[14]

董逌《诗故》“兼取三家”,“据毛氏以考正于三家”。可以说,董逌是三家《诗》亡佚以后,最早收录、运用三家《诗》遗说的学者。虽然《广川诗故》具体的“兼取三家”的原貌已经不可得,但朱熹、吕祖谦、王应麟等学者的著述中,都有不少对董氏《诗》说胜义的引用,从中可以考查出他运用三家《诗》的意识已经很明显了。吴国武先生撰有《董逌〈广川诗故〉辑考》一文,从吕祖谦《吕氏家塾读诗记》和朱熹《诗集传》等书中辑得“存世佚文238条,涉及120首诗”。[15]从《辑考》所辑佚文中,可以分析出《诗故》对三家《诗》的运用主要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一是董氏从当时存世文献中,考列出不同于《毛诗》的异文,虽未言明出于三家,实有渊源可考,均被后来清儒证明出于三家。

如《周南·汝坟》“遵彼汝坟”,董氏曰:“谓大水溢出别为小水。故知‘坟’当作‘濆’。晋郭璞引‘遵彼汝濆’以证《尔雅》,晋世《诗》本犹为‘濆’也。”吴国武案语:“黄侃《尔雅音训》卷中云:‘郭说汝濆,既异毛、郑,又殊于李巡,殆本于《鲁诗》欤。……《说文》所引作汝为涓,涓,小流也,正与郭注所别为小水义合。’”[16]据此可知,董氏从《鲁诗》。又如《豳风·狼跋》“赤舄几几”,董氏曰:“‘几几’。崔灵恩《集注》作‘掔’。《说文》一作‘已已’,一作‘掔掔’。”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卷一三云:“三家,‘几几’作‘掔掔’,亦作‘已已’。”[17]

此种考列《毛诗》异文,吴国武辑佚中有三十余处,董氏所据文献最多的为崔灵恩的《集注》,可知是书当时尚存,亡于其后也。另外所涉及文献还有《尔雅注》《说文》《汉书》《方言》以及顾野王《玉篇》等所存《诗经》异文。

二是径列《韩诗》异文,包括《韩诗内传》《薛君章句》及《韩诗叙》等相关说法,共25处。

如《邶风·终风》“曀曀其阴”,董氏曰:“《韩诗》作‘其阴’。《章句》曰:‘天阴尘也。’”《卫风·考槃》,董氏曰:“‘阿’,《韩诗》作‘干’。《章句》曰:‘地下而黄曰干。’”

有的引用《韩诗叙》的说法,如《小雅·常棣》,董氏曰:“《韩诗叙》:‘《夫栘》,燕兄弟也,闵管蔡之失道也’,益与《毛氏》合。”

有的在引用《韩诗》说的基础上,进一步解说,如《小雅·雨无正》,董氏曰:“《韩诗》作‘雨无政,正大夫刺幽王也’。《章句》曰:‘无,众也。’《书》曰:‘庶草蘩芜。’《说文》曰:‘芜,丰也。’则雨众多者,其为政令不得一也。故为正大夫之刺。”

仅据现存所辑遗说,可知董氏对《韩诗》的征引不在少数。多数学者主张《韩诗》亡于南渡以后,多据晁说之“刘安世见《韩诗》”为证。吴国武先生说:“据《古佚书辑本目录》比对若干种《韩诗》辑本发现,至少有七处仅见于董氏《广川诗故》。”[18]董逌尚且见到《韩诗》,亦不是没有可能的。

三是引用金石材料,来证明《诗经》的异文。董氏精通金石学,成就卓绝,故多引用石经异说,来表明三家《诗》异字的存在。

如《召南·江有汜》“江有汜,之子归”,董氏曰:“汜,石经作‘洍’,《说文》引诗作‘洍’,盖古为洍,后世讹也。”又如《邶风·击鼓》“击鼓其镗”,董氏曰:“‘镗’,石经作‘鼞’,《说文》亦作‘鼞’。”吴国武案语云:“王氏《集疏》卷三上云:‘齐、韩,镗作鼞。’”[19]

四是引用《齐诗》异文,共3处。虽然董氏云当时《齐诗》尚存,学者多不取信,但其所据《齐诗》说则多被清儒证实。

如《豳风·七月》“猗彼女桑”作“掎,盖掎而束也”。《商颂·长发》“为下国骏厐”,董氏曰:“《齐诗》作‘骏駹’,谓马也。”

惜董逌的《广川诗故》已经亡佚,我们不得考察其全貌,由辑考可以看出,《广川诗故》“兼取三家”的倾向是很明显的。其以“诗故”命名,盖意在推考有关诗义最早的记载,因而关注到三家《诗》遗说是很自然的事情。并且董氏对金石之学颇有研究,而关于石经中所存《诗经》之异字,亦有可能触发了他对三家《诗》遗说的思考。

3.曹粹中的《放斋诗说》

曹粹中著有《放斋诗说》。《宋元学案》卷七《元城学案》记载:“曹粹中,字纯老,号放斋,定海人也。李庄简公光之婿。宣和六年进士,释褐黄州教授。秦氏欲因庄简见之,先生辞焉,私语妇曰:‘尊公其能终为首揆所容乎?’已而庄简果被出,叹曰‘吾媿吾婿。’先生自是隐居,终秦氏之世,未尝求仕。庄简退居,著《读易老人解说》,而先生笺诗,各以其所长治经,可谓百世之师矣。”[20]清全祖望案语云:“深宁王氏《四明七观》,其于经学首推先生(放斋)之《诗》。自先生《诗说》出,而舒广平、杨献子出而继之,为吾乡《诗》学之大宗。慈湖之《诗传》相继而起。咸、淳而后,庆源辅氏之《传》始至甬上。则论吾乡《诗》学者,得不推先生为首座欤!”[21]可见,曹粹中《放斋诗说》成书后,影响了四明地区《诗》学的发展。

《放斋诗说》在三家《诗》的运用上,突出的特点在于注意对三家《诗》的材料加以辨析,如《关雎》古说有异,曹曰:“是时《毛传》未行,序文亦未出,学者各宗三家之说,则无怪其为异也。”[22]又如《毛诗正义》以为“《仪礼》歌《召南》三篇,越《草虫》而取《采》,盖《采》旧在《草虫》之前”,[23]曹粹中认为:“在《齐诗》,固自先《采》而后《草虫》矣。”[24]运用三家《诗》说,为不同于《毛诗》的说法寻求合适的解释,在发挥三家《诗》说作用方面更进了一步。

4.杨简的《慈湖诗传》

杨简《慈湖诗传》,朱彝尊《经义考》注曰“已佚”。《四库全书总目》云:“今从《永乐大典》所载裒辑成编,仍勒为二十卷。又从《慈湖遗书》内补录《自序》一篇、《总论》四条,而以《攻媿集》所载《楼钥与简论诗解书》一通附于卷首。其他论辨若干条各附本解之下,以资考证。”[25]可知今所见本《慈湖诗传》是四库馆臣裒辑而成的。

杨简《慈湖诗传·自序》云:“齐、鲁诗今亡,韩有其说,韩与毛亦有善者,今间取焉。”[26]《四库全书总目》云:“其订正训诂,则自齐、鲁、毛、韩以下,以至方言杂说,无不博引。可谓折衷同异,自成一家之言。”[27]

如《卷耳》“我姑酌彼金罍”“我姑酌彼兕觥”,杨曰:“《疏》云:《韩诗》说:天子罍以玉,诸侯大夫皆以金,士以梓。《毛诗》说:金罍,酒器也……《韩诗》说:觥,五升。《毛诗》说:觥,大七升。”《羔羊》“委蛇退食”,杨曰:“《释文》作蛇,因《韩诗》作逶迤,遂以《毛诗》为非,而转音之蛇音移,盖陆德明好异之过。况蛇与纟它协韵,若音移,则不协。”

《考槃》“硕人之薖”,杨曰:“薖,《韩诗》作。意者其草径欤?硕人常所往来经过欤?当与永矢弗过同音”。《硕人》“鳣鲔发发”,“发发,《韩诗》作鱍鱍。(按孽孽,《韩诗》作。)《韩诗传》云:‘桀,健也。’《伯兮》云:‘邦之桀兮’,则桀亦有俊杰之义。”《东山》“烝在栗薪”,“栗,《韩诗》作。”

可见,《慈湖诗传》中引用《韩诗》与《毛诗》之义相发明,并就《韩诗》说进一步进行解释,使自己的诗说“自成一家”。在引用《韩诗》说时,没有注明出处,这是早期运用三家《诗》普遍存在的情况。并且其中也引用了《易林》《尔雅注》及《释文》等典籍中不同于《毛诗》的说法,但由于此时的三家《诗》归属意识尚不明确,关于不同于《毛诗》说的三家《诗》的归属观念尚未形成,故在相关著述中没有明确指出不同于《毛诗》说的即为三家《诗》的说法,这一观念是三家《诗》学在发展过程中逐步形成的。

5.项安世的《项氏家说》

项安世,字平父(一作平甫),号平庵,其先括苍(今浙江丽水)人,后家江陵(今属湖北)。所著《项氏家说》清代已佚,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中辑出十卷,附二卷。卷四之《说经篇四》即是有关《诗》说,其中有《鲁诗》和《诗诸家异字》两篇。《鲁诗》中先按《列女传》中序语,如“《芣苢》,蔡人之妻作也”等,然后云:“刘向父祖世受《鲁诗》,故其所作《列女传》所载如此。去古既远,独《毛诗》存,《韩诗》犹有《外传》及《薛君章句》,齐、鲁二家不获可识。因此,亦略见鲁学之一二,故备录之,以显今毛氏序非必皆古之国史本文矣。”[28]由刘向家学渊源,推出《列女传》所载《诗》说为《鲁诗》说,此对后来三家《诗》辑佚中所遇到的归属问题是一重要启示,亦开创了清儒寻求三家《诗》来源及归属的重要途径。另外,还提到了《韩诗外传》和《薛君章句》在当时尚存于世的信息,但由于关于《薛君章句》南宋尚存的文字资料仅见此处,且没有进一步的举证,根据孤证不为定说的原则,《薛君章句》即《韩诗内传》说南宋是否存在的问题一直是学术界的公案,只能以俟他日新材料来证实了。

在《诗诸家异字》部分,所列举的“于毛氏之义有所发明”的异字,均出自三家《诗》,项氏这里以三家之异字异义补毛说的意图是很明显的。由于三家《诗》说亡佚时间久远,百不存一,故自身很难形成完整的《诗》说体系,那么三家《诗》说存在以及完成三家《诗》辑佚研究的一个很重要的作用就是补充毛义,这也是清儒三家《诗》辑佚研究后期的明显走向。并且,此处三家异字的专门论述,虽然简单,但证明了三家《诗》异字的存在已经成为《诗经》学一个无法忽视的现象,而清代在三家《诗》异文异字考释方面的成果丰硕,或受此影响亦未可知也。

6.郑樵的《诗辨妄》

郑樵(1104—1162年),字渔仲,南宋兴化军莆田人,世称夹漈先生。郑樵一生不应科举,刻苦力学30年,立志读遍古今书,一生专心著述,据统计达84种,但大部分已佚亡。今仅存《通志》《夹漈遗稿》《尔雅注》《诗辨妄》及一些零散遗文。

郑樵的《诗辨妄》是废序说的先锋,对其后朱熹《诗集传》中弃序不用有很大影响。由于《诗辨妄》已亡佚,其说多保存在周孚的《非诗辨妄》及《文献通考》等著述中,仅有顾颉刚辑本。郑樵《诗辨妄·自序》云:“《毛诗》自郑氏既笺之后,而学者笃信康成,故此《诗》专行,三家遂废。《齐诗》亡于魏,《鲁诗》亡于西晋。隋唐之世,犹有《韩诗》可据。迨五代之后,《韩诗》亦亡。致今学者只凭毛氏,且以《序》为子夏所作,更不敢拟议。盖事无两造之辞,则狱有偏听之惑。”[29]郑樵认为,之所以会形成目前关于“只凭毛氏,且以《序》为子夏所作的局面”,是因为三家《诗》的亡佚,导致的“偏听之惑”。很显然,所隐含的含义即是如果三家《诗》尚存,就不会导致如此局面。因为郑樵当时的目的是在辨《诗序》,所以没有深究三家《诗》的问题,但后来深受其废序思想影响的朱熹,在《诗集传》中采用三家《诗》说以弃毛不用,或许正是受了郑樵此番言论的启发。

郑樵云:“汉之言《诗》者三家耳。毛公,赵人,最后出,不为当时所取信,乃诡诞其说,称其书传之子夏,盖本《论语》所谓‘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又说:“汉人尚三家而不取毛氏者,往往非不取其义也,但以妄诞之故,故为时人所鄙。”又言:“惜乎,三家之《诗》不并传于世矣!齐鲁二家断亡矣,不知韩氏世有传者乎?”在郑樵看来,四家《诗》相比较,从产生的时间上来看,毛最晚出;从四家《诗》在汉代的流传情况来看,三家之说盛行,而《毛诗》则以“妄诞之故,为时人所鄙”;两相比较可以看出,三家《诗》说胜于毛义,而后来造成《毛诗》独行的局面,是因为三家《诗》的相继亡佚。郑樵虽然没有从事与三家《诗》有关的工作,但他的上述言论,不仅影响到了稍后的朱熹,而且还影响到了清人的三家《诗》辑佚。清人在辑佚过程中,通过发掘三家《诗》说来反驳毛义,或证明三家《诗》义优于毛义,如王先谦的《诗三家义集疏》,正是郑樵上述思想的具体实践。可见郑樵的启发之助,功莫大焉。

7.吕祖谦的《吕氏家塾读诗记》

吕祖谦,一字伯恭,世称东莱先生,隆兴元年(1163年)进士及第。吕祖谦尊崇《毛诗》,以《序》说《诗》,他在《吕氏家塾读诗记》开篇言大、小序时就引程颐所云:“学《诗》而不求序,犹欲入室而不由户也。”[30]但吕祖谦对三家《诗》也并不陌生,如有言:“鲁、齐、韩、毛,师读既异,义亦不同,以鲁、齐、韩之义尚可见者较之,独《毛诗》率与经传合。《关雎》,正风之首,三家者乃以为刺,余可知矣,是则《毛诗》之义最为得其真也。间有反覆烦重,时失经旨,如《葛草》《卷耳》之类,苏氏以为非一人之辞,盖近之,至于止存其首一言,而尽去其余,则失之易矣。”但其中亦兼综众说,巨细不遗。

他不但引用了董逌《诗故》中的一些《韩诗》之说(已见上文,董逌之说多由《吕氏家塾读诗记》辑出),自己也注意收集、运用一些三家《诗》说,从《释文》《尔雅》中大量引用与毛异者。如卷一《关雎序》:“《前汉书》匡衡曰:孔子论诗以《关雎》为始,言太上者民之父母,后夫人之行不侔乎天地则无以奉神灵之统,而理万物之宜。”“君子好逑,《释文》曰:逑本亦作仇。”“辗转反侧,《释文》曰:辗亦作展。”卷二,“我姑酌彼金罍”,引孔氏曰:“《韩诗》说:‘罍,天子以玉,诸侯大夫皆以金,士以梓。’……《韩诗》天子以玉,经无明文。”卷三:“《采》‘于以采,于以采藻。’《释文》曰:‘《韩诗》云:沈者曰,浮者曰藻。’”“《羔羊》‘素丝五紽,委蛇委蛇’,《释文》紽作它,曰本或作紽。蛇作虵,曰本又作蛇。”“《摽有梅》,《释文》曰梅,《韩诗》作楳。”《泉水》“‘毖彼泉水’,《释文》曰:‘毖,《韩诗》作秘,《说文》作泌。’”“‘饮饯于祢’,《释文》曰:‘祢,《韩诗》作柅。’”《北门》“‘王事敦我’,《释文》曰:‘敦,《韩诗》云:敦,迫也。’”卷五:“《柏舟》‘髧彼两髦’,《释文》曰:‘髦,《韩诗》作髳。’”“‘实维我特’,《释文》曰:‘特,《韩诗》作直,云相当值也。’”等等,记录了一些三家《诗》的异文、遗说。

《读诗记》所引用的三家《诗》说,清代学者也多有借鉴或进一步的考证。如徐堂《韩诗述》卷四,“《读诗记》二十一引《韩诗》曰:‘《四月》,叹征役也。’”[31]并加案语引用《孔丛子·记义篇》、徐干《中论·遣交篇》有关说法,考证《读诗记》所引《韩诗》“《四月》,叹征役”之义。但由于在宋代,三家《诗》遗说的收集还处在草创阶段,误引材料,择焉不精的情况多有发生,清代学者对这一现象也多有考证。如臧庸的《韩诗订讹》前十二条就是订吕东莱《读诗记》之误,详见后文。这也反映了清儒注重对前人三家《诗》说的择辨、运用。

吕祖谦,作为南宋尊序学者的代表,在其申序之说的著作《读诗记》中,多有引用三家《诗》之说,说明三家《诗》说已经引起了部分学者的关注,其补充发明毛义方面的作用已经得到了部分学者的认可,并运用于解《诗》著述之中。

从上述诸学者对三家《诗》的态度和采用可知,三家《诗》的相关问题之所以能够引起学者的关注,是疑古惑经思潮发展的间接结果,而其直接结果则是《诗经》学发展领域由疑序、废序进而反驳毛、郑之说的探索。宋儒所倡废序之说及驳斥毛、郑之说的最有力武器就是寻求三家《诗》说。如因三家《诗序》的存在,证明了《诗序》非子夏作,从而打破了《诗序》的权威性,使后世学者更加客观、理性地来看待《诗序》。因三家遗说在某些方面更接近诗篇本义,如三家《诗》的某些用字更有助于理解诗旨,遂有些学者采而用之,成为反驳毛、郑之说的有力证据。宋室孱弱,北宋儒者多解经著述阐发义理,以有助于世道人心。三家《诗》“通经致用”的学术传统与宋儒的追求是一致的。另外宋代金石学的发展和宋儒喜好搜讨经书古本,探求经说古义的风气,在一定程度上也促使学者关注到三家《诗》说的存在。在前期学者研究运用三家《诗》说积累的基础上,才有后来朱熹《诗集传》中采用三家《诗》说,及王应麟直接辑佚三家《诗》著录《诗考》。

二 朱子的三家《诗》学

朱熹(1130—1200年),字元晦,后改仲晦,号晦庵,别号紫阳。祖籍徽州婺源(今属江西),生于尤溪(今属福建),侨寓建阳(今属福建)崇安。他博极群书,自经史著述而外,凡夫诸子、佛、老、天文、地理之学,无不涉猎而讲究。

朱熹的《诗集传》是《诗经》学研究史上的重要著作,它既是对传统《诗经》学的革新,又确立了在元明清三代影响深远的朱子《诗经》学。当今学界从经学、文学、美学等各个角度对朱子《诗经》学进行研究者,可谓不乏其人。而至今尚无关于朱子《诗》学中对三家《诗》运用与发展方面的探讨。南宋学者王应麟的《诗考》是第一部对三家《诗》遗说广泛搜讨,以专书形式问世的三家《诗》著作。其序云:“文公语门人,《文选注》多《韩诗》章句,尝欲写出,应麟窃观传记所述,三家绪言尚多有之,罔罗遗轶,傅以《说文》《尔雅》诸书,粹为一编,以扶微学、广异义,亦文公之意云尔,读《集传》者或有考于斯。”[32]可见,王氏对朱子《诗集传》中吸收和运用三家《诗》说十分赞赏,认为他“一洗末师专己守残之陋”。且王氏《诗考》的撰述,亦是受“文公语门人《文选注》多《韩诗章句》,尝欲写出”的启发而作。他搜讨三家遗说的目的在于“扶微学、广异义,亦文公之意云尔,读《集传》者或有考于斯”,其补充发明《诗集传》有关三家《诗》说的未尽之意,以弥补朱子之憾的创作意图十分明显。那么,《诗集传》中是如何运用和发挥三家《诗》说的呢?朱子发扬三家《诗》说的目的和动机是什么呢?

唐代孔颖达奉敕编撰《毛诗正义》使《毛诗》学定于一尊,但毛氏“字与三家异者动以百数”[33],又是不争之事实。李善在《文选注》中,多采用《韩诗》之说。《朱子语类》中朱子门人李方子记录朱子之言曰:“李善注《文选》,其中多有《韩诗章句》,常欲写出。”[34]虽未竟,但《诗集传》中对三家《诗》的征引,能很好地表明朱子的三家《诗》学思想。

《诗集传》中对三家《诗》的运用,有的是直接征引,有的则是委婉转曲以求之,其具体的征引内容和大致的表现形式可以分为以下几种。

第一,从汉代有关典籍,主要是《汉书》和刘向《列女传》的记载中,寻求不同于《毛传》的三家之义,用以释《诗》大义。

最典型的是《关雎》篇。在开篇就引用刘向《列女传》和《汉书·匡衡传》来论说《关雎》大旨。“《列女传》以为人未尝见其乘居而匹处者,盖其性然也。”“汉康衡[35]曰,窈窕淑女,君子好仇,言能致其贞淑,不贰其操,情欲之感无介乎容仪,宴私之意不形乎动静。夫然后可以配至尊而为宗庙主。此纲纪之首,王教之端也。”针对匡衡之言评论曰:“可谓善说《诗》矣。”[36]并在本篇最后结语处引康衡曰:“妃匹之际,生民之始,万福之原。婚姻之礼正,然后品物遂而天命全。孔子论《诗》以《关雎》为始,言太上者民之父母,后夫人之行,不侔乎天地,则无以奉神灵之统而理万物之宜。自上世以来,三代兴废,未有不由此者也。”(卷一)此番征引,不仅阐明了《关雎》的主旨,而且奠定了《诗集传》的基调。“盖其性然”“情欲之感”“婚姻之礼正”,这些正是《诗集传》立论的基础。朱熹在《诗集传》中,一反传统《诗》学对《诗经》“情”的极力掩饰,强调了《诗经》中的“性”“情”。他说:“圣人之言,在《春秋》、《易》、《书》无一字虚。至于《诗》,则发乎情,不同。”[37]“大率古人作诗,与今人作诗一般,其间亦自有感物道情。吟咏情性,几时尽是讥刺他人?”[38]“感物道情,吟咏情性”是朱熹《诗》论的基础。对《诗》中之“情”的揭示在《诗经》学史上具有开创意义,对于《诗经》文学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虽然他多是站在理学的角度,认定《诗经》中凡涉及“情”的诗篇即为“淫诗”。由朱子《诗》学的主导思想我们来反观在开篇对刘向、匡衡之说的运用,可以发现他在征引中,隐含着为表明自己《诗》学主张而进行的努力。

《诗集传》中对匡衡《诗》说的引用只见上述两处,对刘向《列女传》的引用还有两处,一处见于《邶风·柏舟》篇,在引用“《列女传》以为此为妇人之诗”后,曰:“今考其辞气卑顺柔弱,且居变风之首,而与下篇相类,岂亦庄姜之诗也欤?”(卷二)用刘向之说与自己之考证相互印证,来支持自己的观点。另一处见于《大雅·文王》篇“殷士肤敏,祼将于京”后,引“刘向曰:孔子论《诗》,至于‘殷士肤敏,祼将于京’,喟然叹曰:‘大哉天命,善不可不传于后嗣,是以富贵无常。’盖伤微子之事周,而痛殷之亡也”(卷十六)。此处征引非常有助于此段诗旨的发挥。

第二,直接列考或转引他家所论《韩诗》异字,此种征引见于如下八处。

《周南·汉广》“不可休息”,引“吴氏[39]曰:《韩诗》作思”(卷一)。《唐风·有杕之杜》“噬肯适我”,“噬,《韩诗》作逝”(卷六)。《小雅·小旻》“是用不集”,“集,《韩诗》作就”(卷十二)。《小雅·小宛》“宜岸宜狱”,“岸,亦狱也。《韩诗》作犴。乡亭之系曰犴,朝廷曰狱”(卷十二)。《小雅·角弓》“见晛曰消”,“曰,《韩诗》,刘向作聿”(卷十四)。《小雅·何草不黄》“何人不矜”,“矜,《韩诗》作鳏”(卷十五)。《大雅·大明》“伣天之妹”,“伣,磬也。《韩诗》作磬。《说文》言伣,譬也”(卷十六)。《周南·兔罝》“公侯好仇”,“仇,康衡引《关雎》亦作仇字”(卷一)。

这种对三家异字的列考虽然不多,但由于《诗集传》的权威地位,对其他学者《诗经》著作撰述会产生一定的影响,想是当然的。

第三,虽用三家之义,但不明示,而是直接训释,或用“一作”“或曰”等形式表明其义,经考证发现所释之义正来自三家《诗》说。

如《邶风·北风》“其虚其邪”,“邪,一作徐,缓也”(卷二)。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曰:“鲁说曰:‘其虚其徐,威仪容止也。’齐说曰:‘虚徐,狐疑也。’……班固《幽通赋》:‘承灵训其虚徐兮,竚盘桓而且俟。’曹大家注:‘虚徐,狐疑也。诗曰:其虚其徐。’曹用《齐诗》,训‘虚徐’为‘狐疑’,本《齐诗》。鲁、齐‘邪’皆作‘徐’,韩说当同。”[40]《邶风·静女》“静女踟蹰”,“踟蹰,踯躅也”(卷二)。王先谦曰:“《文选·思玄赋》注引《韩诗》‘爱而不见,搔首踟蹰’,薛君曰:踌躇,踯躅也。”[41]《王风·兔爰》“雉离于罿”,“或曰,施罗于车上”(卷四)。王先谦曰:“韩说曰,张罗车上曰罿。”[42]《郑风·羔裘》“洵直且侯”,“侯,美也”(卷四)。王先谦曰:“韩说曰:侯,美也。《释文》引《韩诗》文。”[43]《豳风·鸱鸮》“予所蓄租”,“租,聚也”。“予手拮据”,“拮据,手口共作之貌”(卷八)。王先谦曰:“《释文》引《韩诗》文‘口足为事曰拮据。’《说文》据下云‘手口并有所作也’,即本韩说。”[44]可见朱说由韩而来。

《小雅·裳裳者华》“裳裳者华”,“董氏云:古本作常,常棣也”(卷十三)。王先谦曰:“鲁、韩‘裳’作‘常’。《广雅·释训》:‘常常,盛也。’是此诗‘裳裳’之异文。《说文》‘常’或作‘裳’。《广雅》所引鲁、韩诗盖作‘常常’。”[45]《商颂·殷武》“旅楹有闲”,“闲,闲然而大也”(卷二十)。王先谦曰:“《文选·魏都赋》注‘旅楹闲列’,李注引薛君《韩诗章句》文。”[46]

第四,征引他书所引,不同于毛说之义,实则皆出自三家。

如《周南·卷耳》“云何吁矣”,“吁,《尔雅注》引此作盱,张目望远也”(卷一)。《小雅·何人斯》“云何其盱”,“《字林》云:盱,张目也”(卷十二)。《大雅·大明》“凉彼武王”,“倞,《汉书》作亮”(卷十六)。《大雅·皇矣》“貊其德音”,“貊,《春秋传》、《乐记》皆作莫。韩‘貊’作‘莫’,《释文》引《韩诗》文”(卷十六)。《大雅·假乐》“假乐君子”,“假,《中庸》、《春秋传》皆作嘉,今当作嘉”(卷十七)。王先谦:“《左传》及《中庸》引《诗》,并作‘嘉乐’。……赵岐《孟子章句》云‘《大雅·嘉乐》之篇’,正作‘嘉’字。又《隶释》载绥民校尉熊君碑亦作‘嘉乐’。然则三家今文皆作‘嘉’,正字,毛借字。”[47]

《周颂·天作》“彼徂矣岐”,“沈括曰:‘《后汉书·西南夷传》作彼岨者岐。’今按,彼书‘岨’但作‘徂’,而引《韩诗薛君章句》亦但训为‘往’,独‘矣’字正作‘者’,如沈氏说。然其注未复云‘岐虽阻僻’,则似又有‘岨’意。韩子亦云:‘彼岐者岨’,疑或别有所据,故今从之,而定读‘岐’字绝句”(卷十九)。

《周颂·时迈》,“《春秋传》曰:‘昔武王克商,作颂曰:载戢干戈。’而《外传》又以为周文王之颂。则此诗乃武王之世,周公所作也。《外传》又曰:‘金奏肆夏繁、遏、渠,天子以飨元侯也。’韦昭注云:‘肆夏,一名樊。韶夏一名遏,纳夏一名渠,即《周礼》九夏之三也。’”(卷十九)

第五,征引《韩诗序》说有两处。

《小雅·雨无正》尾评:“元成刘氏曰:尝读《韩诗》有《雨无极》篇,《序》云,《雨无极》,正大夫刺幽王也。至其诗之文,则比《毛诗》篇首多‘雨无其极,伤我稼穑’八字。愚按:刘说似有理。”(卷十一)

《小雅·宾之初筵》,“韩氏《序》曰,卫武公饮酒悔过也。今按此诗意,与《大雅·抑》戒(戒字衍)相类,必武公自悔之作。当从韩义”(卷十四)。

另有一处引《韩诗说》,《小雅·鸿雁》:“《韩诗》云:劳者歌其事。”(卷十)

上述诸例基本上反映了朱子《诗集传》中关于三家《诗》运用的全部情况。虽然与后来的三家《诗》辑佚相比,对三家《诗》的运用还远远不够,却传达了很具有影响力的信号,吹响了对三家《诗》关注的号角,引起了后学的广泛关注,才会有王应麟《诗考》的撰述。

朱熹在《诗集传》中为什么会关注到三家《诗》?我们还需要从社会环境、学术环境、《诗经》研究的状况和朱熹本人的学术追求等各方面去寻找原因。

首先,朱子对三家《诗》的运用,是继承欧阳修的《诗》学思想,为批判“以序说诗”而进行的努力。欧阳修的《诗本义》是宋代《诗经》学的发轫之作。从北宋欧阳修《诗本义》开始,在《诗经》学界兴起的非序、废序思潮愈演愈烈,到南宋郑樵著《诗辨妄》,直斥《诗序》为“村野妄人所作”,但“以序解诗”的局面并未有根本的转变,为此,朱熹进行了猛烈的抨击。《朱子语类》记载:“某自二十岁时读《诗》,便觉《小序》无意义。及去了《小序》,只玩味《诗》词,却又觉得道理贯彻。当初亦尝质问诸乡先生,皆云,序不可废,而某之疑终不能释。后到三十岁,断然知《小序》之出于汉儒所作,其为缪戾,有不可胜言。东莱不合只因《序》讲解,便有许多牵强处。某尝与言之,终不肯信。《读诗记》中虽多说序,然亦有说不行处,亦废之。某因作《诗传》,遂成《诗序辨说》一册,其他缪戾,辨之颇详。”[48]朱熹早年曾主张以《序》解诗,但觉其“无意义”,当其质问于“诸乡先生”时,皆曰“序不可废”,可知《毛序》对解诗之人根深蒂固的影响。后来随着自己的体认和诗学素养的加深,终于认识到序皆“缪戾”,而著述《诗序辨说》。在与门人的谈论中,朱熹的废序言论频频皆是,如“《诗》本易明,只被前面序作梗。序出于汉儒,反乱《诗》本意。且只将四字成句底诗读,却自分晓。见作《诗集传》,待取《诗》令编排放前面,驱逐过后面,自作一处。”“《诗序》作,而观《诗》者不知《诗》意!”“《小序》极有难晓处,多是附会。”“《诗序》实不足信。向见郑渔仲有《诗辨妄》,力诋《诗序》,其间言语太甚,以为皆是村野妄人所作。始亦疑之,后来仔(注:原文写作‘子’)细看一两篇,因质之《史记》《国语》,然后知《诗序》之果不足信。因是看《行苇》《宾之初筵》《抑》数篇,《序》与《诗》全不相似。以此看其他《诗序》,其不足信者煞多。以此知人不可乱说话,便都被人看破了。”[49]朱熹《诗集传》的创作,正是上述废序思想的具体实践。他不仅全不采《诗序》,而且运用三家《诗》实践其废序思想。正如有的学者所说:“在当时的这场辨伪思潮中,诸多学者对《诗经》与《毛序》之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而学者已知《诗》之不专于毛、郑’,兼采《齐诗》、《鲁诗》、《韩诗》三家之传说《诗》,并‘始用己意有所发明’,从而使‘三百五篇之微词奥义乃可寻绎’,渐渐走出‘以序解《诗》’之藩篱。朱熹的《诗集传》正是这一辨伪思潮的集大成。”[50]

朱熹对欧阳修《诗》学思想的继承还表现在对三家《诗》遗说材料的认识上,如欧阳修所言,“《韩诗》遗说往往见于他书”[51]的言论,正是朱熹“文选注多《韩诗章句》”之说的渊薮。

另外,朱熹《吕氏家塾读诗记·后序》云:“《诗》自齐、鲁、韩氏之说不传,而天下之学者尽宗毛氏。毛氏之学传者亦众,而王《述》之类,今皆不存。则推衍毛说者,又独郑氏之《笺》而已。唐初诸儒为作《疏义》,因讹踵陋,百千万言,而不能有以出乎二氏(毛、郑)之区域。至于本朝,刘侍读(敞)、欧阳公(修)、王丞相(安石)、苏黄门(辙)、河南程氏(颐)、横渠张氏(载),始用己意,有所发明。虽其浅深得失有不能同,然自是之后,三百五篇之微词奥义乃可得而寻绎,盖不待讲于齐、鲁、韩氏之传,而学者已知《诗》之不专见于毛、郑矣。及其既久,求者益众,说者愈多,同异纷纭,争立门户,无复推让祖述之意,则学者无所适从,而或反以为病。”[52]显然此段是说因为三家《诗》说不传,所以《诗》学才会专宗毛氏。而宋人为了反驳毛氏,“始用己意,有所发明”,虽然“三百五篇之微词奥义乃可得而寻绎”,能使“盖不待讲于齐、鲁、韩氏之传,而学者已知《诗》之不专见于毛、郑矣”,但最终的结果却是“及其既久,求者益众,说者愈多,同异纷纭,争立门户,无复推让祖述之意,则学者无所适从,而或反以为病”,由上述之意我们可以推测,朱熹认为如果三家《诗》之说尚传,则是最好的能使学者“不专见于毛、郑”之说的有力武器。由此,我们有理由相信,朱熹对三家《诗》说的采用,其反驳毛、郑之说的意图是明显的。

其次,受前人对三家《诗》关注的影响。吴国武先生云:“庆历以来,刘敞、欧阳修、苏辙等有关《诗经》的新说,多以疑毛、郑、孔《疏》为主,对三家《诗》的关注不够。徽宗朝前后,出现古器物、书籍古本等收集的热潮。诸儒说诗,也多求古字、古义、古说,其中收集和重视三家《诗》是其一个方面。”[53]可见,在朱熹以前,南宋学界已经开始收集和重视三家《诗》了。如前所述南宋《诗经》学著作中,关涉三家《诗》的著作有:董逌的《广川诗故》、曹粹中的《放斋诗说》、杨简的《慈湖诗传》、项安世的《项氏家说》、吕祖谦的《吕氏家塾读诗记》,其中,对朱熹影响最大的还数同时代吕祖谦的《吕氏家塾读诗记》。虽然吕祖谦是主张《毛诗》的,但其著述《吕氏家塾读诗记》中,亦有引用董逌所论三家《诗》说。在朱熹与他往来论学的时候,吕祖谦主张《毛诗》的著述中竟采用三家《诗》说的具体实践,不能不引起朱熹的思考。故朱熹在《诗集传》中更为引申之。

再次,是朱熹考据学思想在《诗集传》中的反映。朱熹在考证学上主张“参互考证”,“动有依据”,他善于利用各种资料发展新说,而三家《诗》说正是他所发现的用以解《诗》的新资料,也是《诗集传》一大特色的反映。《诗集传》善于采用前人精当之言,如他对于宋人诗说,自欧阳修以下采有十九家之多,而三家《诗》遗说正是他善于采用前说的反映。

最后,是朱熹《诗》学追求义理的表现。朱熹本身就是理学大师,发挥经学之义理,是他著述的宗旨。三家今文经学注重大义发挥的历史特性,亦有理由使其采之而为用。虽然从《诗集传》对三家《诗》的采用这方面透视朱熹在义理方面的追求还不是太明显,但三家《诗》作为今文经学,注重与社会现实结合来发挥微言大义的历史特性是无法忽视的。我们推测,朱熹在著述之初,用三家《诗》说来表现自己在义理方面的追求应该是有所考虑的。

朱熹在《诗集传》中运用三家《诗》说,对于后世《诗经》学的发展意味着打破《毛诗》一统的《诗》说传统,被遗忘已久的三家《诗》开始进入学者们的视野,遂成为《毛诗》说的有效补充。对后来的《诗经》研究及三家《诗》的辑佚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皮锡瑞云:“据王应麟《诗考序》云:‘扶微学、广异义,亦文公之意。’则采辑三家,实由朱子《集传》启之。后来范家相、马国翰更加摭拾,至陈乔枞益详,未始非朱子先路之导。”[54]可见,朱子《诗集传》中三家《诗》的运用,借助于王应麟的《诗考》,影响了有清一代三家《诗》辑佚学的发展。

三 王应麟的三家《诗》辑佚学

王应麟(1223—1296年),字伯厚,号深宁居士。庆元(今浙江鄞县)人,祖籍浚仪(今河南开封)。九岁通《六经》,淳祐元年(1241年)十八岁举进士。学问渊博,于经史百家、天文地理等皆有研究,熟悉掌故制度,考证博洽。所撰《诗经》著作有《诗考》五卷(《四库全书》本作一卷)、《诗地理考》五卷、《诗草木鸟兽虫鱼广疏》六卷、《玉海纪诗》一卷等。其他著作如《困学纪闻》《玉海》《汉艺文志考证》等,都有很高的学术史料价值。清人张佩纶曾云:“余向持论,以为国朝人之汉学,大抵皆宋黄氏《日钞》、王氏《困学纪闻》两派而加详耳。”[55]可见,他的著作对清代学术的影响。

据清张金吾《爱日精庐藏书志》所载文及翁景定五年为《诗考》所作序可知,《诗考》成书在景定五年(1264年)稍前。《宋史》本传及《宋志》都作五卷;《经义考》作六卷,卷首有“三家诗传授图”,《四库全书》本为一卷。现通行本多从《四库全书》作一卷,前有王应麟序云:

汉言诗者四家,师异指殊。贾逵撰《齐鲁韩与毛氏异同》,梁崔灵恩采三家本为《集注》。今唯《毛传》郑《笺》孤行,韩仅存《外传》,而鲁齐诗亡久矣。诸儒说诗壹以毛、郑为宗,未有参考三家者。独朱文公《集传》闳意眇指,卓然千载之上。言《关雎》,则取匡衡;《柏舟》,妇人之诗,则取刘向;笙诗,有声无辞,则取《仪礼》;“上天甚神”,则取《战国策》;“何以恤我”,则取《左氏传》;《抑》戒自儆,《昊天有成命》道成王之德,则取《国语》;“陟降庭止”,则取《汉书注》;《宾之初筵》饮酒悔过,则取《韩诗序》;“不可方思”“是用不就”“彼岨者岐”,皆从《韩诗》;“禹敷下土方”,又证诸《楚辞》。一洗末师专己守残之陋,学者讽咏涵濡而自得之跃如也。文公语门人,《文选注》多《韩诗章句》,尝欲写出。应麟窃观传记所述三家绪言尚多有之,网罗遗轶,傅以《说文》《尔雅》诸书,粹为一编,以扶微学、广异义,亦文公之意云尔,读《集传》者或有考于斯。[56]

从序中可知,针对当时学界普遍存在的“说《诗》壹以毛、郑为宗,未有参考三家者”的状况,受朱子《诗集传》著述的启发,王应麟著述《诗考》,“扶微学、广异义”,使“读《集传》者或有考于斯”,作为《诗集传》的有效补充,使读者从中能洞察《诗集传》在发扬三家《诗》义方面的努力。其中所举诸例概括了《诗集传》中采录三家《诗》的具体方面及指导思想,即:直接引用有明确三家归属的汉人如刘向、匡衡的《诗》说;凡是汉代以前不同于《毛诗》之说的归属于三家;《韩诗序》的存在可以是撼动《毛序》权威地位的有力武器;存在大量的《韩诗》异文。这四点不仅是对《诗集传》中三家《诗》运用的总结,亦指导着《诗考》搜集三家遗说的方向。

《诗考》分为《韩诗》《鲁诗》《齐诗》《诗异字异义》《逸诗》《补遗》六部分。首列《韩诗》遗说,因《韩诗》亡佚最晚,唐以来注疏之家常引其说,故所获较多。次《鲁诗》,次《齐诗》,因二书早亡,文献稀罕,仅从《汉书》《后汉书》摘取寥寥数条而已。次《诗异字异义》,所辑范围已不止三家,而是杂采各书所载与《毛诗》之异者及今本《诗经》所不见的诗句。次《逸诗》,据《国语》《礼记注》《大戴礼记》《史记》《左传》《尚书大传》等书所称引,列取今本《诗经》所无之篇目,又摘取不见于今本《诗经》的语句,以此论定先秦时期《三百篇》之外,尚有不少诗篇、诗句咏诵于世。最后别为《补遗》,以掇拾所缺。《诗考》中所征引三家《诗》说,均注明出处,从其所搜集材料来源上分析:

《韩诗》:《薛君章句》《后汉书》《文选注》《文选》《释文》《说文》《韩诗外传》《集韵》《汉书》《说苑》《隶释·汉衡方碑》《孟子注音义》《新书》《太平御览》《韩诗传》《初学记》《毛诗正义》《左传》《后汉书注》《贪恶鸟论》《玉篇》《周礼疏》《尔雅疏》《礼记正义》《周礼注疏》《公羊传注疏》,及晁说之、李迂仲、董逌之说。

《鲁诗》:《汉书》《石经·鲁诗》《正义》《公羊传注》《尔雅注》《后汉书注》。

《齐诗》:《汉书》本传。

《异字异义》:《左传》《列女传》《说苑》《新序》《吕氏春秋》《楚辞章句》《说文》《尔雅》《尔雅注》《白虎通》《仪礼疏》《礼记》《史记》《说文》《周礼注》《集韵》《盐铁论》《论衡》《群经音辨》《尔雅音义》《汉书注》《广韵》《家语》《文选注》《汉书》《公羊疏》《扬子》《孟子注》《淮南子》《国语》《后汉书注》《荀子》《毛诗正义》《水经注》《春秋繁露》《新书》《尚书大传》,及贾谊、崔灵恩之说。

由此可以看出,王应麟搜集三家《诗》资料来源范围广泛,经史子集各部均有涉及,从先秦典籍到唐代注疏等各家所载,凡有录三家《诗》者,就王氏寓目所及均有收录。一方面反映了王应麟在考据学方面的功力,这在讲究义理之学的宋代学者中是难能可贵的;另一方面他所涉及的这些典籍,也奠定了清人三家《诗》辑佚的基础,清人搜集三家《诗》的范围盖不出此,只是检摘更为细致,搜讨更为全面。《诗考》中“所辑《韩诗》三百八十三条,《鲁诗》十五条,《齐诗》十四条,又逸诗五十一条。所以明末编入《诗经》之先秦诗作,亦有其资料价值”[57]

从上所列可以看出,王应麟在《诗异字异义》中,尚未引入家法、流派的观念,把汉代典籍中所引不同于毛的诗说,而又不能确然归属的,入异字异义一类。这表明三家《诗》辑佚研究在形成之初,辑佚体例、辑佚方法尚未完善。如有关《说文》中的异字,有的归入《韩诗》,有的又归于《异字异义》,《尔雅注》《集韵》均有类似的两可情况,说明王氏本身在三家《诗》归属安排方面亦是矛盾的,遂陷入了两可的困境。

从《诗考》辑佚体例分析:

一是直列异字,注明出处,或进一步解释这些异字,进行训诂。如《兔罝》“施于中馗”,“馗,中九交之道也(《薛君章句》《文选注》)”。《汉广》“不可休思”(《外传》);《甘棠》“蔽茀甘棠”(《外传》);“勿剗勿伐”(《释文》)。

二是直接训诂。《葛覃》“萋萋,盛也”(《文选》)。“刈,取也。濩,沦也。”(《释文》)《卷耳》“顷筐,欹筐也”。

三是他书所载相关遗说,包括三家《诗》序以及诗篇的相关解说等。如《关雎》篇引《薛君章句》及《后汉书》的记载,引出《韩诗》之义,“诗人言雎鸠贞洁慎匹,以声相求,隐蔽乎无人之处,故人君退朝入于私宫,后妃御见有度,应门击柝,鼓人上堂,退反燕处,体安志明,今时大人内倾于色,贤人见其萌,故咏《关雎》,说淑女,正容仪,以刺时。”(《薛君章句》,《后汉书》“明帝诏应门失守,关雎刺世”注。)

《芣苢》“伤夫有恶疾也”(《文选注》,晁说之论《韩诗序》“伤夫也”)。《汉广》“悦人也”(《文选注》韩诗序)。《汝坟》“辞家也”(《后汉书注》)。

从《诗考》在《诗经》学史和三家《诗》学史上所具有的意义和影响方面来考察,可以看出以下几点:

一是受当时学坛废序思潮的影响,《诗考》以实际行动回应了《诗序》当废,回护了朱子的《诗集传》思想。

应麟之学得接朱子之统。元延祐元年胡一桂在《诗考序》中云:“愚独恨四家遽绝其三,使其殽乱,不得以尽折于朱子之手,以统壹圣经而幸斯道,犹幸而《诗考》之仅存,使观者略有以见毛氏抵牾之迹,信朱子黜《小序》之当,而悟末师专己守残之陋。此愚所以谓真足以‘扶微学而广异义,羽翼朱子《集传》,以诏当今传万世者,其功诚不可浅小论也。’愚故编置《集传》之末,图与四方朋友共之,俾由此以读朱子《诗序辨说》,则知其为诚万世不刊之论也。”[58]

《诗考》是受朱子的启发而来,王应麟《诗考序》中盛赞《诗集传》对三家《诗》的采用是“闳意眇指,卓然千载之上”,能够“一洗末师专己守残之陋,学者讽咏涵濡而自得之跃如也”。又言自己所著《诗考》完全是受了朱熹的影响,“文公语门人,《文选注》多《韩诗章句》,尝欲写出。应麟窃观传记所述三家绪言尚多有之,网罗遗轶,傅以《说文》《尔雅》诸书,粹为一编,以扶微学、广异义,亦文公之意云尔,读《集传》者或有考于斯”[59]。他创作《诗考》的目的,就是接续《诗集传》,让《诗集传》中运用三家《诗》说的思想发扬光大。

二是影响了有清一代的三家《诗》辑佚。

《四库全书总目》卷十五《诗考》提要云:“古书散佚,搜采为难。后人踵事增修,较创始易于为力,筚路蓝缕,终当以应麟为首庸也。”[60]王鸣盛在《采集群书引用古学条》也认为:“古学已亡,后人从群书中采集成编,此法始于王应麟《周易郑康成注》及《诗考》。”[61]章学诚在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撰成的《校雠通义》中说:“昔王应麟以《易》学独传王弼,……又以四家之《诗》,独《毛传》不亡,乃采三家《诗》说之见于群书者为《三家诗考》。嗣后好古之士踵其成法,往往缀辑逸文,搜罗略遍。”[62]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谈道:“辑佚之业,最初从事于此者,为宋之王应麟,辑有《三家诗考》、《周易郑氏注》各一卷,附刻《玉海》中,传于今。”[63]

从清代学者的评论可以看出,王应麟的辑佚《诗考》即被许多学者认为是辑佚之业的开始,更是清代三家《诗》辑佚的仿效对象。因而,定位王应麟的《诗考》影响了有清一代的三家《诗》辑佚是毫不夸张的。

作为三家《诗》辑佚的轫始之作,“创始难工,多所挂漏”,《诗考》也存在着不少的缺点,为后人所指责。如范家相《三家诗拾遗》云:“王厚斋《诗考》集经传子史及《说文》、《尔雅》所引与《毛诗》字句殊别者,并入三家《诗》说中,虽极该博,颇无伦次。”[64]又言:“昔朱子尝欲采《韩诗章句》于《文选注》中,而深宁王氏因有《诗考》之作,然率随手掇拾,漫无条理。”[65]《四库全书总目》在《三家诗拾遗提要》中谈到《诗考》:“增缀逸诗篇目,杂采诸子依托之说,亦颇少持择。”[66]上述引文均指出了《诗考》在序例不明、体例不一、前后重复、征引未详、考证不确等方面的不尽如人意之处。然首创之功,终不可没。后人在《诗考》的基础上,继续着三家《诗》的搜考,对三家《诗》的辑佚取得了重大突破。清代有相当一部分三家《诗》辑佚著作,就是对《诗考》的增补、考校。可以说,王应麟的《诗考》是清代三家《诗》辑佚的基础,影响了有清一代三家《诗》辑佚研究局面的开展。

综上可知,宋儒对三家《诗》的运用表现在:

一是用三家之序非毛序。三家《诗》序的存在使得《毛诗序》受到了很大的挑战,三家《诗》序也成为反驳毛序的有力证据之一。当时反序的许多学者都是以三家《诗》序作为证据的。如郑樵在《诗辨妄》中所云:“设如子夏所传之序,因何齐、鲁间先出,学者却不传,反出于赵也?序既晚出于赵,于何处而传此学?”[67]从齐、鲁诗序与毛序的不同,指出了《诗序》为子夏所作是不足为据的,从渊源的角度反驳了毛序之说。

二是用三家之义补毛。这是搜集三家《诗》说的一个很重要的作用和目的,也是清代学者致力于三家《诗》辑佚研究的重要动因。宋代的一批学者如吕祖谦、杨简等人,他们虽然是尊崇《毛诗》的,但其著述中不乏对三家《诗》的引用,目的在于他们看到了三家《诗》义能够很好地补充、完善《毛诗》之说。较早的刘安世也说:“尝记少年读《韩诗》有《雨无极》篇,《序》云:‘正大夫刺幽王也。’首云‘雨无其极,伤我稼稿。浩浩昊天,不骏其德’。诗中云正大夫离居,岂非《序》所谓正大夫乎?”[68]《毛诗序》:“《雨无正》,大夫刺幽王也。雨,自上下也。众多如雨,而非所以为政也。”[69]刘安世以《韩诗序》之说,补充《毛诗序》,虽然刘说受到后世学者的质疑,但其以三家之义补充毛说的意图是非常明显的。

三是用三家之说驳毛说。朱熹《诗集传》中弃毛说而不用,指责“以序说诗”之非,采用三家《诗》说来实现“以诗解诗”的主张,是以三家之说驳斥毛说的具体实践。而尊序学者则感觉到了三家《诗》说的存在对《诗序》权威性确立的威胁,遂驳三家之说。如范处义的《诗补传》中,凡诸家所论诗旨与《诗序》不同者,皆据《诗序》加以驳正。其中,以驳三家《诗》说为最多,三家中又以驳鲁说为尤多,鲁说中又以驳正出于刘向《列女传》及《新序》等书者为最常见。

四是以三家之说解诗。如欧阳修定《关雎》为周衰之诗,其理由是“三家以为《关雎》为康王政衰之诗,司马迁说‘周道缺,诗人本之衽席,《关雎》作。’”[70]并引孔子所说《关雎》“哀而不伤”为证。当然其后的朱熹在《诗集传》中选择运用三家《诗》说更是在此方面的进一步发挥。

因三家《诗》说在上述领域发挥着一定的作用,因而搜集整理从而进一步研究三家《诗》说,是全面理解《诗经》学发展的前提。经过两宋时期《诗经》废序弃毛的疑经思辨学风的发展,再由众多学者对三家《诗》说的极力肯定,到朱熹《诗集传》中具体实践采用三家《诗》说,终于在南宋末年王应麟开始辑佚三家《诗》说,撰成第一部三家《诗》辑佚研究专著——《诗考》。可见《诗考》的成书绝不是偶然,是《诗经》学界长期探索的结果。而三家《诗》说的被发掘,也是《诗经》学发展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