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去后诸芳尽
——《怀古诗》三首试析
《红楼梦》第五十回至第五十一回,众人在惜春的住处暖香坞,雅制春灯谜,薛宝琴写了十首怀古诗。“却怀往事,又暗喻俗物十件”,姊妹们都猜不出,书中也未讲明谜底。笔者于1979年曾写了《〈红楼梦〉怀古诗试释》一文,对所隐的十件俗物试作解答(见《红楼梦论丛》一书)。
红学家蔡义江和梁归智两位先生,对《红楼梦》后三十回佚稿的种种问题,有专门的研究。他们也就《怀古诗》的另一方面——其中每一首隐寓的“十二金钗”,写了一些文章,见于《论红楼梦佚稿》(以下简称“蔡著”)及《石头记探佚》(以下简称“梁著”)。他们这些探讨无疑是很有益的,推动了“探佚学”的发展。
近年我也在从事这方面的研究。我赞同一个观点,即《怀古诗》既暗寓了十种俗物,又隐射了《红楼梦》“十二金钗”(也许还有十二金钗之外的人物如贾宝玉)的身世。曹雪芹以他高超的写诗和作谜的技巧,挥洒自如地将二者结合起来。
现在我对《怀古诗》中有关三春(即迎春、探春、惜春)的三首试作解析,并从中探寻曹雪芹后三十回佚稿中的一些情节线索。如有谬误,敬希指正。
(一)交趾怀古
铜铸金镛振纪纲,声传海外播戎羌。
马援自是功劳大,铁笛无烦说子房。
蔡著云此是说贾元春。其理由为作者用“金镛”是隐指宫闱。南齐武帝置金钟于景阳宫,令宫人闻钟声而起来梳妆。要宫妃黎明即起,就是为了“振纪纲”。“声传海外”句喻进封贵妃时的显赫声势,正如元春所作灯谜说爆竹如雷,震得人恐妖魔惧一样。马援正受皇帝的恩遇而忽然病死于远征途中,这也可以说是:“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望家乡,路远山高”。但由于元春之死详情莫知,诗末句的隐意,也就难以索解。
梁著认为此说精当,并作了补充。他说八十回后确曾写到战争,而元春最终落得与杨贵妃类似的下场。“子房”当指韩信。“马援自是功劳大”两句是寓意贾家之显赫一时与元春这把保护伞有关。
在笔者看来,此诗和元春关合之处甚少。贾妃之显赫声势,似不能誉为声传海外,而且“声传海外”下面还有“播戎羌”三字,更难找到着落。元春确是贾家的保护伞,此种裙带关系如说成是“功劳大”,也不伦不类。至于马援病死途中之事,此诗全未涉及,似不能由此引申。
关于元春之死,笔者于1994年曾写《〈红楼梦〉与民间信仰》一文,有所论述。笔者不同意因异族寇边致元春惨遭“马嵬”之变的说法。《红楼梦十二支曲》中《恨无常》所说的“荡悠悠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当指元春死后,进入冥间,在望乡台上眺望故里;或者魂归太虚幻境,顿感仙凡之隔,不胜悲痛。有人解成元春遭了“马嵬之变”或在兵荒马乱之逃难途中丧命,远离了京城,似不确。我想曹雪芹作为一个大家,也不会有“落入前人窠臼”的写法。他所生活的清代与唐代不同,康雍乾正是国势强盛之时,亦无产生“马嵬之变”的现实基础。曹雪芹在《红楼梦》开卷的第一回中曾借石头之口申明了他的文学主张与写作小说的原则:“至若悲欢离合,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哄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
我认为《交趾怀古》不是说元春,而是说她妹妹探春的。探春之结局是远嫁海外做了王妃,前八十回中作者有许多暗示,如《十二金钗正册判词》道:“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泣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判词图中绘的是:“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涕泣之状。”《红楼梦曲》第五支《分骨肉》中云:“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第二十二回中写探春所作灯谜,末两句是“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比喻断线风筝,谜下脂评:“此探春远适之谶也。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致流散也。悲哉,伤哉!”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表”探春抽得的花名签,上面是一枝杏花,用红字写着“瑶池仙品”。众人笑道:“我们家已有了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这些都可以证明探春为海外王妃,殆无疑义。
《交趾怀古》首句是说钟鼓齐鸣,振作纪纲,比喻探春理家,大刀阔斧,搞改革,去宿弊,立威信,明赏罚。此事在书中有充分描写。“金镛”即大钟,“铜铸”是指铜鼓。(《诗经·商颂·猗那》篇,赞美成汤的功业,其中说道:“庸鼓有,万舞有奕。”孔颖达疏云:“大钟之镛与所植之鼓,有然而盛;执其干戈为万舞者,有奕然而闲习,言其用乐之得宜也。”)曹雪芹以“铜铸”和“金镛”并提,本用以称赞东汉文治武功之盛,颇有中兴气象。拿来比喻探春理家及为海外王妃,借此“点出身份”,亦切。“戎羌”是指异族,探春远嫁海外,当为异族之王妃。“声传海外播戎羌”,可谓点睛之笔。
过去有人把探春远嫁比作杏元和番,认为两者性质相同。我认为并非如此。探春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她曾说但凡是个男儿,早就出门干一番事业去了。如今嫁到海外,她也能够在那里发挥过去理家的才能,能有一番作为,绝不会浑浑噩噩、了此一生。《交趾怀古》的末两句:“马援自是功劳大,铁笛无烦说子房”,似是写她嫁到海外去以后,辅佐夫君,抗御外敌,建立功勋。《红楼梦》后三十回中,可能写到海外传来消息,交代此事。
《红楼梦》第五十二回,薛宝琴曾口述《真真国女儿诗》。全文如下: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
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
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
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开首的两句不正是探春的写照吗?她离开了故国,离开了贵族之家,来到一个海岛上的国度。这儿四周环海,岛上还有丛林,气候是炎热而多雨的。但她仍是眷恋着故土,满怀思乡之情。这首诗吐出了她的心声。在当时,凌波涛,渡大海,是件大事,不啻生离死别。久居深闺的女儿,此去如断了线的风筝,永无归来之日。“远托异国,昔人所悲,望风怀想,能不依依?”(《李陵答苏武书》)此探春之所以归入“薄命司”也。
薛宝琴说那个真真国的女孩子,“身上穿着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袖,带着倭力。也是镶金嵌宝的”,竟是一个戎装的美人。这是不是象征着探春在岛国上也参与了金戈铁马之事呢?或者类似梁红玉击鼓战金山,极大地鼓舞了士气?“马援自是功劳大,铁笛无烦说子房”似乎从这里可以得到一点印证。
从“带着倭刀”和“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的描述看来,这个国度类似琉球。清代,琉球是属国,其国王照例由清政府派遣使臣去册封。琉球受汉文化影响较深,其文人正如薛宝琴所说的那位真真国女儿:“他通中国的诗书,会讲五经,能作诗填词。”琉球国王经常派一些贵族子弟来北京入太学,国子监并为他们设立了专门班。曹雪芹很可能是以琉球为蓝本,虚构出这个海外王国。探春远嫁当是由于这个属国的国王仰慕汉文化,而为其子侄提出的请求,绝非兵临城下,以武力威胁许婚。换句话说,探春不像王昭君,倒有些像文成公主。
《红楼梦》第七十回写放风筝。探春放的是“软翅子大凤凰”,和一个外头来的凤凰风筝绞在一起,又被一个“玲珑喜子”绞住,然后“三个风筝飘飘摇摇都去了”。这段描写不仅预示探春作了海外王妃,而且还预示外来的王子(很可能是在中国京城的太学学习),带着未来的王妃探春,归国去行大典。为什么说探春嫁给王子而非国王呢?因为在清代,属国如琉球的国王,都是派使臣来朝贡,而不亲自进京,倒是一般贵族子弟有机会进京学习及观光。《红楼梦》中的写法从不作重复累赘之笔。元春是皇妃,而探春是海外王子之妃,这样写法就有了差别。
(二)青冢怀古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拨尽曲中愁。
汉家制度诚堪叹,樗栎应惭万古羞。
蔡著云此诗是说香菱,他认为《十二金钗册子》上所画的“一方池沼,其中水涸泥干”之图景与本诗首句所写相合。香菱永别故乡亲人,身世寂寞孤凄,即“冰弦拨尽曲中愁”所寓之意。“汉家制度”之“汉”,此处作“汉子”即“丈夫”意。薛蟠为人横暴,却怕“河东狮吼”,被悍妇夏金桂所制。此种家庭关系,在封建时代,尤其显得“堪叹”。这个呆霸王是草包,是不成材的“樗栎”。他屈从金桂,虐待香菱,真该永远受人们的嘲笑。
梁著却以为此诗不是说香菱,而是说贾探春。探春后来远嫁海外为王妃,她的遭际和王昭君十分相近。第七十回关于她放风筝的描写,正喻她和番远嫁,成了出塞的昭君,与《青冢怀古》所咏相符。
在笔者看来,以上两说都有缺陷,并不切合。“黑水茫茫”和一方池沼中的“水涸泥干”,两者相去甚远,不能说是所写相同。“樗栎”是大而无当的不材之木,比作薛蟠这个草包有些勉强。指责他“应惭万古羞”似过分。因为迫害香菱的主凶是夏金桂,薛蟠受其挟制,只能说是从犯,不应受到如此严厉的责备。因此此诗所说未必就是香菱。至于探春,我觉得不能把她比作王昭君(详见本文前节)。梁著对此诗后两句“汉家制度诚堪叹,樗栎应渐万古羞”的寓意未作任何解释,如何能与探春相联系呢?是否她和番远嫁是由于朝廷之栋梁腐朽无能?诗中指责的对象是谁?可惜梁著对此未置一词,令人莫名究竟。
我认为,《青冢怀古》说的既非香菱,又非探春,而是探春的姐姐迎春。
“黑水茫茫”是比喻苦海无边,迎春出嫁到孙绍祖家,正如陷入了苦海,势非灭顶不可;“咽不流”喻其含悲忍泪,心中有苦说不出。孙绍祖对其百般虐待,正如《红楼梦曲》第八支《喜冤家》所云:“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他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封建时代有一句俗语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迎春只有逆来顺受,委曲求全,难以改变她的痛苦处境,“拨尽曲中愁”似是指此。迎春的悲剧完全是那个时代的家长包办的婚姻制度所造成的。家长只顾自己和家族的利益,而不管子女之结合是否真正幸福。因而导致了无数人间悲剧,吞噬了许许多多年轻的生命,怎能不使人们为之叹息不已呢?贾赦是迎春之父,他用了孙家的一大笔钱,不想归还,便把亲生女儿相许配,事实上是用女儿来抵债。难怪孙绍祖指着迎春的脸说:“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卖给我的。”作者多么清楚地暴露了这种买卖婚姻的实质!身为朝廷命官和一家之主的贾赦,昏庸老朽,贪吝好色,如逼婚鸳鸯,强夺石呆子所藏的二十把古扇,如今又嫁女抵债,置之死地而不顾,岂非不知人间羞耻?
“樗栎”原是两种大而无当的不材之木,见于《庄子》。其《逍遥游》篇上说:“惠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人不顾。’”其《人间世》篇上说:“匠石之齐,至乎曲辕,见栎社树,其人蔽数千牛,之百围……匠者不顾……曰:散木也。……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青冢怀古》所言“樗栎”,当指贾赦与孙绍祖翁婿两人。书中说孙绍祖现袭指挥之职,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且又家资饶富。但其人一味好色,好赌,且酗酒,日后还有忘恩负义反噬岳翁之举,其行为狗彘不如,可谓徒有其表。他是迫害迎春致死之罪魁祸首,他当然也在“樗栎”之列。
(三)桃叶渡怀古
衰草闲花映浅池,桃枝桃叶总分离,
六朝梁栋多如许,小照空悬壁上题。
蔡著云此诗是说迎春。他认为“衰草闲花映浅池”之景象,在《红楼梦》第七十九回已经写道:迎春被接出大观园后,宝玉“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地方,徘徊瞻顾”,“看那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也都觉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宝玉伤感之余,口吟一诗,也是以“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起头的。“桃枝桃叶”本是同根,恰好喻迎春与宝玉的姊弟关系。诗的后两句是八十回之后的细节,无从揣测。后半部佚稿中是否会有宝玉空对迎春所遗之小照并伤悼题句一类的情节,就不得而知了。
梁著赞同蔡著的说法,只作了一点修正。他认为,《桃叶渡怀古》既是用的王献之和他的爱妾桃叶相别离的典故,“桃枝桃叶总分离”也许是说迎春夫妻不睦,被当作妾侍一般虐待,正如迎春所作算盘诗谜中云:“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通。”
在笔者看来,“桃枝桃叶总分离”一句很重要,关键在于如何理解它。“桃枝桃叶”比喻姊弟或夫妻,都嫌不妥。李商隐在《燕台》诗中说:“当时欢向掌中销,桃叶桃根双姊妹”,其根据是《古今乐录》之记载:“晋王献之爱妾名桃叶,其妹曰桃根。”曹雪芹在《桃叶渡怀古》中不说“桃叶桃根”,而云“桃枝桃叶”,可能他觉得“桃根”之名不如“桃枝”朗朗上口,便虚拟了此名(还可能和谜底所射之俗物有关,笔者的《〈红楼梦〉怀古诗试释》一文可以参阅)。古代文人,喜给自己的宠婢爱妾取这种花花草草的名字,如白居易有一家伎叫杨枝。“桃枝桃叶”应该比喻姊妹。“桃枝”是女子之名,绝不能用来比喻男子如宝玉或孙绍祖。
“桃枝桃叶总分离”是喻姊妹分散。用一“总”字可以看出是指贾家的四姊妹全体在内,无一例外。长姊元春是“虎兔相逢大梦归”;二姊迎春是受其夫虐待而死;三姊探春远嫁海外;四妹惜春流落尼庵,皆遭生离死别之痛。而四姊妹中能目睹这些的,唯有惜春。迎春嫁与孙绍祖后,“一载赴黄粱”,她不大可能看到探春因婚事而远行,更不可能看到贾府被抄没后惜春之“缁衣乞食”,理由很简单,她已捱不到这个时辰,早已离开人世了。
我以为,《桃叶渡怀古》不是说迎春,而是说惜春,因为只有她最适合。贾府被抄家是在年初,书上已作了暗示:“好防元宵佳节后,便是烟消火灭时。”(贾家之原型为曹家。曹家是在元宵节之前被查抄的,所以行脂批云:“不云前而云后,是讳知者。”)贾家被抄,房屋及产业均被没收。换了新的主人。宝玉和惜春等人再也不能安居在大观园里了。“衰草闲花”当是惜春为尼之后所见之景,这个尼庵处在郊外,应是水月寺即馒头庵。《红楼梦》第七回写周瑞家的奉薛姨妈之命去送宫花,见到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处顽笑,惜春见了宫花笑道:“我这儿正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她做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哪里!”作者在此处已作了暗示。
如前所述,“桃枝桃叶总分离”是说贾家的四姊妹分散,惜春这时已饱尝生离死别之苦。“六朝梁栋”喻指贵族之家,“多如许”即大多像贾家这样由盛而衰,“忽喇喇如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惜春不正是由此看破红尘,终于出家为尼了吗?
“小照空悬壁上题”,是何人的小照(即画像)悬在尼庵中惜春居室之壁上?依我看,这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贾母之遗像,惜春所画,为她的老祖母祈求冥福。她老人家享尽了荣华富贵,又身经大风大浪,看到子孙不争气和抄家,真是死不瞑目,惜春也会有一种负罪感。况且老祖宗平日对她也是疼爱的,常向人夸这个会画画儿的小孙女。还有一种可能,即是妙玉之小照。惜春和妙玉最合得来,也常相过从。妙玉是惜春所尊敬的人,同时也是她唯一的知交。贾府抄家,大观园被查封,妙玉自然被逐出栊翠庵。她无处可存身,很可能也是来到和贾府略有关系的水月寺即馒头庵。《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写妙玉常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她自称“槛外之人”,这都暗示妙玉后来寄身于馒头庵,这个馒头庵就离贾府荣宁二公修造的铁槛寺不远。妙玉德行高尚,自然为馒头庵的住持净虚老尼所不容,变个法子打发出去。惜春失此好友,十分缅怀,画一幅像来纪念她,这也是在情理之中。
这里顺便探谈妙玉的结局。馒头庵的住持净虚老尼,貌似和善,满口念佛,实则是刁钻奸狡、工于心计的恶婆,《红楼梦》第十五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中已有入木三分的描写。她怎能容忍妙玉留在馒头庵呢?表面上她会极力劝说妙玉回南即返回苏州,似乎苦口婆心,而实际上则是将妙玉拐卖,妙玉不察,终于中了她的毒计。
靖藏本《石头记》第四十一回有一条关于妙玉的脂批,原文为:
妙玉偏僻处此所谓过洁世同嫌也他日瓜州渡口劝惩不哀哉屈从红颜固能不枯骨□□□(据云所缺三字,前二字磨损不清,似“各示”二字,末一字蛀去)。
因文字错乱,有缺文,且有讹误。诸家试图整理校读。
周汝昌所拟有两种,见《红楼梦新证》一书第1052—1053页,他将此条脂批之后半部分校读于下:
其一为:他日瓜州渡口,各示劝惩,红颜固不能不屈从枯骨,岂不哀哉!
其二为:他日瓜州渡口,红颜固□屈从枯骨,不能各示劝惩,岂不哀哉!
梁归智也有校读,见《石头记探佚》(1992年版第223页)。他校读为:
妙玉偏僻处,此所谓过洁世同嫌也。他日瓜州渡口劝惩,不哀哉!红颜固不能屈从枯骨,(后面三个字可能是如“不哀哉”的感叹词)。
两家之说,均有缺陷。“红颜固不能不屈从枯骨”也罢,“红颜固不能屈从枯骨”也罢,文句都佶屈聱牙、晦涩不明,似与脂评之风格不符。或以“枯骨”代指“老者”,亦欠妥。笔者揣测文义,结合书中故事,试为校读如下:
妙玉偏僻处,此所谓“过洁世同嫌”也。他日瓜州渡口,红颜遭劫。亡师遗训,明示劝惩,不能遵从,哀哉!
这条脂批特别提到了瓜州渡口,不能不令人想起杜十娘的故事。《警世通言》第三十二卷《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写柳监生和众美人送出崇文门外,李公子和杜十娘行至潞河,舍陆从舟,却好有瓜州差使船转回之便,讲定价钱,包了舱口。“不一日,行至瓜州,大船停泊岸口,李公子别雇了民船,安放行李,约明日侵晨,剪江而渡。”李公子要把杜十娘以千金之价转卖与盐商孙富,杜十娘闻知,悲愤欲绝,怀抱百宝箱自沉于江。这个故事脍炙人口,久传不衰。
出崇文门,到潞河乘舟,经大运河,过瓜州,这也是妙玉回南的路线。瓜州渡口在今镇江对岸,为当时从北方水路去苏州等地所必经。妙玉被拐骗至此,受人挟制,强迫登岸,以后被转卖到妓院。她回想起精演先天神数的师父在临终时曾有遗言,嘱咐她不宜返回苏州故乡。此时醒悟也来不及了。
(原载《红楼梦学刊》1997年增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