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周一的早上季朵被闹钟叫醒,她睁开眼睛看着方形的吸顶灯,思绪中梗着一块空白。
今天应该干什么来着?是不是该去找小秋商量事情?可为什么要起这么早?她晃了晃脑袋,困意却再度袭来。幸好在此时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这不是闹钟的声音,而是提醒事项。
季朵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翻身坐了起来。提醒事项里清楚地记录着她今天要去找工厂谈什么,诉求是什么,甚至连她起草的解约合同放在了哪里都有注明。最关键的是,维今八点会来接她。
她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好死不死的,她偏偏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万幸已经养成了备忘的习惯,否则今天就糗大了。
季朵忙不迭地洗澡化妆,收拾包包,习惯性吃药的时候她忽然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叹了口气。今天是忘事,明天会不会就是忘人了。忘事可以记,忘人怎么办。
差五分八点的时候维今发来已经到了的信息,季朵准时下了楼。表面看似镇定,实则有种劫后余生的恍惚,原本应该长舒一口气,却还是悬着心。
“吃早饭了吗?”发动车子前维今问她。
“没来得及。”
维今从后座的纸袋里掏出了一个自制的三明治递给她:“吃吧。”
“你特意给我带的?”
“算不上特意,以备不时之需罢了。”
季朵笑着揭开三明治上的保鲜膜,说:“那就是特意给我带的。”
车子开出没多久,维今就发现了季朵的不对劲。她吃东西的时候一直在发呆,吃得很慢很慢。好不容易吃完了,包装纸始终团在掌心里,继续看着窗外发呆。
“丢在这里吧。”维今从储物盒里拿出一个塑料袋,递给了季朵。
季朵把手里的垃圾丢进去,把袋子暂时放在脚下,转头看着维今的脸。他将一侧的头发别到了耳后,卷曲的发尾垂在颈边,将他的下巴线衬托得更加好看。感觉到她在盯着自己,维今趁着看边镜的机会瞥了她一眼,还是说了:“你今天情绪不太对啊。”
“情绪?”季朵耸了耸肩,“你直接说今天话少不就完了。”
“不是话多话少那么简单,是有事情让你无法释怀。”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他。季朵本来不想说,可旅途漫长,高速路又空荡无聊,总要打发时光。她摸了摸脖子后面,叹了口气道:“今天早上起来,我把今天要做的事情忘光了,包括和你约好的事情。”
维今皱了皱眉,他并没有想到这点。
“我这种遗忘症有个特点,就是越近的事情越容易忘。都是突发的,也没办法预料。”季朵尽可能轻松地说,“我这种忘和普通人不太一样,普通人忘记一件事,会有一个感觉,知道自己忘了事情。那不是真的忘,只是暂时卡住了。可我的忘记是彻底消失,这件事从来不存在,我也不会再想起来。”
“但你还是记起来了。”
“那是因为我习惯把要紧的事都一条条记下来,有时候还做多重保险。”
“好习惯,很实用。”维今发自内心地称赞,“无论是谁,养成这种习惯都是好的。”
季朵寂寂地看着维今一会儿,才将头低下,不断抠着自己的手指:“事情忘了也就忘了,我最害怕的是忘记人。两个人的相识不只有事情,更重要的是感觉。就算别人多详细地告诉我,两个人曾经发生过什么,我还是会觉得陌生。”
一旁突然伸过一只手,按在了她的手上。季朵错愕地抬起头,听到维今说:“都起皮了,别再抠了。”
虽然只是稍纵即逝的温度,却还是惹得季朵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将刚刚那种沉郁的气氛冲淡了一点点。
她将双臂举过头顶,反抓住座椅背,用懒洋洋的声音假装开玩笑:“要是哪天我突然不认识你了,或者把你认成其他人了,你也别太惊讶。”
即便只用余光,维今也能看出季朵的笑容跟平常完全不一样,连面具都算不上,也就是一张勉强遮盖情绪的纸。而他选择将这张纸吹落,他伸出右手在季朵的头顶拍了拍,说:“没关系,就算真有那么一天,我还记得你啊,大不了重新认识一遍。”
“你不会顺势装作不认识我吗?”季朵在他的手掌下面低垂眼帘,声音越来越低。
“不会。”
维今的肯定让季朵的眼眶有些发胀,但她尝试吸气吐气,将泪意憋了回去。她一向眼窝浅,很容易掉眼泪,其实本身性格上不是那么爱哭,所以有时候很尴尬。明明自己不想哭的,却哭个不停,最后反而想表达的都表达不出来。之前在维今面前已经失控过一次了,她可不想落一个哭包的印象。
而且季朵感受到的是一股力量,彻底驱散了从早上睁开眼睛就压在她头顶的乌云。她努力振奋了一下,上半身往前趴,想尽可能看到维今的正面,恢复了平常轻快的语调:“那就好,只要你还肯认识我,我相信……”
她忽然眼珠一转,抿着嘴唇靠回椅背上,掩不住嘴角的弧度,却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季朵相信,无论重复多少次,只要她能再见到维今,就一定还会被他吸引。
对维今来说,季朵的心思实在是太容易猜了,差不多是写在脸上的,所以他并没有追问。不仅如此,他还忍不住在心中诘问自己,刚刚那个承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了解自己,从不轻易做情感承诺,可既然做了,就不仅仅是安慰。
之后的路途季朵开始给维今讲自己学设计的前因后果,这还是要从那场车祸说起。那场车祸对季朵人生的改变不只是给她留下了难以治愈的后遗症,也有好的方面。听她说完,维今才彻底领悟之前她说的“传奇”一词。对于一个二十多岁、普通家庭出身的女孩子来说,季朵的人生起伏确实称得上传奇了。
察觉到自己对于艺术,尤其是绘画变得非常敏感是在住院恢复期,那时候季朵的身体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只是精神方面还不太稳定。因为住院实在太闷了,手机看久了又头疼,她在网上买了些画册,想要换换心情。之前季朵对这些丝毫没有兴趣,连漫画都很少看,可当她翻看那些画册时,突然涌起了一阵难以形容的兴奋与愉悦。
她觉得自己看得懂,她能从抽象的画作里解读出具象的意义。在那之后,季朵有意识地去确认自己的这种变化,她发现自己在看到某样东西或者听到某种声音时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图画。她会被美的人事物牢牢吸引着,仿佛五感都被剥夺了。后来,她的美术老师说这叫作通感。
手术之后季朵遗失了记忆,脑袋里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可却拥有了迈向另一个世界的钥匙。出院之后,她突击学美术,明明之前没有任何功底可言,可第一次尝试却像是学过很久的人。无论多复杂的静物对她而言都很简单,她只消看上一眼,再看向白纸,画作仿佛就已经浮现在了纸上,她只需要照着脑海中的画面临摹下来就好了。季朵唯一画不来的就是人物的写实素描速写,她掌握不好人的面部轮廓,连比例都画不对。为了应付考试,她自创了一种风格化的人像画法。
画室里的人都叫她天才,可季朵总觉得这个词听起来太讽刺了。这不是她想要的,也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用代价换来的,她甚至都不知道应不应该高兴。
“后学者症候群。”一直安静听着的维今突然开口说了个名词。
“对的对的……”季朵激动起来,忍不住比画着,“医生也说过这个词,说是有不少这种案例,在遭遇严重脑损伤后突然出现了某种才能,甚至有的人会突然学会几种语言。不过大脑的问题最复杂了,到现在也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只是说可能是由于左脑受伤,右脑的能力补偿性质被激化了。”
维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一脚天堂一脚地狱,那两年对于季朵来说确实不好过。
“不过这其实救了我,我本来成绩也就一般般,忘了两三年的经历,导致我的高中就像没上过一样。但我却轻松过了艺考,靠着突击文化课还考上了不错的学校。”
季朵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说:“以前呢,我偶尔还是会想,我愿意把这一切都还回去,换我从来没受过伤。不过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如果我没出车祸,就不会来到上海,也就不会遇到你了。”
“遇见我有那么重要吗?”维今看了她一眼,眼神变得郑重更多。
“当然重要!”季朵下意识地回答,这才察觉到氛围不对,她好像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立刻掩耳盗铃地补了一句,“我的意思是……朋友!成为朋友的缘分当然重要!”
维今笑着叹气,遇见季朵后他叹的气似乎比他之前一年都多,可每一次的原因和感受都不尽相同:“事情不能这样想,如果没有发生那起车祸,你会有完全不同的人生,你不会遇见我,也就不会觉得可惜。”
季朵稍稍想象了一下那样的人生,是简单到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在家乡随便念所学校,毕业后做份普通的工作,能认识的人也大多是身边圈子里的。她会不会真的和陆海洋在一起呢?想到陆海洋,季朵忍不住掐了掐眉心。这个假设太恐怖了,所以还是现在更好。
虽然不能说过去的遭遇是好的,可她终于能够坦然接受现在的人生,逐渐感受到它的美好了。
这个临界点,就是她遇见了维今。
“你呢?”谈了这么多她的事,季朵想换个话题,“如果可以,你想回到过去吗?”
“不想。”
维今飞快地回答,眉心突突跳了两下。他自以为神态自若,内心确实也谈不上有波澜,可季朵还是用一种探究的眼光望着他,导致他不太敢与之对视。
其实季朵也说不好自己感受到了什么,或许只是因为维今回答得太快、太肯定了,让她的心中涌起了一股异样的感觉。她仿佛能够看到维今身侧存在的透明罩子,虽然很薄很淡,没有任何攻击力,只是像泡沫一样时不时在她的视网膜上闪出七彩的光晕,提醒这层膜的存在。可季朵现在无法放任不理,多在意一个人,就要多想了解一个人,所有的细微表现都会无限放大,吸引着她把手伸过安全距离。
“你有少数民族的血统吗?”她看着维今深邃的眼眶,忍不住问。
这个看似随意的问题,在维今看来其实是无比聪明的迈进,由此他就不得不提到自己的家人、家庭、前半生——那些他不愿意提及的事情。
他当然可以不说,可那样又显得太狡猾了。听了别人的故事,却丝毫都不分享,这不是交朋友的道理。
朋友。想到这个词,维今禁不住想要苦笑——因为他知道世人对朋友的要求都必须知无不言,掏心掏肺,共享秘密,所以当他听到季朵说“朋友”时,才会觉得好笑又悲凉。
“我妈妈是少数民族。”他淡淡地回答。
“这样……”怪不得他的五官那么深邃,季朵顺嘴问,“那你是哪里人啊?你说话上海口音不重,应该不是本地人吧?”
“我出生在香港,小时候生活在那里,长大后在几个城市都住过。我父亲很早就过世了,母亲常年住在国外,在那边有固定的伴侣。”维今一股脑说完,突然偏过头朝季朵笑了一下,“还有什么想问的?”
季朵丝毫没退缩,竖起一根食指,说:“最后一个问题。”
“说。”
维今做好了准备,季朵可能会问他以前在哪里上学、家里是做什么的,这些问题顺理成章,好在他自有一套标准答案。
他听到季朵问:“你过年是一个人在上海吗?”
太过意想不到,以至于维今没有掩饰住错愕。而季朵颇为满意他的反应,神色活络地说:“到时候我们一起出去玩吧,去三亚好不好?上海的冬天太冷了。”
她开始自顾自地抱怨上海的冬天,说着想去泡温泉,说着海南的物价和水果,仿佛对维今的从前没有任何兴趣。这或许就是季朵真实的个性,想一出是一出。可维今却突然觉得呼吸畅快了,他沉默地看着前面畅通无阻的道路,两侧的指示牌间或闪过,耳边季朵的碎碎念像舒缓的伴奏,并不会让他烦躁,反倒是压力突然消失,让这份平静显得尤为珍贵。
从第一次见面起维今就发觉了季朵异于常人的敏锐,他毫不怀疑季朵是看出了他不想谈,于是在关键时刻果断退开了。
维今的心中生出丝丝感激,其中还混着一些温暖柔和的底调,让他在自己未察觉的情况下就已经放松下来。很多很多年了,他在和另一个人相处的时候很难真正放松下来,而是维持着一种假装放松的标准状态。
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两个人在一起能够放松下来代表了彼此间有依存关系,无论是依赖别人,还是让别人依赖自己,维今都做不到。
可季朵是一个例外,她一再强行介入他的生活,维今用理智去考虑,也会觉得无奈,真的见面了却又觉得自然,自然得就像那里原本就有属于季朵的一个位置。
照这样下去,维今觉得季朵要在他的生活里扎根了,但他始终坚信这是不对的,毕竟他的人生没有什么养料。
“你困吗?要不要睡一会儿?”维今问。
“你看,我不说话你说我不对劲,我话一多你就嫌烦。”季朵叽叽喳喳地说道,“我才不会睡觉呢,开长途的时候车上的人睡觉对司机很不公平。”
维今笑了笑,习惯性地想要伸手去摸她的头,手已经离开了方向盘才突然清醒,这个习惯是哪里来的。他的手指又一根根锁在了方向盘上,像克制什么一样更加用力了一点。
到达盐城时已经是中午,两个人随便吃了点东西就直奔工厂。把车停稳之后,季朵开始补妆,她把眼线尾拉长,换了更深的眼影,涂了个正红色的口红。看着倒是像个女强人,可惜维今看到她现画,实在有点忍俊不禁。
“你别笑。”季朵拿刷子扫着脸颊,斜了维今一眼,“这样比较有底气。”
维今还是隐隐发笑,想和季朵一起下车。季朵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摇了摇头:“我自己去就行,你在车上等我吧,应该不会太久。”
“你确定?”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季朵开门下车,转身对维今说,“我可不是那种喜欢躲在男人身后的女孩。再说了,之前就说好不是找你来帮我吵架的,说话算话!”
维今曾经在表厂实习过很长时间,工厂里的做派他也知道些,他琢磨着季朵顶多会看些脸色,最多吵个几句,应该不会闹太大。他点了点头:“好,那你去吧,有事给我打电话。”
“好。”
季朵转身大步流星地往厂子里面走,始终都没有回头,也没有丝毫犹豫。维今将座椅调得舒服些,打开了一半窗子,阴凉处的风比空调柔和,他半倚着车门,注视着季朵离去的方向。
他没有选择跟进去,他相信季朵并不需要。一个经历过大起大落的年轻女孩,坚强和控制力对她而言是很重要的,她会恐惧,但不会退缩,所以维今不想伤害她的自尊心。但如果季朵需要,维今不会真的袖手旁观。然而自从季朵进了负责人的办公室,她就被吼得耳朵疼。那个一脸横肉的负责人根本不会好好说话,又敲桌子又喷唾沫的,逼得她一再后退:“我们厂子人多,效率高,出货准时!你去问问,多少网红店都和我家合作啊?你要的量这么少,除了我们还有谁能给你这么低的价格?”
季朵始终报以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您说得都对,人员多,效率高,价格低,出货准时……没错,但您就是没提最重要的一点,品质。您不打招呼就换了材料,以至于这一批货我全卖不出去,这个损失怎么算?”
“现在原材料涨价,我也是在帮你控制成本!品相上的差别微乎其微!你的东西统共才卖那么点钱,成本多少你心里清楚,买的人也清楚,他们对质量有多高的要求啊?LV一样开线啊!矫情!”
“是,我就是矫情。”季朵站了起来,从包里掏出前两天拟的合同。小秋的男朋友懂法,给她修改过,“这份合同是我自己做的,由于您的过失导致这批货的耗损,我不会让您全部赔偿,但我也不可能给你全款结账。我希望我们能好合好散,我要收回所有属于我的东西。”
负责人冷冷地瞪着她,她也毫不示弱瞪回去,办公室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季朵死死地抓着手里的文件夹,以此保持镇定,以至于当对面的男人一把扯过她手中的文件夹摔在桌上,她浑身震了一下险些破功。
“你们这种人我见多了,卖着垃圾东西,还非要装什么高大上!说白了不就是找到了更便宜的小作坊,想毁约吗,直说啊!”
他气急败坏地砸着桌子翻了几眼合同,随手签上了字,推搡着季朵到外面,叫了个人名:“给她结算东西和钱!”
季朵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被门槛绊倒,虽然狼狈,眼神却仍然凌厉。临走出工厂前,她最后一次回头,对那个负责人说:“希望你一直记得我,因为不久之后我一定会高大上给你看。但那个时候,你注定还在计较着蝇头小利,做着你嘴里的这些‘垃圾’。”
在骂骂咧咧的声音里,季朵拖着几大包尾品,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工厂。直到感觉到阳光,她铆足的力气才一点点消散。就在她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忍不住想要蹲下去缓口气时,维今出现在了她的旁边,捏住了她的手。
“给我吧。”
维今想从她手里把那些粗糙的编织袋全接过来,季朵却留了两包攥在手里,轻轻摇了摇头:“没事,没有什么重量。”
“既然不重就都给我吧。”维今却很坚持,“我可没说不帮你搬东西。”
季朵笑笑,松开了手。看着维今人高马大的,将那几个包裹连夹带扛一齐往车子那边搬,背影有点好笑,却很可靠的样子。她原本慌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给,擦擦手。”维今把包裹放进后备厢,一坐进驾驶室季朵就递了湿巾过去。编织袋很脏,摸完手上很不舒服,“对不起啊,把你的衣服都蹭脏了。”
“小事。这不就是你给我的任务吗,现在任务达成了。”维今低头擦着手,不经意地问,“解决得顺利吗?”
“顺利。”季朵痛快地说完,才意识到对维今来说等待的时间太久了,她有点不好意思,“我请你喝咖啡吧。”
想到之后还有很长时间的车程,确实应该休息一下,维今点了点头:“好啊。”
单单是他的应承,就已经够让季朵心花怒放。
随意找了间咖啡店坐下,维今喝咖啡是只放糖不加奶的,而季朵买卡布奇诺都要再加糖加奶。她看着维今面不改色地喝下纯黑的液体,好像已经尝到了苦味,五官皱到一起,念叨着:“苦不苦啊?”
维今看了她奶茶色的咖啡一眼,反问:“甜不甜啊?”
“生活已经很苦了,还不多吃点甜的。”
“爱吃就爱吃,找什么理由。”维今失笑,“你也少加点,就算不担心长胖,吃太多糖对身体也没好处。”
“那你能不能让我尝一口?”
不知道怎么回事,季朵看着维今那杯,突然特别想尝一口。她以前也试过,每次都难以下咽,可这次居然又涌起了好奇心。
维今迟疑了一下,把杯子转了一圈,推给了季朵。
季朵捧起杯子只抿了一点点,就疯狂摇头,咋着舌头喊:“好苦。”把杯子还了回去。维今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喝到了,却被她夸张的表情逗笑了,有一搭无一搭地问她:“你要把这些东西搬哪儿去?家里放得下吗?”
“你说车里那些啊?”季朵喝了一嘴奶沫,像一圈白胡子,自己却浑然不觉,“你帮我拉到我朋友那儿去吧,她那里有的是地方放。等回头我有空,看看能不能拆卸些零件用。”
说着她从包里掏出了一个文件夹,翻了翻里面厚厚的一打设计稿,有些上面还钉着一些样本模型,鼓鼓囊囊的。
“我主要是想把这些拿回来,虽说可能没什么意义,但实在不想放在他们那里。”
“理解。”
“你的表进展怎么样?”
提到表,维今的眼睛立刻亮了,开始对季朵讲他的构想,他想打破原先想的传统的圆形表盘的轮廓,变成太空头盔一样的弧形,这样一来内部空间会更大,也更清晰,可以放置一下更加立体动态的组件。他打算设计一个专门的组件,在给机芯干扰最小的情况下完成一个大雁飞过花朵缓缓绽开的变化。然后再加上音乐功能,正好表达雁过留声的意境。
季朵在贵金属和宝石的运用上给他提了一些建议,却完全没有提自己想要成立工作室的事情。毕竟还是摸不到边际的事,她不想以此来分维今的神。她现在才懂,一个人发自内心在爱着某样事物的时候最有魅力。即便她不是那个被爱着的对象,也能感受到那束光。
原本只想喝杯咖啡,结果不知不觉又叫了一杯,等到维今觉得聊得差不多了,这才发现时间已经很晚了。回去的路上天色渐渐转暗,开到中途路灯已经亮了起来,维今想问季朵饿不饿,用不用去前面服务站买点吃的,还没等他开口,季朵的脑袋突然歪向了他的肩膀。
维今吓了一跳,一开始还以为是季朵在胡闹,喂了两声才相信她是真的睡着了。因为有安全带勒着,她歪得很不舒服,随时可能向座椅中间的空隙倒下去。维今心里有一千一万个无可奈何,是谁说在车上睡觉对司机不公平的,亏得她喝了两杯咖啡还能睡得着。虽然一肚子腹诽,但维今还是尽可能僵着身体,用肩膀撑住了季朵摇摇晃晃的脑袋。
总算是坚持到了中途服务区,季朵睡得倒是好,可维今觉得半个身子都麻了。他停下车子,用左手扣住季朵的后脑勺,轻轻托着她靠回了椅背上,又慢慢把椅背调低。期间季朵翻了个身,眼睛似乎睁开了一条缝,却只是嘟了嘟嘴继续睡了。维今俯身看着她,内心一片不知所措的柔软,不敢惊动。
季朵有一张很招人喜欢的脸,算不得特别标致,却很有辨识度,圆圆的眼睛和总像在笑的猫型嘴,让她看起来比本身年龄还要再小一点。和她相比,自己确实是上年纪的人了。维今自嘲地扯动嘴角,终于收回了视线。
车子开过上海的收费站季朵才醒过来,眼睛在车内转了一圈才想起来自己在哪儿。她揉着眼睛坐起来,含糊地说:“对不起啊,睡了这么久。”
“没事,挺安静的,我开得都比去时快了。”见她醒了,维今才把空调又调低了点。
“我朋友在西藏南路那边开酒吧,我告诉你怎么走。”想到小秋的脾气,季朵有点为难,被她看到维今,保不齐会说出什么来。
她心怀鬼胎地先给小秋发微信打招呼,那边直接就炸了,闹腾着要请吃饭。季朵觉得现在强行拉着维今和她的朋友见面真的不太合适,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怎么了?”维今了解,季朵只要一有发愁的事就会抓头发,他就直接问了。
“我朋友问,要不要去她那里吃饭?”季朵想从维今脸上看出他的态度,却扛不住自己心里打鼓,“算了,我已经回绝她了。”
维今透过后视镜,眼神朝她那边偏移:“为什么回绝?你留下吃不就完了。”
“那可不行!我今天麻烦你一天了,邮费和过路费加一起那么多钱,我必须请你吃顿饭。”
“必须?”
季朵仰着脸凑近他,一字一句地说:“必须!”
真是没办法,这哪里是想答谢的做派。维今浅笑,没有推脱。
说实话季朵一开始真的没想太多,她只是需要一辆车,就想到了维今,觉得这是个说得出口的理由,他们能在一起待上一天。因为季朵不开车,所以对油价什么的都不敏感,直到早上经过收费站她才突然想起这些事,那么长的往返光油费要多少啊。
这一路,季朵只要想起这些就于心有愧——这跟她睡着并不矛盾。
进了市区之后,季朵先是指挥着维今开到了一家她常去的本帮菜馆,边吃边偷瞄维今的反应,维今实在是不习惯吃饭时被人这么盯着,硬扛了一会儿还是撩起了眼皮,无奈地问:“怎么了?”
“我就是想看看你爱不爱吃……”季朵噘着嘴嘟囔。
“那你可以直接问我。”维今舀了一碗腌笃鲜,放在了季朵的面前,“还不错。”
终于被他肯定了口味,季朵立刻雀跃起来,想都不想就舀了汤往嘴里送。维今的“当心烫”出口也已经来不及,季朵惨叫一声,咬着舌尖不停地用手扇风。
“你平时也这么冒失吗?”维今哭笑不得。
季朵把舌头伸进冰饮里降温,含含糊糊地说:“才不是。”
还不是因为坐在你对面,害得我想集中精神都没办法……季朵气鼓鼓地看着维今,像只赌气奓毛的猫咪。
从她的反应里,维今能看出一些东西。他低下头,专心吃东西,心里却有一团化不开的忧愁。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是这样的心情,或许是因为他并不讨厌季朵。所以维今预感到如果季朵再不控制眼睛里的火苗,他们终究会疏远,他就发自内心觉得可惜。
吃过饭,维今载着季朵到了小秋的酒吧门口,门口本来不能停车,所以季朵也没想多待。小秋找人帮她把后备厢里的东西抬进了院子,维今自始至终没有下车,就看到两个女孩眉来眼去交头接耳,明显是意有所指。
“我就打个招呼,这是礼貌好不好……就打个招呼,我保证!”
季朵又拉又抱,企图阻止小秋朝车门靠近,生怕她说出什么来。奈何小秋比她灵活得多,最终还是从她胳膊下面钻了过去,直接拉开了副驾的门,对维今说了声:“嗨!”
“你好。”维今礼貌地点头。
“季朵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没有。”
“她有时候想一出是一出,你多担待。她总和我提起你,说你……”季朵从背后捂住了小秋的嘴,劫持似的拖开了:“你别拽我,喂!”
季朵飞快地放开小秋,转身两步跳上车,对着窗外做了个鬼脸,果断说:“开车吧。”
两个小女孩的相处模式在维今看来其实很新鲜,她们一边欲盖弥彰,一边又暴露无遗,把真心包裹在热闹里,像做游戏一样。
年轻人对待感情总是轻松的,可这种轻松维今从来没体会过。
将季朵送到住处楼下,维今终于觉得今天过完了,疲惫到这时才一点点漫上来。他亮起车里的灯,对季朵说:“快回去休息吧。”
“今天真的谢谢,太麻烦你了。”
“你已经说很多遍了,饭也请过了,可以忘记了。”
季朵挑了挑眉:“我可不想忘。”
说完她跳下车子,倒退着朝维今摆手。直到看到维今的车子调过了头去,才恋恋不舍地转身。这时,一个人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几乎贴到她身上,季朵被吓得尖叫一声,连着退了好几步。
“是我。”
陆海洋黑着一张脸,上来就抓她的胳膊。
季朵捂着心口,顺过气之后变成了气不打一处来,利落地甩开他的手,骂道:“大晚上的,你在这儿干什么啊?”
“刚那人是谁?”陆海洋刚刚看了个全程,再度看到了季朵手术之前的笑容,这点燃了他的怒火,“就是那个修表的?”
“关你什么事!”
这样说着季朵却偷偷摸摸地用余光去瞟维今离开的方向,不看不要紧,她原以为维今应该已经开走了,却发现车子停在了拐弯的地方。
“朵朵,他都多大年纪了?”错愕间,季朵不知不觉地停住了脚步,陆海洋抢上一步又堵在了她的前面,“他肯定是骗你的!你别傻了!”
“陆海洋,别说我不记得之前的事了,就算我记得,但我已经和你说过分手了。我要和谁在一起,是我的自由,你无权干涉!”
季朵觉得维今应该是看到了她被人截住,因为担心才停下来看一看。她不想让维今介入这档子麻烦事,所以心一横就想往家里跑。没想到陆海洋死死地攥住了她的胳膊,气急败坏地说:“我从来没答应分手!”
“分手不需要你答应!你放手!”季朵拼命甩动胳膊,她越挣扎陆海洋就越用力,她忍不住皱眉,“疼……你先放开!”
因为陆海洋挡住了她的大部分视线,所以她并没看清维今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但维今就突然从陆海洋的背后出现了,伸出手来按在了陆海洋抓着她的手臂上,淡淡地说:“放开。”
陆海洋看到维今立刻转了火,二话不说松开了季朵,昂着下巴对着维今,语气轻佻地说:“就是你啊?”
“你干吗要下来啊,走就好了嘛。”季朵冲着维今挤眉弄眼,小声地说。
维今刚刚从边镜里看到一个男人突然出现,实在是放不下心,就停下观察了一会儿。眼下他想起了之前季朵提过被前男友纠缠,想不到居然是真的。
“我是谁不重要,我也不在意你是谁。”维今的平静就像一块坚固的冰,陆海洋轻薄的气焰并不能对他造成什么影响,“但是一个女孩已经表现出不情愿了,你就不该再纠缠,更不该动手。”
“你现在装什么清高?给谁看?朵朵太单纯,你比她大这么多,几句花言巧语就能把她骗到手……”
“陆海洋,你过分了啊!”
季朵拽了陆海洋一把,没想到陆海洋正奓毛,在劲头上,抖了抖肩膀,反倒把她往后撞开两步。维今朝她摆了摆手,说:“你先上楼吧。”
“你先走吧,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你先上楼,听话。”
维今只想要拍她的肩膀一下,陆海洋却果断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朝他的脸挥拳而去。
“陆海洋!”
季朵的尖叫刚刚脱口,根本没看清是怎么一回事,维今似乎只是稍稍侧了个身,随便伸了个腿,陆海洋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个过程实在是太快了,不止季朵,陆海洋自己都蒙了,完全来不及恼羞成怒,坐在地上目瞪口呆。只有维今没事人似的叹了口气,脸上带着淡淡的无奈神色,朝陆海洋伸出一只手:“起来吧。”
陆海洋犹豫着搭上了维今的手,眼中却突然精光一闪,看似是蓄力想站起来的膝盖其实是朝后倒去,维今被他扯得猛然往前一扑。片刻间确实是惊了一下,但维今的身体重心不是一般的好,几乎是瞬间就稳住了身形,并且掌握了主动权。陆海洋本来是想作势翻身压倒维今,没想到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就被反手擒住,维今完全是条件反射将他的胳膊掰到了身后,膝盖还顶在他的背上。
“疼疼疼……”手臂上突然传来剧烈的疼痛,让陆海洋顾不得自己单膝跪地的屈辱姿势,忍不住阵阵惨叫。
维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真的动手了,赶紧松了劲儿,稍稍有点懊恼,但更多的是哭笑不得。
“别乱动,只是脱臼了。你是想让我给你接,还是去医院?”他对陆海洋说。
“废话!当然是去医院!你还不得给我接残了!”陆海洋大骂,疼得满头大汗。
近距离看着这一切发生,季朵却觉得很梦幻。之前她一直为维今担心,因为陆海洋之前就是个不良少年,打架的事情干多了,但维今外表上看起来完全不像会打架的。尤其是陆海洋使坏时,季朵险些扑上去。然而她看到维今熟练至极地解决了陆海洋,大气都不喘一下,那姿态绝对是个练家子,是打群架的小屁孩不能比的。察觉到维今在看她,她还维持着张口结舌的状态:“你、你、你……这叫不擅长吵架?”
维今轻笑一下:“这不叫吵架,吵是用嘴的。”
“所以你擅长的是干脆利落地把人放倒?”
“也没有那么可怕。”维今打开后座车门,给了陆海洋一个催促的眼神,对季朵说,“我带他去医院。你回去吧。”
“要不我还是……”
“回去休息吧,没你的事。”
季朵清楚自己跟去只会助长陆海洋无理取闹的气焰,只是还是放不下心。她放不下的是自己给维今添了大麻烦。
“那……结束之后你告诉我一声。”
“好。”
维今没再多说什么,载着陆海洋朝最近的医院驶去。
季朵慢慢上了楼,瘫倒在床上,天花板上浮现出刚刚维今制服陆海洋的瞬间,她翻了个身,身体蜷缩成一团,双手捂住脸咯咯咯笑起来。
去医院的路上,车内的气氛很是糟糕,陆海洋哎哟呻吟着,不时蹦出几个脏字,维今却根本不搭理他。
维今其实有点自责,被算计的时候条件反射做了动作,终归力气下得狠了些。在他看来陆海洋就是个肤浅暴躁的小伙子,街上随便拽一个都这样,虽然讲不了什么道理,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
“你今年多大?”沉闷久了陆海洋也觉得没意思,开始没话找话。
维今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与你无关吧。”
“当然有关!朵朵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对她有责任!”
“责任?”
“你知道她头上伤的事情吧,她应该不会瞒着别人。从劫后余生那天起,我就发誓要照顾她一辈子!”
劫后余生?维今这才后知后觉陆海洋是谁,他虽然知道故事,但并不知道名字,所以之前对不上号。
原来是这个前男友?
这倒是让维今有些惊异了,发生了那种事,这个人怎么还纠缠,到底是怎么想的?
“跟她一起出车祸的……是你?”
“是我。”
居然还有点骄傲的语气?
“你认为她真的会接受你照顾她一辈子?”
“为什么不能?”
天哪,维今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跟年轻人思想脱节了。他从不好为人师,对别人的事情也不感兴趣,如今却不得不说:“她已经忘了之前的事,努力开始了新的生活,你就非要拽她回去,逼着她每天都要想起自己出过车祸,面对头上的伤?你觉得这样有意思?是对她好?还是说你心里觉得她除了你再也不会有别的选择,所以你这样是补救,是有担当,是值得赞扬的?”
陆海洋陷入短暂的沉默,但很快就不管不顾地嚷起来:“我是喜欢她,她以前也是喜欢我的,只不过她暂时忘了,我会让她想起来的。”
“要是她永远想不起来呢?”
“不可能!”
“所以你就一直纠缠她,不顾她的诉求?”维今冷笑一声,“你这不是喜欢她,是自我满足。”
陆海洋翻了个白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招数,别以为跟我这玩高深,想把我绕进去,你就能得到朵朵啦!告诉你,没戏!我会让朵朵看到你的真面目的!”
车子停到医院急诊部外,维今跟着陆海洋一起下车,跟在后面淡然地付账。为了不在情敌面前丢脸,接胳膊时陆海洋硬是咬住了牙关没叫,汗水把衣服都沁透了。
脱臼不是太大问题,胳膊上吊点东西,养养就好了。站在车边上维今问:“你要去哪儿?我送你。”
“不必。”陆海洋随便挑了个方向,气冲冲地朝前走。
维今犹豫了一下,还是朝他喊:“你怎么看我,我都无所谓,也懒得和你解释什么。但我希望你清楚季朵不是那种任人摆布的女孩,你如果连基本的了解都没有,就别谈什么喜欢了。还有,你当然有追求的权利,但一定要有底线。喜欢一个人的前提是希望她好,我不想看见你伤害她。”
陆海洋脚步停了停,没有回头,举起能活动的那只手竖了个中指。
鸡同鸭讲。
维今在风里苦笑着摇头,给季朵发了条短信:“都解决了,安心休息吧。”
他上车朝家开去。
将车子停在自家屋后的车位上,他的房子并不在巨鹿路游客多的路段,尤其房子背面这一段十分僻静。维今按下车锁,发觉忘记把手机带出来,又打开车门去拿,看到季朵的回复:“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了。但你的动作也未免太帅了吧!”后面还跟着个颜文字。
在回与不回间踟蹰,却听到了些微的响动,维今低下头看到一支口红从车底滚了过来。他弯腰拾起,随后就听见了高跟鞋的声音,一个手里握着镜子的女人跑到他旁边,连声说:“不好意思,是我的。”
维今把口红递过去,转身离开。没走两步就听到背后女人略显迟疑的声音:“维今?”
刹那间,维今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导致他这个头回得非常缓慢。
“维今,真是你啊?”女人小跑到他的面前,熟络地说,“我是吴瑛。英华集团的吴瑛,想起来没?”
想是想起来了,维今却不太想认。十几年没见的人,那个他不想见的世界的人,怎么又出现了?
“我有点印象,不过记不太清了。”他敷衍地说。
“真巧啊,上次见面的时候我们还都是小孩呢。”吴瑛自顾自地感慨起来,扭头看着身侧的洋房,含笑问,“这是你家?”
她长着张很标致的脸,符合现在的大众审美。维今大概知道她的年龄,成熟却只是加在她的气韵上,倒是没显现在皮肤上。加上她不凡的穿着和精致的妆容,在夜色里也熠熠生辉,是会让人侧目的女人。
只是维今止不住走神,并没有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天很晚了,你还有事吧,我先回去了,拜。”维今大步流星地绕到自家门前,开门就进去了,全程都没有回头看已经追到门外的吴瑛一眼。
这么晚了,还收拾得这么一丝不苟,还拿口红补妆,自然是等下还有安排。既然如此,维今觉得自己少寒暄也是理所应当的。
只是门外的吴瑛脸色已经沉了下去,她将一直握在手里的口红恶狠狠地丢回包里,默默地咬了咬牙。
“today钟表工作室”的木牌周围没有灯泡点缀,在夜里非常不起眼,吴瑛抬头看了一会儿,打心眼里觉得寒酸。
“我到家了,晚安。”
想了想,维今还是给季朵回了一条,他担心她死心眼会一直等回复。
果然是秒回:“晚安。”
疲惫又混乱的一天,对维今而言绝不是值得纪念的日子。没想到在一天结束时,居然还是尝到了些许满足感。
他完全搞不懂满足感出自哪里,但他由衷地觉得要是没有刚刚那个的插曲,今天其实也算完美。
虽然季朵有美学天赋,但她毕竟不是珠宝设计科班出身,她学的广告设计只是给她打了绘图软件的操作基础,对珠宝设计并没有多少实际助益。她需要系统的学习机绘,以及蜡膜倒模一系列操作步骤。她开始进入疯狂学习模式,看各国珠宝设计师写的著作,翻独立设计师的网站,认真研究各种贵金属与晶石。实话实说,她这辈子都没在学习上这么用心过。正因如此,当她刚刚深入一点点就感觉到了自己的白目。满足于制作鸡毛蒜皮的小玩意儿的她,其实连首饰设计的门都没看见呢。
察觉到差距,就是进步的开始,季朵开始报课程,没事还跑去大学旁听,笔记几天就写写画完一本。
季朵正在大学里溜达,小秋打电话来,兴高采烈地问:“你在哪儿呢?”
“我刚蹭完一节课,怎么了?”
“我在松江这边给你看上个地方,你过来看看?”
松江区啊,离她住处好远,路上都得折腾两个小时。可季朵也知道,一般来说这种仓储都在郊区。她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下来:“成,我过去看看。”
折腾到地方,季朵在中介的带领下看了仓库和办公区,不算很大,但很整洁。办公区开阔,四面都是落地窗,她最喜欢采光好了,适合画画。
“眼光不错。”她用手肘碰了碰小秋。
“那当然。我知道你一开始不要太大,这地方就是交通不太方便,实在不行买辆自行车呗,骑去车站也还好。”小秋伏在她的耳边,“关键价格便宜,过这村没这店。”
“租金怎么算?”
中介利落地报出一个足够吓到季朵的数字,还要一口气付半年。因为之前有小秋的铺垫,导致她的心里落差更大。
这个租金她目前能拿得出,但支撑不了多久,而且租下来仅仅拿它做淘宝生意吗?那她本就微薄的利润,全成给别人赚的了。
钱的问题还是次要,真正使季朵踟蹰的是,她还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好,她对自己没信心。所以这些准备带来的压力实在太大了,她怕自己每天都会惴惴不安。
“我们再商量一下,麻烦了。”
季朵拉着小秋往外走,中介追着游说,好不容易才脱了身。小秋抱着胳膊问她:“还想压压价?”
“不是。我想……再缓缓。”
“缓个什么劲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先拿下,钱我可以借你,又不找你要利息。”
“我知道你是好意,你相信我。”季朵撒起了娇,“但我真的觉得我个人的准备还不够,我想先系统学习一阵子,然后在圈子里试试水。”
小秋斜了她一眼,一脸鄙视地说:“喜欢上一个工匠,也学会钻牛角尖了是吧?”
本想反驳,一想到维今,季朵脸上已经不受控地荡漾起笑容。
小秋嗔怪地翻了个白眼,觉得这家伙没救了。
不过玩笑归玩笑,小秋开着欢乐场,见过的人太多了,她见到维今的第一眼就彻底明白了为什么季朵说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维今身上的气质太奇特了,那份疏离绝不是刻意为之,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他身边的人要么会被他驱离,要么会被他狠狠吸引住。显然季朵就是后者。
这并不是场好打的仗,好在季朵也不是个普通人,永远不能小看一个绝处逢生的人身上破釜沉舟的勇气。
“唉。”想到这里小秋叹了口气,“随你吧。不过,别拖太久,事业和爱情都是一旦有了苗头一蹴而就的好。”
“我知道。”
话虽如此,季朵却发觉自己的住处实在局促,她需要买不少的机器。比如注蜡机啦、硫化机啦、气焊之类的,她需要一间像维今一样的工作间。
她必须要搬家。
既然要搬家,不如离维今近一点,之后动不动就能路过打声招呼。季朵本来都打定了主意,结果一查那附近两室一厅的房租,冷水立刻从头浇下来。她顺便搜了搜那附近整租的房子,更是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原本之前季朵觉得维今应付房租应该问题不大,看到具体数字后她又忍不住担忧起来。
真是左右为难。说穿了就是钱到用时方恨少。然而她在上海多年,亏得小秋照应。小秋难的时候她也没帮上什么忙,现在她实在无法开口借钱。
思前想后,季朵决定给家里去个电话,遇到解不开的事情,她就会想听听爸妈的意见。其实不是意见也可以,只要听听他们的声音就好。
手术后她和父母的关系极大程度改善了,不仅如此她还一直觉得自己特别对不起父母,因为年少无知,让父母遭受这么大的打击。手术后醒来第一眼看见爸妈就诧异,他们看起来老了很多,虽然她丢失了三年的记忆,可怎知父母不是一夜白头。之后还要承受她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一样健康的事实,要时时刻刻为她悬着心。
正因为此季朵离开了他们,她实在没有办法。那段时间父母对她小心翼翼,每天N个电话确定她的位置,恨不得她什么也不做,就安心当个废人。她觉得再这样下去,她和父母都要疯掉。所以她坚持来了上海,独自生活,看似狠心,其实是想让父母放心。好在几年过去,父母总算平静下来,但这种平静在季朵看来是种克制,父母应该是看出了她的抵触,所以选择退让。他们之间的联络变得非常少,不联络就是好消息。
“喂,妈,你们在干吗?”
“没干什么啊,你爸上班去了,妈今天调休。怎么了?有什么事吗?”电话那头妈妈的声音立刻紧张起来。
“有点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想和你们商量商量。”
“你说。”
“我想学珠宝设计,然后,开个公司。”
电话那边一阵沉默,似乎没听明白,迟疑着问:“你现在不就在做首饰设计吗?”
“不是这样的,是值得保存的金银钻石的那种,比如我可以给您和老爸做对戒指。”
她成功把妈妈逗笑:“那倒不用了。不过你想学就去学,只一点,别太辛苦了。”
“我知道……但……”
“缺钱?”妈妈终于反应过来。
“不是不是……”季朵挠了挠头,她实在是张不开嘴找父母借钱,“我现在需要间工作室,所以得搬家。之前我在松江郊区那边,看上一套办公仓储一体的房子,可租金太贵了,我怕入不敷出。可我刚刚看市中心单间的租价也很吓人,大概我也要往郊区转移了。拿不定主意,所以想和你们聊聊。”
“看吧,和你说了多少次,要存钱,你呢?总是振振有词,说什么人活一辈子就是不能委屈自己。你说你这两年赚得也不少,就一点钱没存?”
“多少也有点,但……真的一个月那么高的房租,撑不了多久也就没了。”
“都说了回家来多好,上海那地方花费太高。”
“妈!”季朵不耐烦地提高了音调,“这话都说多少遍了,我喜欢这里,而且……”
“而且什么?”
季朵含笑咬了咬下唇,试探着说:“而且,我在这里有喜欢的人了。”
“什么?谁啊?”到现在季朵父母也是听到这个就紧张,他家是绝对不会逼婚的那种。
“总之……是个好人,和陆海洋完全不一样,很成熟、很有安全感。”
季朵妈妈在房间里转圈,碎碎念着:“不行,晚上你爸回来我得和他说,我们得过去给你把把关。”
“啊啊啊……”季朵忙不迭地惨叫,“别!千万别!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呢,是我单相思好吧,人家未必看得上我。”
“那人有这么好,还能看不上我家闺女?”
“也就你们拿我当宝贝。”说到这里季朵有点心酸。她想要父母放心,所以始终没让他们知道陆海洋的纠缠,而维今和她的年龄差在父母看来必然是大了点,她必须得让父母相信这段感情不会再是孽缘,“重点是,遇见他以后,我想变成更好的人。而不是像从前一样只想得过且过,只想厮混在一起胡闹。我想变成更好的自己与他相配,我想变成能陪伴他帮助他向前走的人。就算不能每时每刻和他在一起,我心里一样有满足感。”
长长的沉默过后,妈妈叹了口气,略显欣慰地说:“看来这次是真的遇上动心的人了。”
知道对面看不到,季朵却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既然这样,就别委屈自己。你这孩子从小就有一个毛病,想做的事必须去做,我还会不知道吗?要你简简单单糊弄一下,你心里总是放不下的。找交通方便的地方,去租套合适的房子吧,我们每月给你贴补点房租。”
“不行!我不能要你们的钱!”
家里的经济情况季朵比谁都清楚,父母虽说有点存款,日后退休金也还可以,但人老了用钱的地方还多得是,那钱是万万不能动的。
“我们的钱还不都是留给你的,”妈妈难得强硬,“你要是有出息,以后赚了钱还我们就是了。要是赚不到也没关系,就当是改善生活环境了,之前我和你爸就觉得你那个小公寓实在不像样。”
季朵还想再说什么,言语有些时候却显得特别苍白,根本无法表述出心中真实的感受。她动了动嘴唇,最终也只是说:“我会加油的。”
妈妈轻笑了一声:“有两点你必须答应我。一,永远以身体为重。你做什么工作我都不管,赚多少钱我也不在乎,但千万别学着别人用精力去换。倘若觉得有什么不对,立刻去医院复查,懂吗?”
“懂。”
“二,无论多需要车子,你可以找司机,但绝对不能自己去学。这是为自己,也为别人。我和你爸爸年纪都大了,真的不能再揪心了。”
“我保证。”
“还有,谈恋爱还是要慎重考虑,多观察观察,别像傻子似的一头栽进去。”
“你这可是第三条了啊!”季朵故意拿腔作调。
“你这孩子,就知道找碴。”妈妈笑了一声,“对了,今年过年,你是回家来,还是我和你爸过去?”
家里没有什么长辈了,所以季朵家里对于过年的形式感没那么重。之前过年爸妈也来过上海找她,过得也很不错。只不过如果没什么事,她是宁愿自己折腾,也不愿意爸妈折腾。季朵本想说“我回家”,嘴张了张,突然想起维今来。她心念忽地一转:“要么……你们过来吧?反正我搬了家,地方也大了……是吧……”
她说得心虚,但妈妈没多想,只是说:“那行,回头我和你爸说。”
又聊了些有的没的,末了妈妈说邻居来串门了,就要挂掉电话,季朵在说了拜拜之后突然又喊了声:“妈妈!”
妈妈被吓了一跳:“怎么了?”
“我爱你,也替我跟爸爸说。”她还是不擅长说这种话,凭着冲动说出来之后立刻脸上发烫,“好了,我挂了啊!”
她一刻都等不了,完全没办法听妈妈的反应,慌忙地挂了电话。
之后的一段日子季朵就以维今的住处为圆心,开始一圈一圈往外扩展,寻求合适的房子。看了有十几套,把周遭的交通信息、房子优缺点和价位都记录下来,想找到最好的性价比。这期间她手工雕了一枚银杏叶形状的吊坠,送到了首饰店里,要对方倒模做成银的看看效果。
去取吊坠的那天季朵顺道去了维今的工作室,她抬手遮在眼睛上,贴在落地窗外向里望。维今刚好从楼上下来,走到半截就感觉外面有个人影,于是弯腰趴在扶手上往外看。
果然又是她。也不知为何,还没看清楚的时候维今就有预感是季朵,所以真的看清了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上次之后季朵真的是有一阵子没来了,虽然偶尔还是会发些不痛不痒的信息,他看见就回了,看不见也就算了,不过人是一直没露面的。以至于维今想,是不是上次被他忽略,让季朵醒悟了一些。又或许是那股不切实际的冲动总算褪去了,毕竟对季朵这个年纪的姑娘来说,比他这里有趣的地方比比皆是。
这样想的时候维今心里是有些酸涩的,他必须承认,短暂的热闹消失后总会格外寂静,他觉得这是正常反应,可他又发自内心地为季朵高兴。这里是他的永无岛,对季朵而言却是禁锢。
可惜的是,季朵还是来了。
“你又跑来干什么?”维今走到落地窗前,拔下了上面的门闩,放季朵进屋。
“路过嘛,就看看你在不在。”
季朵轻巧地跳进屋子,熟门熟路地把包放在沙发上,发现屋里的钟表好像多了几块新的。不过她也不能确定,就走过去细看,指着一个特别精美的座钟问:“这是你的,还是别人的?”
“我新买的。”维今从柜门里拿了个玻璃杯,放在了茶几上,“想喝什么自己去冰箱里拿,反正你也不懂得客气。”
“你这意思好像我给你添麻烦了似的。”季朵噘了噘嘴,“那我走了。”
她真的提起包往门口走,眼珠一个劲儿地往后瞄,结果发现维今插着胳膊冷静地站着,完全没有想拦她的意思。她的手放在门把上,背对着维今做了个气鼓鼓的鬼脸,心一横立刻掉头回来,把包甩在沙发上,抄起玻璃杯就往厨房跑:“我渴了,喝口水再走!”
维今就是想看看她要怎么收场,没想到这么简单粗暴。他轻轻摇了摇头,忍俊不禁。
“我真的是路过。”在冰箱前纠结是喝橙汁还是酸梅汤的季朵又强调了一遍,“我去首饰店取东西了,给你看!”
她端着杯子跑回去,从包里掏出首饰店赠的小布袋,从里面把银坠子和她的蜡模掏出来递到维今面前:“我自己做的蜡模,交给首饰店倒模出来的。我现在还没有装备,想先看看效果。还不错是不是?”
手指中节大小的银杏叶,脉络微微立体,形状很完整,虽说有些打磨的问题在,但足以佩戴。
维今挑眉:“想起什么来了?想做复杂的东西了?”
“嗯!”季朵猛地点头,蹲在桌子对面,脑袋趴在边缘,神采奕奕地说,“我在找新房子了,也要像你一样弄个工作室出来。你帮我参谋一下呗。”
她又跳起来去翻包,背对着维今,嘴巴不停:“对了,我要用的工具跟你的有很多重合的,气焊啊、切割啊、打磨啊什么的,你给我讲讲。”
她说得这么认真,更加证明了这不是路过,反倒变成谈正事了。她总能有理有据,让维今无法拒绝她。
“那些机器用不好都挺危险的,你刚开始用一定要当心。”帮她看着房屋信息,维今就发现这些房子都是围绕着他找的,从近到远,但远也远不过五站地铁。
“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关心我吗?”季朵托着腮眨巴着眼睛。
她的心思昭然若揭,维今一时搞不明白她是真的当局者迷,没意识到自己的暴露,还是故意为之。如果是故意为之,季朵究竟是认为他不解风情到了需要一再试探的地步,还是干脆就是在告知他。
可是事到如今,维今觉得自己不能再装傻了。以季朵这种耐心和决心,现在是找近处的房子,过段时间会不会收拾东西搬过来也未可知。他作为年长的那一方,不能任由小姑娘糊里糊涂越陷越深。
“你……盯着我干吗?我脸上有东西吗?”不自觉间维今久久盯着季朵的脸出神,她实在发毛,就开始有各种小动作。
“季朵,我问你个问题。”维今眯了眯眼睛,嘴角微微上扬。
“什么?”
“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这话问得太突然,像是随手朝一边放松玩耍的季朵丢了颗炸弹,季朵根本来不及躲闪,反倒是徐徐站直了,眼睛陡然睁大,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虽然还回不过神来,但是脸却已经红了。
维今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绕到了桌子侧面,离季朵稍稍近了点,斜靠着问她:“你了解我吗?你除了知道我的名字和年龄,你还知道什么?就连名字和年龄你都没有确认过。我的家庭背景复不复杂、之前有没有犯罪记录、有没有婚史,这些你都没打听过。万一我是个骗子怎么办,我临时在这里租上几个月,为的是骗钱骗色,然后就消失无踪,你根本找不到我。什么都不清楚,就敢一头撞上来,喜欢不是这样轻易的事。”
“没有哪个坏人会苦口婆心地和我说这么多的。”
原本季朵真的被吓到了,她完全没想隐藏自己的心意,可她也没想到维今会直接揭穿,她原以为维今的性格是会装看不见。只不过当她听完维今说的话,理智却一点点回归了。说到底,不过就是劝退嘛。想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幼稚、冒失,然后重新审视自己的心动。
她偏不!
季朵转过身,又朝前迈了一小步,和维今之间就夹着一个桌角。她扬起下巴,坚定地说:“我不管你要如何才能确定喜欢一个人,或许是查清楚对方祖宗十八代,但我不是。”
维今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但季朵丝毫没有笑,她的咬肌死死绷着,表达着她的决心:“我或许对你的了解还不够,可那些东西以后我可以慢慢了解。我相信自己的直觉,从见你第一面我就没想过你会是骗子。你如果非要我说个理由,可以,你是车祸当时唯一过来看我死活的人;你是带我出去玩一路都在照顾我,守着我一宿没睡的人;你是会给我做饭,为我开往返八九个小时的车子,还为我打架的人。或许你做这些不是因为喜欢我,可我起码知道你不是为了伤害我。所以,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你?”
她身上残存的稚气在此刻完全释放了出来,竟然带着不容小觑的冲击力,让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变得易燃易爆。维今从她不甘示弱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遥远的、陌生的、不食人间烟火的自己,正在身体里叫嚣着不要让季朵搅入他的生活。
“你不过是依赖直觉,你要知道,当一个人想要伤害你,往往是没有征兆的,你的直觉根本不会通知你。”
“那你伤害我啊!”
话赶话到这里,季朵也懒得再装什么成熟理智,她任由火气蹿出天灵盖,直接就甩出了这么一句在维今听来十分可笑的话。只是维今的笑容根本来不及提起,因为在喊出那句话的同时季朵突然扑过来踮起脚吻住了他。
他没有闭眼睛,在错愕带来的窒息过后,感知渐渐敏感起来,他近距离看着季朵卷翘的睫毛,和充满蛋白质的细腻脸庞,终于错乱了心跳。
脚后跟落回地面后季朵的脸颊已经绯红,她抿着嘴唇,有些气鼓鼓地看着他,再开口已经只剩下小女孩的语气:“你不会伤害我的,我就是知道,所以别想吓唬我!”
维今不动声色地调整呼吸,心跳已经和呼吸混在一起,带来岌岌可危之感。他知道自己没辙了,他不该小看女人的直觉和女孩的冲动。
他用最后的理智找借口:“你还记得你曾经说过什么吗?要是一个人永远觉得喜欢另一个人也可以适用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套理论,你也会觉得困扰,不是吗?”
这句话却真的让季朵的心沉了一下,那话是她说的,她得认。反过来想,自己现在做的事,确实和陆海洋没差。
她脸颊上的红晕还没退,可眼睛里的光却暗淡了不少,微微低下了头,整个人像缩小了一圈,咕哝着问:“那……那你真的这么讨厌我吗?”
只要说是,一切就可以有个了结。说是啊,快说啊。有一个声音不断催促着维今,想将他的头按下去。可季朵受伤的表情揪痛了他的心,令他呼吸困难,他不习惯说口不对心的话。
维今翻了个身,背对着季朵,双手撑在桌上,闭眼深呼吸了一次。睁眼之后,他又看到了那些房屋信息,随手抓起来,指着其中一套貌似不经意地说:“就这个吧。”
季朵还没缓过神来,这短短的几秒钟对她而言冰火两重天。后劲儿大得很,她的头一阵阵发晕。然而她又真的害怕维今会判她死刑,剥夺她努一把力的资格。所以,她呆呆地看着那套房子,有点理解不了。
房子是这些里面价格排前三的,但离这里算近,是除了盛夏之外可以步行到达的距离。
“这套性价比还可以,位置也比较安静,周围绿化好。”维今自顾自地解释,“关键是,虽然贵了一点,但会省去你每次来这里乘地铁和打车的钱。”
“你的意思是……”
到了这会儿季朵才琢磨出他话中的意思来,这是通行证啊。她的笑容像花儿一样灿烂地绽放:“你至少不讨厌我,对吗?”
维今的心绪逐渐平静下来,他坐回椅子上朝季朵招了招手,让她靠近点:“既然拦不住,我只能做好准备。我尊重你喜欢的权利,但我有我的规矩,任何人不能破坏。”
“我保证,如果有一天你明确和我说,你不想再见到我了,我们之间就算再过一亿年也不可能;或者,你有女朋友了。那我立刻就走,绝对一句废话都不说。”季朵竖起两根手指,做起誓状,“这期间如果你嫌我烦,大可以赶我出去,这是你的房子,是你的自由。反正来日方长,现阶段你只要知道我喜欢你就成。”
现阶段?她还想怎样?熟悉的宁静生活眼看就要风雨飘摇,维今有非常清晰的预感。可很奇怪的是,他居然有一丝好奇。
他已经很久不会对精密机械之外的人和事产生任何好奇了。
“还有,刚刚的话,和刚刚的事,”听他提起季朵就已经不自觉地咬起了嘴唇,让维今的心脏也不得不又跟着漏跳了一拍,他喝了口水掩饰,“以后不许再和别人这样说了,太傻了,更不能……这么发疯。现实不是童话,不是你遇见的每个人都不会伤害你。”
“你要是喜欢我,就不会有下一次了。”季朵非常敏锐地找到了切入点,自己好似也知道是找碴,憋着笑,眼睛里还有点得意。
维今的无可奈何化成缓缓流淌的河流,有阳光洒在上面温暖而晶莹。季朵是阳光,避不开的,他轻轻叫了声:“傻瓜。”
“我先走啦!”季朵决定见好就收,把东西收进包里迅速闪到了门口,“对了,吊坠是送你的,随便挂在哪儿都行。”
她一口气跑出有五十米,才回过头高举手臂挥动,大喊:“后会有期啊!”
维今站在门口,胳膊撑着门框,认真地问:“搬家用不用帮忙?”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搞定的!”
没想到季朵竟果断拒绝了他,转身之后脚步蹦蹦跳跳的,将包抡得好高。直到她的身影看不见了,维今才关上门。
不该逞强的地方逞强,不该倔强的时候倔强。正是这种近乎愚蠢的烂漫,让她拥有可怕的力量,可以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每一寸领土,即使对方是铜墙铁壁。
将那枚银杏叶拾起来,在手里摩挲了一下,维今拉开桌子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有只铁皮箱子,一块布盖在表层遮挡了下面的东西,他掀开一角将吊坠放进了里面。
叮咚!
刚合上抽屉门铃就响了,维今以为是季朵又回来了,开门的同时已经在说:“你又忘带……”
门外穿着一身高档时装、巨大的名牌logo印在胸前的吴瑛朝他举了举手里的两瓶红酒,眉梢轻扬:“你以为是谁?”
维今脸上的生动渐渐冰冷僵硬下来,转瞬间他已回到从前的世界。他微微侧身,让吴瑛进来:“没什么,你怎么来了?”
“上次遇见太晚了,都没空聊聊,今天正好路过就来啦。不嫌我打扰吧。”
吴瑛用的是肯定句尾,已经在房子里转悠起来。维今心想,又是路过,看来这还真是个容易路过的地方。
“不好意思,酒你带走吧,我滴酒不沾。”
维今从第一个抽屉拿出一个机械表,开始埋头拆卸起来。之后吴瑛和他说的话,他都没有往脑子里面记。
坐在车子上的季朵想到刚刚那一吻,根本忍不住笑,害得司机都偷偷打量她。她拿出手机在这一天写上标注:今天我和维今表白,并且第一次接吻了。虽然是我强吻的,但他没推开我。是个好的开始。
即使换了手机也可以导出来,这样她就永远都不会失去这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