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破仑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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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激流

激流[19]

The Torrent

如此神佑般的智慧闪光总是与青春和创造力联系在一起,而拿破仑就是古往今来最有创造力的人物之一。[20]

——歌德

1.“这道巨大的屏障魔术般地消失了!”

在海湾上方,阿尔卑斯山脉的雪峰熠熠闪烁,轻蔑地俯视着蜂拥而来的法军官兵。白色的云崖峭壁上端呈锯齿状,直插清晨的蓝天。大自然在此构筑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天险,似乎在勒令新任统帅波拿巴停止前进。同时,这道天险也将他的祖国与他先辈们的祖国一隔两断。

他是个从不单纯依赖武力的人,而是常常将智谋置于武力之上。最近这些年,他为如何逾越阿尔卑斯山脉这个古老的问题绞尽脑汁,总算没有白费心机。当年汉尼拔[21]曾经翻越这座山脉,他则准备绕山而过。对于这个敌人,他也要抓住其最薄弱的环节。在亚平宁山脉与阿尔卑斯山脉的交界处,有一道不是很明显的山沟,从此处过山,难度大大降低,部队就不必干等着夏天来临。时间越早,积雪越结实,发生雪崩的危险也就越小。赶快行动,进入先辈们的领地!

因为停留意味着毁灭。这并不是说,敌人在紧追不放。相反,他们正在冬季营地睡大觉,奥地利人在伦巴第之东,撒丁人在伦巴第之西,还有意大利的很多小共和国和公国的军队。在融雪天气到来之前,他们都不会料到敌人会采取行动。然而法军士兵正在挨饿,而巴黎正面临货币贬值导致的毁灭,只能寄给部队一些可笑的纸币,但就这点可怜的东西还被供应商中饱私囊。就在波拿巴抵达部队前,一位将军在家书中写道:“要是能够数清这里死于饥饿和瘟疫的人数,法国将会颤抖。”如果新来的统帅既不能带来钱也不能带来粮食,他能做些什么呢?

“士兵们!你们缺衣少食,而政府一无所有,无法满足你们的要求。你们在这荒山野岭表现出的耐心和勇气令人钦佩,但这既不能带给你们荣誉,也不能带给你们面包。我会把你们带往世界上最肥沃的平原,富庶和繁华在那里等待着你们,你们将得到荣誉、享受和财富。士兵们,面对这样的前景,你们还会缺少勇气和毅力吗?”

第一次检阅部队时,他说了这番话。队伍中传来一阵稀稀落落的回应。士兵们回帐篷躺下后,其中一人对另一人说:“他看上去体质并不好,眼睛的巩膜都发黄了。什么肥沃的平原,尽会说大话。要走到那里,他总得发双靴子给我们吧?”当年摩西向以色列人谈到上帝应许之地时,以色列人不也是这种感受吗?除了抵触,新统帅从士兵们那里没发现别的反应。

这支部队的士兵里有谁了解他呢?他们已在此地的山脊驻扎三年,四分之一的人进了医院,还有四分之一的人阵亡、被俘或开了小差。军官们呢?不是也会像七年前奥松的上尉们那样,暗中与这个怪异的年轻人作对?有时他坐在那儿写啊,算啊,扑过粉的头发前面在耳下呈直角尖端,后面则长及肩膀,穿一件几乎没有刺绣的上装。有时他来回踱步,一边用时常出错的法语向手下口授着什么。在参谋本部,除了三四个追随者,没有人对他怀有好感。这次赴任他把这几个追随者带在身边,其中一人说:“他要么被看作数学家,要么被当成幻想家。”

难道他就不可能是两者兼备的天才?

他首先似乎只是个会算账的人。除了用骑兵和大炮进行的征战,他还怀着同样的激情马上给督政官们写信,由此开始了另一场战争,并且取得了同样的成功:“你们要求我的是奇迹,我无法做到……伟大的目标只有通过谨慎和智谋才能达到。从胜利到失败只有一步之遥。历史经验告诉我,对重大事件起决定作用的最终往往只是些细枝末节。”对伟大的军事组织者卡尔诺,他却可以说些正式场合不想说的话:“您会相信吗?我在这里没有一个工兵军官,没有一个参加过攻坚战的人!……这里根本没有炮兵,您无法想象我有多么愤怒!”确实,他总共只有二十四门山炮,四千匹病马,三十万枚银法郎,按半额配给三万人一个月的粮食。他奉命用这些废铜烂铁去攻占意大利。

然而既然已经当此重任,他唯有利用现有的一切,尽力而为。这支可怜的部队已经毁坏,他们中的有些人甚至又开始唱国王颂歌。但是,在他雷厉风行、坚持不懈的努力下,它终于变成了一支共和国的军队。

他到达后第三天的卷宗中有这样的记录:派遣一百一十名筑路工人;平定发生在某旅的叛乱;部署两个炮兵师;就盗马事件给两位将军下达命令;应另外两位将军的请求回复关于指挥权的问题;命令土伦的一位将军率部前来尼斯;命令另一位将军集结昂蒂布的国民自卫军;命令一位将军在发生叛乱的旅物色有才能的军官;给参谋本部撰写目标描述书;用当日军令检阅部队。在最初二十天中,有一百二十三项书面命令单纯针对部队给养问题,其中有许多是痛斥贪污、缺斤短两、以次充好等行为的。所有这些命令都发布于行军途中,发布于先后变换的十二处指挥部和六次战斗之间。

刚通过狭窄的关隘,他就根据集中全部兵力各个击破的新原则,发动两次战斗,切断了敌方联军之间的联系。其实这些只是前哨战,符合法国人的性格和法军的传统。对他们来说,在疏于防守的战线采取大规模的行动还是陌生的:这种场合更重要的是指挥官的速度和大胆,而不是纸上谈兵式的谋划。

当他在双方大炮的轰鸣声中纵马疾驰,穿越隘口峡谷时,上装口袋里那枚被他吻过千百次的约瑟芬小画像表面的玻璃突然碎裂。他顿时像个幼稚的少年似的,脸色发白,勒住马对布里昂说:“玻璃碎了。我的妻子不是生病就是做了对我不忠的事。继续前进!”

一切都取决于能否实现他对官兵们许下的大胆诺言。他知道,如果这次他能说到做到,部队就会相信他的话;而一旦他们相信他的话,他们马上就会对他产生信赖。果不其然,在他作出预言十四天后,自下山时起就一路凯旋的部队站在了最后一个山丘上,将士们禁不住欢呼起来。他们像蜗牛似的在山谷中走个没完,忽然看到皮埃蒙特平原就在他们脚下,一望无际,繁花似锦,能够提供他们长期匮乏的东西。波河及其他河流在远处流动,冰雪世界终于被抛在身后,“这道巨大的屏障魔术般地消失了,它曾经像另一个世界的边境似的显得不可逾越”。

现在这一切都是你们的了!因为统帅已经迫使两个对手之一的撒丁国王订立停战协议,交出其土地上生长的一切。这是波拿巴的第一个停战协议,是他通过战争诡计和虚张声势取得的。他拿可怕的军事力量威胁撒丁国王,而实际上他根本就没有这种力量;即便有,在敌人的两面夹击下也无法施展。不管怎样,士兵们为之惊讶:这是个守信的人!仅仅两个星期的时间,他就不折不扣地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从这一天起,士兵们对波拿巴心悦诚服。由于这场战争使意大利成为敌国,因此自签署作战的第一份文件起,他就去掉了Buonaparte(波拿巴)这个姓氏中的字母u,使它不再是意大利的姓氏。

不久以后,他将再次改名。

2.“让世人看看,你们究竟是懦夫还是洛迪大捷的勇士!”

他为什么能够取得胜利,并且在此后几周里捷报频传?他的秘诀在哪里呢?

首先在于他的年轻和健康。无论怎么骑马行进,他的身体都不会疲倦;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能想睡就睡。他的脾胃能够吸收任何食物,从不挑三拣四;他的眼睛能够洞察一切,并且去粗存精。

一个27岁的年轻人,能在精力最充沛的时候成为统领,开始独揽大权的尝试,这只能归功于革命。平等的新观念注重的是一个人的才能而不是出身。只有在这种氛围里,像波拿巴这样年纪轻轻资历不深的人才有可能脱颖而出,成为领袖人物。

他的对手们怎能比得上他?英俊的查理[22]大公长着一个哈布斯堡家族典型的热衷于颓废事物的鼻子,凭他所受的教育,当然不可能像波拿巴那样吃苦耐劳公正待人。奥地利军队的统帅博利厄就更不是对手了:他已72岁,而波拿巴才27岁。科利将军患有足痛风,战争期间一直要人抬着。阿尔文齐60多岁,撒丁国王更是老态龙钟。老实巴交的维尔姆泽将军双耳失聪,反应迟钝,行事谨小慎微,而波拿巴的口号是“时间就是一切”,他可以每天变换指挥部,而且身边围着的全是年轻人。

他身边年龄最大的人是42岁,就是那位听话的贝尔蒂埃。由于他熟悉意大利的情况,波拿巴在其前任走后将他留任。此后二十年里,他一直担任波拿巴的参谋总长,对他如奴隶般忠实。热情似火的马塞纳当过见习水手,接着四处流浪,然后在波旁王朝的军队里服役,十四年还升不了中士。而现在,短短几周时间他就成为将军。爱吹牛的奥热罗曾经在三支军队里开过小差,是个冒险家和大盗。一句话,这些人都是社会渣滓,而他们的头目——最年轻的波拿巴,很快使他们成为英雄和将帅,后来又封了亲王和公爵等头衔。

在每一份报告里,他都建议提拔并且只提拔那些骁勇善战的人。有一个掷弹兵在三次战役后即升为上校,后来继续晋升。与此相反,对那些留任的将军,他则断然拒绝提拔:“从来没打过仗,坐坐办公室还差不多。”谁若吃了败仗,他不一定会追究:“亲爱的马塞纳,战场的运气每天都在变,等明天或以后,我们必将赢回你失去的一切。”有一个师因为表现很糟,被他集合起来大骂一顿,还打算在他们的军旗上配上讥讽的文字。士兵们当即向他表示:“明天我们来打头阵!”第二天,他的队伍里就多了一千来名热血沸腾的士兵。部队胜利后,他会在当日军令里称呼他们“战友们!朋友们!”,他就是这样领导着人民的子弟。

他领导的是一支人民的军队,这是他频频获胜的第二个原因,也是革命的功绩和形式。敌人的队伍由雇佣兵组成,花费巨大,不易补充,不得不加以爱惜。这些雇佣兵来自很多民族,其数量超过了德意志皇帝所统治的民族。他们共说六门语言,没有一种思想能将他们维系在一起。而法军则全部来自一个拥有三千万人口的民族,这个民族斗志昂扬,在今后二十年里一直锐意进取。

法军为什么而战?为了把新获得的自由以及与此相关的几种朴素的思想传播到全世界。他们要的是世界革命,没有别的。然而,他们绝不是在理想的推动下走出国门的,而是不得不保卫自由的财富。因为周边国家那些号称正统的统治者已经联合起来对付法兰西共和国,与其说是为了保护被推翻的波旁王朝,毋宁说是为了保护他们自己。这些君主想要阻止人民效仿法国人,于是蓄意侵入法国,将新思想斩草除根。由此可见,法国人民保卫自由的斗争不是在边境能够完成的,他们自动转为进攻。在这种情势下被迫以自由的名义攻占他国,就是正义的复仇行为。

这是波拿巴成功的第三个因素。当他在伦巴第和意大利替法国攻城略地时,自第一天起就在一系列宣言中向当地人民宣布:他的目的是帮他们摆脱哈布斯堡王朝和撒丁王朝的压迫,把他们从王公贵族的统治下解放出来。一切不满于现状的人,岂能不为这些令人鼓舞的号召所动?那些饱受压迫的民众,不是早就在盼望王侯总督们被赶下台?况且,革命的思想早就越过邻国法兰西的边境,在这里的许多城市引发了大学生和市民的暴动。毕竟这里也有追求自由的青年,呼唤意大利统一的群众领袖。反抗虽然仍被压制着,却有一触即发之势。这些进步人士都相信法军的崇高使命,对后者的到来表示欢迎。

对他们来说,法军统帅的意大利纯正血统,他的姓名、他的母语,都说明他根本不是在替法国而战,反而像个自由和平等的使者。他在每一封信的上方,都写有这两个危险而伟大的词语。如果发现来的只是一个压迫外族的侵略者,他们将会感到可怕的失望!波拿巴明白一切都取决于民意,并马上看到了自己的两难境地:他能否管束住早已一贫如洗的士兵,使他们犹如刚从给养充足的驻防地来一样?

“抢劫事件在减少,”他在给国内的信中写道,“这支一无所有的部队最初的饥渴已经缓解。这些可怜的人其实情有可原,他们在边境的阿尔卑斯山脉上待了三年,现在突然来到了富得流油的地方……饥寒交迫的士兵难免胡作非为,他们的行径简直不是人做的……我将重整纪律,否则我就成了强盗头子……明天我会下令处决几个偷窃教堂花瓶的士兵。三天后可望恢复纪律。意大利人将惊叹我军的克制,而不再仅仅钦佩我军的勇敢。唉,那真是些可怕的事件,令我不寒而栗。幸好敌军撤退时的所作所为更加严重。”

他希望士兵们看重自己的名声。在最初的一份公告中,他呼吁道:“请向我发誓:你们会爱护你们正在解放的人民。如果不这么做,你们就是人民的祸害,你们的胜利、勇敢和荣誉,还有阵亡弟兄们的鲜血,都将毁于一旦,我和将军们将会因为领导一支没有纪律的部队而脸红!”然而,尽管他三令五申,仍然难以做到令行禁止。整次战争期间,他都拖着惩戒抢劫的沉重负担,不断向将军们发布新的命令,要他们处决每一个二十四小时内拒不交出强占物品的士兵,哪怕强占的是马和骡子。

其间也曾发生暴动和敌人反击的情况。僧侣、贵族、王侯们的密探煽动某个城市进行反抗。他毫不留情地下令枪杀占领区内胆敢反抗的任何人,并焚烧该地的房屋。不过,由于城里的知识阶层懂得启发市民对新秩序的理解,此类事件日渐减少。波拿巴熟悉意大利人的语言,善于利用他们的名言、范例和历史上的名字唤醒他们古老的激情,而这是他成功的又一个源泉。“意大利各民族的人民:法兰西军队来到这里,是为了打碎你们的锁链!我们是你们的朋友。请信赖我们!你们的财产、风俗和宗教将得到尊重!”然后,他向他们讲起雅典、斯巴达,讲起古罗马。

可以说,是历史给了他灵魂。在他自己快步走进历史的同时,历史也给他的精神插上了翅膀。少年时代他已仔细阅读过普鲁塔克的著作,成为少尉后又研究了各个时代的历史,现在他随时都在利用这些知识。由于他熟知这里每一个地区以往的统治者,由于他熟知他所推翻的政府的组建过程,因此,他可以对每一个地区都用不同于以往的方式进行管理。由于那些不朽的形象总是在他眼前浮现,而他决意要赶上和超过他们,因此,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他马上会用历史的眼光看待,并把这种感受强加于他的军队、他的国家,甚至整个欧洲。其实,他最初赢得的只是几次较大的遭遇战,但被他用文字渲染后,马上成了战役,这些战役又被他夸大为历史性事件,而其中一半的效果是通过文字取得的。他总是启发他的士兵和他解放的那些国家,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靠自己完成的,并且是为了自己。

在米兰,他对士兵们说:“士兵们,你们像一股湍急的溪流,从亚平宁山脉直冲而下……现在米兰是你们的了……我们是所有民族的朋友,那些布鲁图[23]、西庇阿[24]及其他伟人的后裔尤其是我们的朋友。重建古罗马的朱庇特神殿,在那里竖起英雄们的雕像,唤醒因遭奴役而昏睡了数百年的罗马民族——这就是你们的胜利果实,后世将对此惊叹不已!你们给这个欧洲最美丽的国家带来了全新的面貌,这是你们不朽的荣誉……等你们回到家乡,同胞们会指着你们说:‘瞧,他参加过解放意大利的战争!’”

有哪位统帅曾向自己的部队和合作者,向敌人和交战国民众发表过如此动人的讲话?有谁曾经像他这样懂得对人们的想象施加影响,而不是简单地要求服从?在阿科拉,他对士兵们呼喊道:“让世人看看,你们究竟是懦夫还是洛迪大捷的勇士!”几个月后,他又拿阿科拉的胜利鼓舞他们。“我们已经越过波河,第二个战役已经打响。”他向督政官们报告说。在给巴黎的每一份报告中,他都使用了完美的措辞技巧。虽然他讲述的都是事实,但经过巧妙的渲染,一经政府向报界公布并传到国外,这些事实马上变得不同凡响。

波拿巴就是这样用笔给他用剑取得的成就锦上添花。

3.“我感到,有一些当今人们意想不到的事业等着我去完成。”

“我已收到你们与撒丁的和约。军队已批准此条约。”

读到这个句子,督政官们心惊肉跳,恐慌的程度远远超过了巴黎缴获的愈来愈多的军旗带给他们的快乐。历史上有哪个将领胆敢这样跟他的政府说话?“光凭这封信,这个年轻的英雄就该被枪决!”他的政敌们喊道。然而,攻克伦巴第等一个又一个的胜利已使他英名远播,在民众心目中确立了不容触动的牢固地位。不久前,当他的科西嘉同乡、政府特派员萨利切蒂来到军营时,他就曾不由分说地打断萨利切蒂的话,自行与撒丁签署了停火协议。这是他第一次扮演外交家的角色。当对方试图讨价还价时,他拿出表宣布了下一次进攻的时间,劝对方尽快作出决定,因为“我可能打败仗,但从来不会因过于自信而失去几分钟”。通过这个停火协议,他首次把一位国王赶下台。接着,他又与大公们、与托斯卡纳谈判。下一步他会不会独自与教皇谈判?该怎么对付这个危险的胜利者呢?

“给他派个搭档。”想到这个主意,督政官们禁不住微笑。他们决定让克勒曼与他共同行使最高指挥权,由萨利切蒂接管政治事务。

波拿巴在洛迪接到了这项命令,就在发生战斗的次日。

洛迪之战是他赢得的第一次真正的战斗。通过虚张声势和大胆出击,他向阿达河上的那座桥梁发动进攻,击溃了惊慌失措的奥地利军队。今后,他还会获得许多比这更大的胜利,但在他心灵的历史上,这次胜利有着最为重要的意义。

这一仗之后,整次战争第一部分的胜败已成定局,他以极小的损失换来了极大的收获。桥上一个小时的激战,使他成了大片领土的主人。这天晚上,他第一次感觉到梦想与现实、模糊的计划与明确的战事如何交织在一起,意识到他的力量将给予他不可限量的机会。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第一次谈论这些目标。他对朋友马尔蒙说:“我感到,有一些当今人们意想不到的事业等着我去完成。”很久以后,他又回忆说:“直到洛迪那个晚上,我才觉得自己是个不同一般的人,产生了干一番大事业的雄心。而在此之前,这些大事业在我脑海里只是一些虚无缥渺的幻想。”

正是在这种情绪下,巴黎的决定送到了。什么?他心里已在酝酿占领几个洲的计划,这个时候却要与克勒曼分享指挥权?他紧闭着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然后口授给政府的回复:

“如果你们替我设置各种障碍,让特派员的意见左右我的行动步骤……那么就别再指望我有什么好事……在这方面,给予指挥官充分的信任是绝对必要的。如果我得不到这样的信任,我将毫无怨言地奔赴其他任何岗位,并努力在新的岗位赢得你们的尊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作战方式。克勒曼将军经验比我丰富,会比我干得更好。但是,他跟我两个人一起指挥,只会把事情搞砸。只有在你们给予我充分、专一的信任的前提下,我才能替祖国效劳。我感到,给你们写这份报告需要很大的勇气,我很容易被指责为傲慢、野心勃勃。但是,我有责任把自己的感受说出来……我无法与一个自视为欧洲第一号统帅的人共同指挥。而且,一个蹩脚的将军胜过两个优秀的将军。作战就像执政,根本上是领导者是否合拍的问题。”

看来这位统帅根本不愿让点位置给别人。如果巴黎方面坚持要他分权,他难道不会一意孤行,继续向前挺进,凭他的天分获取一个又一个胜利,然后反过来与法国为敌,像个雇佣兵头目那样推翻政府?所以这件事还是别坚持为好。督政官们看完他的报告,苦笑着作了让步。这是他第一次战胜政府,胜得悄无声息。从此,他感到自己成了主宰,行事基本上像个独断专行的国王。不过,在给养和兵员的补充及某些条例的审批方面,他往往需要反复恳求才能达到目标。经年累月,他都以属下的口吻继续写他的报告,只提出建议,而不敢威胁。而在其他场合,他的所作所为实际上已经与东方的苏丹无异,他那专横的性格使他对苏丹的一切充满向往。

派往巴黎的信使已经上路,他的第一声“不”正在途中。还要在军营里度过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明天他们便可开进米兰。

他处处模仿着古罗马凯旋的统帅:前面是俘虏,只是不像古罗马时代那样戴着铁链,后面是五百名骑兵。米兰的市民们习惯了漂亮的军装,看到破破烂烂的衣服、衰弱不堪的战马、有气无力的士兵,还有骑在一匹不起眼的白马上的瘦小统帅和他那帮憔悴的随从,不由得大为惊讶。在这个春光明媚的中午,这一切显得多么灰暗!当年迈的大主教率领伯爵和公爵们在城门口欢迎他时,他没有留在马上,而是跨下马,但没有走近欢迎的人群,只是带着强装的礼貌表情倾听着。所有的人都在猜测,他会如何回应。只见他狭长的嘴唇紧闭了几秒钟,然后说了句“法国对伦巴第人怀着善意”,跨上马,向大家问了声好,便继续向前行进。

这一举动给在场的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没有人感到振奋,但每个人都感到惊讶。这位胜利者身上没有一丝傲慢,只有坚定和一个令人不能不服从的意志。他还从未经历过类似的情景,如果这种印象是他预先算计好的,如果这些都是“演戏”,那就更显出他对人心的了解,对统治艺术的精通。

尽管如此,他今天还是有些心不在焉,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现在,人们开始放松自己,于是街上响起了一阵阵的欢呼。他们好奇地望着统帅身后的一千来名士兵开进城来。这些士兵神色憔悴,几乎没有秩序可言,穿着打满各色补丁的军装,也没带帐篷。在衣着方面,他们看上去比俘虏们还差。

统帅在大主教的宫里休息,他在洗澡。这是他唯一的奢侈。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这一习惯愈来愈执着,洗澡的时间愈来愈长,洗澡水愈来愈热,直到去世为止。没有什么能阻止这一习惯,这是他放松神经的唯一方式。晚上是招待活动。“你们将获得自由,比法国人还安全。米兰将成为这个五百万人口的新共和国的首都。你们将得到五百门大炮和法国人的友谊。我将从你们中间选出五十人,代表法国治理这个国家。请你们接受我国的法律,并根据你们的风俗习惯作些修改……有了聪明和团结,一切都会顺利。我想要这样,假如哈布斯堡家族再来侵犯伦巴第,我在此向你们发誓:我将与你们站在一起,永远不会丢下你们不管!如果这个国家毁灭,我也不会苟活于世!斯巴达和雅典也是灭亡了的。”

自普鲁塔克笔下的英雄们以来,从来没有一位统帅说过这样的话。这是波拿巴为组建议会发表的第一次演讲,其中包含了今后二十年他在口头和书面两方面影响欧洲精神的一切元素。一切都很简单,一切都已确定,人人都因这高度的确定性而乐于服从。你们是附庸,但你们是自由的。我是你们的主人,但我会保护你们。五百门大炮和法国的友谊。我想要这样。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在5月的这个夜晚,富庶的米兰城热闹非凡,到处都是烟花和音乐。住进塞贝洛尼宫的这位年轻统帅正站在窗口。宴会已经结束,少年时代幻想的入城仪式也已举行,第一个非凡的时刻就这样飞逝而过。他在回想过去,还是展望未来?他在考虑些什么?

他问副官马尔蒙:“你说,巴黎人在怎么想我们?他们会满意吗?”当马尔蒙按常人的想法回答时,他却望着他,继续说:“可是巴黎什么也没看到!将来我们会取得更辉煌的胜利。幸运女神之所以眷顾我,并不是因为我不屑于接受她的恩惠。她赐予我越多,我向她索要的也越多。几天后我们将抵达阿迪杰河,届时意大利便在我们脚下。或许我们会离开意大利继续前进。我们这个时代还没有人作出了不起的建树,我要开这个先例。”

4.“这个波拿巴,真是个怪人!”

波拿巴躺在塞贝洛尼宫一张王侯的睡床上。这辈子他从未躺得这么舒服过。只是这张床对一个人来说实在太宽了。约瑟芬在哪里呢?没有她在身边,入城仪式、胜利、烟花和彩旗又有什么意义呢?她为什么没来?她真的病了吗?会不会有了情人?他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从第一天起,在公务之余跟人聊天时,这个令资格最老的将军们都不得不尊敬的年轻统帅,总喜欢拿出约瑟芬的画像给对方看,从而使别人对他的尊敬大大降低。“你很快就来,对吧?”他在几乎每日都有的情书中写道,“你必须在我身边,在我的怀抱里!快,飞过来,飞过来!”他知道她生性轻佻,随时都准备着经历新的风流韵事,委身于新的崇拜者。可是现在,现在!是什么让她脱不了身?他在这宫殿里等她,从残酷的战场走进王宫贵族们的府邸,本就是他的理想。他希望在这只有他们两人才有资格享受的王家氛围里,尽情感受她的妩媚、她的性子。

然而,这位精于计算的人意想不到的是,使他们夫妇天各一方的恰恰是他战场上的成功。经过了这么多年不够体面的风流生活,她终于扬眉吐气了。现在,她的丈夫已成为所有报纸和各界人士称颂的统帅,她要以合法的方式在巴黎展现她的光彩。难道这位矮个子将军以为,她是出于爱才嫁给他的?第一批胜利的旗帜到来时,她坐着马车招摇过市。当群众向她欢呼致意时,她觉得这比去陌生的城市与粗俗的士兵们为伍好得多。她几乎从不给他写信,而他给她的信则写得越来越迫切。有一次他说:“你是不是有了情人,比方说一个19岁的小伙子?如果真是这样,你可要当心奥赛罗[25]的拳头!”她看完此信后笑了,对女友塔丽昂夫人说:“这个波拿巴,真是个怪人!”

第二天,他一边忙于处理紧急公务,一边给卡尔诺写信说:“我太太没来,我很绝望。她肯定是有了情人,所以才不肯离开巴黎。我憎恨所有的女人!”然而约瑟芬终于来信了。由于无法再拿军营危险邋遢作为借口,她便撒谎说,她怀孕了。

这使他大感意外。莫非所有的幸运精灵联合起来赐福于他?在这功成名就之际,他唯一还希望的正在于此。命运将把他引向愈来愈高的目标,这是他的预感,也是他的意志作出的决定。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约瑟芬,我们更需要孩子。只是这个战役刚刚制定好计划,还没有取得胜利,还面临着新的危险。

他浑身颤抖,这是真的吗?孩子是他的吗?

“我错怪你了。”他在统帅的公务信笺上奋笔疾书,字迹难以辨认,“我责怪你,而其实你是病了!爱情夺走了我的理智,而且我再也无法将它找回来,请原谅。我的生活就像一场没完没了的梦,一种朦胧的预感使我几乎不能呼吸,我陷入了绝望。请写十页信给我,只有这能给我安慰。你病了,你爱我,你有身孕,而我却看不到你的一丝影踪。谁在你身边?奥坦丝?一想到这个可爱的女孩在照顾你,我对她的喜欢增加了千百倍……你的怀里即将有一个跟你一样迷人的孩子!啊,要是我能见你一天该多好!……你知道,我绝不能容忍你身边有情人,否则我会立刻将他撕碎!”

可是谁能帮她呢?这世上没有友谊,只有血缘的纽带。同一天,他写信给约瑟夫:“我妻子病了,我很绝望,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怕的预感在折磨着我的心。恳请你写信给我。血缘和爱好从小就把我们联系在一起,请你去关心她一下,替她做些事情。如果你处于她这样的境地,我也会同样热心地帮你……你了解我的爱,知道它有多么炽烈;你知道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知道约瑟芬是我爱慕的第一个女人……她现在的状况令我急得要发疯……如果她恢复健康能够旅行了,你叫她到我这儿来,我得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我爱她爱得发狂,没有她就活不下去。如果哪天她不再爱我,我在这个世上就再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啊,朋友!别让信使在巴黎耽搁超过六小时,你叫他早点带个回音给我,好让我振作起来!你高兴一点吧!我注定只能获得一些外在的胜利!”

在写这两封信的当天,他口授了如下内容:命令贝尔蒂埃占领亚历山德里亚;为急需的给养给督政官们写报告;为杀害士兵一事给热那亚元老院发最后通牒;替前往热那亚元老院的缪拉写介绍信;制定出售还在里维埃拉的大炮的计划;命令马塞纳从威尼斯的军火库采办弹药;命令拉纳停止前进;下令把所有可疑人物押往托尔托纳;下令派一个大队去土伦;通知克勒曼钱和部队已在途中。

他的信起作用了。约瑟夫说服约瑟芬与他一起前往米兰。现在她还能找什么借口呢?只好唉声叹气地收拾行李。在卢森堡宫的告别宴会上,她忍不住哭了。终于,她上了马车。不管怎样,明天是6月的最后一天,社交“旺季”已经结束,而且同行的人并不差:虽然坐在对面的约瑟夫是个潜在的对手,但朱诺却是个干净整洁的小伙子,哈巴狗“幸运儿”跟平时一样可爱,还有就是那个年轻的伊波利特·夏尔——自从不久前跟她相识后,他就一直陪伴在她身边。他是想平步青云,还是想把她追到手?伊波利特——这名字多么动人!他穿着轻骑兵军服显得多么帅气,他的腿多么完美!另外,他会讲很多有趣的故事,对最新流行的披肩和假发了如指掌。

米兰。波拿巴不在?去维罗纳附近指挥新的战斗了?没关系,这里的情况比想象的好得多!宫殿华丽,所有的人都来向她躬身行礼。不过,伊波利特依然是无可比拟的,他带着佩剑在气派的大道上行走的样子,谁也无法企及。唯一感到遗憾的是,面对那么多好奇的眼睛,她不得不小心在意。好在伊波利特十分精明,已发现一道隐蔽的楼梯。

突然一阵喧闹,有人通报说,统帅从维罗纳回来了。此后两天两夜,她仿佛淹没在火山的岩浆之中。

5.“军人应战胜感情的痛苦和忧郁。”

波拿巴占领曼图亚后,德意志皇帝手下的司令官三次奉旨解曼图亚之围,因为这是个战略要地。现在,老将维尔姆泽率领新部队沿加尔达湖而下,击退了法军。为了保存自己,波拿巴不得不暂时放弃曼图亚。然而,此时敌军已切断法军前往米兰的退路,形势危在旦夕。波拿巴急忙离开米兰,顶着7月的烈日疾驰在波河平原上,将部队一支支集中起来。这是些极度忙碌和紧张的日子。

“离开你之后,”这段时间的某个晚上他写道,“我的心情一直很忧伤。只有在你身边,我才会感到快乐。我不住地回忆你的吻,你的眼泪,还有你可爱的醋劲。我的无与伦比的约瑟芬,你的魅力一再点燃我心灵和感官的火焰。何时我才能不必为公务操心,与你共度所有的时光,除了爱你什么事都不做?……自从认识你以来,我对你的崇拜与日俱增,可见布里埃那句名言‘爱情是突然来临的’是多么错误!大自然的一切都有其过程,都是逐步发展的……希望你别这么美丽,这么温柔,尤其是别这么爱吃醋,因为你的眼泪会使我的血液沸腾……赶快随我而来,以便我们临死前可以说我们在一起度过了那么多幸福的日子!给你一百万个吻,也给那讨厌的‘幸运儿’!”

赶走这条小狗的计划在此前和此后都没有成功。据他自己讲述,新婚之夜他就在妻子的床上看到它,“当时我面临着这样的选择:要么与她和她的狗一起睡,要么一个人睡。这实在可恶,但我只能接受或拒绝。最后我死心了。这家伙一点都不驯服,我腿上至今还有它留下的纪念品”!

在战争的混乱中,将军夫人被送到布雷西亚,但她几乎还来不及站稳脚跟,就不得不返回米兰。夹杂在大炮和新兵中间的她差点成为敌人的俘虏。经历了这一风险后,她以后便有了很好的借口。从此,对丈夫要她陪在身边的要求,她越来越多地加以拒绝。

在这几个星期,波拿巴第一次失去勇气,虽然这只是一个夜晚的事。他没有下达命令,反而召开作战会议,令将军们大为惊讶。面对严峻的形势,他准备撤到波河后面,但暴躁的奥热罗拍着桌子叫道:“我不想你声名扫地!我们必须打!”说完便冲出屋子,其他将领意见不一。

波拿巴想要一个人静一静。他走进另一间屋子,独自面对地图坐着,考虑是战还是撤。飞蛾绕着蜡烛起舞,最后却被烧死。盛夏的夜晚一片闷热。外面传来鼓声和叫喊声。我们能否保住伦巴第,明天便可见分晓。他想。也许这是我的荣誉和命运的转折点。我该孤注一掷吗?要是维尔姆泽的兵力比报告中所说的强呢?这个时候约瑟芬睡在那张大床上,也许她正在某个迷住她的小白脸怀里窃窃地笑,谁知道呢!

他选择了战。第二天,他在卡斯蒂廖内附近取得了胜利。

不久他写道:“三天没有你的信,而我每天都给你写。分离实在可怕,夜晚那么漫长无聊,白天又是那么单调!”与此同时,约瑟芬写信给女友说:“我很无聊。”他忙于战事,打了一个又一个胜仗;她则忙于参加庆典,接受人们的称颂。但两人都觉得生活单调:他是因为她离得太远,她则是因为他靠得太近。三天后他写道:“敌人被打败了,亲爱的,一万八千人被俘,其余非死即伤。维尔姆泽只剩下曼图亚。我们还从未取得这么大的成功,我们替共和国保住了意大利、弗留里和蒂罗尔。几天后我们便可重逢,这是工作和辛苦的报偿。给你一千个热烈的吻!”

总司令波拿巴的每一次作战间隙,政治家波拿巴总是加以利用。在摩德纳,他召集了包括最南部的博洛尼亚在内的各邦议员大会。他给他们一部宪法,让他们联合组建一个国家,一个新的共和国。作为国家的缔造者,他感到快乐吗?米兰那个女人肯定有了新欢,否则她的信是不会这么写的!

“你的信冷冰冰的,”同一天他写道。“那语气就像是结婚50年的老夫老妻,只剩下友谊和冷漠。您[26]太无理、太狠毒了!您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不再爱我了?这早就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恨我?好。这是我希望的。一切都使我尊严丧尽,只有恨不会。但我受不了那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大理石做的心,漠然的眼神,有气无力的步态……给你一千个吻,像我的心一样温柔!”

新的危机又迫使他北上,战斗,败退。沉重的11月,一切又岌岌可危,却得不到她的任何安慰。相反,米兰几个了解内情的好友吞吞吐吐地告诉他统帅夫人在那儿享受得很。

卡尔迪埃罗一战失败后的次日,他绝望地请求巴黎增援。

一切似乎都乱了套,将士们丧失了勇气,七嘴八舌地围着他。那些日子,他几乎把一个脑袋当成三十个用,因为阿科拉将会有一场大战。当天晚上,他以同样的速度和绝望的心情给她写信:“我不再爱你,我恨你!你又丑又蠢,一点没脑子。你不给我写信,不爱你的丈夫。尊敬的女士,您整天在忙些什么?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使您没时间给最爱的人写信?……哪个了不起的情人占用了您所有的时间,不让您给丈夫写信?请您小心,约瑟芬,我会在某个美好的夜晚破门而入!我是真的充满了忧虑。亲爱的朋友,赶快给我写上四页,用可爱的话语给我带来快乐和幸福!我希望不久就能抱着你,用百万个赤道般滚烫的吻把你覆盖!”

他的心七上八下,不知道还能不能信任她。假如不能信任,他将多么不幸!与外面战场上的情形一样,他的内心也是危机重重,被责任和怀疑搅得惴惴不安。今天他也许已在家里丢尽颜面,明天则可能在战场上声誉扫地,而他偏偏又是个想要统治世界的人!那几天军中发生士兵自杀的事件,他借机向部队发布命令说:“军人应战胜感情的痛苦和忧郁。”

写了上面最后一封信的两天后,他站在阿科拉附近横跨阿迪杰河的一座桥上。敌人正在炮轰此桥,法军如潮水般后退,看来这条河难以突破。他高声督战,士兵们终于又向前冲,这时有人喊道:“别再往前了,将军先生!否则你会被打死,那我们必败无疑!”走在他前面一点的马尔蒙回过身,想看看别人有没有跟上,却发现统帅倒在副官米尔隆怀里,好像受了伤。随从们马上停了下来。冲锋的士兵们见状,纷纷沿堤坝的斜坡往后退。波拿巴醒来后,一不留神滚到了堤坝下面的水沟里。马尔蒙和弟弟路易把他拉了上来。突然枪炮声大作,人们乱成一团,米尔隆用身体掩护主人,自己却倒下了。波拿巴骑上马逃跑。

晚上,他呆呆地蹲坐在军营里。第二天,他再次发动进攻,但还是失败了。这条可恶的河似乎是不可攻克的。第三天,情况依然好不了多少。

最后关头,他想到了用计。

当战斗在河边进行得愈来愈激烈时,他召集了所有的鼓手和号兵,再配上一部分卫兵,让他们悄悄迂回到敌军背后,突然吹号、击鼓、开枪。疲惫不堪的敌军闻声大惊,有一个师开始后退。法军士气大振,很快把部分敌军的惊慌变成了整支敌军的败退。凭着勇气和计谋,新的胜利在绝望的泥潭中诞生了。从此,又一个村庄的名字载入传奇。不久后,巴黎铸造了阿科拉纪念币,画家替同时代的人和后人创作了一幅纪念画像,画中波拿巴手举旗帜站在桥上,而实际上他当时并未举旗。

危险暂时过去了。敌人虽然解了曼图亚之围,但它很快便会被攻克。波拿巴重新部署了部队,匆匆赶回米兰。现在,他终于可以坐镇首都统治这个国家,并且真正拥有和留住约瑟芬。

然而,约瑟芬比维尔姆泽更难抓住。“我到了米兰,冲向你的住处。为了与你重逢,我把所有的事情都搁在一边。但你却不在!你在各个城市间晃悠,参加一个个庆典。当我赶来时,你却跑开了!你一点也不关心你的拿破仑。当初你一时心血来潮爱上我,现在又因为见异思迁冷淡我。我习惯了各种危险,懂得如何应付生活的恶作剧……我的这些话你别在意,尽管让自己快乐。你注定要享受幸福,所有的人都乐于向你献殷勤,不幸的只是你的丈夫。”

第二天早上他又写道:“一个你不爱的男人的幸或不幸,你不必关心。而我的命运却是爱你……别理会你丈夫的不幸,他只为你而活着。要求你像我爱你一样爱我,这是不公平的,凭什么要求柔软的织物与黄金一样重!……我的过错在于大自然没有赐予我拴住你的魅力。我只配让约瑟芬稍加顾及,稍加尊重,因为我爱她爱得发疯,并且只爱她一个……保重,值得爱慕的女士!……如果已经确定她不能再爱我,我将埋藏自己的痛苦,满足于尽力替她效劳……我再次打开信吻你。啊,约瑟芬,约瑟芬!”

这是怎样的表白啊!他怀着热情和对名望的渴求奔向目标,敌人却逃之夭夭,怎么办?遭受挫折后首先该做的是保持冷静,而不是谩骂和发怒。要保持尊严,让智慧来指导行动。稍微来点嘲弄,用骑士风度加以掩饰,将会对她产生影响。第二天他想:我不能没有她。怎样让她回心转意?称颂自己的战功,对她半点效果都没有。怎样做才有效呢?巴结她,替她效劳。他是这么想的,但他打错了算盘。他敢对国王们发号施令,却看不出富有魅力的约瑟芬本来对他至少有所畏惧,虽然她不爱他。现在他这样表达对她的迷恋,反倒令她有恃无恐了。

这位深谙人心的将军之所以犯下这样的错误,其根源在于他的骄傲。他的骄傲已经达到人所能有的极限,后来他也因此犯下一生最大的错误。现在,这种骄傲不让他掩饰无法控制的激情,因为他不想这么做。在写下“尽力替她效劳”等精心选择的语句之后,愚蠢的心理又来作怪。他像一个幼稚的少年似的,再次打开信“吻你”。

6.他的目标是一个统一的欧洲

巴黎怎么样?

那里的人们欢欣鼓舞,因为经过了这么多年,他们才终于又有了一位英雄。商店里挂着波拿巴的画像,诗人们把他比作古代的征服者,演员们在庆祝新胜利的活动上称颂他的名字,卢森堡宫陈列着缴获的敌军旗子,督政官们将他的报告删减后发表在政府公报上,歌曲、纪念币甚至从英国传过来的漫画上也有波拿巴——这一切使大街小巷充满了欢乐和热闹的气氛。

他知道这些。他也知道,随着自己在民众心目中的地位飞速提高,督政官们开始颤抖了,因为他早就不再听命于他们。“此人这样一再获胜,我们迟早会完蛋的。”于是,他们凑在一起商量对策。人民的军队战无不胜,但如果政府不能完全控制军中将领,这支军队就是一个致命的危险!七年来,对于每一个试图自行其政的将领,政府不是都以断头台相威胁吗?谁不服从我们的命令,不把我们派驻军中的特派员放在眼里,谁就必须滚蛋,哪怕他是波拿巴!萨利切蒂对他过于顺从,他是波拿巴的科西嘉老乡,而且还因为出卖过他而对他怀有内疚。那我们就派另一人去做特派员,让克拉克去,此人聪明,还有野心。

高傲、衣冠楚楚的克拉克本身也是位将军。在赴米兰的途中,他心想波拿巴是不难对付的。他常在巴拉斯那里遇见此人,见他个子矮小,穿一身破军装。那帮人居然连这么一个笨拙的家伙都摆不平?但是,等他来到塞贝洛尼宫,站在波拿巴面前时,他感到很惊讶。此人个子依然没有长高,但他进门时的架势及所有人等候他、避让他的情景,令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君主,而不是军人。

特派员受到了彬彬有礼的欢迎。然而,他不但未从波拿巴嘴里打探到一点秘密想法给巴黎,反而把本应保密的督政官们的计划一股脑儿告诉了波拿巴。他认为后者才是未来的主宰,于是投靠他那一边,依附了更高的权力。现在波拿巴证实了自己的预感:巴黎的督政官们只是把他的胜利当作与德国人媾和的筹码,并不想保持对意大利的占领,更不想在这个国家实行革命。既然如此,他决定作好一切准备以挫败政府的计划。

可是他还需要他们。“增援!增援!别以为这可有可无,别停留在纸上,我要活生生的全副武装的兵员!……我最优秀的士兵都负伤了,所有的将军和参谋人员都无力参战。新来的士兵没有战斗力,没有自信。部队损耗严重,只剩下一小拨人马,而且已经筋疲力尽。我们被丢弃在意大利中部……在力量如此薄弱的情况下,剩下那些勇猛的战士也难免一死。也许要不了多久,勇敢的奥热罗、无所畏惧的马塞纳、贝尔蒂埃以及我自己的丧钟都将敲响。届时,那些优秀的士兵会落到什么境地?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变得小心谨慎,不敢再与死神赌气。在死亡面前,我放心不下的那些人可能会丧失勇气。”

还有比这更狡猾的吗?

有。他还有别的手段。除了以毁灭相威胁,他还诱之以利。几乎每个月,他都把签订停战协议时从王公贵族和各共和国那里索取的黄金打点好,送给贫困的、靠一堆严重贬值的纸币维持运转的政府。这是第一位不向国内要钱,反而寄钱回去的统帅。此外,他还时不时地付点小费给督政官们:“特从我找到的上等良马中挑了一百匹送上,以供诸位替换。”

当巴黎方面以国内任务需要为由,拒绝他调拨南方各省部队的请求时,他回复说:“里昂出乱子而我们保住意大利,总比反过来好。”督政官们又要求他把所有外交事务交给特派员负责,他回信说:“我们不仅只能有一位负责指挥的将军,而且他的行动不得受任何人、任何事的干扰……我的进军与我的思路一样精确……我们不得不以一支相对薄弱的部队承担众多的任务:抵挡德意志军队,攻占要塞,维持后方的通畅,保持对热那亚、威尼斯、托斯卡纳、罗马和那不勒斯的威慑。无论什么地方,我们都得保持强势。而这一切都要求军事、政治和财政领导的完全统一……每当将军没有统一的指挥权时,各位总会面临危险。但愿我这么说不会被认为是野心勃勃。我的身上已堆积了太多的荣誉,我的健康糟得也许有必要请人来接替我的职务。我现在连马都骑不动了,只有勇气还在……我会把谈判继续下去!部队!部队!如果你们想保住意大利,就派部队增援!波拿巴。”

知名度越提高,他就越频繁地请求引退,而事实上他身强体壮,每天骑马都要骑得使一匹马累垮为止。要是巴黎那些督政官真的批准他的请求,肯定不会有好结果!他一边巩固法国在意大利的权力,一边增强自己在巴黎的权力——这是他刚刚产生的念头。虽然他既不要民族自由,也不认为意大利已具备这方面的条件,但他还是不顾巴黎那些大人物的反对,强行组建阿尔卑斯南共和国。在那些大人物中,至少卡尔诺是主张民族自由的,但他也只想把意大利当作抵押品。

这里,波拿巴首次把一些离心力量组成一个有机体,以后他还会在越来越大的范围内重复这一创造行为。他的目标是一个统一的欧洲。他将意大利北部六个小国合为一体,帮其制定了一部宪法,并任免了一批官员——一切都像个独裁者,但一切又都本着通情达理的原则,在具体内容上有着灵活性。他在感人的公告中宣布给意大利人自由,不管他们愿意与否;同时,他也让他们为此支付现金:

“法兰西共和国痛恨暴君,答应给各国人民兄弟般的亲情。宪法的这条原则也是我军的原则。长期奴役伦巴第的专制君主给法兰西造成了很大的损害……骄横的君主的军队一旦获胜,必定在战败的民族引起恐慌。共和国的军队虽然被迫与其敌人——国王们进行殊死的战斗,却承诺与它所解放的民族缔结友谊。尊重财产、人权和宗教,这是我们的原则。为此,伦巴第人也应给予我们公正的回报,毕竟我们是兄弟……伦巴第必须用各种手段支援我们。因为路途遥远,我们无法从法国取得给养。战争法赋予我们要求伦巴第提供给养的权利,请你们以友谊为重,尽快施以援手。我们向各省征收两千万法郎,我们需要这笔钱。对这么富庶的省份来说,这点钱微不足道。”

于是,他以税收、各州、军需库、国有土地为来源,获取所需的一切。每一次签订停战协议时,他都索取钱、牛和名画,因为他预感到名画和雕像虽然不能令货币增值,却能增强巴黎方面的自信心,而他正需要舆论的支持。在国家财政最困难的时期,波拿巴通过意大利向卢浮宫输送的艺术珍品,比以往任何一个国王在最辉煌的时期提供的还要多。

在对付巧取豪夺的法国人方面,他像向意大利人征收钱物一样无情。“军队所消耗的物资比它需要的多五倍,”他在最初的报告中写道,“因为管理人员做假账……挥霍、腐败和贪污达到了惊人的地步。解决办法只有一个:成立一个三人委员会,有权在三五天内处决任何一个中饱私囊者。”当草料配给量短秤现象得到证实时,他觉得“最重要的是不让一个无赖逃脱。贪欲危害军队和国家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在他的文件中,单纯针对这些蛀虫的就不计其数。

当妇女卖淫现象在部队蔓延时,他下令道:“在本军令宣读后24小时内,如果还有女性未经许可在军中逗留,将被涂黑脸示众2小时。”

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在破除当时军中的野蛮习气方面,这位严厉的统帅表现出他人道的一面:“殴打士兵逼其招供的可耻习惯该废除了。用拷打的方法进行审讯,只会导致这些可怜的人说些我们喜欢知道的内容。我现在禁止使用这种违背人道和理性的手段。”

7.“欧洲不过是鼹鼠挖出的一堆土!”

作为外交官,他强化了一切外交手段:恭维和威胁,欺骗和坦率,偶尔也扮演大兵的角色。在与梵蒂冈打交道时,他表现得最为机智。

作为彻底的革命者,巴黎的督政官们在废除了基督教后,还想摧毁这一宗教的大本营——教皇国梵蒂冈。这种道德上的成就加上梵蒂冈的巨大财富,比波拿巴组建的所有边境国家更具吸引力。因此,他们要求他进军罗马。自儿童时期以来,波拿巴就在想象中把罗马与权力、伟大和荣耀联系在一起,而现在,这个非同一般的地方就在他的眼前,他可以像恺撒那样,亲手从朱庇特神殿上摘取桂冠,因为教皇的军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但他还是没有这么做。在他眼里,教皇是唯一一个无法用大炮加以废黜的统治者。波拿巴看到了那种影响法国和欧洲千年的思想,也明白殉教行为的道德冲击力。因此他决定不与教皇交战,最多只摆出要交战的样子。“罗马的影响力不可估量,与这个政权断绝关系是我们犯下的一大错误,这对他们有利。”

他挥师南下,渡过卢比孔河,但就此不再前进。提出停火建议的是处于强势地位的他。这也是他后来惯用的技巧。年迈的教皇接受了提议,因为波拿巴保持了足够的明智,把一切教会问题都暂且搁置。教皇答应向法国支付几百万法郎,并提供一百幅名画,另外还有花瓶和雕像。这些艺术品事先由法国成立的一个委员会挑选。只有两件是波拿巴指名索要的:朱庇特神殿里的尤尼乌斯·布鲁图[27]和马可斯·布鲁图胸像。他就像一个来自科西嘉的罗马人:渡过了卢比孔河,没有踏入罗马,却索取两位布鲁图的胸像作为占领费。

当教皇不肯如约支付赔款并制造麻烦时,他再次朝罗马进军,但依然没有进入罗马。一次小小的交战足以敦促敌方缔结和约。他在北部战场马上又要用到部队,而且教皇倘若逃跑,会把所有珍宝一起带走,到时候他拿什么进贡给巴黎的督政官们?他甚至自作主张宽恕了那些拒绝宣誓效忠革命政府、逃到罗马寻求庇护的法国神父,到处结交教会人士,把那位公民大主教比作使徒,并在好几封致教会高层人士的信件中强调:“福音书的教义建立在平等之上,因此它对每个共和国来说都是最有利的学说。”对此,废除了基督教的巴黎政府不知会说些什么!

最后,他给准备逃亡的教皇带去消息,叫他不必怕他:“请您转告圣父,波拿巴不是阿提拉。纵然他是阿提拉,也请圣父想一想,他可是列奥的继任者。[28]”他就是如此具有历史意识地对待最古老的御座。然而,当教皇的使节迟迟不肯签字时,这位老练而有教养的男子顿时摆出一介武夫的架势,一把撕碎协议草案,转身扔进火炉:“阁下,我们缔结的不是和平,而只是停战协定。”教皇的代表们大惊失色。他借机把原来的要求提高了一倍。这一次他如愿以偿。教皇给这位“亲爱的儿子”写了封信,并向他祝福。

他从来不像当时的外交官们那样故作神秘。在他的第一个停战协定签订后一小时,他便以历史学家的超然态度看待此事。“我对科萨里阿城堡的进攻毫无意义,”就餐时他对战败的皮埃蒙特代表说,“而你们17日的行动非常正确。”

第一个战役接近尾声时,他在自信和适度方面也表现得十分出色。3月初他从伦巴第出发,月底即已抵达施蒂利亚,距维也纳只有数日路程。如果现在莱茵部队取得类似的胜利,他们便可迫使奥地利皇帝弗朗茨缔结和约。然而,恰恰现在他停止了前进,主动向战败者提出和平建议。实际上,莱茵部队尚未到达,奥地利和匈牙利正在热火朝天地备战,他本该等待并保持威慑力,这是占领者的逻辑。

但波拿巴是政治家。督政官们面临着新的选举,他们需要和平,而他还需要督政官们。如果他这个军人独自、亲手给法国带来它五年来一直寻求的和平,那会怎么样呢?难道要他把荣誉与莱茵部队的竞争对手们分享?战场的运气捉摸不定,只有鲁莽的人才敢冒不必要的风险。他再次攻击敌人,切断了对方的莱茵部队与其他部队的联系。一年来这位新统帅令整个欧洲感到畏惧,现在他该作出和平的姿态,让人们对他这位新政治家产生尊敬。他以完全平等的地位,不按宫廷礼节称呼,写信给德意志皇帝[29]的弟弟、他的手下败将查理大公:

“总司令先生:我们勇敢的战士正在浴血奋战,同时期盼着和平。这场战争不是已经持续六年了吗?难道我们杀的人、我们给悲伤的人类造成的痛苦还不够吗?到处都有人呼唤和平,几乎所有国家都放下了对付法国的武器,只有贵国还在单枪匹马地战斗。这场新战役已有不祥的预兆在先。不管它的结局如何,我们中的每一方都将给对方带来数千人的死亡,而最终我们依然会缔结条约,因为一切都有尽头,包括最强烈的仇恨……您作为皇帝的亲人,应该比感情用事的政客们和两国政府超脱,您难道不愿意获得人类造福者和德意志民族救星的称号?我相信您完全可能凭武器拯救您的国家,但届时德国也成了一片废墟。如果我的这些话能够挽救哪怕一个人的生命,我也将以此为荣,而宁愿不要可悲的战场荣誉。”

这封信使查理大公深受感动。他受过良好的教育,从骨子里反对一切战争,只是职责所在才不得不担任总司令。有波拿巴的信在手,他可以说服维也纳的主战派和皇帝改变立场。如果他们拒绝接受,事情会怎样呢?波拿巴肯定会把自己的信连同他们的回信一起发表,并再次向欧洲大肆吹嘘法兰西共和国的人道理想,谴责德意志封建国家的好战分子。然后,他会烧杀掠抢,并宣称这一切都是对方的顽固造成的。事实上信刚寄出,他的部分军队便紧跟而来,占领了莱奥本城。

奥皇的使节们来了。波拿巴一直走到台阶下迎接,谈起皇帝和查理大公时充满了尊敬。针对波拿巴的和平呼吁,使节们提出了停火十天的请求,在此期间维也纳可以继续备战。波拿巴避而不答,只邀请他们赴晚宴。饭后他同意停战五天。

维也纳的敌人松了口气,巴黎的督政官们却大为震惊:什么?这位将领打算单独缔结和约?那么以后他只需来到巴黎,轻而易举地便可把我们除去。他们礼貌地通知波拿巴,政府代表已动身前往军营,请他耐心等候,等代表抵达后再作定夺。接到命令后,波拿巴更为急促地催对方尽快决定。他知道别人在巴黎怎么评价他,毫不客气地回复督政官们:“我本人恳请你们少安毋躁。我是值得你们信赖的。可以说,我的一切行动都在拿自己的生命冒险,我为自己赢得的荣誉远远超出了一个幸福者的需要。目前我已逼近维也纳,再次把意大利的美丽平原留在身后,以便为这支国家已经养不起的部队寻找面包。我的公民生涯与军人生涯一样单纯,诽谤者却企图诬蔑我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们的阴谋不会得逞。”

这带刺的话语背后,波拿巴正朝着他未曾道出的目标前进。

没完没了的谈判!有什么意义?你们把比利时和伦巴第交给我们,以后再在德意志帝国范围内补偿这些失去了领土的诸侯!哈布斯堡接受了这一原则,因为无论皇帝还是任何一位德意志诸侯,都已对德意志帝国失去了兴趣。它已奄奄一息,行将就木。通过这种方式,法国把手伸到了莱茵河对岸。只是失去伦巴第的哈布斯堡该怎样获得补偿,还是个未知数。

恰在此时,传来报告说威尼斯发生了杀死法军的事件和骚乱。好极了,现在我们终于可以扮演复仇者的角色了!威尼斯也已老朽不堪,也该寿终正寝了。“随着好望角的发现及的里雅斯特和安可纳的崛起,威尼斯就开始没落。”波拿巴致信督政官们,以便使他们获得道德上的安宁,也就是说,他们可以把这些话拿到报上发表。“威尼斯已经不堪一击。我们必须把可怜、怯懦、缺乏自由潜质、无地无水的威尼斯人,交给那些得到了他们腹地的人。事先我们开走他们的船只,搬空他们的军械库,运走他们的大炮,关闭他们的银行。科孚岛和安可纳我们也会留给自己。”在将威尼斯几乎变成一具空壳后,再交给哈布斯堡。

至于那些贵族元老,他们作为几大家族强人的后代,在威尼斯统治了数百年,把它变成了世界上最反动的国家之一。对于他们,波拿巴毫不客气:“你煽动农民。”谈判期间他从蒂罗尔写信给威尼斯总督:“到处都在喊:打死法国佬!已经有数百名我军士兵成为你的牺牲品。你别抵赖,这些骚乱都是你挑起的!你以为我现在身处德意志的中心地带,就无法保护我们这个世界第一号民族的尊严?血债血偿,我会替弟兄们报仇的!要么战争要么和平!……如果你不马上把肇事凶手交给我,我将立刻宣战!”

吓唬十几个颤巍巍的年迈贵族时,他用的也是这种语气。不久,元老院的使节来到军营,他装作怒不可遏,训斥他们道:“宪法和元老院我都不想要了!对于威尼斯,我将充当阿提拉第二[30]!我不想再听什么提案!我会给你们法律!”后来,在城市移交仪式上,90岁的总督当场昏倒,一命呜呼。他是威尼斯的最后一位总督。波拿巴一直忘不了这个情景。

现在,他在意大利的使命终于完成了吗?他不是已经拥有了一切,实现了所有的目标?

他没有目标,因为每迈出一步都会看到新的前景。威尼斯只是一块供他跃入大海畅游的跳板。他喜欢威尼斯的岛屿,而现在,亚得里亚海展现在他面前,他怎能停步!不久前在安可纳强迫罗马签订和约时,他曾站在海滩眺望大海:那是爱奥尼亚群岛,那是土耳其。他写道:“从这里出发,24小时便可抵达马其顿,那可是我们左右土耳其帝国命运的宝地。”早在参谋本部担任准将时,他不是已经想要深入土耳其了吗?在安可纳,他派密使去约阿尼纳、斯库塔里和波斯尼亚,并与当地有权势的帕夏[31]建立了联系。

此刻,在莱奥本,他巩固了对威尼斯各岛的统治,又下令攻占科孚岛和赞特,“以便同时控制亚得里亚海和东方。再也没有谁能保住土耳其帝国,要不了多久我们便可看到它的灭亡。爱奥尼亚群岛的占领使我们有机会支持土耳其或者获得我们应有的份额。”

从现实政治的角度看,所有这一切均针对英国,因为法国很早就希望通过在地中海建立据点,切断英国与印度的联系。但在波拿巴这里,这些手段首次为他自己的目标所推动:他不是为了打击英国这个死敌而欲得到东方,而是为了得到东方而寻找对付英国的手段。他的想象总是远远超前于行动,因此刚被他抓住一只角的欧洲对他来说已经太小了。他对布里昂说:

“只有东方才出现过庞大的帝国和巨大的变革,那可是六亿人的居住地!欧洲不过是鼹鼠挖出的一堆土!”

8.“四年后他要么被放逐,要么就坐在王位上。”

一间穹顶高隆的巴洛克风格大厅,墙壁白底金饰。一个16岁的中尉坐在一张绿色丝绒长沙发上,像个恃宠撒娇的宫廷侍童。他的左右是两个成熟女人,其中一个是他母亲。当她媚笑的目光扫过站在周围的那些衣冠楚楚的年轻军官时,她似乎更像是在想象或者提醒人们想象男女在床上的情形。“我们克里奥尔女人最擅长这些了。”她想。站在她身后的英俊将军也是风流成性,他正往她胸口望进去——由于这既是时尚,又能满足女人的虚荣心,他并不觉得这一举动无礼。这位将军便是惯于冲锋陷阵的马塞纳,粗鲁,文化不高,有勇无谋。然而,每当部队处于危险时,他就像黑暗中的一盏灯。他身边总带着几个女人,这是他不可或缺的。他也不能没有钱。只要有机会,钱和女人他都会偷。

马塞纳缺乏的一切,总参谋长贝尔蒂埃却全部具备。他个子矮小,却长着个硕大的脑袋,相貌丑陋,举止可笑。此刻,他正与女士们交谈,并因为赢得一位维斯康蒂女士的好感而飘飘然。谁也不明白这位漂亮的女士怎么会看上他。他整天忙个不停,属于少数几个受过理论训练的高级军官之一。他是个多面手,今天可能做行政管理工作,明天又可能冲锋陷阵。此外,他还是个看地图的高手。

打扮得像是要去演戏的军官是缪拉。他穿着绿色丝绒衣服,手里拨弄着一顶硕大的带羽饰的帽子。与这个奇特的司令部里的大多数成员一样,他也是无产者出身。他没怎么说话,只扮演听众的角色。那个农民之子——贪婪挥霍、粗俗的奥热罗给他讲了个下流笑话,他忍不住大笑。当波拿巴夫人在大厅的另一头大声喊他的名字,说她也要听这个笑话时,这个既不怕大炮也不怕国王的猛将竟一脸尴尬。

老练的约瑟夫怕这个粗人口没遮拦,便打手势要他无论如何别说。因为他妹妹爱丽莎正坐在一个窗龛里。爱丽莎相貌平平,又不喜欢她的丈夫,因此她对一切风流韵事都特别留意。要是让她听见,她一定会马上转告母亲莱蒂齐娅,而后者早就对约瑟芬的放荡心存厌恶。

此时,花园里传来波丽娜清脆的笑声和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她马上就要成婚,新郎是哥哥波拿巴替他选择的一位将军。距结婚的日子越近,她越是贪婪地享受剩下的自由日子。如果能像现在这样与伊波利特捉迷藏,她更是加倍高兴,因为她知道这可以让约瑟芬生气。

总司令本人正从长廊缓缓走上来。他与来自巴黎的作家阿尔诺边来回散步边交谈,已经持续了两个小时。选中此人有他的用意。针对阿尔诺关于部队和战役的提问,他写了长长一篇关于自己的事迹的报告,阿尔诺必定会替他广为宣传。此刻,他把话题转到持续的政府危机上。快走到大厅时,他说了最后一句话,声音很低,却带着足以引起作家注意的强调语气:“我对这些危机能否解决深表怀疑,除非有一位强有力的人物出来主持局面。可是这个人在哪里呢?”

他走进大厅,所有的军官都站起身,中断原来的谈话,充满期待地望着这位27岁的统帅。论年龄,他们大多比他大,论个子则全部比他高。只有“宫廷侍童”欧仁坐在沙发上没动。他知道母亲才是家中真正的主人。

这是米兰附近巨大的芒泰贝洛宫,波拿巴整个春夏都在此度过,几乎完全像个政治家。他在莱奥本签署停火协定结束了战争,只是真正的和约尚未签订。他本可以去巴黎接受人们的欢呼,那是他从小就梦寐以求的,但他还是选择了留在此地。只有当他的胜利的政治成果变得牢不可破、那些刚组建的国家地位稳固以后,只有彻底解决了意大利问题,他才会去巴黎!在坐镇芒泰贝洛宫的近半年时间里,他的司令部更像一个小朝廷。

然而,他一点都不像个暴发户。他从不索取自己没有的东西,在任何方面他都想让人感到,他是主张平等的革命之子。他把一些平民出身的人提拔到军队的最高职位,当其中某位猛将在沙龙中做出失礼之举时,他并不担心在场的意大利王公贵族会怎么看。他也无意像暴发户那样隐瞒自己的出身。他已经成为法国人,本来很容易因此而设法掩盖他的科西嘉出身,但他没有这么做。相反,他几乎在公开宣布他是科西嘉人:他去年即把全家请到米兰,后来又用东方式的姿态请家人来到芒泰贝洛宫,接受那些想要巴结他的人的恭敬。说起巴结他的人,那几乎是半个意大利,因为他已被看作上天选中用来改变历史的人,他的名字已经与某种神秘的力量联系在一起。除了那些想要借他攀上好运的人,还有些人专程从遥远的外地赶来,征求这位智慧的男人对其家事和其他私人事务的意见,而他也特别乐于提供这方面的指导。

他那高傲、正派的母亲很难容忍约瑟芬,对她的不良名声耿耿于怀。尽管约瑟芬是他心爱的女人,他能原谅她的一切,什么都顺着她,但他还是强迫她陪伴和尊敬婆婆。一段时间后,母亲觉得这位儿媳更无法容忍了:她恭维每一个人,亲吻每一个女人,就是不生小孩。这位生了13个孩子的科西嘉女人感到,儿媳的不育损害了儿子和全家的名声。她能从某些对手的目光里看出幸灾乐祸和讥讽,就因为他那了不起的儿子一直没有孩子!根据家族的血统,她认为责任不在于她的儿子,而在于那个放荡不羁的女人。

在他获得战场胜利后首次与母亲重逢时,她拥抱了他,然后说:

“你更瘦了!你在自杀!”

“不,恰恰相反,我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活着。”

“对后世来说是活着,对现在来说不是!”

“你瞧,我这样子能说正在死去吗?”

出门的时候,他对她说:“注意健康,母亲。如果您死了,那么就再也没人管得了我!”可见,他那科西嘉人的家庭观念几乎与统治世界的自信一样强烈。

他的三个兄弟、三个姐妹及舅舅费什都住在芒泰贝洛宫。16岁的迷人少女波丽娜恨死了约瑟芬,因为后者根据拿破仑的意思,破坏了她与所爱的男人结婚的计划。她被迫与勒克莱尔将军成婚。拿破仑要求两人在宫里的小教堂举行婚礼时,她的大姐也补行教堂婚礼。他就是如此在意梵蒂冈对他的印象。对这一切感到陌生的莱蒂齐娅在婚礼结束后就踏上了返回科西嘉的旅途。

“这个岛,这个省”——波拿巴现在这样称呼科西嘉,仿佛它与其他岛屿和省份并无两样。自从保利发出求救呼吁后,英国人占领了该岛。战争期间,波拿巴遥控指挥,赶走了英国人。他命令二十多人在夜幕掩护下,带着大量资金和武器在科西嘉登陆,“以鼓舞爱国人士”。他们在岛上散发了大量传单。他还派朋友和过去的对头萨利切蒂前往科西嘉。就这样,置身几百里之外,他实现了当初亲自上阵三次都未能达到的目标。

“真的不过时隔四年吗?”看到当年赶走她的岛民们现在前来欢迎,莱蒂齐娅女士有些恍惚。那真是令拿破仑日思夜想的护城堡垒吗?如今,根据他的命令,爱丽莎的丈夫已作为司令官进驻堡垒,吕西安早已是当地部队的军需部长。对他自己来说,遥远的科西嘉故乡就像一个祖传的城堡,带点浪漫和古朴,可以让亲戚们居住。不久前,波旁王朝那位有资格继承王位的后人给他写了亲笔信,表示如果能获得他的支持,可以封他为公爵甚至是“科西嘉世袭总督”。他看后只是一笑。

在芒泰贝洛宫,波拿巴第一次将公私两种生活方式截然分开。这是这位天生的统治者从小就在学习的。

令人惊讶的是,他没有将芒泰贝洛宫的保卫工作交给法国人,而是交给了手下一支三百人的波兰雇佣军。此外,自从在战场上差点成为俘虏后,他挑选了最高大优秀的四十名士兵组成贴身卫队。他们号称“向导”,由一位勇猛的队长领导。

宫里有很多勤务兵和信使,因为各地都派使节前来造访。圣马可的狮子[32]和圣彼得的钥匙[33]在陌生的肩章上闪烁,维也纳、里窝那和热那亚也在此派驻了代表。根据当地风俗,他时不时地举办大型公开宴会,让好奇者在长廊观看,并尽量让他们知道,他跟他们一样,也喝诺斯特拉诺这种本地酒。

所有的目击者都说,在公务接待场合,这位衣着极其朴素的27岁的总司令一向从容不迫,保持着尊严和自然,同时又懂得与每个人保持距离。他几乎比他接待的每个人都矮,但他从不故意踮脚挺身。相反,每个与他交谈的人都微微弯曲身子,这个小动作使他们一开始就处于求助者的地位。就这样,不仅现在,而是整个一生,他都从一个先天的缺陷中获得好处,其最后的心理效应难以估量。“此人如果不死于战场,”当时一个拜访过他的人写道,“那么四年后他要么被放逐,要么就坐在王位上。”这个预言距离实现只差了三年。

作为时代的学生,波拿巴知道如何成名。他身边有一位老练的记者,是历史上首位新闻处长,他懂得如何替他造势,以对付巴黎的督政官们。波拿巴深受普鲁塔克的影响,知道谁才能真正让普通人名传后世。他常常把意大利的诗人、历史学家、学者和艺术家请进芒泰贝洛宫。早在前一年,在进入米兰几天后,他就在处理繁忙公务的同时,给一位著名的天文学家写了如下令人惊讶的文字:

“科学尊重人的创造精神,艺术美化世界并把伟大的事迹传诸后世。在一个自由的国家里,它们必须受到特别的保护。所有天才人物、所有学术界的名人都是法兰西人,不管他们属于哪个国家。”在此之前,这些人不得不深居简出,如今提倡思想自由,再也没有了禁锢和暴君,他们可以聚集在他这里,表达自己的愿望。谁若想去法国,将会在那儿受到热烈欢迎,“因为法兰西人民宁愿获得一位伟大的数学家、画家或其他类似的重要人物,也不愿得到最富庶的省份。公民们,请把我的这种感受告诉米兰的名流们”!

他派了一位小小的公使随员——这位随员与大多数同行那样无须动脑,无所事事——去部队,负责记录意大利各小国的收藏物。之后,他会在条约中替巴黎索要其中的珍品。

他请专家替巴黎音乐学院抄录能够搞到的所有意大利音乐作品。他写道:“在所有艺术种类中,音乐最能影响人的激情,因此立法者应特别加以关注。一首大师倾情创作的交响曲能够触动人的情感,其影响力远远超过道德教育书籍,后者虽能说服理智,却无法改变人的习惯。”成为法兰西学院院士后,他把这一头衔印在所有公务信笺的头上,并说:“今后,法兰西共和国的真正力量必须表现在:每一种新思想都属于它。”私底下他则说,士兵首先必须认为统帅比他聪明,比他有知识;而法兰西学院院士这个不明所以的头衔,恰恰最能令士兵对统帅产生敬意。

这一切表明,波拿巴不仅仅是个政治家,而且还是个天生的统治者。他的每一个表情,他所说或所写的每一句话,都力图使自己的人格在民众中产生传奇效果。若私下与知心者在一起,他就会敞开心扉。

“他的个性中有一种令每个人钦佩的力量。”当时即已有人敏锐地指出,“虽然他……举止和表情有时甚至有些笨拙,但他的天性、目光和言辞中有着发号施令的威严。每个人都对他俯首听命。在公众场合,他更是尽力加深这种印象。与亲朋好友在一起时,他则表现得随意、舒适,甚至有些亲密。他喜欢说笑,而且这些笑话有趣而得体,从不伤及别人的尊严。他经常参与我们的玩笑。工作中他驾轻就熟。当时他的时间并没有严格的安排,休息的时候谁都可以接近他。但他一个人待在办公室时,则任何人未经允许都不得打扰,不管他的地位有多高……与所有用脑紧张者一样,他需要大量的睡眠,我经常见他在床上睡十至十一小时。如果有事需要叫醒他,他毫不在意,事后再补睡;有时预见到接下来的时间会比较辛苦,他也会采取提前多睡的办法。他有一种可贵的能力,随时随地都能睡,想睡多久就睡多久。他喜爱高强度的运动,经常骑马,虽然姿势不佳,但骑得很快。”

他喜欢说话,只选择政治或生活的普遍问题为话题。如果中间冷场,他会建议讲故事;若大家都不讲,他就自己来讲,他的故事总是简洁而幽默。

无数美女想要博得他的好感,但都是徒劳,他只想着约瑟芬。当然,他对她再也没有去年那么疯狂,当时她欺骗他,令他非常失望。他那种全身心付出的激情之所以减退,责任完全在于她。现在,他的语气中多了一种感人的成分,一种温暖的追求,一种微笑,一种请求。“你感到伤心,”在交战期间他写道,“你不给我写信。你要回巴黎吗?你不再爱你的朋友了吗?一想到这一点我就痛苦不堪。我亲爱的朋友,自从知道你在伤心后,生活对我来说变得无法忍受。也许我会马上跟教皇缔结和约,以便尽快回到你身边。”三天后又写道:“与罗马的和约刚刚签订,博洛尼亚、斐拉拉和罗马纳将移交给我们……可是我收不到你的只言片语!上帝呀,我犯了什么过错?……你应该很清楚,你是我绝对的主宰!我永远属于你。”

回到芒泰贝洛宫后,他第一次享受到稳定的婚姻生活,为她在社交场合的魅力心醉神迷。有时他举行小小的爱情庆典,带她一起去马焦雷湖。在湖中美丽岛的巴洛克石像下、杜鹃花丛中,当斯卡拉歌剧院的女主角格拉西妮引吭高歌,演唱蒙特威尔第“热情”风格的作品时,他拉着妻子的手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得如痴如醉。

“在马车里,”他的副官讲述说,“他常常做出一些大胆的亲密动作,让我和贝尔蒂埃觉得很尴尬。可是他率真的天性使人感到那是真情流露,什么都可以原谅。”

9.“在我们这样一个国家,一切权力都从人民出发!”

巴黎方面是怎么说的呢?

从昨天起,那儿有了一位守门人。此前,内阁的部长们全是律师,如今这个最核心的机构里来了一位政治家——塔列朗。他出身法国古老的贵族家庭,本人是个主教,因信奉共和而被教皇逐出教会,一直在美国等待时机。现在他回到了法国,并且获得了一些权力。新近选出的议会两院以右翼分子占多数,他们早就在责骂督政官们:那个总司令妄图在整个欧洲实行革命,把战争一直持续下去;抢占威尼斯根本就是件耻辱的事。他们的责骂也许不无道理,可是传到军营时,只会令实权在握的波拿巴鄙视。他给两院写了份报告,更确切地说,是一份警告:“我向你们预言,并以八万将士的名义宣布:由懦弱的律师和只会夸夸其谈的可怜虫下令处死勇敢的士兵,这样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那时,他已派奥热罗去保卫督政官们,就像他自己曾经做过的那样,因为保王党人和僧侣的势力日渐强大,威胁着共和国的新宪法。波旁王室兄弟俩只要有一人敢于返回法国,各路对现实不满的力量就会归于他的麾下,他重登王位易如反掌。然而由于他们一直藏在安全的地方,督政官们才敢于发动一场小小的政变。现在他们的人数已经由三人扩充到五人,其独立性在增强。

在这次政变后,一位行家首次掌管法国的外交政策。他把远方的波拿巴视作唯一的竞争对手。虽然他没见过对方,但根据判断,他觉得对方将成为未来的主宰,于是他在心里甘居第二(至少暂时如此),并由此赢得了波拿巴的信任。

在各方面,塔列朗都是波拿巴的反面。他不是做统治者的料,但善于谈判,除了贪婪什么热情都没有,冷漠、奸诈,从来没有自然和坦率的时候,总是努力表现得与他眼下利用的人一样。他那尖尖的鼻子不停地嗅来嗅去,以便尽早发现什么风吹草动。他那狡猾的、玩世不恭的脑袋立于饰有金色穗带的共和国衣领上方,以后这颗脑袋还将先后架在帝国和王室的制服上,第四次换装时,这颗脑袋下面的标志是平民国王路易·菲利普的金色藤蔓。在长达40年的时间里,政权数次更迭,而塔列朗一直都是掌权者的左右手。他从不全身心依附于主人,因而从来不会缺少关系。他是个瘸子,所以他的父亲无法让他穿上军装,他只好穿天主教的长袍,当年黎塞留大主教就是穿着长袍帮路易十三治理国家的。从现在起,只有塔列朗才能与波拿巴匹敌,波拿巴这个命运的主人再也摆脱不了他,即使他对塔列朗已感到憎恨。当他终于让塔列朗下台时,对后者来说这正是时候:他笑眯眯地跨过被他扳倒的主子的身体,一瘸一拐地走进敌人的内阁。塔列朗是推翻拿破仑的人,但从根本上看,拿破仑是被自己推翻的。

目前,塔列朗宽广的视野和对一切原则的漠视,给远方的波拿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9月的这些日子,波拿巴刚去了乌迪内,以最终签署春季已在筹备的和约。在塔列朗这个旧贵族的后裔、洛可可艺术的鉴赏者及冷漠的虚无主义者身上,他看到了一件可以利用的工具。迄今为止,他寻找和找到的都是军人。如今他已成为政治家,他需要并找到了一位政治家。在与奥地利人谈判期间,他给这位新任外长写了封长长的所谓“订婚信”,阐述了自己的治国纲领:

“法兰西人民的国家建设刚刚开始。尽管我们法国人的自我评价很高……但实际上我们在政治方面仍然相当无知。我们甚至不懂立法、行政和司法是什么……在我们这样一个国家,一切权力都从人民出发,人民是自己的主人……政府的权力必须完全被视作根据宪法执政的、国家的真正代表。”

“你说得这么坦诚,波拿巴?”一周后塔列朗读到此信时,默默地笑了。

“对一个拥有三千万人口的国家来说,到了18世纪还得依靠武器保卫祖国,实在是天大的不幸。这些暴力手段全是立法者的负担,因为一部面向人民的宪法也必须考虑人民的利益。”

“这么崇高?”塔列朗惊讶地想。看来波拿巴已经厌倦了战场的荣誉,打算用一部新宪法进行独裁统治。他继续往下念:

“我们为什么不把马耳他据为己有?……我已经让人用充分的理由查抄了马耳他骑士团的财产……有了马耳他和科孚,我们就成了地中海的主人!如果我们听凭英国人留在开普敦,就必须夺得埃及。只要有两万五千人和八至十艘第一线作战军舰,我们便可尝试远征。埃及并不属于苏丹。我希望你估计一下,如果远征埃及,土耳其政府会有什么反应……庞大的土耳其帝国日益显露出解体的迹象,这要求我们考虑与东方的贸易。”

尖鼻子外长在内阁读到这些话时,惊讶得不住扬眉。他感到波拿巴肯定是个天才,甚至可能是个魔鬼。几周后,他又收到了这样的话:

“真正的政治无非是考虑各种具体情况和机会。如果据此确定我们的行动,我们便可长期成为强国和欧洲的裁判。我们掌握着欧洲的天平,如果命运垂青,要不了几年我们便可取得巨大的成功。今天,成功对于我们还只是狂热的想象和模糊的预感,但一个刚毅、顽强和深谋远虑的人,将会把这一切变成现实。”

10.“如果我现在死去,十世纪后我在世界史上所占的篇幅不会超过半页!”

这些德国外交官真是优柔寡断!双方坐在这里已经好几个星期,昼夜谈判,一个理性的人两小时便可决定的事,德方代表就是下不了决心签字。他们习惯了看维也纳的皇帝的眼色,谈判期间也要在身边放一把象征御座的带华盖的空椅子。“在我们开始前,请你们先把那把椅子拿掉。”波拿巴说,“我看到一把增高的椅子,总忍不住要坐上去。”

他写给令人琢磨不透的新任外长的那些开场白,其实只是一个焦躁者的自言自语。几个星期以来他只想着和平,而且这是欧洲盼望了几年的和平,但谈判的情形却使他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今天他可能失去了耐心,对奥地利人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我太好说话了是不是?”他吼道,“我本该替你们来点更严厉的打击的。你们在浪费我宝贵的时间!在这里,我与那些王侯将相是完全平等的!别跟我提什么国会……凭我们的实力,两年内便可占领整个欧洲。这并不是说我们打算这么做,我们希望尽快给民众以和平……先生们,你们跟我说,这个是你们得到的指令,那个也是上面给你们的指令。要是你们的指令中说,现在不是大白天而是黑夜,难道你们也照说不误?”

最后,为了震慑对方,他装作勃然大怒,打碎了一件瓷器。终于,和约签订了,每一方都得到了拿破仑半年前在莱奥本答应的条件。

得知这一消息,欧洲肯定会松一口气。然而波拿巴心里在想些什么呢?这个坎波福米奥和约是他独自争取到并主持签订的,它结束了法德两国间长达六年的战争。签约后的第二天,他就给督政官们写了如下这封信,似乎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对我们的政府来说,马上消灭英国是绝对必要的。如果不把它消灭,我们自己便会毁于这个海岛民族的腐朽和阴谋。目前的时机对我们很有利,让我们集中全力加强海军建设,消灭英国——届时,欧洲便是我们的天下!”不久,他在致海军的公告中呼吁道:“战友们!大陆已经建立和平,接下来我们将掌握海上的自由。如果没有你们,法兰西的威名就会局限于欧洲的一角。在你们的努力下,我们将纵横各大洋,我们民族的威名将遍及世界上最遥远的地区!”

他的胸中装满了宏伟的计划。在前进的征途中,过去的荣誉被他抛在身后,只有新计划带来的荣誉吸引着他。他匆匆赶回米兰,回到芒泰贝洛宫,以便为意大利下达最后的命令。因为写在羊皮纸上的和约已在手中,现在他准备回巴黎去。他以国王对臣民的口气,对新成立的阿尔卑斯南共和国发表讲话:

“你们是历史上第一个没有党派、未经革命和斗争就获得自由的民族。我们给了你们自由,请你们懂得珍惜……好好感受一下你们的力量和自由人应有的尊严……当初的罗马人如果像现在的法国人那样运用自己的力量,那么他们的雄鹰今天还装饰着朱庇特神殿,人类便可免遭18个世纪的奴役。为了巩固你们的自由,为了看到你们幸福,我做了一件以往只有凭雄心和权欲才能完成的事……几天后我将离开你们……你们的幸福和共和国的荣誉,将永远是我心中最操心的事。”

这是一名吹奏号角的军人吗?这是一位感受着生活的欢乐,因而心里涌上一连串鼓舞全体民众的话语的诗人吗?这些日子里,他与阿尔卑斯南共和国的一位外交官在芒泰贝洛宫的花园里来回散步。他的心里充满了对巴黎的期待。那位外交官是个聪明人,只是默默地听着。波拿巴这位天才像平时偶尔所做的那样,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心里话:

“你以为,我在意大利获胜,是为了帮督政府的律师们……成就大业?或者你真以为,我很看重共和国的巩固?这是什么念头啊:一个三千万人的共和国!带着我们的风俗,我们的恶习!法国很快便将忘记这个幻影!法国人需要荣誉,需要满足虚荣心,但他们对自由一窍不通。你看看军队吧!我们的胜利已经使法国士兵恢复了真正的天性。对他们来说,我就是一切!假如督政官们想把我罢免,你就会看到谁是军队的主人。

民众需要一位首脑,一位凭借荣誉和胜利受人称颂的首脑。他们不需要理论和政府,不需要思想家的废话和演讲。请给他们一个玩具,他们便会以此消磨时间、听凭指引,如果你能巧妙地隐瞒最终目的的话。在意大利,你更不需要费什么周折……然而时间还没到。我们还得先屈从于眼前的激动,在此以我们的方式建立两至三个共和国……和平并不符合我的利益……等到和平出现,我不再是军队的首脑,我就必须放弃我所占据的权力和地位,以便在卢森堡宫向律师们表示敬意。我离开意大利,只是为了在法国扮演同样的角色。但这个果实也尚未成熟,巴黎还不统一,其中一个党是支持波旁王朝的,我不想为之战斗。总有一天我将削弱共和党,但不是为了旧王朝的利益。”

这就是波拿巴真实的计划。情况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一切都如我预见的那样发生了,而我大概是唯一一个没有感到惊讶的人。将来也会如此:凡我想要的,我都能达到。”

这又是一连串的自白。当然,这些记载于回忆录中的话他会矢口否认,如果谁敢于引用的话。但波拿巴丝毫不满足于已经达到的一切。当他与布里昂坐进马车,在近两年后首次离开意大利时,他说:“再来几次这样的战争,我们便可在后世占据一席之地。”布里昂回答说:“这一点您现在已经做到了。”波拿巴取笑他说:

“你在恭维我,布里昂。如果我现在死去,十个世纪后我在世界史上所占的篇幅不会超过半页!”

11.整个法国都将获得自由

今天的卢森堡宫变成了一个露天剧场。最近缴获的武器和旗帜在墙上金色的革命口号间闪烁。这里,法国的贵族们曾经众星捧月般地围着国王。现在,巴黎五彩缤纷,人们纷纷涌到卢森堡宫,仿佛现在不是阴冷的12月,而是庆祝春天来临的五月节。权贵们漂亮、狡诈的女友们坐在最前面的位置,以便把那个巩膜发黄的矮个子将军看得更清楚一些。这热烈的场面,不都是为了欢迎他么?

“听说他到巴黎已经一个星期了,却一直不露面。这个谦虚的人为何躲避民众的欢呼呢?”

“开始了,开始了!瞧,五位督政官出场了!”

合唱团唱起了自由的颂歌——《马赛曲》,众人一齐合唱曲尾的叠句。接着,全场肃静,露天台阶那边传来了军刀和靴刺的声音,人们知道是波拿巴将军来了,纷纷从窗口和屋顶探出身子。

只见波拿巴穿着战场的制服(这样最不张扬),迈着坚定的步子,严肃而矜持地从通道走向主席台。他手上拿着一卷纸,身后跟着三位副官。紧跟着这位衣着朴素的将军上台的是一个瘸子,他穿着绣金边的衣服和长统丝袜,脚步很轻。突然,外面传来一阵炮声,那是人们在用大炮向这位昔日的炮兵中尉致敬。接着,场内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外面成千上万的群众也鼓掌呼应,他们等在那里,是为了在波拿巴离开时向他表示敬意。然后又是一片寂静,塔列朗开始发言。他用华丽的言辞讨好波拿巴,话中带着一些很少有人明白的背景。他赞美这位祖国的救星如何具有古典的质朴,如何鄙视浮华、注重精神世界。最后他说:“整个法国都将获得自由,也许只有他自己永远是个例外。这是他的命运。”

人们再次鼓掌欢呼。然而,在这成千上万人当中,包括那些熟悉塔列朗的人,有谁明白这最后一句话的深层含义?有谁感觉到他那极度的敏锐?

当全场重归寂静时,波拿巴走到台前。他会说些什么呢?

“法兰西人民为了自由,不得不与国王们作斗争……两千年来,宗教、封建制度和王权先后统治着欧洲。从今天起,民主立宪的时期开始了。你们终于把这个伟大国家的领土延伸到它的自然边界。不仅如此,以科学、艺术和天才闻名的两个欧洲最美丽的国家,充满希望地看到自由的精灵从祖先们的墓穴中升起。这是两个强国崛起的基石。我有幸把奥地利皇帝批准的坎波福米奥和约交给你们……如果有朝一日法兰西人民的幸福建立在最好的基本法基础上,那么欧洲也将获得自由。”

军人讲完了。场内静默片刻,然后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他们是为他的演讲内容而鼓掌的吗?他的话可丝毫没有巴黎街头张贴的那些民众演讲辞或议会演讲词的魔力。所有的人都感到惊讶,有些人感到陌生,畏惧和敬仰在心中升起。掌声不是针对演讲内容,而是针对演讲人的。他在前线作过多次演讲,在科西嘉也作过不少次演讲,但从未向社会各界和政客们演讲过。

这是一位政治家的讲话。最初,在尚无评论扰人耳目时,也许除了塔列朗外,谁也不明白这番话的真正含意。他说民主立宪时代从今天开始,这首先是错的,因为英国和美国早就是民主国家。法国为了被承认是民主国家,几乎奋斗了近十年。现在,他手上拿的那卷羊皮纸上就是与德国的和约,它意味着欧洲大陆的和平,也意味着法国终于被承认为民主国家。

然而,演讲最后那句威胁性的话表明,事情并未就此圆满结束。督政官们也明白最后这句话的意思,知道他在与他们作对,但巴拉斯很快镇定下来,发表了一通热情洋溢的讲话称赞波拿巴,然后——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拥抱并吻了这位矮个子将军。以前他拥抱将军的妻子时,可比现在要热情得多。

此时此刻,约瑟芬却没有来,谁也不知道这漫长的几个星期她在哪里晃悠。在波拿巴回到巴黎一个月后,她才姗姗来迟,一副很开心、妩媚的样子,只是看上去有些累。回到巴黎后,她马上恢复了原来的生活,包括重拾旧欢。

此时,另一个女人走近了波拿巴,她就是施泰尔夫人,路易十六的财政大臣内克的女儿。她相当漂亮,可是太有头脑了,使他无法喜欢她。她还是个颇有权势的人物,塔列朗如果没有她,也当不了外长。她不断地给波拿巴写信,想把他控制在手里,他却桀骜不驯,不肯听她使唤。在她终于结识他之后,他依然彬彬有礼地躲着她。尽管如此,他却无法阻止这个聪明的女人洞察他的内心。她比大多数男人更了解他,当时她就描述了对他的特别印象:

“他的脸瘦削苍白,看上去相当舒服。由于个子矮小,骑马比走路更适合他。在社交场合,他表现得有些笨拙,但并不腼腆。如果他留意自己的举止,他便显得有些傲慢;如果他顺其自然,他看上去就很普通。傲慢对他更为适合……他说话的时候,我不知不觉被他浑身散发出的优越感所吸引,但这种优越感完全不同于学者和上流社会成员的优越感。当他讲述自己的生平时,有时表现出意大利人的想象力……我总感觉到一种深深的讥讽,无论是崇高或美的事物,甚至是他自己的荣誉,都逃不过他的讥讽……我认识很多大人物,其中不乏天性粗野者,但我在此人面前感觉到的畏惧却十分特别。他不好也不坏,不温柔也不残忍。这种独一无二的本性无法引起别人对他的好感,也不会使他对别人产生好感。他不仅仅是一个人,但又缺少作为人的某些东西。他的天性、思想和谈吐,一切都是那么特别,而这恰恰是吸引法国人的优点……

他的恨并不多于爱。对他来说,世上只有他自己,其他人全是编号。他是一名了不起的棋手,整个人类是他想要战胜的对手。他的成就既要归功于他所缺乏的特点,也要归功于他所具备的特点……在涉及他的利益时,他就像正直的人追求道德一样:如果他的目标是善的,那么他的毅力值得赞叹……他鄙视自己的国家,却又希望得到它的赞美。他需要让人类惊叹,但这种需要中没有丝毫狂热……在他面前,我从来不能自由地呼吸。”

撇开一个广受宠爱的女人在自尊心受到伤害后不可避免的偏激,这里剩下的那些形容还是值得我们深思的。她试图用每一个句子去打击他,但到了下一句又立刻向他投降。如果她不是生活在卢梭的世界里,因而津津乐道抽象的道德与善——独裁者是不关心这些的,那么她本可预见他直到人生道路的最后才显露的目标,从而成为最先发现这个天才的人。

“你想象一下,”与此同时一个德国人在给国内的信中说,“一个矮个子男人,不比腓特烈大帝高,身材匀称、柔弱、瘦削,但是肌肉结实,大脑袋,高额头,深灰色的眼睛,浓密的、深褐色的头发,希腊式的鼻子,鼻子下端几乎要触及上唇,优雅的、富有人情味的嘴,厚实的、有些前突的下巴。他的举止总是活泼而优雅。您可以看到他五六步就走下高高的台阶,但到了下面后姿态依然极为优雅。不打量特定的目标时,他的眼睛几乎总在往上看。那是一双漂亮、深邃、充满感情的眼睛,与腓特烈大帝的眼睛一样,既严厉又和善。每次望着这双眼睛,我都感到一种真正的享受。”

12.想象!现在应该抓住民众的想象!

在赴巴黎途中,波拿巴不得不在拉施塔特停留数日,以便与奥皇的特使商谈如何实施和约,让军队撤离美因茨。人们怀着好奇与怀疑的态度在此等候这位传奇人物。他表现得像一位国王,根据需要对两位特使时而责骂,时而安抚,还送名表和镶有钻石的帽扣给他们。“我的富裕令两位可怜的特使目瞪口呆,因为他们自己没什么钱。”

这种东方式的出手豪爽证明了他的优雅和傲慢,他以后还将保持下去。人们将把他看作一位喜欢送礼的哈里发,从他身上发现傲慢和慷慨的结合,从而洞察到他的内心深处。如果需要对真正的功绩进行奖励,这位要求在危险时刻表现出色的统帅会用一种很高雅的姿态表达感谢,仿佛他是一名高贵的骑士,而世界只是一个以荣誉为主题的游乐场。有一次,为了纪念他缴获的众多军旗,人们把阿科拉战役中缴获的一面敌旗送给他。他却把这面旗转赠给拉纳将军,并写了这样一段话:

“在阿科拉,有一段时间形势危急,胜负完全取决于指挥官的勇气。当时,浑身是血的你带着三处可怕的伤,怀着牺牲或胜利的决心,离开了救护处。我看到你一直冲在勇士们的最前面,是你率领敢死队第一个渡过阿迪杰河。这面光荣的旗帜凝结着你和士兵们的荣誉,你才有资格保管它。”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每一句话对巴黎人产生的影响,因此所有这些事情都是公开进行的。即使涉及的是仇恨、报复、撤职和谴责,他也熟练地公开行事。这就是手腕。

现在,他希望自己的表现能让整个巴黎(包括他所有的对手)和新闻界说:这个名人多么谦虚啊!他还得参加两个庆祝活动,其中一个是塔列朗为他举办的。回巴黎的第一天,他就去拜访了塔列朗,但两人都没有提及他的最后计划。面对这位来自贵族世家的外长,波拿巴马上谈起了自己的出身。“您是生活在波旁王室的莱姆斯大主教的侄子,”见面不到半小时他就说,“而我也有一位任副主教的伯父,他资助过我的教育。您知道,科西嘉的副主教与法国的主教差不多。”如此一说,贵族后裔塔列朗便不能再把他看作暴发户,他面对波拿巴的唯一(出身方面的)优势也不复存在。可见,波拿巴一开始便把塔列朗视作对手。

现在,他与终于回来的约瑟芬一起,住在一幢小房子里。这房子是她以前租住的,后来他把它买下了。他在此深居简出,只跟自己的兄弟及几个来去匆匆的朋友交往。他经常身着便服独自出门,躲避着任何一个党派,对一切都随遇而安。当别人在戏院向他欢呼时,他会躲进自己的包厢,而之前在芒泰贝洛宫,他表现得几乎像个国王。“如果他们在戏院见到我三次,就不会再注意我。”他私下对人说,“你以为我该高兴吗?要是我上了断头台,这帮人一样会挤过来看我的!”

他喜欢邀请学者,法兰西学院的大部分会议他都参加,有时他还宣读论文。正餐后,他会与数学家、天文学家拉普拉斯讨论数学,把意大利计算星球轨道的新方法演示给他看。他还与作家议员谢尼埃争论诗学,甚至(如果有必要的话)是形而上学问题。

与此同时,他默默地留意着越来越无能的督政官们的一举一动。他躲避着这些潜在的敌人,让兄弟们监视他们。他还了解各政党的力量强弱,考虑相应的对策。“巴黎没有记性。这是一个荣誉层出不穷的地方。一有新人成名,过去的名人随即被人遗忘。如果我长期无所作为,我便完蛋了。我不能待在这里。”他经常倒背着双手在花园里来回踱步,心里想:

“太早了。应该先让这些大人物越搞越糟,直至作茧自缚最终垮台。现在大厦越来越面临倒塌的危险,难道我还要去当一名督政官?我还不满法律要求的40岁,这是件好事。想象!现在应该抓住民众的想象!用什么办法呢?欧洲已经获得了和平。对手们已不足为患。谢天谢地,最危险的奥什已经死了。他也是约瑟芬的情人,长得很英俊。她对他的死一点都不觉得伤心,看来她天生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卡尔诺已被排除,莫罗被击败。奥热罗现在成了莱茵方面军的统领,他出于嫉妒而恨我,我得设法削弱他的权力。那些老资格的科西嘉人依然没有多少影响力。但是,不久前前来提醒我谨防有人投毒的那个女人,第二天就被人谋害,倒在了血泊中。看来有阴谋。现在时机还不成熟,我还得离开这里。

着手对付英国?可惜海军当初被那帮笨蛋给毁了!自土伦战役以后,我写了多少份报告提醒他们啊!这五年的海战,我们败了六仗!登陆——要是能登陆就好了!谁打败英国,谁就是主宰。我得去沿海,研究各种情况,如果不行,就回地中海:只有在那边,只有在东方,我才可以随心所欲,才可以不断激起法国人的好奇心。必须去埃及,那儿有亚历山大大帝留下的足迹,我可以在那儿打击英国!”

在长期的准备工作后,将军去了北部沿海,不停地计算、考察,向各种各样的人打听情况,包括渔夫和黑市商人。当他突然回来时,约瑟芬吓得手忙脚乱,匆匆写了张便条交给老情人巴拉斯的秘书,而波拿巴什么也没察觉。在战场上,数以百计的间谍向他提供秘密情报,要是他知道自己的妻子今晚写过这样的纸条,不知会怎么说——“波拿巴今晚回来了。请你向巴拉斯转达我的歉意,我不能与他共进晚餐了。你叫他别忘了我。你比其他人更明白我的处境……拉·帕杰丽—波拿巴”。

婚姻存在着这么大的裂痕,他却一点都没起疑心。巴拉斯对这位强有力的统帅怀着仇恨和猜忌,约瑟芬则放荡不羁地穿梭于社交场合,从女人们的闺房到男人们的卧室。尽管她肯定对波拿巴也怀有好感,但她在偷情的便条上签名时,却在波拿巴的姓氏前写上了她出嫁前的名字,仿佛她还能自由地选择。

这天晚上,因为波拿巴的不期而归,巴拉斯气得大骂。第二天,他与其他几位督政官却收到了波拿巴一篇长长的报告,报告的开头是这样的:“不管怎么努力,我们也要几年后才能在海上占据优势。在英国登陆是最大胆、最艰难的冒险,只有突袭才可能成功……登陆需要在夜长的时节进行,也就是冬季。因此,作战要明年才有可能。在此期间,大陆很容易出现障碍,也许伟大的时刻已经永远消失。”

如此干脆的放弃出人意料,但用来弥补这一缺憾的计划更出人意料:他提出打八场海战,从西班牙到荷兰,把一切政治条件和后果都考虑在内。如果缺少军舰和资金,那么不如打击英国的贸易,从埃及开始。秋季他便可回来,然后直接与英国开战。

督政官们一听到“埃及”两个字,便批准了他的计划,并答应提供指挥权和各种帮助。这个危险人物走得越远越好,最好在战场上被打死。

进军埃及的计划并不新鲜,几年前就已提出。塔列朗在谈及波拿巴的那封信时曾宣传过这一计划,不过他在报告里却写下了这样的话:“指挥这一战役的人不需要特别的统帅天赋。”这是为了把波拿巴留在国内,还是纯粹出于恶意?一个确定的事实是,当波拿巴这位具有特别天赋的统帅很久以后看到这句评语时,在旁边写了一个词——疯话!现在,他亲自起草了任命自己为东方军总司令的委任书,其任务是攻占马耳他和埃及,将英国人逐出红海,挖通苏伊士地峡,从而确保法国对红海的占领。

他狂热地投入这一新行动的准备工作。对相关的情况,他早已了如指掌。地中海是他的家乡。还在孩提时代,他就时常注视着科西嘉徽章上的摩尔人头像。他还经常看到帆船从非洲海岸开来。后来,他夺取了热那亚和威尼斯的舰队,并与突尼斯人、希腊人、阿尔巴尼亚人和波斯尼亚人建立了联系。这些准备工作都是在亚历山大大帝的精神影响下进行的,这位大帝曾把埃及看作其世界帝国的中心。

在这几个星期的等待中,波拿巴天性中的各种元素第一次在他内心发生碰撞。无边的想象产生的一个愿望,一颗只以古代杰出人物为榜样的心灵怀有的计划,被善于计算的大脑分解、思考、衡量,然后略加改变,接着又被衡量,逐渐达到现实的平衡。如今,在准备开赴埃及时,波拿巴力图把善于计算的自己与善于梦想的自己合为一体,却没看到剩余的部分是永远无法计算的。他那英雄的想象迫使他忘记,我们已不再生活在古典时代,哈里发和占领者也不再拥有数百万奴隶,包括非洲在内的各国人民都在觉醒。波拿巴面临着这样一个无法解决的巨大矛盾,而且他越迷失于其中,便越是固执地想要把它解决。

现在,这个晚生了两千年的天才即已陷入厄运的怪圈,开始用他那半神半人的手勾勒自己命运的轨迹。

13.“魔鬼有魔鬼的运气。”

“我即将去东方,”他写信给兄弟,“带着能够确保成功的一切。如果法国需要我……如果战争爆发并且进展不利,我将马上回家,那时公众舆论会比现在更支持我。如果共和国在战争中运气不错,另一位像我这样的新统帅脱颖而出,成为人们的希望,那好,我也许会留在东方,替世界作出比他更多的贡献。”布里昂问他:“我们要去多久?”他回答说:“六个月或者六年。”

到了最后的时刻,命运似乎还要给他一个警告。在拉施塔特,奥地利拒绝割让莱茵河左岸地区。在维也纳,法国特使贝尔纳多特的挑衅使新的战争一触即发。他不该留下来吗?可是,督政官们却认为情势已是箭在弦上,催他立刻动身,他只好服从。于是,5月的一天,在进驻米兰两周年之际,四百艘帆船在土伦海面集结待发。约瑟芬站在岸上招手,她的内心里大概更牵挂随丈夫出征的儿子欧仁。随着波拿巴的一个动作,强大的舰队缓缓启动。此时,官兵们才被告知此次航行的目的地。他们全站在甲板上,望着欧洲的海岸渐渐远去。他们的统帅伫立在“东方号”的上甲板,紧挨着主桅旁的几门八磅炮。只有他没有回头,而是望着东南方向。

与此同时,纳尔逊与另外三位英国海军上将正站在军舰的甲板上,用望远镜搜索着对手的踪影。他们断定波拿巴的动身时间就是这几日,目标估计是西西里岛。哪儿才能找到他呢?昨天,纳尔逊的舰队被风暴吹散,重新聚集起来需要几天时间。然而,正是这场风暴使波拿巴在土伦耽搁了一天,从而拯救了法国军队。他们赶在英军之前抵达马耳他,通过奇袭夺取了这个重要的岛屿。当猫赶到时,老鼠已经走了。纳尔逊赶到埃及,却没发现法军的踪影,因为他追过了头。在叙利亚,他依然一无所获。他匆匆赶到西西里岛,结果又扑了个空。“魔鬼有魔鬼的运气。”纳尔逊气急败坏,大骂自己和敌人。

在海上航行的四个星期里,为了预防晕船,波拿巴大多待在床上。这也具有某种象征意义:一个晕船的统帅能战胜英国这个海上强国吗?这一次他算是侥幸逃脱了。因为心神不宁,他睁着眼无法休息,让布里昂为他朗读。

这支舰队不仅拥有两千门大炮,还几乎携带了一所大学:天文学家、几何学家、矿物学家、化学家、古董商、桥梁和道路专家、东方学家、国民经济学家、画家和诗人,总共一百七十五名平民学者,还有他们所带的数百箱仪器和书籍。波拿巴希望把神奇的东方的一切都研究透彻,以便给法国赢得一块殖民地,替自己树立非洲的威名。士兵们以海员的简洁风格称这些学者为“驴子们”,波拿巴则处处保护他们,如果发现有谁对这些“游手好闲的人”流露出不满,他会用目光和咒骂加以惩罚。这些学者是他亲自挑选出来的,他替他们此行的一切制定了具体的计划。他费了很大的周折向国家印刷厂要来了一套阿拉伯铅字,并亲自确定和筹备其他带往埃及的设备,特别是设在旗舰上的资料室。小说对军官们有益,但看到军官们在看小说时,他总是取笑他们。他自己依然只读《少年维特的烦恼》和奥西恩的作品,他喜欢那种激情。不过此次出门,他几乎还没碰过它们。

他要布里昂朗读的,是从各处甚至包括罗马收集来的埃及游记,普鲁塔克、荷马的作品,阿利安的《亚历山大征战记》,以及与《圣经》和孟德斯鸠的著作一起被顺理成章地归入政治类书籍的《古兰经》。

饭后,他喜欢举行“法兰西学院”会议。他使用这个名称时带着玩笑的口气,但在讨论时他从不马虎:他亲自提出论题,并确定辩论的正反双方。他依然集计算家和幻想家于一体,数学和宗教是他喜欢的主题。参加讨论的有著名的数学家蒙日,他长着鹰钩鼻和厚实的下巴,已开始谢顶。好几年来,波拿巴对他比对别人更为器重。坐在蒙日旁边的是德赛将军,刚被波拿巴从莱茵方面军调来,长着大鼻子、厚嘴唇,一张和善的脸有点像黑人。从这两人的眼睛看,很难确定谁更聪明一些。克莱贝尔将军一副果断和无所畏惧的样子,他旁边的拉普拉斯严肃而艰难地从眼罩下抬眼打量别人,再旁边则是长着绵羊脑袋的化学家贝托莱。当克莱贝尔大骂几何学,其中一位学者准备替精神世界辩护时,波拿巴做了个“算了吧”的手势,并笑着指了指参谋长贝尔蒂埃——他在角落里睡着了,手上拿着一本《少年维特的烦恼》。

天气很快变热,波拿巴常在甲板上躺到深夜,以享受夜晚的凉风。亲信们围坐在他身边,谈论其他星球上有没有生命的问题。不管是持肯定还是否定的态度,每个人都提出合理的理由。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万物的创造上。这些革命之子、伏尔泰的门徒,无论是教授还是将军,在有一点上是一致的:他们都认为万物是以高度理性的方式产生的,解释宇宙无须烦劳上帝,只需一位出色的自然科学家即可。波拿巴躺在那儿一言不发。突然,他抬起胳膊,指着天上的繁星说:

“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可是,上面这些东西又是谁创造的呢?”

14.“士兵们,四千年的历史在注视着你们。”

波拿巴骑马缓缓穿越沙漠来到狮身人面像前。石头的双眼与钢铁般的双眼相遇。同这巨大的石像一样,他也知道沉默的力量。但实际上,此时的他内心却是思绪万千:

“亚历山大大帝曾经站在这里。恺撒也曾经站在这里。他们与这石像完成的时代相距两千年;而我,距离他们也是两千年。这个信奉太阳神的帝国广袤无垠,延伸在宽阔的尼罗河两岸。数百万人服从于一个人的意志。统治者想要什么,就由千百万的奴隶用双手去完成。对统治者来说,没有不可能的事情。国王乃是众神之子。因为他是最早的征服者的后裔,所有的人都对他俯首听命。因为当初第一个征服者自称为王,自命为众神之子,大家也就相信了他。在东方,只要有人敢于对人们说‘我是你们的神’,所有人都会相信。与这里相比,欧洲就是个鼹鼠丘。”

不久后,在距离这里不到几英里的地方,拿破仑正在准备投入战斗。八千名马穆鲁克[34]士兵——世界上最强悍的骑兵——正准备消灭外来的入侵者。拿破仑策马急驰到队伍前面,手指着远处的金字塔,喊道:“士兵们,四千年的历史在注视着你们。”马穆鲁克骑兵首先发动攻击,但被炮火击退,他们的营地很快落入了波拿巴之手。他们逃到尼罗河边,乘船或泅水过了河。由于众所周知他们经常随身携带黄金,所以法国士兵们穷追不舍,战斗在河岸和水中又持续了几个小时,直到胜利者缴获了对方的财宝才算罢休。波拿巴将马穆鲁克骑兵打得四处溃逃。

在开罗,波拿巴利用埃及的方式来争取帕夏和酋长们的支持。他声称,他热爱和敬仰土耳其人以及他们的苏丹,他只打击那些与苏丹敌对的马穆鲁克士兵。他大量使用繁复的敬语,到处鞠躬作揖,在谈判中使用高雅的词句,同时穿插一些笨拙的比喻——地中海出生的他也算是半个东方人,这一套对他而言可以说游刃有余。与欧洲外交家们的简捷典雅相比,这里的人说谎技巧更为繁琐。他在所有形式上都遵循这里的习俗。还在船上时,他就向翻译口授了致埃及帕夏的信,信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虽然你的地位在所有的贝伊中应当是最崇高的,然而,据我所知,你在开罗既无权力又无威信,你会欢迎我的到来。你一定知道,我不会做任何反对《古兰经》或苏丹的事情……因而请来支持我,与我一道来谴责那些亵渎神灵的贝伊!”

拿破仑就像个魔术师,为了要把自己的信条说得接近于伊斯兰的信仰,他竟然玩起了基督教三位一体的概念。他首先声明,他曾击败过教皇和马耳他骑士团,同时他承认,《古兰经》与《圣经》一样,都是上帝的谕旨。不过,后来,当前来驱逐法军的部队开始登陆时,拿破仑又号召帕夏和酋长们与他并肩作战,这时他说:“安拉就是真主,穆罕默德是他的先知。开罗政府是由最能干、最富才学和最开明的人士组成,向你们致敬。愿先知的祝福与你们同在!”他允许这些船登岸,为的是把他们一网打尽,“那对开罗来说将是无比壮观的景象”。那些船上有些是俄国人。“俄国人仇恨所有像你们和我这样只信任一个上帝的人,按照俄国的神话,他们说有三个神。但他们很快就会知道,只有一个上帝,那就是胜利之父,他总是仁慈地为善良一方而战。”

在这个宗教信仰的大杂烩里,最终他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了异教徒的味道。后来,他一直把非基督教的法国作为政治手段,说法国的宗教与穆罕默德的教义特别接近。他到处声称《古兰经》是他的思想基础。这本在船上的流动图书室中被编入政治类的圣书为他带来很多好处。当他把开罗一名危险的法官免职时,他在《古兰经》中找到了为此举辩解的理由:“所有的善来自神,是他让我们胜利……凡是经我辛苦劳作的,必定成功!凡是称我为朋友的,必定兴旺。凡是支持我的敌人的,必定毁灭。”

要是他有幸出生在四千年前的埃及,仅凭他善于启发人的能力,就可以获得胜利。可是如今即便是黄褐肤色的人也都不再相信这些了!一方面,他蔑视他们,虽然他用最动听的形容词颂扬他们。而在另一方面,他严肃军纪,一旦自己的士兵伤害了当地人,必定遭到严惩。每日军令的第一条是这样规定的:“我们现在所接触的人对待妇女的做法,不同于我们本国。不过,任何伤害妇女的人在这里,也如同在欧洲一样,将被视为是恶棍。抢掠,只能使少数人大发不义之财,蒙羞的却是全体官兵。抢掠,会从根本上破坏我们与当地人的关系。如果从我们自身的利益出发,我们应当将当地各民族争取过来做我们的朋友,让他们帮助我们,而抢掠只会让他们仇视我们。”任何人都不得进入清真寺,任何部队都不得在清真寺门口集结。用奉承和恫吓,用宽容和诡计,用真主和剑,用一切东方式的手段,波拿巴在几个星期之后就站稳了脚跟,获得了权威。

是的,他终于可以认为自己是东方的主宰了。但是,他现在感觉更幸福吗?

朱诺接到了一封来自巴黎的信,里面提到了约瑟芬。要是这信跟其他成百封信一样,被英国人截获该有多好!至少,在埃及的人们就会一无所知,免除烦恼!但是实际上,朱诺却认为,作为司令的老朋友,有责任告诉拿破仑真相,告诉他关于伊波利特·夏尔和约瑟芬的事。拿破仑早就把那个年轻人从军队里撵了出去,但约瑟芬却为他找到了军队承包商的工作。虽然两人有一段时间再没见过面,但现在她又遇见他了,在一个高雅时髦的舞蹈教师那里。两人旧情复燃,他的腰部依然那么美妙,舞姿依然那么潇洒!而且风趣幽默,逗人喜欢!如今他又增加了财富的魅力。约瑟芬在巴黎附近赊账买了一个美丽的庄园,叫作马尔梅松。现在那个花花公子就和她在那里双宿双飞,俨然是一家之主。

波拿巴在沙滩上一边听朱诺叙述,一边踱来踱去。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面部肌肉不停地抽搐,有两三次,他痛苦地以拳击额。忽然,他转向坐在帐篷前的布里昂,说道:“你不是真正的朋友!这些娘们!约瑟芬!你早该告诉我!朱诺,他才是真正的朋友!约瑟芬!我与她相隔600英里,她怎么可以这样欺骗我!该死的纨绔子弟,该死的小白脸!我要把他们都干掉!我要离婚!没错,大张旗鼓地离婚!我现在就写信。我什么都知道了!如果是她的错,那就再见吧!我绝不做巴黎街头那些闲汉的笑柄!”

布里昂竭力抚慰他,最后谈到了他的声誉,说这比什么都重要。“哼,我的声誉?只要朱诺的信息是假的,我愿意付出一切,我太爱这个女人了!”

但是考虑到英国人可能会截获并公开他的家信,所以在给哥哥约瑟夫的信中,他也只能暗示私生活上的不幸。正是他的这种自我掩饰才让这封信显得与其他信件格外不同,有一种动人的魔力。这位天才的厌世情绪已达到了顶点。在刚完成了一则激昂的报捷公文之后,他写下了这封给兄长的家书:

“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能像埃及这样盛产小麦、大米、蔬菜和肉类,但这里的野蛮也登峰造极。没有钱,连给军队发饷的钱都没有。两个月后我将返回法国。我知道你很关心我,我家中出了很多麻烦,帷幕已经完全揭开,真相毕露……如今这个世界上我只剩下你了。你的手足之情对我弥足珍贵。只有一件事能够让我对人类彻底绝望,那就是连你都失去,连你也背叛我。我所有的感情竟然只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多么可悲,我想你能够理解。请为我留意一下,让我回家时可以在巴黎附近或勃艮第有一座小别墅,一个我可以在冬天离群索居的去所。人类让我感觉恶心。我需要休息和孤独。伟大的东西无聊得要死。我的感情之泉已经枯竭。我只有29岁,但已感到名声只是虚荣。我已到了万事的尽头。留给我的唯一出路就是成为绝对的利己主义者。我要保住在巴黎的住房,不让给任何人,无论是谁!我已一无所有。我从未待你不公,这一点你该承认,虽然我有时确实有过不良的念头。我想你能理解。吻你的妻子和热罗姆。波拿巴”

这种愤世嫉俗的厌世情绪,这种渴求报复、要求得到满足的心境,突然演化成一种悲怆的忧郁交响乐。在他17岁的时候,这悲怆的音符在他日记中也曾奏响过,不过从那以后就消寂无声了。这颗对待别人一心一意的心,虽屡遭欺骗依旧痴心不改,如今彻底被刺伤了。胜利、荣耀、成为亚历山大大帝二世——所有这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如果一个人燃烧自己青春的火焰全身心地爱过某人,却发现自己在这件最不该受骗的事上受了欺骗,那么,伟大对他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以稻米蔬菜开始此信,却以孤独和沮丧结束。人世间除了哥哥,他还剩下什么?“我已到了万事的尽头。”

15.多么糟糕的失败啊!

一个意外的打击,使他很快恢复过来。

第二天,他从沙漠骑马回来,进入马尔蒙的帐篷,发现所有的人都异常紧张惊慌。

发生什么事了?法国舰队已被摧毁。前一天,在尼罗河口阿布基尔,重返埃及的纳尔逊向他们发动攻击。除了四艘军舰逃出,法国舰队其余的船只不是被击沉,就是被俘获。

军官们一言不发,神色忧郁地站在一边。每个人,甚至连营帐前站岗的步兵都知道这一挫败意味着什么。拿破仑脸色发白,但他马上就意识到,此时只有他可以让大家的士气恢复起来。沉默了片刻,他说出了一番激动人心的话:“我们看来是被堵在埃及了。好啊,我们必须要努力坚持,经得住大风大浪,大海很快又会平静的……可能我们命中注定要来改变东方的面貌。我们必须留在这里,或者像古代先贤那样光荣地离开。”

多么糟糕的失败啊!巴黎会怎么说?他不是舰队司令,尼罗河口之战他并不在场,可是这场灾难肯定将影响他的威望。我们将如何回国呢?有谁能够确保我们的安全?乘坐土耳其的船只?但土耳其的苏丹还会保持中立吗?这位苏丹一直在俄、法之间摇摆不定,现在会不会针对战败的法国?还有英国!我们的十三艘战舰竟然全都灰飞烟灭!要等多少年以后,我们才能在海洋上与英国抗衡!至少要十年。安拉就是真主,可是,我的命运之星究竟藏在哪一片云层后面呢?

不!不是我的命运之星!因为当他汇报这一失败时,他并未讳言。不过,在公文中,他详尽地解释了他如何受到了幸运女神的眷顾,一直到法军已在埃及站稳了脚跟,纳尔逊才率领英国海军匆匆赶来。

一连几个星期的不安和举棋不定。波拿巴的生活中出现了新的情绪:无所事事,除了等待还是等待,等待有公文送到,或者至少有书信或报纸送到,可以让他了解欧洲的局势。如果英国严密监督,可能连一封信都无法越海而来。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无聊,不知该如何打发这难挨的时间。因为管理整支军队,弹压骚动,拆除倾圮的要塞——这些都只能算是休闲活动而已。度日如年!他变得比过去更神经质,更爱幻想了。布里昂想抚慰统帅,说:“让我们等一下,听听督政府的建议。”

“督政府?狗屎一堆!督政官们恨我,他们就希望我干脆在这里烂掉!”

要是能外出骑马该有多好!可是天气酷热难忍,穿制服骑马更受不了,此前波拿巴曾想穿阿拉伯长袍骑马,但是脱下来很麻烦,只得作罢。有时他不顾炎热骑马外出,回到营帐时,得知仍然没有任何信件,他就会想入非非。

“布里昂,你知道我在想些什么?……要是我还能看到法国,我最大的雄心是能在巴伐利亚低地指挥战斗。我要在那里打一场大胜仗,以雪布伦海姆战役之耻[35]。然后我将退隐山村,过安静而又心满意足的生活。”他的内心之火依然炽热!当年在波河平原,他梦寐以求的是去东方;如今到了埃及,却又要去德意志的巴伐利亚。他所想到的都是战争。

他的前途茫茫,回国的全部归路可能都已被切断,与遥远的欧洲也不复有夫妇恩爱的纽带。于是他与英国的仇敌波斯国王以及印度蒂普苏丹谈判,要求波斯准予他前往印度的过境权。他与蒂普则愿结为联盟,帮助印度从“英国的铁枷中”解救出来。追寻当年亚历山大大帝的足迹,不断奋进的前景又浮在眼前。但当他真正作实际打算时,却又开始怀疑其可行性:“只有能在这里留下一万五千人,而我另有三万兵力可供调遣,我才敢进军印度。”

虽然这一切都只是构思,但此时也是他最快活的时光,因为在想象的世界里,可以有无比庞大的计划供他作思维游戏。四年后,他曾宣称,“只有在埃及,我才感到摆脱了文明的种种束缚;在那里,我似乎拥有实现我一切梦想的手段。我看到自己成了一个新宗教的创始人,骑着大象,头上缠着头巾,手中拿着的是记载着我自己的训条的《古兰经》。然后我就向亚洲进发。我的计划是把两个世界的经验融合起来,让历史为我服务,在印度进攻英国的势力,并通过我在那里的征服,再度打通与欧洲的联系。”

说这些话的是一位诗人吗?或者说,世界征服者与诗人本来就是近亲?在埃及,他为自己起了个非常浪漫的名字,“凯必尔苏丹”,实际上他多多少少一直保持着一点苏丹的作风。这是他的第三个名字,同整个征服印度的计划一样虚幻。

他丰富的想象力,加上对妻子不贞的愠怒,还有炎热的气候,以及无所事事的现状,这一切合力把他推向了爱神。有个中尉的妻子,女扮男装,从土伦随法军来到埃及。她是一个厨娘的私生女,婚前是个女裁缝,非常迷人,是个媚眼如丝的金发女郎。他把她夺来占为己有,中尉则被派回国去出差。她很快就大胆且娇媚地扮演起小埃及艳后的角色:为他的宴席增光,与他同车出游。而她的对手之子欧仁——这位随身副官——却必须侍奉左右。这场面无论对谁都很尴尬,于是这位年轻人被获准休假。

欧仁完全知道了自己母亲的丑闻,是波拿巴本人告诉他的。多么痛苦、尴尬的处境!他的母亲,30多岁了,竟然还喜欢卖弄风情,公然与一个比儿子大不了几岁的纨绔子弟同居,让他那身为民族英雄的继父成了众人的笑料。而他的继父,拥有无上权力的总司令,法国新殖民地的总督,也带着自己的情妇在开罗的大街上招摇过市。欧仁自己身为继父的副官,还必须随车侍奉。这个娇小的女裁缝,可能感觉这位年轻的副官比他的继父更对胃口,快活地对他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她以为自己是凭借魅力取代那个克里奥尔女人的位置的,所以喜欢夸耀平等的新精神。而拿破仑·波拿巴则一直采取中间立场,他对这年轻女子的全部要求就是能为他生个孩子。

没错。几年以来,他日思夜盼,一直希望得到一个继承人。他说,只要她能给他生一个儿子,他就娶她为妻,因为他肯定会和约瑟芬离婚。建立一个家庭的想法在他的脑子里已经根深蒂固。孩子的母亲出身低下?他的大部分将领也是如此嘛!只要孩子是合法的,是波拿巴的血统,其他一切他都不管。他坚持认为,世界上所有有才干的人一律平等,但他也同样坚持合法正统的必要性。国王权力世袭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才智之士拥有王位继承权的时代开始了。这当然是他的谬论。

不久以后,他粗声粗气地对他的一个亲信埋怨道:“瞧这傻女人,竟然不会生孩子!”这话传到了她耳朵里,她反唇相讥道:“那可不是我的过错,你知道的!”波拿巴听到这一回答后,脸色阴沉。他没有反面的证据,有的只是一种空前强烈的要求拥有子嗣的渴望。

这是一个精神上可以拥抱整个世界的男人。如果大自然拒绝给予他生殖繁衍的能力,一切行动的基础将会被摧毁。他的自信也将崩溃。

16.“我决定回法国去。”

在法兰西学院,总司令与院士们并肩而坐。在辩论中,他从不凭借官职,而是很理性地讲事实摆道理。不过,这里有许多讨论题目,也涉及军队的实际问题:如何滤清尼罗河水,如何竖立风车,寻找制造火药的配料等等。有一次,波拿巴很激动,怒气冲冲。贝托莱则平心静气地说道:“您错了,我的朋友,因为您说话开始变得粗鲁了。”一个船医表示赞同。波拿巴喊道:“我算看出来了,你们这些人都是一伙的。化学就是医学的厨房,而医学就是杀人犯的科学!”医生马上反问道:“那么,将军公民,您又该怎样定义征服者的艺术呢?”在这个学术共和国里,这位独裁者很喜欢这种平等的作风,而在其他的场合,几乎没有人敢反驳他。

一连几个星期,军中日志每天的最后一行都是“法国无消息”。一切都停顿下来,人们都心神不宁,议论纷纷。而那个流动大学倒是做了很多颇有意义的工作。几乎所有的活动波拿巴都要参加,先是跟别人学习,然后再提出建议,当然他的工作主要集中在二线上。对他来说,这个等待的时期是从事研究的良机。他们开始对这个国家进行全方位的调查,进行地理勘察和测量。而有关尼罗河的鱼类资源、红海的矿产、尼罗河三角洲的植物群以及沙漠地区的构成等课题,都是首次被如此大规模地加以研究。他们还考虑过开发咸水湖以及尼罗河泥土。学者们还研究东方黑死病以及沙眼的病因。在埃及,沙眼是一种很可怕的眼疾,曾经有一半的埃及人因此失明。此外,他们还印刷了一部词典和一本语法书。上埃及一些埋藏地下的寺庙被发掘了出来,甚至发现了摩西井。一天,一位天才的军官从罗塞塔带回了一块花岗岩石碑,在上面人们首次发现了同时用埃及象形文字、通俗体文字和希腊文三种文字书写的碑文。解开象形文字之谜的钥匙终于找到了!

不过,总司令最感兴趣的是经苏伊士地峡开凿运河的可能性。他冒着遭阿拉伯人袭击的风险,在沙漠中长途跋涉。他追踪古代国王开凿的运河的遗迹,设计着新运河的走向和路线。他所有的推断和设想,半个世纪后都为负责开凿苏伊士运河的法国工程师莱塞普斯所证实。他并不像个遭到挫败的冒险家,而是以世界征服者的精神,谋求着分开陆地,联结海洋。

消息终于到了!有些商人乘坐小型战舰冲破了英国的封锁线。从他们那里,拿破仑获悉了因法国舰队在阿布基尔被摧毁而引发的局势变动:土耳其苏丹已与俄国结盟,两国已经向法国宣战。土耳其统帅阿克梅特,正取道叙利亚向埃及进军。开罗的不满人士,受到这些消息的鼓舞,揭竿而起,起义被炮火镇压,人头被插在长矛上示众,以示警告。“这将收到可喜的效果。仁慈在这里毫无用处。”

总的说来,总司令的心情是解脱多于震惊。如果土耳其继续向南进军,这样更好。他终于有机会在战争中击败他们了。

但是,他对大多数亲信都没有提及令他焦虑不安的根本原因。当他离开法国前来征服埃及时,他本来的目标在于得到一个中转基地,有助于他去征服印度。“用舰船,我们可以横渡海洋;用骆驼,我们可以穿越沙漠。”他本来预计花费十五个月时间来征服埃及,并且巩固在那里的权力,同时为远征印度作种种准备。要远征印度,他需要四万兵力以及同样数量的骆驼,一百二十门野战大炮。他曾提出要大量增加舰船、火炮和士兵,从法国经海路来支援他的部队。

但是阿布基尔海战粉碎了他美妙的计划。英国封锁着海岸,根本没有增援部队,土耳其苏丹成了敌人,埃及人也深怀敌意。好在拿破仑善于调整计划以适应形势的改变。在他看来,一切皆可为自己所用。土耳其军队将与英军联合登陆?这是生死存亡的问题!好吧,我们只有进攻,不然就是毁灭!夺取土耳其人所有的军火库和港口,武装叙利亚的基督徒,煽动德鲁兹[36]教徒!一旦我们占领了阿克要塞,开罗的舆论必然转向我们。到6月,我们就可到达大马士革,将前哨基地推进至托罗斯,再用两万六千名法国士兵、六千名马穆鲁克骑兵和一万八千名德鲁兹教徒向东挺进。德赛将直接从埃及赶来。到那时,苏丹就会知道观望才是最佳的选择。然后波斯国王再同意我们取道巴索拉和设拉子。那么到3月的时候,如果真主赐福,我们将饮马印度河。

拿破仑再次在困境中编织起美丽的梦。他开始向叙利亚进军。

根本就无道路可言。有时,他在十五个小时里才骑马前进了七十公里,而且总是在晚上,没有水,他几乎天天跟先锋部队在一起。雅法陷落时,有三千名土耳其士兵投降。他该如何处置他们呢?留着他们?他自己的军队口粮都很短缺,而且,他还得派出数千名法军来看守这些俘虏。送他们回国?他没有船只。交换战俘?土耳其又没有法国俘虏可换。释放他们?他们就会增援下一个要攻下的阿克要塞。他到底该怎么办?举行军事会议!

与会者都赞成杀掉俘虏。就在几天前,土耳其人不是把我们的一个使者砍了头吗?如果为了供养这些家伙而造成军队给养短缺,军队的情绪将会失控。波拿巴犹豫不决,考虑了足足三天,最后才勉强同意。这些俘虏将被赶到海里然后处决。后来的军事评论家,尤其是德国人,都一致认为拿破仑当时别无选择。

只有阿克要塞还在阻挡我们的前进,在那里我们将得到大量崭新的武器。然后我们将向北挺进!在这几个星期里,伟大的梦想又复活了。土耳其已经宣战。拿破仑被完全孤立,被迫进行一场殊死战斗。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因为形势所迫,无论采取什么手段都是必要的。不过,他一直在不停地斟酌,此时他的脑子里又形成了另一个计划。他对一个亲信说:“在占领阿克后,我将向大马士革和阿勒坡挺进,一路增加兵力,因为我将向人民宣布,专制的酋长们已被推翻。然后,以压倒性的兵力占领君士坦丁堡,推翻土耳其,重建一个伟大的新帝国。这将带给我不朽的名声。或许在摧毁了哈布斯堡家族之后,我将取道亚德里亚堡或维也纳回国。”

他一直胸怀这样的梦想。因为这一次的形势更加危急,所以他的梦想也更加强烈。

他兵临阿克,要塞并不大,却配备有新式武器,并由英国军官和炮兵守卫。一连几次猛攻,都无成效。同时,英国战舰赶来支援,直接威胁着进攻者。

最终,在八个月以后,他接到了直接来自巴黎的消息!但是这消息他简直不忍卒读。塔列朗并没有去君士坦丁堡与苏丹会谈。这个骗子是不是在逃避责任?不过战争肯定是要爆发的,不然我们也不会出现在这座石头要塞前!法兰西共和国已与那不勒斯和撒丁交战。波拿巴的竞争对手莫罗与奥热罗负责指挥军队。苍天!凭什么我们要蹲在这烤人的沙漠上无所作为?冲锋!攻下这要塞,难道我们要在这个石头堆前折戟沉沙吗?谁是这要塞的指挥官?

菲利波,有才能的工程兵军官,拿破仑当年在巴黎军校的同学。他逃亡国外,参加了英国军队。今天波拿巴要与他正面交锋。为什么不强攻呢?波拿巴可没有耐心作持久战的准备。围困敌人迫使其投降,这种设想不适合他那急性子。要塞,就像女人,必须强攻得手,要么就作罢。他可不想乞求为她效劳或苦苦追求,他更不可能等待。时间紧迫,不能等了,猛攻!

士兵们开始口出怨言,甚至军官也变得动摇,这是兵变的前奏。“让我们拥戴克莱贝尔做领袖,他比较人道,而且温文尔雅。”

波拿巴坐在帐篷里,默默筹划。多可怕的时刻!难道英国真是不可征服的?就算在陆地,甚至在东方也是如此吗?这场攻城战要拖上几个月?不可能!欧洲到处都在兵戎相见。无功而返?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啊,肯定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可是,别无选择,必须放弃攻城,马上撤回埃及!如果说阿克挡住了他进军印度的道路,此话只说对了一半。谁能说,要是攻下了这座要塞,他会容忍巴黎的不利消息,容忍意大利的战事,而径自冲到印度去?一切都未确定,到时还要看他那难以预料的情绪。同时发生的这一切都富有象征意义:在阿克,在波河,法国都是与同一个王国联盟作战。只有革命之子才能挽救危局。与他往常的习惯相反,这一次,波拿巴并没有骑马冲在前头,而是一连几个小时都站在一个高地上,满怀悲愤地注视着这座久攻不下的要塞,直到夜幕降临。

狼狈撤退。没有道路,没有水,穷追不舍的只有黑死病。波拿巴的命运难道将毁于沙漠与黑死病之手?他神色平静地看望了医院中的病人,尽可能地鼓励他们。医生告诉他,有50个病人已救治无望。看着他们在痛苦挣扎,拿破仑断然决定帮他们一把。他带着一种高贵的责任感,下令给这些人服用鸦片,但遭到医生的反对。至今我们也不清楚,是否另外有人执行了这一命令。“在这种情况下,”他后来说道,“我连自己的儿子也会下令毒死。”

两千名病员与六千名仍然健康的士兵在沙漠中缓慢疲惫地穿行。由于没有足够的马匹,每四个人要合抬一名重病士兵。参谋部的军官们也必须一律步行!这是拿破仑的命令。当第二天马厩总管问他要骑哪一匹马时,波拿巴给了他一鞭子。终于,开罗城出现在他们眼前。入城时,法军还故意展示缴获的军旗,列队进入,并发表通告,俨然一副凯旋的样子,徒劳地试图蒙蔽埃及人。

巴黎在说些什么?他该告诉巴黎些什么呢?我们未能占领阿克,而且必须从当地撤离,因为那里黑死病到处蔓延!拿破仑在法兰西学院任命了一个委员会,来帮助证实自己的说法。有个医生站起来,当着上百个学者的面,拒绝在这个编造的故事上签名。司令官面色阴沉,但还是作了让步,而且对这个勇敢的人很是欣赏,后来,这个人多次得到提拔。

土耳其人已从海上逼近,意在消灭法军。整个远征军的生存再次面临威胁。土军把登陆地点选择在了阿布基尔湾,时间恰好在尼罗河口海战一周年之际。虽然土军人数是法军的两倍,波拿巴仍先让土耳其军队登陆,然后再予以重创。战斗结束后,缪拉遇到波拿巴,情不自禁地拥抱他,说:“将军,您像世界一样伟大;可惜对您来说,这个世界太小了。”而波拿巴则亲自致函开罗当局说:“你们肯定已经获悉了发生在阿布基尔的战役,那是我生平所见到过的最辉煌的一次!登陆的敌军全部被歼,没有一个逃脱。”

这时,他在参加法军的马穆鲁克兵中注意到一个高个子的漂亮小伙,他有一双湛蓝的眼睛,名叫卢斯塔姆,是个格鲁吉亚人,曾五次被卖为奴,一眼就看得出是个忠诚本分的人。拿破仑给了他一把华丽的佩剑,让他做贴身侍卫。此后十五年,卢斯塔姆一直都睡在主人卧室的门口。

在阿布基尔胜利后,拿破仑与封锁海岸的英国舰队司令进行谈判。表面上,他想与英国人讨论交换俘虏的事情;实际上,他渴望得到情报,报纸现在比皇冠还宝贵。有人设法搞到了一些他梦寐以求的报纸。当一名副官把报纸拿到帐篷里时,总司令已经入睡。“报纸来了。坏消息。”他一骨碌坐了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谢雷尔被击败了。我们几乎又失去了整个意大利。”拿破仑跳下床,夺过报纸,按照副官的说法,他整整读了一个通宵,不时因为愤怒而喊出声来。清晨,他召见舰队司令,两人在屋里密谈了两个小时,然后他去了开罗。

“我决定回法国去,”他悄悄向忠实的马尔蒙透露说,“我想带你一起去。我们在欧洲的军队已被击败。天知道,敌人此刻已经前进到哪里了。意大利丢了。这些无能的掌权者都是干什么吃的?愚蠢,腐败!我曾独自承担了全部重担;由于我的不断胜利,支撑起了一个政府;要是没有我,政府早就站不住脚了。我一离开,就全都垮了。如果我即刻启程,我可以与最近这次捷报同时抵达巴黎。我的出现可以恢复军队的信心,也可以重新鼓舞起公民们的希望,让他们坚信会有一个幸福的未来。”

“当然是我的未来。”马尔蒙一走,他就想道,“他们会说,我把部队遗弃在了埃及。在克莱贝尔的统率下,他们过得会更好。我来这里本为建立一个殖民地。它已建立了起来,土耳其军队也已被击败。援助只能来自法国,除了我,谁也不会派援军来。在这里,我再也没什么可赢的了,一切都必须在欧洲战场上取得。我已30岁了!还得几天才能离开这里?舰队司令说去土伦尚无顺风,英国战舰正云集地中海。真恨不能乘热气球飞往巴黎!巴黎是世界的中心。我必须冒这个险,越海归国。”

17.英雄的凯旋

船趁着夜色航行,他们不敢点灯。这是两艘在威尼斯缴获的小型战舰。载着总司令的那艘叫“米尔隆”号,之所以如此命名,是为了纪念在阿科拉之战中,以身体掩护波拿巴而中弹身亡的那位中尉。十五年后,他甚至用救命恩人的名字作为自己的化名。邦角到了,这是最为危险的地段。他们几乎是在英国舰队之间穿行,从灯光中可以辨认出英国船只。该死,西北风竟然减弱了!8月的夜晚,他们坐在星光下的甲板上,默不作声,情绪低沉。为振作精神,我们打牌吧!玩的时候,波拿巴作弊了,他很高兴,未被人发现。翌日凌晨,他幸灾乐祸地讲述了昨晚作弊的实情,并归还了所有不该赢的钱。

这次航行与十五个月前南下时的壮观景象多么不同啊!那时有400艘船浩浩荡荡地行驶,如今却只有两条小船。当时的一半兵力现在已经埋骨沙场。埃及这个神话般的国度虽然还在法国手中——但这又能持续多久呢?想有效地打击英国的希望已成泡影!在多佛登陆的计划如今又如何了呢?占领印度的梦想已付诸东流!他不得不偷偷地离开埃及。如果军队知道他要离开,很可能会爆发兵变。克莱贝尔还是在拿破仑登船离岸之后才被任命为总司令的,最后的军中日志也写得枯燥而简单。科学家们事先被派往上埃及,因为他担心知道内情的蒙日与贝托莱会把消息不小心泄漏给同事。这两个人现在和他一起在船上。而诗人们则是个麻烦。其中一个竟看出了此中奥妙,偷偷地跟上了船,目的地没有人知道。好吧,就让这家伙上船吧。他们这类人是声誉名望的批发商,歌功颂德的鼓吹手,咱们也少不了他们。在最近这次胜利后,巴黎一定会站在我们这边。

一连几个星期,这两艘船都一直航行在危险之中。“要是碰上了英国舰队,你们准备怎么办?交战?不可能。投降?你们都和我一样不愿意。唯一的办法只有炸船。”大家都默不作声。坐在总司令旁边的蒙日,脸色发白。拿破仑掉头转向蒙日,向他恶作剧地微笑,然后加了一句:“我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几天后,大家见到了一艘船,人们误以为是英国战舰。这位数学家马上就消失不见了。事后发现蒙日正守在火药舱门口。

这件事证明,波拿巴拥有极高的威信。

在地中海航行了六星期后,在10月的一个晴朗的早晨,一个海岛进入人们的视线,地平线上有一抹熟悉的山脉。舰长拿出航海图准备查对。这时,波拿巴毫不犹豫地说道:“那是科西嘉岛。”他会命令海员张起满帆驶向该岛吗?恰恰相反,他首先得搞清楚那里是否仍属于法国。但风势逐渐增强,把船朝着海岸方向吹去,人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停下来。他的思绪顿时起伏不定。

“……那里还属于法国吗?过去的我,经常会提的问题是那里已经属于法国了吗?这中间又发生了多少人世沧桑?整整六年过去了,那时我24岁。对我来说,主宰科西嘉,是我人生最大的目标。几年来,意大利臣服在我脚下,埃及已被征服,巴黎也张开笑脸迎接我。这一切就像是自然的安排。”风力愈加强劲。“岸上的答复会是什么呢?”信号旗显示出这个港口里没有任何船只。这个没有祖国的人所成长的小岛,又一次成了他的家。

他们登陆了。阿雅克修万人空巷,居民都涌向港口,成百上千诅咒过波拿巴的人,如今急切地前来欢迎他。他冷冷地望着眼前的人群,许多人亲热地称他为“你”,每个人都要和他攀亲。他无动于衷地和别人握手。忽然,他听到一声“孩子!亲爱的孩子!”,是卡米拉,他的乳母在喊。这是位体魄健壮的农妇,还不到50岁。只有她的出现,才激起了他的情感。

拿破仑回到祖宅,母亲已把它修葺一新,而且刚刚离开。他召见了那些能够提供所需信息的人。在祖辈的壁炉边,他获悉,他过去所获得的所有战果,这三个月来已经尽落敌手。三年前他战功赫赫,攻城略地,如今曼图亚和米兰乃至整个意大利都已易手。热那亚仍为法国所控制,但也岌岌可危,很难保住。马塞纳被迫从瑞士撤回了法国!英国人已在荷兰登陆!首先该做什么呢?去尼斯!立即抓住主动权!速战速决,将一切都夺回来!什么?强行罢黜两名督政官?难道只有使用这种策略,才能保住这个风雨飘摇的政府吗?穆兰将军是督政官之一?穆兰到底是什么人?还有谁可以合作?西哀士?一场新的政变将要发生,很可能是一场关乎国家命运的政变。马上就去巴黎!上船!快!再拖上一艘大驳船!

船向土伦方向航行了两天。晨曦中,海岸遥遥在望。瞭望哨报告说发现英舰。“掉转航向!”舰长下令道。“继续前进!”波拿巴向他咆哮道,“必要时我们可以划着大驳船上岸!”他的命运之神又一次帮他蒙蔽了敌人。英国军舰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与他们的船擦肩而过。夜幕降临。无法在土伦登陆?那就去弗雷居斯!那里有位置不明的暗礁?暗礁哪里都有!前进!我们已经航行了七个星期,现在终于见到了法国的海岸,我们必须不顾一切风险上岸!

这个意大利人真的热爱这块即将踏上的国土吗?对他来说,那只不过是一把小提琴,他能用它奏出比地球上其他乐器更优美的乐曲。

第二天,在弗雷居斯,波拿巴的名字传遍了整个小城。为什么港口到处都是前来观瞻的小船?为什么民众如此欢腾?他在非洲究竟做了什么,竟使小城居民有如欢迎凯旋的罗马大将军般兴奋?有个官员嘟囔着要进行检疫。“我们宁要黑死病也不要奥地利人,那些奥地利人已经快打到我们家门口了!”民众大声喊道,簇拥着波拿巴乘坐的马车走过街头。

波拿巴坐在车里,一边向民众挥手致意,一边想道:“法国看来情况很糟。好像这里每个人都在等着我,盼望着我回来。我既不能回来得太早,也不能回来得太晚,现在正是时候。”

他驱车继续前行,在埃克斯待了八天时间,向碰到的每一个人都不停地问这问那,因为在这里他收到一封信的抄件,那是一封没送到的信:“将军,督政府在等候您,等候您和您英勇的战士们!”这些惊慌失措的统治者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急于要找个救星!他该怎么做呢?先在原地等几天,再给巴黎写封信,然后出发。“埃及完全是我们的了,不会遭到敌人的侵袭——7月底以前,我一直读不到任何报纸。不过当我获悉您所处的窘境时,我立刻启程回国。关于会遭遇什么危险,我没有时间多想,因为我生命的坐标就是在最需要我的地方。我归心似箭,即使找不到快速舰,我也会把自己裹在斗篷里,登上第一只能找到的小船……有克莱贝尔统率,埃及可保无虞。当我离开时,整个埃及都是一片水乡泽国——这是五十年来尼罗河水量最为丰沛的一年。”

他先将这封措辞谨慎的信件送往巴黎,让它做先锋探探路,好让那里的人知道是谁回来了。他北上的行程有如凯旋之旅,到处鸣放礼炮。在瓦朗斯,他从路旁欢迎的人群中认出了当年的咖啡店老板娘,他曾寄居在她那里,隔壁是弹子房。他送给她一件东方的纪念品。在里昂,他不得不抽出两个小时,观看了临时编排上演的剧本《英雄的凯旋》。事事处处都昭示出他的名字所具有的巨大魅力。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博丹的猝死。博丹是最好的议员之一。听到拿破仑归来的消息,他高兴得欢呼起来,因兴奋过度,倒地而死。这个天才所辐射的光芒如此之强,竟能引起死亡。

距离巴黎越来越近。他仍忙于收集信息。只不过在私生活方面,他绝不会询问任何人有关约瑟芬的消息。他算不算是个离了婚的人呢?他的几位兄弟又在哪里?巴黎人昨天就知道他将到达的消息了,为什么他们中竟然没有一个人来接他?她又在何处?她会在那个满是镜子的房间里,微笑着准备迎候他吗?清晨,他驶过市税征收亭,沿着市郊大道前去,再转入他自己居住的胡同。他的房子就在眼前了。一个妇女独自伫立门口。她是谁?

他的母亲。

18.最高的艺术是维持合法的外衣

“波拿巴登陆了,真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一夜之间,消息传遍各大剧院和社交场合。即使在最偏僻的酒馆里,人们都举杯庆祝他的归来。如果不是他已经活生生地出现在我们眼前,人们一定会把这当作是一个梦……人人都迫不及待地向他欢呼,因为他带给我们新的希望……每个人都相信,光荣、和平与幸福,一定会随他而至。”

第二天早上,波拿巴浏览报纸时,上述文字映入他的眼帘。每天,他都能读到大量真假参半的报道,关于他的容貌、举止、神情与服装。甚至反对派的报纸也是如此,他们虽然没有被蒙蔽,但也寄希望于他:“他的埃及远征失败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能够进行这场战役,他就已经心满意足,很难说他那股莽撞劲会把他引向何方。尽管如此,他那勇往直前的事业,毕竟也恢复了我们的勇气。”所有人都欢迎他归来,他的计划也逐渐明确。

可是他的妻子却不在。当他进入法国的消息传来时,她正与五位督政官中的第一督政戈伊埃共进晚餐。她和她的东道主同样惊慌,两人的良心都感到不安,但是原因却不同:他们发现自己正坐在危险的火山上。不久前,巴拉斯(他在此期间偶尔仍受到她的青睐和眷顾)曾劝她与几乎失踪的冒险者离婚,嫁给英俊的伊波利特。她一直没有收到拿破仑的信。即使他写了信,也一定无从投递或遗失了,谁知道呢。但是她的大伯约瑟夫那敌视的神情,已表明到底出了什么事。巴拉斯说得对,她应该抢先采取行动——可是这时拿破仑大胜土耳其军的消息又让巴黎大为振奋。可能还是留在她目前的避风港里更安全吧?轻浮风骚的她现在变得犹豫不决,最近几周又想到了要与丈夫和解。她揽镜自照,风韵犹存,仍可使男人们神魂颠倒,她对重温旧情满怀信心。

在戈伊埃的餐桌上,她强打精神,她的东道主也竭力装作若无其事。他们一起微笑,一起为将军的归来举杯。然后,她急忙赶回家中,带上一切能美化她的化妆品和首饰,乘上马车驶出城门,她暗自思忖:“兵贵神速,出其不意地袭击敌人——这不正是他能取得胜利的秘诀吗?在归途中,我将日夜与他厮守在一起,要抢在那些恶毒的告发者前面,把他争取过来!”

可是她没有迎到他,发现他已经走了,失之交臂。她于是急忙折返巴黎,但她失去了宝贵的三天时间;这期间,他的家人早已把所有的丑闻都告诉了他。虽然也有几个亲信劝他不要离婚,因为他妻子的丑闻会让全巴黎耻笑,但是他很坚决地说:“不行,她必须离开我。我现在这种情形还在乎什么议论!不出三天,闲话就会烟消云散。”他让人把她的箱子和首饰收拾好,放在看门人那里,这样她就不用进屋来了。还能有什么比这个更明显地表明他害怕自己的弱点呢?

她来了,冲破了第一道防线,进入了堡垒。他把自己锁在房里。她在门外叫他,向他求情。因为在旅途中,她越是认识到他英名远扬、万众拥戴,她要与他重修旧好的愿望就越加炽热,她的自尊消失得也越快。可是堡垒坚固,久攻不下。最后她决定去搬救兵,作最后的挣扎。她让奥坦丝和欧仁来帮她一把。他们呼号、恳求、哭泣,就这样整整折腾了一夜。

任何清醒的观察者都不难看出约瑟芬制造这场滑稽剧的真正动机。善于洞察人性的拿破仑会被这女人迷惑吗?

他躺在那里,长期出国征战归来,脑子里满是征服国家的种种计划。他在想:“所有人都在骗我。政府、各个政党、我自己的战友,趁我不在就千方百计地排斥我,剥夺我的权力,因为他们认为我对他们构成了威胁。只要我远在异域,没有人盼望我回来,我的兄弟们也是如此。这个反复无常的女人,我从未约束限制过她的任性。难道要这样的女人在一年多的岁月里,饱受相思之苦,对不在身边的丈夫保持忠贞吗?而且她丈夫的回归,随着时光推移已日见渺茫,很难因此责备她。当我在这里时,她很迷人。趁着目前这个有利的局势,我可以宣布停火,然后迫使她答应我所有的条件,同时确保她以后可以恪守妇道。她的声音多美!她的娇媚一定不减当年,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追求者。埃及的那个女孩,比起她来,简直是个蠢货,而且她也没能给我生个孩子。我到哪里才能找到比约瑟芬更完美的情人和妻子呢?而且,她不是已经生过两个孩子了吗,可能还会生一个。”

他打开房门,沉默不语,以示其英雄气度,忍着没说出满腹的谴责之词。在这方面,正如在其他方面一样,他一旦决定就绝不后悔。第二天,她供认说自己欠了两百万法郎的债务。他一言不发地付清了账。

按照波丽娜的说法,他的兄弟姐妹们,特别是他的几位妹妹,都很不情愿地看到他和那个“老女人”又和好了,但是没有人敢再说一个字。

而且现在也不是争论这些事情的时候。形势逼人。他在国外时,兄弟们也都没有闲着。原来担任罗马公使的约瑟夫,如今已是巴黎的议员。吕西安才24岁,虽尚不到法定年龄,却已是反对党的领袖。他是位卓绝的演说家,人们都害怕他的辩才。他又是个急性子,好作戏剧性的表演,野心勃勃,但过于鲁莽,不大适合于建设性的工作。不久前,他与西哀士曾策划过政变。但缺少军队所拥戴的伟大将领。如今这位将领回来了,吕西安将把自己的野心埋藏在心里。后来当他想要自己上台时,一切却为时已晚,而他也将会因此怨恨自己的哥哥。吕西安,也是个了不起的波拿巴啊。

危险、狡猾而且深不可测的是约瑟夫妻妹的丈夫贝尔纳多特。他长着一个傲慢的鼻子,放肆而又奸险的面容。他并不急于来看望波拿巴。他终于来后,波拿巴谈到了共和国的危急局势,贝尔纳多特反驳道:“法国的力量足以对付国内外的敌人。”他死死地盯着对方,就好像他自己是波拿巴一样。两人傲慢的眼光在空中碰撞出火花。波拿巴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想把话题转向政治问题,再次谈到局势的危急,并严历抨击雅各宾俱乐部。贝尔纳多特即刻插话道:“是你的几位兄弟组织了这个俱乐部。”

波拿巴仍然不愿生气,答道:“可是,将军,我宁愿住在森林里,也不愿生活在一个没有安全的国度。”

贝尔纳多特讥讽地说道:“天知道,您会缺少什么样的安全?”波拿巴再也按捺不住,眼看就要发怒,约瑟芬忙上前调停,避免了一场不愉快。实际上,在某种意义上说,约瑟芬是纷争的原因。因为贝尔纳多特娶了德西蕾,当年拿破仑曾追求过她,没有得到她的青睐,后来就放弃了。他不能原谅自己,也无法宽恕贝尔纳多特。终其一生,波拿巴不断对德西蕾施以恩惠,以抚平自己青年时代的伤痛,尽管此事上女方至少要负一半责任。为了她的缘故,他不断提拔贝尔纳多特,而后者却不断地出卖他。

几位兄弟和友人向他描述了他出国期间巴黎的一切:政府腐败,极度无能。这一切都促使波拿巴迅速将自己的预感转化为采取行动的决心。执政者的人数必须减少,他们的任期则应延长。政府是个高原,而他们必须成为顶峰:建立任期十年的三巨头政治,这是下一步方案。

在卢森堡宫,所有人都惴惴不安,因为他回来了。五位督政官中没有人信任他,他们之间也彼此怀疑。他们当中,谁会同情波拿巴呢?西哀士与吕西安交好,巴拉斯与约瑟芬关系亲密,戈伊埃则与吕西安及约瑟芬都是朋友。迪科倾向于哪边呢?穆兰将军可靠吗?回到巴黎后,波拿巴马上就赠给穆兰将军一把饰有钻石的大马士革弯刀;穆兰碍于情面,无法拒绝这件礼物。

督政官们一个个就这么暗自猜想着。看看波拿巴第一次来向他们致意时的穿戴,有谁见过哪个将军是这么打扮的?倒像个冒险家!便服,身着绿色外套,手上拿着一顶圆帽,腰佩马穆鲁克宝剑。很明显,这个人想使巴黎人目眩神迷,以为他是个伊斯兰帕夏。但是,他现在的头发很平整,原来的长发不见了,显然他是要用简朴来争取民心!可是他今天来拜访时却又大摆威风:将军骑在马上,随从们尾随其后,都穿着漂亮耀眼的制服。全巴黎为之轰动。这种服饰和阵势的改变,必定大有文章。看他坐在那里,向他的五个上司提问的派头,简直是在审问犯人。

波拿巴的反对者们愤怒地责问督政官们:“为什么听任这个人操纵你们?他的埃及远征彻底失败了!你们要做的其实很简单,逮捕他,因为他擅离职守!他肯定心怀叵测,图谋不轨!”

与此同时,波拿巴会见雅各宾派领袖,也接见了波旁王朝的使者,他给他们提出种种忠告和建议,但不向任何人透露心中的真实想法。他的言谈举止如同一个刚从远方回来的高贵人士,正强忍住不耐烦,礼貌地倾听亲戚们讲述彼此之间的勾心斗角。他回来已有两个星期,形势日益紧张。国家大政几乎停滞。那五位本应治理国政的督政官,却正在忙于密谋。在这一片混乱中,两院完全丧失了威信。新宪法在疾风中飘摇。但没人知道风来自何处。谁是国内真正的掌权者?也就是说,谁控制着军队?穆兰将军,还是波拿巴将军?

就在谁也说不清拿破仑与政府间的关系将如何发展的时候,他去法兰西学院作了一个报告,讲述苏伊士古运河的遗址,并展示了刻有象形文字的罗塞塔石碑。11月1日,政府举行国宴以庆祝马塞纳获得的胜利。波拿巴在哪里呢?他很可能不愿为战友的胜利庆祝!

当天晚上,他在吕西安那里与西哀士神父密谈。塔列朗终于设法让他与督政官中最聪明的一位联系上了。西哀士和波拿巴。一个再次发现了宪法,另一个再次发现了权力。这两个人相对而坐,他们在野心与才智上都棋逢对手。“是我让这个国家变得伟大。”将军说。“那是因为我们首先缔造了国家,使你有机会让它伟大。”神父反驳道。

他们商讨了有关政变的细节。到了那天,他们将散布谣言,说雅各宾党人正在阴谋夺权。元老院与五百人议会害怕之余,一定会把会议从巴黎移至圣克卢宫举行。“为了保险起见”,波拿巴还被任命为巴黎卫戍司令。西哀士已与迪科达成协议。至于另外三位督政官,可以通过劝说、威胁或贿赂等手段迫使他们辞职。巴拉斯会接受金钱的。戈伊埃怎么办?“快刀斩乱麻!用武力解散两院!”吕西安建议道。不过到了夜间,当拿破仑独处时,他又重新思考了整个计划:

“武力!四年前动用武力就已经很愚蠢了!看它会把我们引到什么地步!最高的艺术是维持合法的外衣。不用大炮,不用流血,也不需要逮捕谁,或打击什么政党,这就是最理想的政变之奥妙所在。不然,武力得到的政权最多能维持一年,然后又会出现问题。在经历了十年革命之后,共和国已经厌倦。共和国有如一个亚马孙女战士,多年来一直在吃力地保护自己,她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如今她只想投入一个强有力的男人的怀抱,让他来领导她。

我能信任西哀士吗?他那光秃的前额显得思虑重重。十年来,他创立了宪法,但他只是个理论家;他现在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将军,利用完之后一定会甩开我。我要是不回来,他就会与莫罗联手。我将利用这两个人。贝尔蒂埃、布里昂、缪拉、马尔蒙和勒克莱克,这几个人我可以完全信赖。吕西安忠实吗?暂时是可靠的。贝尔纳多特呢?他那敌意的眼神流露出他的真实想法,但他还不至于站到敌对的一方去。塔列朗呢?一个危险人物。也正因为这一点,我必须让他站在我这一边。穆兰?不能浪费时间了,巴黎的将军太多了。要小心!”

第二天晚上,他去塔列朗家,同这个阴谋家再次谈判。他们讨论了整个计划,一直谈到很晚。忽然,街上有响动。门口传来马蹄声,是巡逻兵!“波拿巴的脸色陡然发白,我想我也如此。”塔列朗后来写道。两人都以为他们将遭到逮捕,他们熄了灯,踮起脚尖来到走廊的窗边,想要看个究竟。虚惊一场!原来是酗酒者闹事,警察前来干预。两个密谋者总算松了口气。为什么督政府不把这两个可疑的人物加以逮捕呢?因为,波拿巴已经名声显赫,碰不得了!

11月6日,卢森堡宫举行宴会。波拿巴与莫罗都在被邀之列,莫罗被安排在贵宾席,这件事说明主人们对波拿巴的信任程度。而波拿巴也同样怀疑东道主们,他什么也不吃,只吃由一个心腹仆人递过来的鸡蛋与面包。半小时后,他中途告辞,回到他的同谋者那里,继续讨论如何把刚才招待他的那些人拉下马。第二天晚上,塔列朗、罗德雷和西哀士在波拿巴家用餐,需要拉拢过来的儒尔当和贝尔纳多特也应邀参加。餐后,他问儒尔当,会发生些什么事。这一简单的提问充分显示出当时危机的严重程度。两位从未亲切交谈过的将军相遇,相互盯视。“将发生什么事?”其中的一位将军问道,另一位则意味深长地紧握剑柄。现在,他们争取到了动摇者。同谋者们商定,在48小时内采取行动。亲信们的任务也已派定:缪拉、拉纳和马尔蒙负责通知三军军官;贝尔蒂埃则通知参谋总部。

吕西安负责掌握五百人院。他刚好当选为本月的议长,这是由于庆祝他哥哥回国而当选的。元老院的议长也是同谋者。印发开会通知单的会议仆从事先得到指示,要给某些人故意漏发通知。等到波拿巴被任命为巴黎卫戍司令,他就把杜伊勒利宫交给拉纳负责,将波旁宫交给缪拉把守。由约瑟芬邀请戈伊埃夫妇早上八点共进早餐。波拿巴则将与巴拉斯共进午餐,使他放松警惕。约瑟夫的任务是稳住他的连襟贝尔纳多特,即使不参加,至少也得保持缄默。罗德雷负责起草布告,他的儿子有个朋友是印刷工,他将秘密排字付印。

“当年刺杀恺撒的布鲁图的心境不够高尚吗?”波拿巴暗自思忖,“不过,说真的,我们倒也真想谋杀一个人——无政府主义!一个新的时代,一个新的世纪,竟然要用这种卑鄙可耻的手段来开创!军营生活要干净多了!”

19.“督政府已不存在了!”

11月9日清晨,浓雾笼罩着城市狭小的街道:法历雾月十八日到来了。波拿巴的住宅前有人在活动,军官们有的骑马,有的乘车而来。终于决定动手了吗?大部分军官们在意大利的时候就和他相识。他家中容纳不下这么多人,因而他们在花园中等候,顺便活动活动,讨论一下成败的机遇。人人活泼而又高兴,仿佛当年在莱茵河上。还是要保持安静,注意影响,不能让人说,穿制服的军官们这么早就活动起来了。一切进展顺利。信使们前来报告,证实一切已按计划在进行:两院在上午七时召开会议,他们不喜欢的议员并未接到通知。最先到的是同谋的朋友,达到法定人数后,吕西安在五百人院,他的同谋则在元老院,建议就任命拿破仑为巴黎卫戍司令一事进行投票。

信使来了!送来了委任状,盖有正式的公章!一切都绝对合法!这位将军与忠实的追随者同行。一切进行得有如在军营一样。扈从如云,他骑马招摇过市,市民对此惊讶不已,好在他们对政治已失去了兴趣。当年随拿破仑参加意大利战役的龙骑兵团未等团长下令,就来到玛德莱娜大道;其他的军官则追随着迪科和马尔蒙。马尔蒙很早就召集他们前来。正当他们准备为自己缺乏马匹而道歉时,马尔蒙已经把从一个跑马场借来的马匹送到他们面前了。

杜伊勒利宫的花园里十分拥挤。许多人仍留在马背上。不过,波拿巴下了马,进了元老院。他来到这个黑暗、陌生的大厅里,是为了向他所蔑视的那些人发表演说吗?为什么他不直接对着那个他即将摧毁的宪法宣誓呢?法律规定,被委任新职的将军应作宣誓。他想避开不履行这项手续。在讲坛上,他发言道:

“共和国面临覆灭的危险……你们已认识到这一点,并通过了一项法律去拯救它。在历史中,人们根本找不到束缚你们行动的理由或事例。没有一个时代可以与18世纪末相比,而在18世纪末,也没有任何时刻可以与现在相比……我们要的是一个建立在自由和平等之上的共和国。我们会得到它的。凭借一切自由之友的帮助,我将拯救这个共和国。以我个人以及我战友们的名义,我向你们发誓一定能做到!”

“我们发誓一定能做到!”从大厅洞开的门外传来的宣誓声,回荡耳际。议员们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动着身体。战友们是什么意思?但波拿巴已离开了大厅,他长舒了一口气,这些律师的眼睛,这些闪烁的眼镜!这些衰老的家伙!他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发言,简直像在阅兵场上训话,他们很反感他的语调。

到了外面,波拿巴再度上马,号召他的军队拯救共和国。这时他的语言和声音已完全不同了。吕西安送来了报告,已把五百人会议延迟到第二天。但是,这是什么意思?督政官们的卫队正往这里行进?他们是朋友还是敌人?“是西哀士派你们来的吗?”队长否认。两人都笑了。

实际上,脸色苍白的西哀士这时仍站在卢森堡宫门口。过去两个星期以来,我们聪明的神父一直在学习骑马。他曾幻想着能骑马率领卫队,与他的新同僚的部队会合,然后从马鞍上倾斜身子拥抱他们每一个人,在全世界的面前作出平等的姿态。可是,卫队没等他下令就出发了。队长把他们领到了杜伊勒利宫,他们骑的都是快马,神父根本追不上。无人关注、垂头丧气的西哀士只得乘着马车尾随其后,性格随和的督政官迪科坐在他身边。一个同谋就这样被人耍了,那么其他三个督政官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

穆兰用军人的观点来看待此事,他估计对手在杜伊勒利宫有八千兵力,而他的副官又告诉他,城里所有的重要据点都已落入波拿巴手里。于是,他给波拿巴写了封信,表示“随时听候阁下的吩咐”。

老实的戈伊埃待在家中,此时只能枉自咆哮发怒。虽然他认为上午八点的早餐邀请有点古怪,所以只让妻子应邀。此刻,戈伊埃夫人作为某种意义上的人质,正与约瑟芬一起饮茶,而波拿巴则正在欺骗她的丈夫,当然不是与他妻子偷情,而是窃取法兰西。当最早的消息传来时,戈伊埃忙着又把信息捎给同僚们,并召集他们举行会议。没有人应命前来,穆兰已经加入西哀士和迪科一伙了。而巴拉斯则说,他正在洗澡。

当塔列朗这个命运的使者拜访巴拉斯时,这位督政官正在刮胡子。看来他似乎要把这一整天时间都用在洗漱上。不过,在了解他底细的塔列朗的扫视下,他决定妥协,仅仅要求保障他的自由与安全。当他的秘书把这一要求告诉拿破仑时,将军在杜伊勒利宫的花园里,当众谴责这位秘书道:“你们都对法国做了什么?当初我留给你们的时候是多么好的局面!我给了你们和平,回来却只看到战争……你们对十万法国将士,我光荣的伙伴们又做了些什么?他们全都牺牲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三年内它会导致专制独裁!而我们要的是建立在平等和自由、宽容和道德之上的共和国!”

小秘书吓得瑟瑟发抖。实际上,波拿巴心里很平静,只是他认为当着这么多人,佯作义愤填膺,对他有好处。不出两个小时,全巴黎都会知道此事。

戈伊埃来了。他并不缺乏勇气,当面警告这位被卫队所簇拥的强权人物。戈伊埃提醒波拿巴对督政府应尽的义务。

“督政府已不存在了!”波拿巴吼道,“共和国形势危急,我要拯救它。西哀士、迪科、巴拉斯都已辞职。”就在他们谈话时,有人呈上穆兰的信。“你不是和穆兰是一伙的吗?不?你看,这是他的辞职书,你是最后一个,我想你也不会坚持太久。”

戈伊埃仍固执己见,出于对法律的执着而拒绝让步。他回到卢森堡宫,在那里,他和他的朋友被五百名士兵监视,直至一切结束。巴拉斯则在家中焦急地等候答复。要是波拿巴报复怎么办?约瑟芬又太任性乖张。塔列朗终于又来了,带来了通行证和一袋金币。至于那袋钱,谁也不知道巴拉斯是否收下,也可能塔列朗把这些当作使者的报酬,中饱私囊了。

就这样,共和国的五位首脑被波拿巴将军夺去了权柄。这还只是第一天。明天,在圣克卢宫,可能还要面临更大的麻烦。波拿巴的家里并不平静,吕西安始终参与此事,了解情况,他理直气壮地喊道:“整个事情本该在一天之内完成!你们给了他们太多的时间!五百人院已经在叫喊,他们被欺骗了!明天一切都不好说!我们必须派人去肃清两院,逮捕最危险的议员。”

没错,明天将会有种种的麻烦。贝尔纳多特就曾要求雅各宾党人任命他为反对派将军。“但是这些人都是懦夫!必须拘禁所有反对政变的将军!”波拿巴的同党和下属一再这样劝说他,但波拿巴仍然坚持维持合法的外衣:

“人们也许会说我害怕这些将军,但没有人有权控告我们不合法。不要党派,不动武力!全体人民必须经由他们代表的投票来参与决定国家大事。不要打内战!凡是以公民的血而开始的事业,最终只会落得可耻的下场!”

不过到了夜间,为了以防万一,波拿巴还是在床边放了把上了膛的手枪。

20.“别说了,将军,您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翌日清晨,街上车水马龙,望不到头的豪华马车和双轮小车,骑马者与步行者,都涌向圣克卢宫,好像去参加盛大的检阅活动。波拿巴也决定乘车而去,不骑马,也不要大群的随从以免惹人非议。在这件事情上,他已经决定始终坚守宪法的形式,直到宪法被废除的最后一刻。有谁能说昨天的事有任何违宪之处?出于安全的考虑,两院难道无权在城郊开会,并且委任一名新的巴黎卫戍司令吗?督政官们难道无权辞职吗?难道会有人硬要说,造成这次开会地点改变的雅各宾党危害之说,纯属子虚乌有吗?今天,两院将举行公开投票,修改宪法,任命三位临时掌权者。借用当年古罗马的头衔,他们可以称为“三巨头”,或者最好称为执政。然后,两院将休会。每件事不都是严格按法律程序走的吗?

但是议员们的观点却大不一样。他们像低垂的乌云,在这座偏僻的宫殿的山谷中来回穿行。他们争论形势,提出抗议。由于大厅需要临时修葺布置,会议直到下午一时才开始举行,他们有充分的时间酝酿他们的愤怒。

在面朝花园的一间小屋里,坐着三位明天将会成为执政的人。西哀士和迪科一直坐着,而第三位却不耐烦地来回踱步。他的亲信们则不时地进来汇报。他在想:“这些个文官效率真低!安排几张长椅竟要一个上午。议员们还要一一宣誓,我们的新兵可都是集体同声宣誓的,两分钟就可以结束!干吗我非得在这狭窄的后室里,等候那些律师在大厅里商量的结果,真是有失身份!”

这时,元老院在楼上的阿波罗厅集会,五百人院会议则在楼下橘厅举行。也有旁听的观众,都是可靠的人。在全体都宣誓之后,讨论终于开始了,吕西安是主席,负责主持会议。反对派理由充分,论证有力,赢得了越来越多的支持。发言者指责大厅外咄咄逼人的军队,他们高喊:“不要独裁!这个克伦威尔将给我们套上枷锁!”几乎所有的议员都鼓掌喝彩。后室里的人接到的汇报愈来愈不妙。军官们不耐烦了:“把这些人赶出去!外面有我们的军队!”

波拿巴的唯一答复就是冷冷的一瞥。他挂上佩剑,一声不响地上楼进入元老院会议厅。几个忠诚的亲信跟随其后,对主子的举动摇头不止。难道他又要像昨天一样,只发言而不开枪?议长既惊讶又好奇,让他登上讲坛。他今天应该会比昨天讲得好些吧?他今天应该能讲到点子上,而不只是长篇大论讲述自己了吧?

“昨天,我正安静地坐在家中,你们派人召我前来……而今天,我却受到众人的诽谤……自从我回国以来,各政党都在尽力争取我……元老院必须尽快做出决议。我不是阴谋家,你们了解我。难道我对国家的忠心还需要进一步证明吗?……反法联盟都未能击败我,难道我会在一小撮捣乱分子面前发抖?如果我是个狡猾的阴谋家,你们尽可以全部充当布鲁图的角色!”

全场是令人不安的骚动和微笑。为什么他只说话而不行动呢?他似乎并不清楚自己是在议会,而不是军营,因为他接着说道:“全法国都应该知道我们所经历的事情……每个政党都想利用这场危机,从中获利。每个政党都想把我拉到他们一边。而我却支持两院。如果你们犹豫不决,如果自由被倾覆,你们就必须对整个世界、对后人负责!”他说得愈来愈语无伦次。元老院的议员们围着讲坛,打断他的话,要他说出人名来。突然,他转过身来,向大门挥手,好像是在指示外面的部队。他似乎在寻找出口,对着那些看不见的士兵呼唤道:

“你们,我的同志们,我知道你们正团结在我的左右。举起你们的刺刀,我们曾用这些刺刀一起走向胜利,举起刺刀对准我胸膛吧!要是有哪个领外国津贴的议员敢宣称你们的将军为不受法律保护的人,那就用你们的雷霆之怒把他打得粉碎!战神和幸运女神与我同在……”

一阵哄堂大笑。这笑声会不会埋葬这位演讲者连同他的政变?终于,布里昂匆忙从后面走出来,扯扯他的胳膊,在他耳边低声说:“别说了,将军,您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他迅速跟着布里昂走出会场。一个忠于他的议员忙起来发言,尽量将此事搪塞过去。

到了大厅外,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他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乌云怎么会遮蔽了他敏锐的头脑?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他很冷静,作出的决定面面俱到,十分完善,有如光滑的大理石球面。为什么在决定一切的关键性时刻,他却智穷力竭了呢?

因为他长于下命令,统率人,而不知如何去请求。虽然他会奉承、恫吓、佯作迟疑、说谎,他在这方面的手法,远比他的谈判对手高明。但是,这一切背后却隐藏着他强硬的态度:如果我在对手那里得不到想要的东西,那我就用炮火说话。除了向人求情,除了承认并非自己所制定的法律以外,他什么都能忍受。他讲求秩序与合法性,但并非他创建秩序与法律以前的那种秩序与合法性!

他已经预见到,通过巨大的努力,他可以把这个国家引上正轨。在十年的动荡混乱后,他将重建国家秩序。没有人会由于出身卑微或贫穷而处于劣势,因为人人机会均等。可是今天在这个大厅里,这堆律师,十年来他们腐化堕落,老朽不堪,被宗派意识支配了头脑,被党派政治的尘垢所污染。就是这样一些人,他必须向他们请求,向他们发誓,恳请他们发发慈悲,赐予自己以及他人那早就属于他的权力。他手下的士兵就是他的权力,他们已经等不及要动手了。

在法兰西学院的时候,他可以安静地坐在学者中间,一边学习一边提问。但他对眼前的政体的情绪却缺乏了解,实际上他自以为已经获胜了。他给约瑟芬捎去信说一切进展顺利,同时向他的追随者们说了一些鼓舞的话。他很快又下楼去五百人院,准备把同样的戏剧再表演一遍。幸而他的朋友们很谨慎,采取了预防措施,派了四名士兵跟随他进入会场。这四个人都是彪形大汉,他们的忠心与体力完全可以信赖。

派人护卫,这并不符合他决心严格遵守议会规则的做法,但也顾不了这么多了。于是,在士兵的护卫下,他手持礼帽和马鞭,进入五百人院会议厅。“波拿巴!”听到喊声,所有人都马上转向门口看去。雅各宾党人喊道:“打倒暴君!大厅里有武器!把他干掉!”有些强壮的议员则扑过来打他,卫兵忙上前保护,把他护在中间,用他们的手臂和肩膀挡住愤怒的雅各宾党人的拳头。双方推推搡搡,扭打成团。大厅里一片混乱,人们的喊声、咒骂声响成一片——波拿巴与四个士兵正一步步地退向正门。总算出来了!在他的支持者的包围下,他却大失常态,站在门口,一时说不出话来。不过,很快他又恢复过来,走回后室。

在意大利战役中,有好几次,他率领士兵冒着炮火冲在最前线。在洛迪,他曾命悬一线,幸好得到救助。但是今天在这里,他第一次卷入了一场混乱的扭打中,既不能开枪,又不能拔刀。这样的情景,他在事业的末期还会遭遇到。在这种时刻,他根本不可能抽出剑来,因为他的对手手无寸铁,尽管实际上他们中的一些人是有武器的。而且如果使用武力的话,他这次政变的基本原则将会遭到彻底颠覆。

最终他不得不放弃这些原则。虽然他刚才躲过了那些人挥舞的拳头,但是他们的拳头却粉碎了他想坚持的原则和主张。有人对他动武了。他愤怒地在房里踱来踱去,他的自尊受到了伤害。愤怒中,他用手把自己的脸抓得流血。血?他马上就冷静下来。还有什么比这血更有用的东西?议会里竟有人企图谋杀!他必须将这展示给他的士兵看,让他们知道这些坏蛋是如何粗暴地对待巴黎卫戍司令的。是对方首先破坏了法律。这一借口使他摆脱了他自己确立的原则。

在五百人议会大厅里,吕西安则在为他而斗争。“剥夺他的公民权利!宣布他不受法律保护!”大多数议员都在这样喊。吕西安则用喊声和铃声来制止喧闹。徒劳无用。有人正式提议,就剥夺波拿巴公民权利一事投票表决——在革命的巴黎,每个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由于没有其他解决办法,今天负有捍卫法律和秩序之责的议会主席吕西安,大模大样地脱去议长的长袍,一怒冲出了会场。他高喊:“情况紧急!”

他看到哥哥正与部队在一起。波拿巴接到汇报,说要投票宣布剥夺他公民权利,顿时脸色发白。然后,他跑到窗前向部队喊道:“枪上膛!”然后他跑下楼来,骑上马,但很快注意到士兵们并无响应,他还没有完全掌控士兵。夜幕降临,大家都在静观事态的发展。吕西安出来了。他跳上马,和他的哥哥一起来到士兵面前。在栅栏外面,西哀士和迪科正坐在马车里朝这边观望,他们随时准备今天逃逸,或明天成为法国的统治者,就看形势如何发展。看来现在已是群龙无首。

只有吕西安抓住了时机。虽然是个新手,但他对士兵的讲话远胜过波拿巴对议员们的发言:

“士兵们!作为五百人院的议长,我谨告各位:在会场里,大多数人正受到一小撮手持武器的雅各宾党人的胁迫。这些无赖,他们拿了英国人的钱,竟敢宣布将你们两院委任的将军剥夺各项权利!他们实际上还想刺杀他!请看这伤痕!请用你们的刺刀来捍卫他吧,挡住他们的匕首,以便有关国家利益和安全的讨论得以和平进行。那些跟着我走到你们中间的人,才是真的议员!把其他待在里面的人统统赶出去!”

波拿巴紧咬嘴唇听着弟弟的发言。吕西安讲完后,轮到他说话了,他喊道:“任何敢于反抗的,杀!跟我来,我是战神——”吕西安害怕他再说话,向他嘘道:“看在上帝的份上,闭嘴!”

“波拿巴万岁!”士兵们喊道,因为他们把这一对兄弟看作是文武权威的结合,但是仍没有一个人行动。要是他们不即刻进军,一切都要完蛋!吕西安使出了最后一招。他很潇洒地夺过了一个军官的佩剑,对准兄长的胸膛,向士兵们说道:“我在这里庄严发誓,要是他胆敢威胁法兰西的自由,我就用剑刺穿我自己的哥哥!”

这句话收到了预期的效果。缪拉随即命令吹响总进军号,让士兵跟着他,并高声喊道:“小伙子们,把所有的暴徒都扔出会场!”终于,士兵们笑了!刺刀出鞘,但态度平和,未伤及一人就把敢于反抗的议员拉了出去。在微弱的光线下,全场骚动,议员们的红袍和四角帽与卫兵们的小帽混作一团。最后一批议员跳窗而逃。

同时,立了大功的吕西安忙上楼去了元老院,他大肆夸张地叙述了他哥哥如何受雅各宾党人的殴打。他劝诱惊惶失措的元老院任命三位执政,并一直开会到深夜。然后各位议员来到一家小酒店用餐,因为这时他们全都已经饥肠辘辘了。

当天夜里,议员中最可靠的一些人在圣克卢宫空旷的大厅里聚集。在烛光的照耀下,三十名留下代表法兰西人民的议员奉命投票。人家怎么说,他们就怎么投。大约有一百多位名流、漂亮女士和她们的情人,不无讥讽地目睹了这一午夜盛典。一切都顺利进行,社会普遍没有受到惊扰,无产阶级也平平静静。永不疲惫的吕西安坚持必须隆重庆祝这一政治弥撒。凌晨二时,在鼓乐声中,三位执政宣誓就职。“共和国万岁!”一些疲惫的声音喊道。

凌晨三时,执政波拿巴与布里昂一起驱车返回巴黎。他的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前面,一言不发。直到进了家门,约瑟芬也在场,他才开口:

“布里昂,今天我好像讲了一大堆蠢话?”

“是讲了不少,将军。”

“那些笨蛋快把我逼疯了,我不善于在公共场合讲话。”接着,他不谈政变,也不庆贺自己惊人的胜利,因为从明天起他将统治整个法国,他只提到了个人恩怨。这才是让他痛心的事情!

“贝尔纳多特那个家伙!他想出卖我!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很能左右他。我对他难道还不够好?你当时也在,你是知道的,真不该那么迁就他。他必须离开巴黎。只有这样才能抚平我受伤的心……晚安,布里昂。顺便说一句,明晚我们将睡到卢森堡宫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