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漫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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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故园

忆故园,又忆及环绕它的四围山峰。那是高接云霄的凤凰山脉,产名茶的处所;那是坪溪山脉,与潮安市相交壤;那是待诏山脉,传说宋帝昺奔走南方,抗拒元兵,曾经此地而由他钦赐这个名字。

峰峦处处有,山峰格外好观赏。朝雾晚霞山色朦胧,若隐若现,或如彩带绕山身,或如宝冠罩其头,晴明时如矗天芙蓉,风雨来时似海涛怒号奔流。

我夜间爱月,日间爱山。月只为鉴赏,清澈我的心灵。山不但可以鉴赏,更兼有实利可以资生活。

山利是无穷的。到现在尚有许多人以为只有造林就是振兴山利了。实则,山中可以种植许多种稻作物、油作物,尤其是水果类、竹类等等的最易收成与最切实于民生日用的植物。至于造林,除好木材之外,又可种食料或用料的树种,如栗、榛、椰、油棕、漆树、桐、龙眼、荔枝、橄榄之类。

例如竹属,满山是可以生长的。我在园中只辟出长不过二丈,宽度不过数尺的地方,种大竹于其中,十余年久,每年数月食竹笋食到饱。那大竹笋娇嫩爽口,切成细丝,比面条更有滋味,更富滋养。

说及水果种在山间比田园中更有出息。我县著名的柑橘,就种植在山谷。橄榄、香蕉、龙眼、荔枝,更适宜于山区的生长。我常想及现在的城市街旁的树木只在遮日与鉴赏,若能改种为水果树,同样取荫,而每年不知有若干的出息。

山间也可种稻作物,如山禾、畬谷、番薯、树薯等等。我曾在山头种山禾,它的米粒粉红色,如糯米一样的黏柔,比普通的大米好食得多。

我曾开了三大苗圃与七个山农场。那时极自信,极自豪地走到山头,遥目遍望诸山峰,口中常指它们叫出欢悦的声音:“山呵!我们征服你们了!”

究竟,这不过是个人的骄夸与梦想,一个人是不能够征服许多山谷的。我也曾发动本乡的群众,向十里内的山谷间去进攻。可惜那时的群众尚无组织,缺乏觉悟性,终被一二土劣所阻挠,而我个人的生产计划终于失败了。

故园是一片约六七亩的平地,是我先父租下预为我归家时之用。可是我虽满意我的“绿窝”,但每当独行山头,常想跳出到极远的山区,以扩大生存鉴赏的限界。现在我便到社会,到人间来扩展我的眼界,延伸我的生命!

我一生最爱月,我爱月比爱夜更热情。在乡间日落后,灯火全无,满天昏黄,只有月光是天上的蜡烛,也是人间光明的信号。

在“绿窝”故园时,最使人留恋的是每当晚鸦一群一阵地向高山归巢,那蛾眉月或团圆月在峰峦间浮现,我们一家人就到左近的清溪游泳。这条溪流乃由极近的大山谷所泻出的流水,便是清白无瑕的泉水,只要入其中浸淫一些时光,便觉凉入心脾,沁入肺腑。

细沙如毯,白沫似练,四围的山色由于山谷的构造不同,而有显明的和暗影的差别。我最乐是缓缓仰泳,那时面对月光,与波影一同摇摆互相徘徊。宛转的岸边,青绿的微波,月色与山光和这条溪流相合成为一幅静穆的图画,稚子娇娃,游泳呵,喧哗欢乐于其中,点缀成为图中的人物。故园中的玉兰与溪岸上我所种的千余株柑橘的花香,弥漫于溪流,于山间,于月光之下。

游罢归途,踯躅田畦,同唱山歌,入园时但见丛竹弄影,蕉叶舞姿,周围乡间静无声,但闻万籁齐鸣,蛩音唧唧,此中有虫名“地虎”在叫号,蚯蚓、水蛙嘈杂中具有一种和谐的音调,又有那些蛇,也叫出“嘶嘶”的微音。说到蛇,园内是极多种的,一种叫鸟蚊子的蛇,夜间就上树去偷蛋与食鸟;黄头娘,那样美丽,无害于人而有益于稼穑,便听任它们在园中自由行动。

明月射入小楼内,床榻都现出光辉,纵然困惰也睡不得了,只好睁开眼睛与月影共徘徊,有时又闻到那鸡寮中百余只鸡,雄的喔喔啼,不知不觉地进入睡乡。醒来,又是日光在山头、田间、园里,我们一日的动态又在开始了。

我爱月,爱山间的明月。我在巴黎常常避开街中的电光四射,独自静静地走到塞纳河边玩赏月华。

日光固然可爱,这只是在朝曦,在夕照,在冬寒的天气。至于月光,无论在何时何地何种气候都是可爱的。初三四的蛾眉月,以至于十五六的团圆月都是可爱的,以至于廿余的下弦月,也具有一种吸引人迷醉人的魔力。我永久永久地保存我儿童在读私塾时跟了母亲在日尚未出,月尚在山头依稀与多少晨星半明半灭时,起来背念“人之初”、“天地玄黄”那些情景。

“待月西厢下”的情趣已一去不复返了!唯有“云破,月来,花弄影”一些情趣尚永久永久地萦绕我心头。

当多样的水果上市时,小孩子们见了香蕉就说不如我们园所出的好;因为我们的又肥又软又香又甜,乃是在蕉株上让它充分成熟,成熟到蕉皮要自己离开蕉柄时才摘下,有时,蕉身已被禽鸟吃去了蕉弓大半,然后才知觉呢。当小孩吃到荔枝时,今年的糯米糍都丰收,真便宜,实在是一种好货,可是他们说这些“妃子笑”怎样能比我们园的“状元红”;“尚书怀”怎能比我们的“宰相黑”。我们园的荔枝一粒大如鹅蛋,肉又酥,酥到在嘴内跳舞!此地现在又大叫石峡龙眼顶呱呱了,但怎样能比我们园的槟榔种龙眼一粒比鸭蛋还要大,甜到比蜜一样,又够香味爽口呢!虽然番石榴一个也有五六两大,但我们园里的番石榴,一个大到一斤多,一到口内就自己粉化。总之,一切好水果,总是我们园的好,因为我们的果株,都是挑选最出名的种植起来呢。

这些回忆,使我不免引起许多对于故园的留恋。那些果株大概尚保存。我所最留恋的是那株玉兰,当花开时,香满数里内的乡里,人人都欢喜;那小池的莲荷,亭亭如盖。

我们的故园是名为“绿窝”,这个名是友人代起的。“绿窝”到今日已荒废了。我这个主人,一别已经五六年,它的模糊图形,只能依稀在我心目中存留;它的生产精神,永久存在我心头不灭。

回想我那十余年在故园的生活,又是快乐,又是懊悔。快乐是每日手执锄头把园地掘,手执剪子把果枝剪。每当柑花开,荔子结时,常到深夜尚徘徊于果丛中搜虫寻蝶。爱人伴随,稚子游玩,在小楼上,凉风明月,俨然自视为羲皇上人。可是我十余年的有用光阴也就这样被消磨了;只有看些书报,并未有系统地向学术进攻,连执笔也懒懒的,大半的时间为花木与家人所搅杂到不能开交。

绿窝!绿窝啊!你的倩影,你的美貌,一日一日地在我眼中模糊起来了!我想要回到你的怀抱,可是不必了。让我把你放在心中怀念,我只能和你在梦里相逢!

忆故园,又忆及我可爱的狗!它极壮健、极美丽、极柔顺。每当我外出归来,远远地就看到嗅到赶到欢迎我。当我来广州时,它似乎感觉到了,送到极远极远的山间,我屡次使它回园,而终于用威吓的手段,始使它垂头丧气归去。

忆故园,又忆及我的一大群的和平鸽!它们在檐前,在屋顶,在园的周遭,成群阵地在翱翔飞扬,但闻“区区、区区”和好的声音。我对它们向来是不甘杀食的,只是不时取食它们美丽可口的蛋粒。我们以为这样可以长久生存下去了,谁知我们那只恶猫——不咬鼠,只会偷食的,于夜间初则偷食其蛋,随后又乘它们在睡时袭击其身体,到我们已觉察时未免太迟了,鸽群已残害不堪,存的也已星散了。

我在初来园时,以为可以做到纯粹的隐居生活,自以为是“超阶级,超政治”的人物。究竟人不能全离开社会的。不久,孤园一变成为热闹的场所了。邻近甚且辽远的群众,有许多纠葛的事务都赶来园求救。首先是寡妇孀雌,为她们的翁姑叔伯所限制不能自由改嫁时,我都出力为她们解脱了。一些因赌钱将破家时,一些被强虏强人欺负时,一些被恶劣官吏蚕食时,一些房份、乡里的械斗,我可能为力时,都为他们出力排解。到此,尚说是隐居,真是名不副其实了。

在那时的国民党官僚都是贪婪的,他们对我有些忌惮,每当县长或专员到任时,通常来我园“拜访”,那班被欺凌的人们,就视我有一种“势力”,可以为他们作靠背。我也不能推却他们可怜的受欺压的惨状,每每为他们写些信件或直接向官府去求情。

又我在此时,开公路、办苗圃,行垦荒为农校的校长。在抗日时,我又为全县的抗战委员主任。在这时候,土匪们又常来光顾;他们的三个首领,都对我表示“好感”,所以尚不至于被绑票。又那些匪徒式的军队,对我尚有点忌惮,也尚使我能继续安居。好了,解放时期将快到了!那些英勇爱民的游击队,常时在夜间来我园访问,我对这些人万分同情,常嘱乡里人好好保护,接济他们的粮食,我乡里与左近的子弟也有许多人“上山”了。

总而言之,这个孤寂的故园,到后来变成一个奋斗的战场了。我想组织一个“农民党”,因为僻乡,少人帮助,而终于无成就。但由这些的事情看起来,我先前的孤高自赏,以为是“超阶级,超政治”的人物,都是自欺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