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悟说》概括的工夫四阶次
在儒学传统中,对修养工夫历程的完整描述最早见于《孟子·尽心下》:“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谓神。”后世学者大都认为这是一个由凡入圣、由低到高的修养阶次。梁漱溟先生极推崇的儒者伍观淇(字庸伯)先生认为,善、信为士人境界,美、大为贤人境界,圣、神为圣人境界。杜维明先生则将其对应于身、心、灵、神四层次,表示人格的修养“是一个连续过程中互相融贯的四度超升”:“善信”是“身心”的第二度超升,“美大”是“心灵”的第三度超升,而“圣神”则是“灵神”的第四度超升。伍、杜二先生对修养阶次的内容和阶段判释基本一致,这说明儒家修养工夫具有一定的阶次界定标准,尽管儒者们对此讨论不多。
在阳明学者中,有体道经验者不在少数,然对此进行较为系统的理论总结的,似乎只有阳明高足王龙溪。其《悟说》一文论述了体悟本心的工夫阶次:
君子之学,贵于得悟,悟门不开,无以征学。入悟有三:有从言而入者,有从静坐而入者,有从人情事变练习而入者。得于言者,谓之解悟,触发印正,未离言铨,譬之门外之宝,非己家珍;得于静坐者,谓之证悟,收摄保聚,犹有待于境,譬之浊水初澄,浊根尚在,才遇风波,易于淆动;得于练习者,谓之彻悟,摩砻锻炼,左右逢源,譬之湛体冷然,本来晶莹,愈震荡愈凝寂,不可得而澄淆也。根有大小,故蔽有浅深,而学有难易,及其成功一也。夫悟与迷对,不迷所以为悟也。百姓日用而不知,迷也;贤人日用而知,悟也;圣人亦日用而不知,忘也。学至于忘悟,其几矣乎!
龙溪指出体悟本心的三种工夫路径:从言而入的解悟、从静坐而入的证悟、从人情事变练习而入的彻悟。首先,从言而入的解悟未离言诠,是远离心体、尚在门外的。原因在于“从解悟而入,不离识神”,解悟所依凭的“识神”指形下经验意识。龙溪曾作《意识解》一文,对德性之知与经验意识有详细区分:
直心以动,自见天则,德性之知也。泥于意识,始乖始离。夫心本寂然,意则其应感之迹;知本浑然,识则其分别之影。万欲起于意,万缘生于识。意胜则心劣,识显则知隐。故圣学之要,莫先于绝意去识。
龙溪将理学中的德性之知与见闻之知的区分,分别名之以良知与意识(或知识),二者的差异在于,“知无起灭,识有能所;知无方体,识有区别”,良知是形上心体的直觉观照状态,“寂然浑然”是超越了一切经验世界之能所、分别的二元对待制约,故能“直心以动,自见天则”,达到对终极存有的整全把握。而经验意识是后天应感外物时形成的分别认识,是“托境仗缘而知”的“妄识”,不具本真性。对良知的解悟虽有助于吾人建立对本心的理解,然终属思维比量,“种种玄机解悟,皆成戏论”。故须“绝意去识”方能体证本心之现量境。
其次,就静坐证悟心体的路径而言,需要与外界保持隔离,犹如浊水初澄而心体自现,就静中呈现心体而谓之证悟。然“静坐者必有所藉,境静而心始静”,欲根未彻底根除,一遇外境则易于淆动,悟境不彻底。龙溪认为,究竟之悟应是于人情事变中锻炼心体之凝寂不动,动静一如,是为彻悟。其优胜处在于,“从人事练习而得者,忘言忘境,触处逢源,愈摇荡愈凝寂,始为彻悟,此正法眼藏也。”彻悟不再依赖“言诠”(解悟)“静境”(证悟)等有待条件,而是随时随处恒不离心体,到此方为体悟本心的正法眼藏、究竟工夫。
《悟说》工夫路径理论是龙溪的重要思想,不但在他与同道的书信往来中常以此品评学者所悟究竟与否,而且在徐阶《龙溪王先生传》、赵锦《龙溪王先生墓志铭》、丁宾《祭王龙溪先师》中均有引述,然诸家并未深探其详,亦未引起研究界重视。从此文的表达形式看,似乎是将三种工夫路径置于平列关系,差别只在每个人根器之大小、障蔽之深浅、工夫入路之难易而有不同选择,“及其成功一也”。即便是言诠所得的解悟,也不排除在日积月累的渐行途中发生由知带行、意识翻转之可能。然而不同路径的工夫效验显然是有高下差别的,“盖静坐所得倍于言传,练习所得倍于静坐”,每一路径伴随相应的体证境界:言诠所得为思维比量之解悟,静坐所得为心体呈现之证悟,练习所得为动静一如之彻悟,这是一个由浅入深、逐步递进的悟境。换言之,《悟说》所示既是三种通达本体的工夫路径,更可视为一个逐步递进的工夫阶次。此外,学者多未留意后文所述百姓之“迷”、贤人之“悟”、圣人之“忘”三个由低到高的精神境界与工夫阶次之间的关联性。显然,百姓之“迷”指尚未具备修身自觉、随气习牵连流转的凡夫状态,贤人指自觉从事修身实践的贤人君子,解悟、证悟、彻悟三阶次可容纳于贤人之“悟”的阶段,圣人之“忘”则指工夫操存熟练后脱略痕迹的无为化境,“学至于忘悟,其几矣乎!”彻悟之后尚有“忘悟”一环,指示天道与性命融释无二、大化流行的终极境界。如是,“解悟—证悟—彻悟—忘悟”构成由凡至圣逐步递进的完整工夫阶次,这在龙溪似乎是具有理论自觉的,因为《悟说》接下来的内容,即是以其师王阳明(守仁,1472—1528)为例的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