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煮酒:三国群雄的帅和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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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独狼吕布

“人中吕布,马中赤兔”,我们接着就来谈谈吕布。我们更熟悉小说中的吕布,谁都知道他是汉末三国头一号英雄。小时候与伙伴们玩三国游戏,大家都争着扮演这个人物,找一根破竹竿,持在手上就算吕布的方天画戟,挟在裆下就充吕布的赤兔宝马,嘴上“嗨嗨”乱叫。武功盖世的英雄,每一个中国男孩,都会本能地充满向往。

吕布(字奉先)“有勇无谋,轻于去就”,这是汉末时期的公论,但把吕布说成只知舞刀弄枪的泛泛武夫,又会妨碍我们近距离地看清此人。

我猜,正因为谁都自信能把吕布看得一清二楚,反而为这位弓马好手增加了一层历史迷雾,使我们有可能在某种“盖棺论定”的惰性思维支配下,懒得把他瞧真切些,就好像没人愿意费心去揣测猪八戒的内心世界,没有学者会将学术兴趣消耗在琢磨貂蝉的性心理上。潘光旦曾在挖掘冯小青“影恋”上做了大量极有心理学价值的工作,至于貂蝉,我们还是想想她有多么美吧,想想为什么月亮见了她都要暗叫惭愧吧。历史不是星空,我们手上也没有天文望远镜,可以把生活在一千八百年前的人物倏然挪近,像现代间谍卫星那样,使千百公里外的人物纤毫毕现。当《三国演义》的读者普遍接受了吕布乃“三国第一条好汉”的形象定型之后,他们也就无意间把吕布想得简单化了。好汉总是简单的,正如权臣总是诡谲的。但是,真实的吕布未必算一条好汉。

一个播乱者,他纯粹以好事者身份加入中原战团,并将战争的瘟疫撒向尘寰

汉末时期,会舞弄刀枪的大有人在,但他们通常只会充当将才,而非帅才。吕布帅才无几,但毕竟经常性地自领一支大军,在中原大地往来驰骤,东奔西走。这里是需要一些单靠武艺无法解释的东西的,也许就是一份雄霸之气,就像在项羽身上体现出来的那样,即使吕布与项羽无法等量齐观。因为,如果吕布只有一身惊世武功,他完全可以如许褚、典韦那样充当曹操手下的“樊哙”“恶来”,或像关羽、张飞那样,在刘备身后终日侍立,不知疲倦厌倦为何物。

然而,效忠或听命于谁这一点,吕布想都没想过,只知在沙场上一个劲地砍敌将的头,然后到主公面前接受奖赏,顺便让自己的头被主公亲昵地摸一下,这不是吕布的习惯。我们看他即使白门楼上被曹操活捉了,即使眼下三十六计,保命为上,他向曹操提出的“乞降”建议,仍然是关羽、张飞者流从来不敢向刘备开口的:“明公统辖步兵,我吕布为你带骑兵,何愁天下不平!”

作为对照,若干年后刘备要选拔一位镇守关中的大将,由于关羽已镇守荆州,所有人都认为该职位非张飞莫属,张飞也坚信不疑,但当刘备出人意外地擢拔了当时名头不振的牙门将魏延时,张飞出于对“哥哥”的无限忠诚,硬是吓得屁都没敢放。张飞后来对士卒的鞭挞越加凶狠,以至丢了性命,其心理起源除了与更年期狂躁有关外,是否还源自因魏延而起的恼羞成怒,也颇费思量。

吕布是与众不同的。汉末三国,除吕布之外,我们几乎可以发现一条规律:越是骁勇的武士,对主人越是忠诚。关羽、张飞、赵子龙之效忠刘备自不必说了,曹操手下最雄壮的两位武士,典韦为保护曹操而死,“虎侯”许褚据说无法承受曹操死亡带来的心理打击,竟至哭号着死去。我还不妨把该规律延伸,比如可以断言,水浒寨中最受不了宋公明大哥死去的,定是黑旋风李逵。我们共同的观感经验是:几乎每一个军阀或黑社会头目身边,都会站着几个誓死效忠的打手型人物。狼狗是犬类中最凶狠善战的,狼狗对主人也最忠诚。

但吕布不是一条狼狗,他身上没有多少狗性,他最不屑的,恰是像狗那样时刻揣摩主子心意;吕布是一条独狼。他给本来有可能成为自己亲家的袁术写的信,轻狂侮傲,极具独狼本色,道是:“布虽无勇,虎步淮南,一时之间,足下鼠窜寿春,无出头者。”联系到古人书信中常会有一些习惯性客套,吕布以虎自譬,将大名鼎鼎的袁术(还是自己的候选亲家)直斥为鼠辈,即使证明不了多少胆略,在坦诚上也一时无左。须知曹操、孔融等人骂袁术“冢中枯骨”,怎么说也得背着人家议论。

在出生地上,吕布与其他汉末人物也有明显不同。他出生于五原郡九原,约在今内蒙古包头西北,秦朝末期曾长期归匈奴所有,西汉元朔初期(约前128年以后)才重新得到设置。当地犷悍的风土人情与中原大异,大概还不时有狼群出没。吕布在致琅琊相萧建的信中,曾这样写道:“布,五原人也,去徐州五千余里,乃在天西北角,今不来共争天东南角。”换言之,在籍贯认同上,他自觉与别人保持疏离,在埋怨中原人将自己视为异己的同时,他也有一股将中原汉人视为“非我族类”的孤愤情绪。

不用说,吕布一度和刘备夹缠不清,像一对欢喜冤家,忽而推杯换盏,称兄道弟;忽而怒脸大翻,兵戈相向,原因正在于吕布私下将刘备引为同道。他对刘备可说一见如故,竟至请刘备坐在自己妻子床上,还让妻子对刘备敛衽行礼,自己则只管刘备叫“阿弟”。(这事到了罗贯中笔下,便引出张飞的勃然怒气来:“俺哥哥是金枝玉叶,你是何等人,敢称我哥哥为贤弟!你来,我和你斗三百合!”)“我和你都是边地人”,吕布对刘备这么说,意思是咱俩和他们中原人不是一路货。到处声称自己是“汉室宗亲”的刘备,听了不会高兴,但表面上仍与吕布“酌酒饮食”,所谓“外然之而内不悦”,正可见刘玄德的“玄”处。——刘备所在的涿郡与吕布的出生地,确实算得上毗邻。

读《三国志》,人们发现,吕布还略具文字功夫,不然,刺史丁原为骑都尉时,为什么要任吕布为主簿呢?主簿与参军虽同为要职,职责却是文官,典领文书,办理事务,大概相当于今天的秘书长。汉末最著名的主簿非陈琳、路粹莫属,两人后专充曹操手下刀笔吏,所呈之文,皆有华佗施药之效,可使曹操恼人的头痛病霍然而愈。这当然属曹操一流的佳话了。

若说丁原(字建阳)故意要为难吕布,存心用买椟还珠法糟践人才,使吕布无法在自己最擅长的岗位上人尽其才,一展身手,则又错怪了刺史大人。罗贯中在《三国演义》里说丁原为吕布义父,当非无中生有,史书里至少留下丁原对吕布“大见亲待”四字,供罗贯中驰骋想象。这样,我们便不得不提到一种可能性,即吕布先生除武略外也略有几分文韬,我发现只有结合这一点,吕布在江湖上的作为方能得到索解。《三国志》裴松之注引里曾载有几通吕布手札,上面我也略有摘引。我的阅读心得是:吕布言辞说理自有一套,虽没有多少花哨句子,但粗通文墨,则显而易见。

汉末三国时期的谋略老手实在太多了,吕布又很不幸地撞上那个也许竟可算中华两千年第一奸雄的大谋略家曹操,相形之下,吕布这点微末伎俩就只能贻笑大方,出乖露丑了。然平心而论,就说吕布的辕门射戟,在向他人展示“温侯神射世所稀”的后羿式神功之时,毕竟还抖搂了一点战术设计,使刘备、袁术两家暂时打不成架。想想,如此恃强好勇的武士,竟然还能处之泰然地自夸“我生来不喜欢争斗,劝和的兴趣倒浓厚得很”,吕布如果不是想幽上一默的话,八成就是想抖搂一点吕家谋略。

世上拳头最铁的前重量级拳王迈克尔·泰森,会在拳击台上突然返祖现象发作地咬断对手霍利菲尔德的耳朵,汉末时期武艺最高的“飞将”吕布,身上大概同样流淌着不绝如缕的兽性血脉。我相信最理解吕布的,便是与吕布有着同样血色素构成的董卓大人。董卓明知丁原与吕布关系非比寻常,却仍然撺掇他提着丁原的人头来见,而吕布竟然真的一切照办。这事匪夷所思。因为,换一个角度,只有疯子才会建议典韦去谋杀曹操,只有白痴才会要求张飞把刘备的头拿来,而董卓向吕布提出这个要求,却不仅只有董卓会提出,也只有吕布会照办,两人立刻草签一份父子关系证明,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有道是“虎毒不食子”,却未闻“虎毒不食父”,吕布后来又毫不犹豫地杀死义父董卓,当时就没有多少人大惊小怪。“义父”二字,原本只是满足修辞需要,焉可当真。

即使吕布与貂蝉之间有点爱情,也不像是值得讴歌的东西。《三国演义》中吕布娶貂蝉之前原已有妻严氏,纳貂蝉为妾后不久,又成了张豹的女婿。这位后来在张飞手下死于非命的张老汉,显然不是厉害角色,故吕布纳妾属政治婚姻的可能性不妨预先排除。杨玉环能使贵为九五之尊的唐玄宗李隆基不再移情别恋,视三千佳丽为无物,貂蝉却显然没能控住吕布的心猿意马,她的魅力仅止于当时使吕布甘冒乱伦之责,在风波亭外勾勾搭搭而已。何况,那是小说家言,作不得数。

吕布更为人不齿的婚外恋出现在裴松之注引的《英雄记》里:在白门楼上吕布一脸困惑地问曹操,为什么自己手下大将会在危难时期把自己卖了?曹操用下面这句话使吕布“默然”:“你老是背着自己的老婆,偷偷地和手下诸将的妻子上床,怎么还能指望他们为你效忠呢?”——我们知道曹操其实也喜欢搞女人,但“朋友妻,不可欺”这一条,好像还能遵守。

相形之下,吕布虽然迷恋战争游戏,却懒得打听游戏规则,他热衷于使自己成为一架战争机器,往来驰突,八面威风,《三国演义》中那句“吾怕谁来”,最能概括吕布的忤逆和张狂。为什么到了中原后吕布身边总有大量兵士追随,其中甚至还有极具才能的将才?我想,这八成与吕布的沙场魅力有关。

立于战阵前的吕布,天然就是一支伟大号角,常能使兵士获得敌忾之情,遂使勇气倍增。因主将的光彩而自豪,自古至今就是战士的常规心理,也正因此,后来在曹操手下成为一代名将的张辽,当时也甘愿接受吕布调遣。另一位颇具周亚夫之风的大将高顺,竟然对吕布忠诚到“头可断,血可流”的程度,亦足证吕布之名非属浪得。高顺明知吕布患有“不肯详思”的毛病,明知吕布对自己不愿重用,却仍然誓死效忠,原因只能从对吕布强烈的个人崇拜上去索解。

吕布不仅拥有雄壮的仪表,还握有一支极为高效的军队,马队尤其突出。当然,《三国演义》里大加渲染的吕布沙场之勇,不宜当真。两将在阵前奋勇厮杀,对英雄人物固然是一种解气的赞美,对古代战争艺术却是一种全面蔑视,好像军队人数、士气多寡、兵士素质、临场指挥等因素通通不重要,只要拥有一个怪兽级的厮杀好手,就能战无不胜。这当然绝无可能。两军摆开阵势之时,一将之勇根本无所施展,对方密集的箭阵可以把任何一个出阵邀战的敌将射成一张破网。何况,小说家笔下吕布的兵器方天画戟,原是一种仪式性兵器,极难舞弄,实战价值不高。事实上,只有在人数甚少且双方无法构建有效战斗序列的场合,个人之勇才可能起到决定性作用。《三国志·吕布传》注引《英雄记》,提到李傕、郭汜攻长安时,吕布率军出北门,对郭汜说:“咱俩可约退兵马,一决胜负。”郭汜一时头脑发热,遂被吕布用矛刺伤。吕布真实可考的沙场事迹,独此一项。也许,有此一项就足矣,正如关羽真实可考的沙场传奇,也只是斩了颜良,张飞真实可考的沙场事迹,甚至只是一声长坂桥边的怒吼,但关、张的千古英雄声名,已然千年不坏。超级英雄,无论古代还是现代,都只存在于艺术和民众想象中,他们只要一丁点儿调料,就能把英雄制造出来。民众对格斗英雄的狂热迷恋,就像一口沸腾的热锅,再糙粝的原料都会被烧成精神上的美味,进而啧啧赞叹。

其实,真正的英雄不在于一身蛮力,而在于性格。吕布是野性、率真的,也许在他那“妇女皆能挟弓而斗”(《资治通鉴》卷五十九)的家乡九原,不太有人把睡他人老婆当回事;也许在他的家乡,天性豪爽的牧民更推崇竞技场上的获胜者,就像古希腊人热爱奥林匹克大赛冠军一样;也许在他的家乡,依旧奉行着某种动物界的权威生成法则:统帅属于最会角力的家伙。然而,不拘形迹,让个性大开大合,虽是获致人格魅力的终南捷径,却也会预露凶兆。

他最好回去,回到属于自己的“天西北角”去。

时间在初平三年(192年)六月初一,这一天,他在长安城外勒住赤兔马,后面隐隐有追兵,那是李傕、郭汜。摆在吕布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条是一人一骑,回自己老家去;另一条是像当年出函谷关的秦兵,一路前进,杀向自己无比陌生、无限向往的中原大地。

他选择了后者。理由部分在于:他觉得自己是削除元凶董卓的大功臣,他隐约感到中原人正期待着自己援手。再说,临出逃前,司徒王允曾在青琐门外对他再三叮咛:“努力谢关东诸公,勤以国家为念!”想到王司徒充满遗嘱意味的声音,吕布陡生慷慨之气。鲨鱼有权拒绝窄小的鱼缸,是雄鹰必然会向往辽阔天空,既然体内的狼血汹汹不止,他当然会产生一种对于杀伐的强烈饥渴。何况,一个凑巧改变了历史的人,一般很难突然收住脚步,他根本不会想到自己对历史的改变,已然到此为止。

我们也不必对吕布多所苛求,想想此前就连德高望重的司徒王允都恁般不晓事,在除掉元恶董卓之后,根本不知道自己对汉室江山的贡献已点到为止,偏偏还要内杀名士,外迫穷寇,结果反弄得“城头变幻大王旗”起来……相较之下,吕布缺少点自知之明,也就不足为怪了。

他几乎单枪匹马、踉踉跄跄地独自杀向中原,这以后,整整六年,中原大地被一股骤然袭来的胡地野风刮得歪歪斜斜,血流如注。战争被赋予一种奇怪的节奏,战争的对象也突然变得影像模糊,至于说到战争的目的,我相信,即使胸怀大志的曹阿瞒,这时也不禁眯缝起原本不大的双眼,觉得难以把握了。那么多战争同时因吕布而起,而吕布为什么要挑起、卷入这些更像是游戏的战争之中,我想恐怕吕布本人都说不上个所以然来。

中原无吕布一州一郡一县,他完全像个搅局者,硬生生绰一支人见人怕的画戟闯将进来。中原的水更浑了,中原的城郭更低矮了,中原的百姓更遭罪了。因为吕布莫名所以的存在,不同利益集团开始倏分倏合,政治变得无信义可言,战争旋起旋落,轻率得简直就像麻将和了一圈又一圈。军阀豪强们每天都得重新审视自己的敌人,每天都得重新辨认自己的朋友。

吕布是一个播乱者,他纯粹以好事者身份加入中原战团,并由此将战争的瘟疫撒向尘寰。“吕布将士多暴横”,这显然不是袁绍一个人的观点。我怀疑吕布身上是否有一种希腊奥林匹亚诸神的脾性,他仅仅因为自己天赋的战神气质,而妄启刀兵,莽开杀戒。我怀疑,如果天下真的被吕布莫名其妙地打下,他是否反而会不知所措。王夫之《读通鉴论》曾如此概括吕布:“呜呼!布之恶无他,无恒而已。”并断言“吕布不死,天下无可定乱之机”。

唉,那个智慧过人的谋士贾诩,为什么不暂时离开李傕的营帐,偷偷跑到吕布身边,劝他远离纷争呢?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不是那句“历史容不得假设”的假正经格言,而是我们发现,贾诩,某种意义上与吕布乃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他天生不也是个捣蛋鬼吗?

那么就让我来假设一下吧,按照某种好莱坞模式,让我借助文字试着转转历史车轮。

我们且再次回到192年六月初一。时已黄昏,在长安城东六十里处,吕布在等朋友庞舒把自己遗落在城里的妻子貂蝉送来。乌鸦齐齐地向西飞去,带着那种令人生厌的鸦鸣,看样子是要去长安赴宴。吕布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刚才那场恶战的伤亡规模,觉得那边的尸体足够这些乌鸦吃不了撑着了。想到两位义父——丁原与董卓——先后死于自己之手,吕布突生一股厌恶之情。他厌恶了汉人之间争权夺利的勾当,他觉得自己不该介入这场寻找秦鹿的畋猎游戏。残阳如血,赤兔马在原地打转,这时,远方传来一道既幽怨又慷慨的音乐,是用吕布最为熟悉亲切的草原尺八吹奏出来的。我猜歌词大概是这样的:

 

天将暮兮云苍苍,

汉宫播越兮秋气扬,

不如回家兮牧牛羊。

 

吕布与庞舒郑重握手道别,托起貂蝉猛地上马,马蹄声脆,向着草原的方向,绝尘而去……

当然这是另一个故事,另一个可能比范蠡与西施泛舟湖上更为烟波浩渺的传奇,一个本该发生却从未发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