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帝国
告别帝国
我们的“本世纪”,是告别帝国的一百年。1900年,世纪伊始,义和团事件在北方爆发,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慈禧太后亡命出逃,“西狩”长安。尽管清朝是在十一年后崩溃的,但1900年中国人考虑的问题再也不是“清朝向何处去”而是“中国向何处去”,人们相信:告别帝制,建立宪政只是时间问题。
1900年7月26日下午,青年学者章太炎到上海沪西的张园开会,参与组织“中国议会”。会上他怒而反满,举刀“咔嚓”,当时当地,是中国第一根落地的辫子。随后的十年里,从上海到内地,从南方到北方,清国人的辫子纷纷落地。大清王朝,无可奈何花落去。1900年的张园故事,还有一个细节值得一提:章太炎剪辫子时非常冲动,甩掉了满人的马褂,赤膊短裤,一时没有合适的衣服换。仓促之间,他穿上朋友的一套西装。“会执友以欧罗巴衣笠至,乃急断发易服。”“改国号”“易服饰”本来是改朝换代的大事,马虎不得。“革命文豪”“民国元勋”的章太炎却是临时穿起借来的西装与满清帝国告别的。这正好象征着:20世纪的中国,变了。变得世界化,国际化,变得不再是帝国,同时也变得仓促慌乱。辛亥革命后,国号换成了章太炎拟定的“中华民国”。
但是,帝国的幽灵并没有马上散去。一百年的Republic,要向两千年的Empire告别,时间还不够。中华帝国在这一百年里骤然改制,从上到下,方方面面,确实很难适应。这是中国这一百年中进退失据,举止无措的主要原因。一百年里,我们像《活着》一样“活着”。我们曾恢复过帝制,曾领受“军政”“训政”,过过“新生活”,试过“大跃进”,闹过“文化大革命”,文化、政治、经济、习俗,不断改革,持续革命……忽而全民“咸与维新”,又忽而同声“万寿无疆”。两千年来,“吾日三省吾身”,曾经“慎独”,善于发现自我的中国人,变得严重依赖外部的新思想、新玩意儿来填充空虚。在20世纪的全球思想贸易中,中国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入超国。旧帝国的废园,成为各种新鲜“主义”的试验田。事后总结运动,每次都要控诉“始作俑者”的过错。可细究起来,无一次无有广大人群的积极参与。原因无他,发动者与参与者都是帝国的旧臣民,同好同恶,同急同迫而已。站在二千年的门槛审视我们的世纪,常常会发现:中国人的百年焦虑,百年浮躁,就是因为失落了帝国。
历史学家一直把世界上的两大帝国相提并论。公元前后,西方有罗马帝国,东方有秦汉帝国。范晔的《后汉书》,把这两大帝国称为“大秦”和“秦”:罗马帝国“其人民皆长大平正,有类中国,故谓之大秦”。伏尔泰和莱布尼茨也都说过,世界史上,真正称得上帝国的只有两个:他们的“罗马”,还有东方的“中国”。埃及、印度和波斯,固然也有帝国时代,但是近两千年里,他们都改换过文明,不能薪传自己的精神。世界上的“老大帝国”,只有罗马和中国有传人。两千年里,帝国一直是欧洲政治家的理想,而《马可波罗游记》传递给欧洲人的中国信息是理想中的理想。什么是帝国?13世纪,意大利人但丁写《论世界帝国》(De Monarchia),理想化地这样描述:世界帝国是应天命,由一个高贵民族统治其余民族,并能够充分发展人的智力,保证世界和平的大一统社会。但丁是文艺复兴时写《神曲》的诗人,过了这六百年,要是真有跨越时间的对话,现在的历史学家一定会对他说:这样的理想社会,无论在罗马,在中国都没有存在过。两千年来,帝国的政治是专制,帝国的文化是一元,帝国的经济是掠夺。帝国给人们带来的总是血与火。这一点,人类是在20世纪后半期才真正开始认清的。
中华帝国大约是比罗马帝国幸运。秦汉一统,完成了“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意识形态建立起来,幅员超过地中海沿岸的罗马帝国。随后,半胡人的李唐王朝从西部入主中原。唐代引进了印度和西域文明,但汉族文化并未因此衰落,反而还出现了“三教并立”的多元文化局面。看唐太宗李世民在朱雀大道前城楼上的那种得意:“天下英雄入吾彀中!”那一定也是“条条大道通长安”,万方来朝,山呼万岁的盛况。西望罗马,同一时期的罗马帝国已经在蛮族入侵下崩溃,城市里种地,进入衰退的中世纪。罗马的教皇不断联络西班牙、法国、德国的国王,企图重建“神圣罗马帝国”,都失败了。再以后是蒙元和满清入主中原。这一时期,中国的幅员世界最大,超过整个欧洲。况且,欧洲近代分裂为民族国家以后,陷入“战国”,文化、文字、宗教各立一套,一千年里打得不可开交。那时的中国人确实可以得意。没有意识到的是:“战国”以后,就是群雄并起,霸业完成。
中国人的天朝得意,维持到很晚。康熙把罗马天主教的耶稣会士招为“内廷供奉”,画画、修表、量地皮。乾隆一定要英国使臣马戛尔尼(George Macartney)跪身磕头。16世纪以后,中国人开始领略到葡萄牙、荷兰、西班牙等欧洲小国商人们的顽强坚硬。但是真正认识到欧洲已经崛起,一直要到19世纪临近结束。那时候,以大英帝国为首的法国、俄国、荷兰、葡萄牙、西班牙,个个都是除了本土之外,还有大量海外领地的殖民帝国。虽然欧洲没有重现罗马帝国,但“船坚炮利”的欧洲列强在全球各大洲,瓜分建立了各自的殖民帝国。俾斯麦边叹边骂:你们只给德国留下了天空。日本搭上欧洲列车,加入强权,也要在东亚分一杯羹。老大的中华帝国居然成了饕餮列强餐桌上的最后一道甜点,孙中山提出“振兴中华”时的急迫心情可想而知。
19、20世纪的中国人,遇到了一个误区。我们成功地告别了帝国,朝自由、民主的世界大势走,但我们的内心却还一直想光复一个比清朝更为荣耀的帝国。列强的侵略,造成了屈辱。但更多的屈辱,是我们自己的帝国心态引发的。百年中,我们要么是“颟顸无知”,要么“以暴易暴”。既失掉了“以德报怨”的儒家风范,也没有学会“据理力争”的万国公法。一百年前我们为义和团吃了大亏。一百年后我们还是没有学会Fair Play。还有足球教练向队员解说义和团对抗八国联军的激情,备战AC米兰队。千年以来,我们习惯于教导式地传播文明;这百年中,我们也学会了不断地接受别人的训导。但是我们还是缺乏平行地与人对话、沟通和竞争的能力,而这种能力是20世纪多元社会最为必需的。
20世纪的真正进步是全世界的民众一起拒绝“帝国理想”。政治家们开始严肃地处理两千年来的错误。一次大战后威尔逊在巴黎演讲,号召建立全球对话。二次大战后丘吉尔再次疾呼:霸业的灾难是无穷的,人类再也不应为各自的“帝国”而战了。1945年在旧金山费尔芒饭店签署的《联合国宪章》,是两千年来最重要的和平文献。此后,民族独立,各大殖民帝国瓦解。英国、法国等老的霸权甘愿退回二流国家,德国、日本等新的霸权受到本国和世界人民的严格看管。尽管有过叫人提心吊胆的“冷战”,但是终于没有酿成大战。半个多世纪,各国埋头技术进步、经济发展,已经成就了历史上少有的和平时期。
20世纪末的世界,已经和二千年的传统社会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信息、资本、市场、教育、人口、信仰、婚姻等各方面的全球化,令“编户齐民”式的传统的帝国形态完全失去意义。比较这一百年的首尾,我们发现:“驱除鞑虏”以后,未必就能够“恢复中华”。改朝换代的意义也不大,徒然地换换主义,换换主人。重建帝国更是已经被证明是妄人们的梦想。或许21世纪的中国能够走出新路。如果成功,它必定是借着世纪末的全球化浪潮,以开放的姿态、健全的理智、健康的心态,走到世界民族之林中去对话、竞争、合作。这样才能完成自己的爱国主义,才能成为多元文化大家庭中的重要成员,才能坦然地说:我们告别了帝国。
(原载《书城》,200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