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风者”宫崎骏:动画电影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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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论篇

‘捕风者’宫崎骏

本章所要论述的,只有一个问题——“谁是宫崎骏?”

类似“大师”、“巨匠”一类的桂冠已经因过度泛滥而显得鄙俗。因此,我试图从一个新鲜的视角去叙述宫崎骏,而且还要体现出对他的认识和领悟。这样,我选择了“捕风”这个关键词。

在我看来,宫崎骏是一个“捕风者”,而且是这个世界上最卓越的“捕风者”,至少在艺术领域是这样的。所以,也不妨称他为一名“捕风艺术家”。

以“捕风者”对宫崎骏做介绍和界定,这个想法可能有些过于大胆和出格。因为,在当今的社会体系内,并没有“捕风”这种职业分工。而且,乍听起来,“捕风”似乎并非一个褒义词。在汉语里,“捕风捉影”常被用于比喻那些没有事实依据的言行。

然而,这些都不妨碍我将在此做出的论证——宫崎骏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捕风者”。

“捕风”的动画制作

1963年,宫崎骏从学习院大学毕业后进入东映动画公司,正式成为一名动画师,到2013年整整50个年头。2013年9月,他面对海内外两百多家媒体,正式宣布今后将退出长篇动画电影的制作。当然,他表示退出的只是极度耗时、耗力的长篇制作,因为在他看来,自己73岁的年纪已经无法胜任长篇制作的巨大工作量。而动画制作的工作,用他自己的话说,早已成为他的生存方式,有生之年都不会放弃。宫崎骏是一个为“动画”艺术而生的人。

关于“动画”创作属于怎样的一种技术性、艺术性的工作,一般说来常见的学院派定义,是“绘画形式”加“逐格拍摄”。可是,我愿意把它说得更为形象和直观一些。在我看来,“动画”创作就是用画笔去“捕风捉影”,在一张白纸上“无中生有”。这样说不仅直观,似乎也更能触及“动画”的本质。

“动画”(animated film、animation)一词的词源是拉丁语的anima,有气息、灵魂之意。原始印欧语中的接头词an-,即是气息、风的意思。希腊语中的“风”,就是Άνεμος(anemos)。因此,animation的本意,就是“吹入气息”、“赋予生命”,使一张张静止的画面通过联结而活动起来,展示动态的自然。而自然界的气息便是“风”。《庄子·齐物论》中有言:“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大块噫气”即自然的呼吸,“风”体现着自然界的存在和奥秘。以展示动感为使命的动画艺术,其天职就是为静止之物“赋予生命”,不单是绘形,而且要赋魂。因此,“捕风”重于一切。

在20世纪获得全面发展而走向鼎盛的电影艺术,对其本质手法以“捉影”来概括,盖亦不失精准。能够捕捉影像的电影,早期在中国即被称为“影戏”。“捕风捉影”必定曾是人类的千年梦想,只因难于实现,这个词才成为对无稽之谈的比喻。但是,20世纪的机械技术不仅使之成为可能,而且“捕风捉影”的艺术形式,已经成为现代大众化综合艺术的无可争议的代表。

对“捕风”的玄机,宫崎骏是最有感悟的。他在宣布引退的记者见面会上,回顾自己在从事动画行业之初,就觉察到“动画制作是一件窥探世界奥秘的工作。动画制作让你体会到,在风的流动,人的动作、表情、眼神、身体肌肉的运动中,有这个世界的秘密。当我领悟到这一点后,有段时期我感到自己选择的工作是那样的深奥,那样值得去做”。

参观过三鹰之森吉卜力美术馆的人,都会看到一个展示动画片原理的“动起来的房间”里陈列的电动装置小窗“我最喜欢走”(图1)。在那个木制小窗里,云朵、树木、花草、风车都在风的吹拂下随风而动,展示着动态。《龙猫》中的小米大步走在这个运动着的世界里。在这组风景中,还能够看到一架摄影机。这个电动装置所用以说明的,就是“风”所带来的“动态”世界的捕捉,是动画艺术最本源的动机。

如果上述关于动画创作的要义在于“捕风”的说法可以成立的话,那么毫无疑问,作为一名动画师、即“捕风”之人,宫崎骏所取得的成绩是同时代中最优秀的。

图1 引自《三鹰之森吉卜力美术馆图录》(第三版),公益财团法人德间纪念动画文化财团,2012年6月。

日本当代“捕风捉影”的艺术领域的杰出人物,动画界有手塚治虫,电影界有黑泽明。但获得了“国民性”认可,同时取得了巨大商业成功的,宫崎骏则是绝无仅有的一位。截至2014年,列日本电影票房前六位的电影作品中,只有占据第五位的是一部真人出演的故事片(《跳跃的大搜查线2 封锁彩虹桥》173.5亿日元),其余5部作品,竟然全部是宫崎骏导演的动画片。依次为第一位《千与千寻》(304亿日元),第二位《哈尔的移动城堡》(196亿日元),第三位《幽灵公主》(193亿日元),第四位《悬崖上的金鱼姬》(155亿日元),第六位《起风了》(120亿日元)。

仅就日本国内电影市场而言,在票房收入、观影人数等数据方面,宫崎骏一个人就战胜了美国强大的梦工厂好莱坞。宫崎骏的作品进入国际影坛创下的一个奇迹,是《千与千寻》荣获2002年第52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金熊奖,这是动画片首次在世界三大国际电影节上摘取最佳电影作品大奖。一年之后,《千与千寻》摘取了第75届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奖。2005年第62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将终身成就奖颁发给宫崎骏,宫崎骏由此获得了任何一个动画片导演都未曾享有过的国际声望。

宫崎骏的“捕风”主题

一名动画作家运用每秒24格的画面,会去捕捉怎样的一个世界?对于这个根本性问题,宫崎骏的作品具有极大的示范性和启示意义。

如果说动画(animated film、animation)以显现anima(气息、灵魂)的存在为使命,那么,宫崎骏是自觉追求动画艺术本质属性的动画人。之所以这样说,有两层原因。其一,是他明确表示过,对“灵魂”的显现和探寻是他永远不曾改变的动画主题宫崎骏在《对于灵魂最重要的是什么?》(2002年度国际交流基金奖获奖致辞原稿,引自《折返点1997—2008》,岩波书店,2008年7月)中写道:“‘灵魂是什么?'‘对灵魂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这是我们一直不变的动画主题,也是必须用作品回答的问题。”;其二,他的作品所表达的最基本的世界观之一,就是天下万物皆有灵魂的“万物有灵”论(animism),或称为“泛神论”的世界认识。再现世界的“气息”,敬畏一切自然神灵—这正是宫崎骏动画片的精神核心。

自然界的生命力,通过最普遍的方式让人感受到其存在的,就是风。风既是自然的呼吸,也是神意的表达。在宫崎骏的世界里,“捕风”绝不止于一个抽象之说,而是他一以贯之的作品主题吉卜力工作室出品的纪录片《〈幽灵公主〉是这样诞生的》(1997年)中就将宫崎骏称为“风的作家”,而且专门介绍了在《幽灵公主》的创作中,宫崎骏如何运用体内“生风”的画面表现,展示人物的心理世界。。使他成为日本“国民作家”的首部作品,是1984年制作完成的《风之谷》这一见解参考了立花隆的《前人未涉足的巨大世界、娜乌西卡》,该文收录于吉卜力工作室与文春文库合编的“吉卜力的教科书”《风之谷的娜乌西卡》(文艺春秋社,2013年4月)。。这部作品的成功,催生了以“热风”(Ghibli)为名的“吉卜力工作室”,该工作室至今已有整整30年的历史。2013年宫崎骏推出长篇动画收山之作《起风了》,也是以“风”为题。宫崎骏和吉卜力工作室的30年,风雨兼程,“追风”的脚步从未停下。

宫崎骏的动画作品,为观影者展示诱人乡愁的田园般的风景,再现具有厚重历史感的风物,描摹令人神往的想象空间的风土,刻画个性鲜明的出场人物的风骨……他的影像世界“风行天下”,无所不包。其作品具有卓绝的画面表现力,和远超一般动画片的质感和厚度。而且,非凡的创造力似乎永无枯竭,每一部新作必定有自我超越,必定展现新的风格、新的风貌。

他用作品营造出不胜枚举的奇幻世界:王虫、腐海、天空之城、龙猫、黑煤球、树精、麒麟神、无面怪、金鱼姬……这些以画笔凭虚造像、随意赋形的现实之外的空想生命,蔚为大观,自成体系。它们的存在,打通了现实和梦幻的界限,展示出“泛神论”式的、万物有灵(animism)的奇景。因此,在他的作品里,老屋搬来新主人后黑煤球会悄悄搬家,新搬迁来的一家人会虔敬地向近邻的大樟树敬礼,姐姐找不到失踪的妹妹时会得到猫巴士的帮助,娜乌西卡可以用意念和王虫交流,飞行石可以托举起空中坠落的希塔,桑把白狼神视为自己的母亲,阿席达卡受到来自野猪神的诅咒,河神在浴场净身之后会留下砂金表示感谢,5岁男孩会为金鱼姬回到海里而流泪……一个个故事中人神共处的世界,是宫崎骏以万物有灵的视点,对我们所处的自然界存在原理做出的形象化诠释。而人神共生的世界中,全部生灵与魔法都来自“风”的馈赠。“风动虫生”,“风化万物”。宫崎骏卓越的创造力所营造出来的,是一个“风”的世界。

描绘了“风”的世界的代表作,当属《风之谷》。这部如今被认为“改写了动画概念”的作品,几乎是对“风”与“人类”关系的一部系统性阐述。人类建构的庞大的产业文明毁灭千年后,瘴气污染的世界里,清风能否再次吹起,让人类获得重生?娜乌西卡居住的村落“风之谷”由于海风的吹拂和护佑,免于受释放瘴气的腐海的侵蚀,守住了一块生存的家园。村落里大大小小的风车不停转动,是“风之谷”生命延续的象征。风的吹拂是生存的先决条件,因此,对于一个新生儿的由衷祝愿,便是“愿他(她)一生有好风相伴”。

宫崎骏说这部影片最大的主题,就是要表现人与自然的关系,为此,必须把“风”和“空气”的存在,通过动感传达出来高畑勋、宫崎骏对谈《关于电影〈风之谷〉的基本设定》,收录于吉卜力工作室、文春文库编“吉卜力的教科书”《风之谷的娜乌西卡》。。影片的主人公娜乌西卡,堪称动画银幕上出现的第一个“驭风”者和“呼风”之人影片《风之谷》的海报上,对娜乌西卡人物特质的说明是:“爱树木、懂虫语的呼风振翅之人……”片中对娜乌西卡使用了“驭风者”(風使ぃ)一词。

图2 引自Film Comic《风之谷》①,德间书店,2003年10月。

在《风之谷》片头的背景画面里,宫崎骏独具匠心地以“风神”形象对娜乌西卡的人物特性做出隐喻性提示(图2)。这段挂毯风格的画面传达了影片故事背景,概述了“七日之火”毁灭产业文明的“风之谷”前史,并表达出对“风神”重新降临、为世界带来新生的期待。

《风之谷》之后的《天空之城》的片头背景画面,运用铜版画风格的动画,浓缩地再现了人类文明史的演进过程,将“风神”视作润化万物之神和推动人类文明演进的原始动力(图3)。风神的气息吹动风车,借助自然之力的人类,逐渐以机械发明取代自然动力,加大开发自然的脚步,迎来高度发达的机械文明时代,人类发明的各种飞行器开始飞上天空。风车的发明和使用,是人类迈出开发自然的第一步,人类的技术文明由此肇始。在这一意义上,帆船、列车、飞机等一切人类机械的技术发明和应用,都是借用自然之力的“风车”开启的技术造物实践的延续。

图3 引自吉卜力编辑部编The Art of Laputa,德间书店,1986年11月。

如是以“捕风”为线索进行论证和考查,我们可以进一步解释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在宫崎骏的作品中,为什么“飞行”会成为不可取代的主题,为什么他塑造的人物以“擅飞”为特色?

“驭风术”的文明反思

宫崎骏的作品为何多以“飞行”为主题?他塑造的人物为何“擅飞”?对此,不妨通过以下两点来解释。其一,是他意欲在自己的作品中导入“风”的视点,从超越地平线的角度俯瞰自己身处的世界。其二,便是由于宫崎骏对人类古往今来的“驭风之术”抱有超级强烈的兴趣。

宫崎骏作品里刻画出的“擅飞”之人,从“驭风者”娜乌西卡、魔女琪琪、“红猪”波鲁克到“魔法师”哈尔,他们的“驭风术”从滑翔翼、扫帚到水陆两用机、魔法的空中行走,可谓千变万化,千奇百怪。甚至龙猫站在一直旋转的陀螺上,都能直上云霄。以旋转的陀螺作为飞行器,恐怕根本不符合飞行原理,但在宫崎骏式的奇幻世界里表现出来,就带有不容争辩的说服力。

出自“红猪”波鲁克之口的一句金言是——“不会飞的猪,仅仅是一头猪而已。”尽管他的前僚友告诫他“即便会飞,猪也还是一头猪”。一头“会飞”(技艺高超的水陆两用飞机的驾驶员)的猪的价值,到底是大于一头猪还是等于一头猪?这听起来似乎像一个玩笑式的语言游戏或无解的悖论,然而,波鲁克的那句金言,强调出“驭风”者自身的骄傲,仅此,完全可以入选宫崎骏作品中最令人回味的台词。对波鲁克而言,飞行意味着在一个低俗世界里保持高昂的理想主义。

如果再举一例宫崎骏作品中经典而隽永的台词的话,那么,这一句出现在《龙猫》的主人公小月和小米的梦境中。姐妹二人在一个月圆之夜,梦到龙猫带着她们让刚种下的树籽瞬间成长为参天巨树,然后,她们高兴地跳到龙猫身上。手撑雨伞、脚踩飞转陀螺的龙猫,带着她们在满月的夜空里飞驰,小月兴奋地对妹妹说:“小米,我们变成了风!”(图4)飞行,就是要化身为“风”,与“风”合为一体。宫崎骏在他的奇幻世界里,为每个人在童年都曾拥有过的变成“风”飞翔的梦想,赋予了充满童趣和诗意的画面。

图4 引自吉卜力编辑部The Art of Totoro,德间书店,1989年8月。

当然,飞行主题的表现,并非总是洋溢着童真与浪漫。对于人类的“驭风术”发展中凝结的技术文明史,宫崎骏持有鲜明的批判态度。他自幼成长于父亲和伯父共同经营的飞机制造厂,迷恋各种型号的飞机模型,但对飞机被应用于军事用途、特别是成为杀戮武器深恶痛绝。《风之谷》、《天空之城》、《红猪》、《哈尔的移动城堡》、《起风了》等动画作品,包括只在三鹰之森吉卜力美术馆放映过的短片《空想的天空与机械》,展示了从古到今各种虚虚实实的飞行器,而其中不乏沦为战争工具的面目狰狞、相貌丑陋的飞行器。只有在远离战争的背景之下,宫崎骏描绘的“飞行”才如天马行空,酣畅淋漓。骑扫帚飞行的13岁魔女琪琪的故事(《魔女宅急便》),设定在没有发生过世界大战的20世纪前半叶的欧洲。而年代设定相近,却以处于“一战”与“二战”之间的意大利为舞台的《红猪》,讲述的则是主人公逃离战争、抵制战争的飞行故事。

有史以来流传最广、发行量最大的一部世界级童话出自一名飞行员之手,那就是法国作家安东尼·德·圣埃克絮佩里于1942年写成的《小王子》。圣埃克絮佩里也是宫崎骏十分喜爱的作家,当1998年新潮文库出版其随笔集《人类的大地》时,宫崎骏为该书撰写了题为《空中的牺牲》的解读,这篇文章鲜明地体现出宫崎骏的“飞行”史观。

他在文章的开篇便感叹道:“人类做出的事情过于残暴。对于20世纪初刚问世不久的飞行器,人类倾注了才能、野心、劳力、资材,未曾被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而击退,同时付出了坠落、死亡、破产的代价。这一发明时而受到称赞、时而备受嘲笑。但是仅仅在十年之后,飞行器便成为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中的主角。”宫崎骏说:“越是爱读圣埃克絮佩里的作品,喜爱与他同时代的飞行员,就越觉得应该冷静地重新认识飞行器的历史。对于从羸弱的少年时代就迷上飞机的我来说,那份动机里包含了未成熟的对于力量和速度的渴求。想到此,我便从飞行器的历史中,看到了无法用空中的浪漫、征服天空一类的辞藻所掩饰的人类的悲哀。”“飞机的历史是凶暴的,然而,我却喜爱读飞行员的故事。不去辩解其中的理由,那一定是因为我自己的体内有凶暴的东西。”

文中设问:“如果人类至今还没有征服天空,高空中的云峰仍然是属于孩子们心底的憧憬之处,世界又将是一幅怎样的图景?制造出飞行器之后,得到的和失去的到底哪个更多?这一点不禁让人深思。”最后,宫崎骏提议人类在签署了《全面禁止杀伤人员地雷公约》之后,应该认真思考彻底禁止在战争中使用飞行器,他将这个建议称作“对进步、速度持有怀疑态度,生活在(世界已成为)蚂蚁之坟墓时代里的一只白蚁的妄想”。

宫崎骏的“妄想”或许在现实中难以立刻实现,但他对人类“驭风术”演进史的洞察和反思,却是一份重要的精神财富。最新作品《起风了》,正是通过对一名飞机设计师的塑造,揭示裹挟了飞机发展史的战争暴力的作品。

在《天空之城》中,依靠“飞行石”悬浮起来的天空之城“拉普达”虽然凝聚了高度的技术文明,却因背离了“植根大地,与风共存”的古训,最终只能陨落。当希塔和巴斯念出让天空之城毁灭的咒语,所有人力之物轰然倾颓、坠落,只留下巨树繁茂根系的“拉普达”向太空飘去。这个故事结尾,暗示了走向极致的机械化“驭风术”的末日,具有强烈的文明批判色彩。

“风信”传递者

“捕风者”需随时观察风向、测定风量,因此是最了解世界动向之人。志在捕风的宫崎骏,有意识地承担了“风信”传递者的责任,读时代之风,传递“风音”。

时代的动向,是宫崎骏每一部作品的基本出发点。他要表达的永远是对世界的认知和对时代的思考。他的动画片具备高度的趣味性和娱乐性,商业价值自不待言;但娱乐性、商业性等等,永远是他的艺术表达所派生出来的附属物而已。其作品的真正价值,在于艺术性和思想性的兼容。宫崎骏是一个用动画思考的“思想者”。岩波书店出版的两大厚本的宫崎骏文集《出发点1979—1996》、《折返点1997—2008》,不仅是他的动画创作历程的记录,更是他的思想轨迹的纪年式记录。

惊人的读书量,使他视野宏阔、思考深邃。在每一部作品背后,都有对各个领域知识养分的广泛汲取作为支撑。《龙猫》与植物学家中尾佐助的照叶林文明论、《幽灵公主》与历史学家网野善彦的日本中世史观,都有着理论基础方面的关联性。《天空之城》与《格列佛游记》,《悬崖上的金鱼姬》与安徒生、小川未明的童话构成了对话性的文本关系。日本文学家夏目漱石和堀田善卫的著作,是宫崎骏常年放在案头的文学读物。2011年,他应岩波书店之邀,从岩波少年文库迄今出版的400多本儿童读物中,选取了50本必读之书,逐册撰写了推荐语宫崎骏著《通往书籍的门扉--谈岩波少年文库》,岩波书店,2011年10月。。这50本读物从《日本灵异记》到《爱丽丝历险记》,从《西游记》到《海底两万里》,囊括了古今东西的优秀儿童读物。新作《起风了》更是广泛引用了文学家堀辰雄、立原道造、托马斯·曼、赫尔曼·黑塞、音乐家舒伯特、画家莫奈的不胜枚举的文艺作品。“从众多的领域——历史、文学、美术、音乐、电影加上电视、漫画……从所有东西中接受着影响,但又不受任何束缚。”宫崎骏《对于灵魂最重要的是什么?》(2002年度国际交流基金奖获奖致辞原稿),收录于《折返点 1997-2008》,岩波书店,2008年7月。宫崎骏的动画创作,以一切有价值的文化遗产为资源,汲取精髓,为我所用,挥洒自如,已臻化境。

宫崎骏和制片人铃木敏夫共同主导的吉卜力工作室,是一个不过300余人的小型动画制作公司,却形成了独自的企业文化。这个工作室发行的月刊《热风》拥有很多热心读者。仅看该杂志近一年来企划的专辑就有“全球一体化企业与避税区”、“食品”、“人口减少的社会”、“宪法改正”、“是否还需要东京?”、“日本的现在”等等。一个小型动画制作公司,如此密切关注重大社会议题,可以窥见吉卜力对自身社会责任的自觉意识。

宫崎骏的每一部作品,都与创作年代的时代背景,构成紧密的对应关系——《风之谷》与冷战时期的核竞赛,《龙猫》与城市扩大化、农村过疏化,《红猪》与海湾战争、南斯拉夫内战,《幽灵公主》与阪神大地震、奥姆真理教地铁沙林事件,《千与千寻》与日本“失去的10年”及世纪转折点,《哈尔的移动城堡》与伊拉克战争,《起风了》与日本政治右翼化等等。宫崎骏创作的立足点,永远是对当下的观察和思索。因而,他的作品在日本当代文化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那么,宫崎骏的作品为日本社会带来过怎样的影响?这里可以举出大约10年前日本承办的爱知世博会为例。2005年举办的爱知世博会以“自然的睿智”为主题,呼吁保护环境,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这次世博会的主题与理念,实际上继承了1980年代以来宫崎骏创作的多部动画作品的主题。随着《风之谷》、《龙猫》、《幽灵公主》等作品深入人心,影片所倡导的环境保护主义、与自然共生的意识,获得了日本社会的广泛认同。对爱知世博会的主题、理念方面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在以展示和夸耀技术开发成果为主流的世博会历史上,试图摆脱技术发展史观,强调“自然的睿智”、追求与自然共生的爱知世博会,具有创新与转型的标志性意义。

图5 引自Ghibli Roman Album《龙猫》,德间书店,2001年11月。

爱知世博会的主办方曾经力邀宫崎骏的吉卜力工作室参与博览会的规划和场馆设计,但因吉卜力工作室人员有限,无法全力配合。最后,以吉卜力工作室为世博会建造《龙猫》中的“小月与小米之家”(图5)作为特别出展场馆的方式实现了合作。严格按照传统工艺建造的“小月与小米之家”,成为该届博览会最受欢迎的场馆之一。世博会落幕后,这一建筑也被永久保留了下来。

理想主义者的“捕风”之境

在某种语境下,“捕风”也可以作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理想主义之喻。耽于一个主观的幻象,追求已没落的不合时宜的高迈理想。当事人为自己的理想主义奋不顾身,但在旁人看来未免荒唐可笑。在这一点上,“追风”、“捕风”的宫崎骏和手持长矛大战风车的堂吉诃德,似乎有相通之处。

从刚一入道的年轻时代起,宫崎骏超人的工作能力就为同事所惊叹。在参与高畑勋执导的《阿尔卑斯山的少女》时,他曾经创下每周创作300个镜头的原画的纪录。长年以来,他形成了独一无二的创作方法。那就是先绘制出影片主要场景的“印象画稿”,再逐步确定人物角色和故事结构,有了明晰的总体框架之后,再创作分镜头剧本,全部分镜头剧本都独自一人完成。

他的每部电影平均1500个镜头,需要300名工作人员花上大约两年时间才能制作完成参见《宫崎骏特辑〈起风了〉1000天的记录》(2013年8月26日NHK综合频道播放),后收录为“Professional工作的流仪特别篇”《宫崎骏的工作》DVD,NHK出版,2014年6月。。他对根据分镜头剧本创作出的每一帧原画、动画,都要仔细检查、亲自修改。每部作品约16万张画稿,全部一一过目,逐张修改。而影片结尾的分镜头剧本,总是要在最后制作阶段,经过反复推敲后才拿出来。宫崎骏全程介入整个创作流程与环节,一人负责修改所有原画和动画,目前在吉卜力之外,很少有动画导演有能力和精力采用这种超人般的工作方式。也因此,宫崎骏的创作具有极为鲜明的作者性。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已经不能像创作《风之谷》时那样几乎不眠不休地每天工作18个小时、每周只回家两次了。体力的下降,使他坐在桌前的时间逐渐减少。他总感叹时间紧迫、去日无多,恨不得长绳系日,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创作时间。在创作《幽灵公主》时,他拿画笔的手因严重腱鞘炎贴满了膏药。他开玩笑说一个人一生能画的线是有限度的,比如绕地球七周半,而自己画出的线恐怕已经超出好多倍了。《幽灵公主》完成后,他就宣布过退出长篇制作,可后来他收回了自己的话,又坚持了17年,奉献出《千与千寻》这样的世纪之作。而且《幽灵公主》创下的14.4万张的作画纪录,也被《哈尔的移动城堡》的14.8万张、《悬崖上的金鱼姬》的17万张所连续刷新。多年前,他使用铅笔时的运笔力度就已大为减弱,已经无法使用硬芯铅笔,只能使用5B的超软性铅笔作画。

为了创作作品,他总是把自己逼入绝境,不断挖掘自己的意识深层。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打开大脑的盖子”,“在自己脑子里垂钓”。NHK对《悬崖上的金鱼姬》和《起风了》的制作过程进行了跟踪拍摄,记录下他为创作而倾尽全部心力、挑战体力极限、严苛要求自己的艰辛历程。

宫崎骏上世纪80年代的作品赢得了广泛的受众,可谓老幼咸宜。21世纪以后的创作,随着宫崎骏步入老境,其作品的门槛逐渐抬高。这也和他有意识地追求“技术上难度更高”或者“不为常人所通俗理解的作品”有关同注8。。后期作品虽然在观赏性、表现力方面丝毫未减,但寓言化的表现手法往往有艰涩之处。如果没有相应的知识积累,想窥探其作品堂奥,就变得异常困难。对他的作品“有意思,但是看不懂”之类的观感渐渐增多。

在新作《起风了》中,“风”依然是无可争议的主角;不过这部影片中的“风”,象征的是一个树欲静而风不止的艰难时代的狂风与悲风。在日本昭和时期最黑暗的凄风苦雨年代里,飞机设计师堀越二郎与“如风一般美丽”(片尾处卡普罗尼之语)的菜穗子的生离死别具有一股凄美的震撼力。菜穗子是宫崎骏作品中第一个在影片里死去的女主人公,宫崎骏在影片试映会上,第一次为自己的作品而流泪。

2013年的日本,也是山雨欲来、狂风怒号。《起风了》因为以昭和时期日本的战争为题材而倍显敏感。影片上映前后,宫崎骏在《热风》反对修宪的特辑(图6)中旗帜鲜明地反对修改和平宪法,主张和平解决和邻国的领土纠纷2013年7月号《热风》“宪法改正”特辑刊出的文章包括:宫崎骏《修改宪法,岂有此理》、铃木敏夫《向世界传达宪法九条》、儿童作家中川李枝子《恐怖的战争》、高畑勋《60年来和平之重大》。发行后在读者中引起强烈反响,提供给各书店免费发放的8000册旋即告罄,于是吉卜力工作室在网页上公开了特辑文章的电子版。;又在面对韩国媒体的见面会上,明确表示日本政府应该对慰安妇问题负责。一时间日本网络上,草根民粹到处谩骂宫崎骏是“反日”的“卖国贼”。

图6 《热风》2013年“宪法改正”特辑

图7 Professional工作的流仪特别篇”《宫崎骏的工作》DVD,NHK出版,2014年6月。

《起风了》虽然是2013年日本票房最高的电影作品,获得了当年度日本电影学院奖最佳动画片奖;但在那一年《电影旬报》专家评选的“日本电影十佳影片”中,仅名列第7位,这与上世纪80年代《风之谷》、《龙猫》、《魔女宅急便》连续获得各年度“十佳影片”榜首的宫崎骏动画全盛期,以及《千与千寻》席卷日本国内所有电影奖项的鼎盛期,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日本文化界和评论界,似乎已经失去了正视和评价这部作品的勇气和能力。宫崎骏被称为日本“最后的国民作家”酒井信《最后的国民作家宫崎骏》,文艺春秋出版社,2008年10月。,但也同所有走在时代前沿的思想者一样,需要忍受“捕风者”的痛苦和孤独。NHK派专人拍摄他的作品创作过程时,宫崎骏写给拍摄者的一句话是:“你该记录的,是我隐藏起来的绝望的深渊。”“Professional工作的流仪特别篇”《宫崎骏的工作》DVD,NHK出版,2014年6月。(图7)

近年来,宫崎骏在接受采访时,频频引用《旧约圣经》里《传道书》中的一句话自勉:“凡你手所当做的事要尽力去做。”他必然知道,《传道书》中最核心的两个词,是“虚空”和“捕风”。传道者的最经典的一句名言是:“日光之下所做的一切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捕风”的空灵之感,反而更像是从事动画创作五十年的宫崎骏已达到“物我两忘”的至真至纯之境。

宫崎骏创作的立足点,是对现代文明及大量消费型社会的批判和反思,而动画电影正是在机械文明的高度发展中诞生出来的艺术门类,他的作品也必然成为大量消费社会的商品文化的一部分。宫崎骏自己对此有着深刻的自省。他说“自己的根本,是对现代文明的巨大的质疑”,“我们动画人也是大量消费文化中的一员,这是我们的宿命般的巨大矛盾,永远威胁着我们的存在”。《对于灵魂最重要的是什么?》(2002年度国际交流基金奖获奖致辞原稿)。

在最新作品《起风了》的故事里,宫崎骏将翱翔于天际的人类飞行梦想,表现为一个“被诅咒的梦想”,因为“飞机背负了充当杀戮与破坏的工具的宿命”。影片里关于“飞机”设计的表现,很大程度上也是宫崎骏对自己职业的自喻。他曾明确表达过,动画创作其实也是一个“被诅咒的梦想”:


飞机设计家、机械设计师这样的人,不论他怎样认为那个时候他所做的事是善的,但因为在时代的风化之中,充当了机械文明的帮手,都不可能是无罪的。因为他的梦想,就是被诅咒了的。动画电影也是一样。如今人类的梦想,基本上都属于被诅咒的梦想。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梦想美丽、但却受到诅咒的有很多很多。砂田麻美导演《梦与疯狂的王国》DVD,Walt Disney Company (Japan) Ltd., 2014年5月。


这是最好的“捕风师”对自身天职做出的根本性的质疑和自我否定。

宫崎骏改写了动画片的历史。如果没有他的存在,动画片作为一个艺术门类,可能无法获得目前的地位与荣光。他对动画片的贡献,提升了动画电影的高度,开掘了动画电影的深度,填充了动画电影的厚度。至于在动画之外,他的作品还能改变什么,或许如《传道书》所说,“捕风”师的工作也如“日光下所做的一切事”,尽如“捕风”。已经74岁的宫崎骏在他有生之年,一定还会将“尽力”“捕风”作为当做之事。

2013年9月,宫崎骏在东京召开记者见面会,正式宣布“我的长篇动画时代已经结束”。但由他本人撰写、事先分发给记者的“引退辞”的第一句话是:“我还想至少再工作十年。”同注14。

《龙猫》是海内外最受欢迎的宫崎骏作品之一。这部影片中有一首宫崎骏自己作词的以“风”为题的主题曲。歌中唱道:“森林深处生出的风,用无形的手轻抚着麦穗,也吹拂着你的发丝,一掠而过。那是你奔赴遥远之地的风的路标,是赠送给你独自启程的发饰。”歌曲的名字叫《风的通道》。

宫崎骏用一部又一部动画影片所搭建起来的,正是这样一条“风的通道”。这是一名“捕风者”最可引以为荣的成就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