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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志与凡高

张承志是我所认识的作家中少有的对文字色彩表达孜孜以求者。他早期发表于1981年的一个短篇小说就叫《绿夜》,用文字刻意堆砌一种凝重得使天地间无法分割的绿色,以它浸洇人物的恩怨情感。1985年他专门发表一篇文章叫《美文的沙漠》,认为作为母语的美文不可翻译,好的小说一定应该是美文。此文在当时曾引起广泛关注。至于何谓美文,张承志是看不起明清小品那种美丽的轻薄的,他期望的是一种色彩中饱含、骚动、喷薄着的张力。应该是这一年,他与凡高相遇,这是他作为学者身份到日本参与东北亚历史研究回国之后。这一年他先写了短篇小说《残月》,叙述一个虔诚老教徒在一次晚祷中的思绪流动。在老人眼中,夜寺在崇高的黑色围困之中有明亮成鲜黄色的灯光泻出,灯光喷涌下满寺变成金黄。这篇小说发稿后我去找他约稿,他说小说结构就来自一个夜寺的意象,这夜寺蹲在黑黝黝的山影之中,顶着一弯青铜月牙。他给我看这样一幅挂在墙上的他自己并不成熟的油画。我想到的是凡高的《夜间咖啡馆》:蓝色天幕上星星犹如银色花朵,咖啡馆整个就是要流出来的鲜黄色。而在给他弟弟提奥的信上,凡高曾这样描述一个场景:“榆树梢在夜晚的天空上显出一排黑影,在这些屋顶上,只有一颗孤独的星。”那时候张承志就迷醉在这样的画面意象中,他给我的小说是《九座宫殿》,描写一个西北汉子与一个考古队员同时进沙漠去寻找传说中的宫殿。那画面近处是龟裂的土地,远处是波浪般起伏的白色沙丘,白色沙丘的蜃气中是蓝琉璃的宫殿。在凡高的画里,前景的土地同样常常被厚重的色彩所龟裂,凡高当然最喜欢透明的蓝与喷薄而出的黄的对比。

在这样的前提下,张承志1987年去德国又去美国,回来连着写了三篇令我感动的散文。《禁锢的火焰色》记他在这两个国家寻找到凡高24幅作品的狂喜。在我们还没有深入体会凡高的时候,他感受《向日葵》是“类似砍断了头鲜血纵横”、“强烈刺激官能的爆炸般的鲜黄、浓黄、金黄”;感受《阿尔景色》是“深黑的浓重蓝紫”;感受色彩最斑斓的《花原》是“火焰在明媚阳光下的变幻七彩”,“右角小屋是他的宫殿,满开的黄色向日葵是他爱情的信物,浓密深绿的橄榄丛是他的伤疼和强力,左角遥遥的丝柏是他伟大的遗嘱。他是这花原的君王,他掩饰不住泼洒涂抹下了他的高贵品质。”而感受《星夜》是“火焰在这里不仅是笔触和用色,所有色彩在这里绝对自由了”。“黑油彩急速涂抹的丝柏剧烈地窜冒着黑火焰,压垮一切地宣布着他的伟大遗言,在这浓重的火焰流淌色彩奔腾中,科学的宇宙失败了,神秘的世界开始统治,鲜黄和橙红的火球在滚滚疾行的蓝云中闪烁。”《黑火焰树》记他称为凡高“伟大遗嘱”的丝柏,称它是“寄托神性与残忍美的”“凝固的火焰”,“不屈放纵地螺旋拧扭,全部愤怒与抒情的节奏又被满幅沉重的深蓝锁住”,“对抗的全部力量都强悍地涌动着,但对抗不在今天”。《绿风土》记美国科罗拉多印地安人旧地,与凡高无关。但他描写那里的景色,“骄阳残酷地高悬着,烤得痛苦狰狞的绿血绿膏缓缓融开,印地安人的悬崖石屋在巨大的石缝里静静卧着,空无一人,我感到一种绝望的坚强。”他说,凡高在这里他活不到37岁。

1987年时我读到的凡高只是那个美国人斯通那本愚蠢的《渴望生活》,这本演绎了大量拙劣对话组成的传记中译本在我们中曾畅销了几十万册,成为大家的可怜启蒙。我是后来直到读到凡高给他弟弟提奥的全部通信,才真正听到了他那些触目惊心的油画的呼吸。其实凡高的触目惊心是在1888年他37岁之后才诞生,他真正令人惊叹的艺术生命其实只有3年。在1888年他到阿尔之前,比如1887年的《树林与草丛》,还是那种纯正而美丽的绿。1888年,他的颜色突然就如爆炸一般,有了明亮到眩目的那种厚积。从《花原》、《海景》到《向日葵》,明亮到极限就成了《播种的人》——麦田上火炉般的天空,刺目的太阳,近景的地真像是在画布上犁出来的。我常想,这一年年底他的精神病发作,可能就因为他的精神难以承受这样的色彩压力。1889年他住进圣雷米精神病院,由此诞生了色彩更为冲突的《丝柏》与《星夜》。他说:“丝柏具有类似埃及方尖碑的线条与比例美,它的绿有崇高的气质,它是阳光中的一块黑斑。”然后就是1890年,在自杀前的两个月,他画了80多幅画,开始反复强调被恐怖的深蓝天空压迫得很黄、很亮的麦田。到了《麦田上空的乌鸦》,他把自己全部投掷在那大片延展、无边无际的金黄色中。他的躯体无法再支持越来越沉重的精神,他无法阻止它离他而去,融化而成《奥维尔风景》里那种凝固。他说,秋天使一切都变得更严峻与宁静。

我曾经与张承志讨论过,他认为凡高的情感浓度决定了他所感知到自然的颜色厚度,而这厚度的累积决定了他会依照一种神秘力量的指引,投身雄浑深厚神圣的母体,在那里把一切世俗变成圣洁。而崇高与圣洁拥抱了他那些颜色,才使它们变得那么高贵。

凡高死于1890年7月29日,7月27日他给弟弟提奥写了最后一封信。开枪自杀后他等待着他亲爱的提奥来到他身边,两人整整守候一天后才平静地死去。我最喜欢他最后的——用尽了全身力量的《麦田上空的乌鸦》。

在对凡高的伟大崇拜中,张承志用三年时间,到1990年写成了他最重要的《心灵史》。

(2003.0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