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彼岸之花
所以我要说,密码破译实在是用的巧劲,用的是智慧而非纯粹重复式计算,笨拙的数字演算……一个成功的密码破译者,一个密码破译大师,除了扎实的数学功底外,还要敢于猜,敢于想,甚至是敢于赌!
军统站密码破译办公室里,沁梅对着面前一大叠纸上的密密麻麻数字发愣。
没想到破译密码是这样一种苦差事。再难的数学题都有题目,解题思路,解题步骤,解题方案等可循规律,而这些密码数字呢,简直是一串串、一行行的杂乱无章的小精灵在自己眼前飞舞。她已经演算了无数遍,脑子里还是一堆乱麻全无头绪。
她回头望望坐在自己旁边办公桌前的同事井媛媛,也是一副愁容莫展的神情。
“媛媛,你那里有思路了吗?”
“哪里会有啊?一点头绪都没有呢!”
“这些密码练习题,也许,根本就无解呢。哼!这个楚天舒,不会在故意整人吧?”沁梅又开始皱着小鼻子吸冷气了。
“不会吧……楚长官教得很认真,耐心解答各种问题,再说了,咱们是代表警备师来接受培训的,他没理由整咱们吧?”
“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哼!”沁梅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句,虽然她心里也未必认可自己的这份“偏见”。
她起身转了几圈,又探头到隔壁套间看了一眼,小芮在埋头写什么东西,而最里头那个房间——楚天舒的办公室门紧闭着。
她走到井媛媛面前,咬着手里的铅笔,忽然说道:“有了!咱们干脆来个笨办法,实打实地演算一遍,你负责前半部分,我负责后半部分,然后咱俩再对到一起,不信不出结果!”
“啊,这样行吗?楚长官貌似最讨厌这样,他说过要使巧劲,破译密码者都是‘听风者’,要善于捕风捉影,从蛛丝马迹中发现设密者的思想,让一切现出原形……”
井媛媛是个年轻的女中尉,戴着一副秀气的银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睁得好大,在认真重复着楚天舒对她们的“谆谆教诲”。
沁梅一撇嘴:“你对他的话倒是奉若神明。”
“人家是长官,又是教官……”
“他是军统站的长官,又不是咱们警备师的长官!”沁梅不由分说,将一沓演算纸交到她手中:“咱们快开始吧,不然今天作业真的做不完了!”井媛媛性子随和,只好依了她。
沁梅手中笔走如飞,在演算着一个个数字习题,耳边莫名其妙回响着这两天那家伙给她们讲课时的声音。
“提起密码技术,人们常常和隐写墨水、袖珍照相机、胶片、发报机、收报机等谍报装备、技术相联系。密码技术源远流长,和人类历史上的各种军政斗争密不可分。只要人类的各个社会集团之间还存在各种破坏性对抗,密码技术就永远不会消亡。”
“有人千方百计不想让人知道他跟人说了些什么,就有人偏想知道。在这一行中,密码编码和密码破译永远针锋相对。”
“数学和密码学关系紧密,没有坚实的数学功底是干不了破译这一行的。所以密码界会有这种说法——现代密码学家通常也是理论数学家。而且我私下以为,密码破译领域埋葬的数学天才可能比其他领域都多!”
记得那个家伙讲到这里,竟然孩子气的搔搔头发,露出童真般的笑容。
沁梅当时就顶撞道:“楚长官,你该不是在说自己吧?”
“不,不,当然不是!”那个家伙忙慌乱地辩解,脸颊飞红,两道生动的眉毛拧成了可爱的形状。
近距离和某人接触,竟发现他有时候真的有种无法言说的孩子气,很纯净羞涩的感觉,和以往自己对他的印象有所不同。
他当时怯怯瞄自己一眼的神情也很可笑,沁梅就莫名地心软了下来,不忍心继续用话呛他。
那个家伙就是机敏过人,似乎看出沁梅那微弱得几乎难以辨别出来的认同感,于是又讨好地对她笑笑,投桃报李地讲起了一个让沁梅感兴趣的话题。
“说到这里,我想起了一个人,是郭少尉很关心的人物,咱们国家知名的密码破译专家池步洲。”他的嘴角上弯,两弯细长的眼睛里溢满笑意。
“池先生简直是我的偶像啊,作为中统局机关唯一的留日学生,抗战中他回到国内,被编入总务组机密二股,专门负责侦收破译日军密电码。他成功的破译了许多日军高级密码,为抗战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不仅委员长对他是青睐有加,他的才华让美国情报高层都赞许不已,而那时的他,还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
沁梅手里不停歇地演算着习题,脑海里都是那天楚天舒生动的讲述——用那种魅惑人的舒缓悠扬的男中音,还有他那张充满崇拜、敬仰微笑的生动的颜。
“他通过统计发现收到的日军密电,基本是英文字母、数字、日文的混合体,字符与字符紧密连接,多为(MY、HL、GI……);经过进一步的统计分析,发现这样的英文双字组正好有十组,极可能代表着0—9的10个数字。根据这一发现,他做了一个大胆的猜想:他将这十组假设的数字代码使用频率最高的MY定为‘1’,把频率最低的GI定为‘9’……这样一份天才的猜想,让他的破译工作从‘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困境走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佳境。所以我要说,密码破译实在是一巧破千钧,用得是智慧而非纯粹重复的笨拙的数字演算。一个成功的密码破译者,一位密码破译大师,除了扎实的数学功底外,还要敢于猜,敢于想,甚至是敢于赌!”
想到这里,沁梅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笔,有点犹疑的样子。片刻,她歪着头想了想,又潇洒一甩头:“没办法,谁让我们不是成功的密码破译者,更不是大师呢……”
不一会,两人的演算纸就小山般堆积起来,桌子、凳子都不够用了。沁梅想出法子,将两人的办公桌拼到一起,将资料分门别类地一字排开,再将演算稿纸从桌上、椅子上,一直铺到了地下。
所以等楚天舒从外边进来,途经她们办公室时,就看到这样蔚为壮观的情景:桌子上、椅子上、地上,铺满了资料、本子、书籍、笔、尺子和各色演算纸。
两个年轻姑娘更是形色狼狈、疲惫不堪:井媛媛的头发蓬乱着,眼镜半挂在鼻梁上,军装领子都歪斜着;沁梅更是夸张,军装上衣被脱了扔在一边,军衬衣的袖子高高挽起,一副摩拳擦掌的模样;原本黑瀑布般的齐刘海被汗水“冲刷”成乱草样,脸色绯红,小小的圆鼻头上挂满晶亮的汗珠。
楚天舒进门瞬间的浏览,已知端底。此刻他忍住笑,在屋里巡视了一番,又故意仔细夸张地看看两人,点头:“原来真的是我这两个刻苦努力的学生啊?我还以为自己进错了门呢!”
“楚长官,您在说什么?”井媛媛一脸天真的不解。
楚天舒倒是满脸认真状:“这哪里还是军统电讯科破译室,分明是城隍庙啊?”
沁梅知道这家伙又没好话,就鼓着眼看他,并不接话。
“城隍庙?”井媛媛不解其故。
“难道不是?”楚天舒神色如常,丝毫看不出是在调侃:“这一堆堆、一摊摊的,不像是在摆摊设点吗?你们不像是城隍庙里杂货店的伙计吗?”
井媛媛和沁梅的脸都红了,不同的是,前者羞愧地低了头,后者却偷偷白了那家伙一眼。
楚天舒貌似统统没看到的神情,转身进了里间。
“我们该怎么办?要不要先收起来?楚长官一向强调办公室整洁的。”井媛媛怯生生地问沁梅。
“用不着!我估计就快结束了,破解之门正向咱们缓缓打开!”沁梅看看腕上的表:“今天中午不吃饭了,一定把这几步算完!我还不信了?我发誓……”
“你不用急着发誓!如此这般让人同情的勤学苦算下去,到明天中午时分,也得不出任何结果!”一个悠扬洒脱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却原来那家伙没走远,楚天舒从里间探身出来,对两人揶揄笑着。
“啊?”井媛媛很沮丧。
“那就没办法了!这个错在你,并不在我们!”沁梅依旧斗志昂扬地喊道。
那家伙果然绷不住,又踱步进来:“愿闻其详。”
沁梅振振有词:“你是留美博士、数学专家,技高一筹,才学八斗,而我们不过是初中水平的低级学步者,这如何是对等的关系?你设密,我们解密,几乎是地球到月亮距离的差距呢!”
她盯着高傲的教官,眼也不眨地倔强抵抗:“何况,术业有专攻,我郭沁梅毫不讳言,自己就是个数学盲!当学生时,数学对我来说,就是一只拦路虎。你讲过,没有坚实的数学功底干不了破译这一行,我实在是在勉力为之!”
“哦,那么郭少尉‘专攻的术业’又是什么呢?”楚天舒习惯性挑眉,顽皮一笑。
“文学!具体说吧,我喜欢诗词曲赋,尤其是中国古典诗词。”
“明白了,如果用古典诗词来编制一些密码题,郭少尉就会如鱼得水,迎刃而解了?”
“倒也不敢任意吹嘘,不过,肯定强于这些令人头疼的数学谜题!”
楚天舒笑了:“好建议,我可以试一试!不过估计是难以学以致用。你总不能今后要求对手方,也就是我们的敌人都按你的胃口来设置密码吧?”
他诙谐的话让井媛媛捂嘴笑了起来,沁梅却心有不甘,正想再次反驳他,却见程睿突然走了进来。
他先笑着招呼了楚天舒,又笑看沁梅:“小梅,我来请你陪我上街一趟。这两天有人去南京,师座想买些衣料带给宁兰做衣服,我想你们女孩子品味重要,还是请你帮助挑。”
沁梅机敏过人,她知道程睿此来必有任务,心里明白,嘴里还是要说些闲话才显自然:“大哥你应该请齐芳姐姐陪你去才是啊?她也是女孩子。”
程睿笑说:“我才去了二叔那里,齐芳在忙呢。我就顺势给二叔说了,帮你请个假,二叔说让我和楚总说一句就好。”
楚天舒忙谦逊:“程处言过了,站长同意就行。”他又笑看沁梅:“这个估计更是郭少尉的强项呢?”
“不错!逛街压马路,买吃买喝我最在行!这件事有趣得紧,比坐在这里破译那些讨厌的烂密码强百倍!”沁梅知道他话带讥讽之意,匆忙回击一句,任务在身,无暇顾它,且放这个可恶的军统少校一马就是了。
她上前挽住程睿:“大哥咱们快走吧!”她几乎是笑拉着程睿跑开了。
回宿舍换了一身便装,沁梅上了程睿的车,看到他拿出一支钢笔,表情是异常严肃道:“这次是咱们小组第一次和贞德同志联系,传递一份重要情报——有关国民党高层对重庆谈判的看法和真实意图分析,是水鸟同志才传出来的。我已经按照和贞德同志的特殊约定方式,在《申报》登出了寻人启事,咱们只要在今晚七点前将情报送到指定地点就好。”
沁梅认真地点头。
程睿继续传达着精神:“在新密码启用前,我们和老家的联系只能通过贞德同志,尤其是这种绝密情报。云表哥有指示,鉴于和贞德同志联系的特殊性,从他的安全考虑,此次任务用你、我这个组合比较好,正大光明的以义兄妹身份完成;我和齐芳的恋人组合暂停,毕竟要顾及二叔那一方的猜忌问题。”
“不错,我养父他本身就疑心很重,况且如今添上楚大公子这样一个长鼻犬……哼,不能不防!”沁梅也计较着,她接过笔,放到随身带的包中,程睿发动了车。
两人在霞飞路和南京路上逛了几家商场,买了几块衣料。沁梅又挑了身男士睡衣,请他带给父亲。
“这是补生日礼物吗?”
沁梅咬唇不答。
程睿摇头:“其实那天我们都看出来了,说你提前给他送了礼物——分明是师座在替你打掩护呢。小梅,当哥哥的要劝你一句,别任意怀疑三叔对你的那份心!在他那里,你和宁兰是一样的,绝对不差毫分!而且,你也千万别嫉妒宁兰,那是个单纯善良的都不知道嫉妒为何物的女孩。真的,有些事你以后就明白了。”
程睿边开车边絮叨着,沁梅望着车外,掩饰着自己的不安和伤感。
两人来到沪西公园,沁梅手里举着袋话梅边走边啃,程睿帮她拎着包,一副兄妹俩逛公园的情致。
来到湖边的湿地上,泥土松软,沁梅脚上的白色高跟鞋陷入泥中,程睿忙上前挽扶住她,两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似乎是玩累了,两人坐到湖边的石凳上,边聊天边欣赏着湖景,一把阳伞遮住了阳光,也遮住了周围的视线,不知不觉中,沁梅已经将那只钢笔藏到指定的石凳下方缝隙中。
他们磨蹭到天色渐黑才离开公园,又在街上的一家餐馆吃了晚饭,程睿才将沁梅送回军统站。因为在这里学习的缘故,胡文轩安排了一间宿舍供沁梅住,她一般很少回警备师。
和程睿分手,沁梅带着完成任务的喜悦心情没有马上回宿舍,她来到办公室,准备将上午没完成的密码题拿回宿舍再思考一下。
“哼!绝不能让那个高傲狂妄的家伙小瞧我!我就解了这个破密码题,让那小子看看我这个女八路也不是吃素的!”
她暗自嘀咕着,来到办公室。作为站长养女的特权,临时在这里学习的她也有一把办公室钥匙。
办公楼里漆黑一片,除了一楼的值班人员外,三楼空无一人,沁梅打开外间的灯光,将密码题放到包里,正想离开,突然看到里面套间门开着,她不由自主走上前去。
随手打开里间的电灯,平日里小芮的座位自然空无一人,奇怪的是,最里面的房间,那个挂着总破译师牌子的房间竟然也半开着。
“有点不对呀?”沁梅暗自嘀咕:“楚天舒是个很严谨的人,如果不在,门总是紧锁的,怎么今天?”
到处没有灯,他一定不在里面,可是……
沁梅突然产生一个念头,很想进去看看。虽然这几天她进过这个办公室,但是都是他在的时候,而且出于自己对他的不屑态度,当着他的面,也没好意思认真查看这间办公室,那么今天,岂不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进入这间屋子,沁梅可没开灯。她明白这间房间的窗户向着外边院里,一开灯容易招惹人注意,好在外边这间没窗户的套间灯光够亮,可以借光浏览一下这个办公室。
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几个临墙站立的书柜,一个不小的保险柜,就是这间近二十平房间的主要摆设。
保险柜自然打不开,书柜毫无稀奇处,沁梅略去不看,她的注意力在办公桌上。
这个大办公桌上东西整齐有序,各种文件都码放的整整齐齐,显示出主人的良好习惯素养。
沁梅翻了上面几页,都是军统局内部公开的通报之类的,毫无情报价值,想来这个狡猾的家伙也不会把绝密的东西放在这明面上。
自己原不为情报而来!那为了什么呢?是纯粹的好奇心吗?是想偷偷审视一下这个危险的敌人的日常办公处吗?沁梅自己也说不清楚。
倒是一副随意看看的表情。
桌子上有架飞机模型,模型旁放着一个大铁盒,打开看看,里面是花花绿绿的糖果样东西,包装纸上写着外文字母,沁梅恍然大悟,这一定就是上次在审讯室外碰到那个家伙时,他嘴里不停嚼着的东西——口香糖了。
又回手拿起那架飞机模型,总觉得这东西放在这里,位置很重要的样子,其中有什么玄机呢?沁梅仔细端详着飞机,发现机身上好像有字母数字字样,她凑着外间的余光,正想好好辨认一下,身后蓦然响起那个醇厚低沉的男声:“不开灯能看清吗?眼睛不怕坏掉?”
沁梅心头一惊,差点失手将飞机模型摔在桌上。慌张间她放好模型,回身看到,却见楚天舒一身便装站在自己身后的门边。
“你干什么呀?一点声音都没有?像个……魂儿似的就突然出现在人家背后?吓死人不用偿命吗?”
她原本想用“像个鬼样”这种词,不过想到毕竟是自己偷闯人家办公室,心里发虚,就灵机一动,将即将脱口而出的“鬼”字换成了“魂”,也算是客气了。但是强词夺理的一贯精神不变,这是先发制人的好招数,是屡战屡胜的法宝,而且是贴上“沁梅专属”标签的。
那人果然无奈。
楚天舒顺手打开了手旁墙壁上的开关,房间一下亮堂起来。他首先来到办公桌前,拿起飞机模型检查了一番,确认毫发未伤,才暗暗吁了口气。转身讨伐的气势却明显不足,那语气听上去倒像是哀叹加无语:
“郭少尉,郭同学,你能心平气和地讲一次道理吗?我像魂儿?明明是你魂不守舍、惊魂未定才对!也是啊,大晚上的跑到自己老师的办公室里,东瞧西看的?这学生当的……倒怪我吓了你一跳?”
“谁让你不关门的?我……我是好心想检查一下,准备帮你关上的!却不料?哼!好人果然难当!这学生和老师理论,能占到什么便宜嘛?何况还是你这位大博士老师……”沁梅却一贯是无理抢三分的劲头。
她摆着脑袋说着,身上穿的白色洋装领口的绣花花边也随之晃动几下,很是生动的样子。
楚天舒却毫无怜香惜玉,欣赏美人的神情,他边无奈地笑着,边打量着沁梅,从头到脚,然后公然嗤的一笑。
沁梅也在回看他,一身黑色皮夹克,藏蓝色的马裤,长筒马靴,白衬衣领子亮白在领口——该人也是一副从外边游逛回来的形象。
听到这声分明是“不怀好意”的笑,沁梅又用质问的眼光逼视住他。
这人果然机敏,忙解释着自己那声嗤笑的由头:“你逛街逛到野地里去了吗?”
“什么意思?”沁梅一仰头。
那人不回答,只是笑着努嘴示意沁梅脚下。
洋装裙子下露出的这双白色高跟鞋沾满了新鲜泥土,在灯光照射下,显得格外狼狈且引人注目。
一定是刚才在公园中湖边沾上的!还未来得及掩饰几句,却听到那种舒缓悠扬的男中音又起,语气充满调侃揶揄之意:
“我倒奇怪了?派克弄到静安寺路……哦,不对,光复后,那里就改名南京东路与南京西路了。整洁光鲜的大马路,也会让郭少尉逛了一脚泥吗?真有点不可思议!”他竟然还夸张地摇摇头。
沁梅冷冷一笑:“有啥不可思议的?压完马路我还拉我大哥逛公园去了?怎么了?不许吗?还需要格外请示吗?”
“哦,就是一句玩笑话哈,郭少尉又激动了?别那样敏感啊,兄妹去逛逛公园,在湖边走走什么的,很正常啊?”
“湖边走走”一句让那沁梅心里猛跳了一下,面上却已经可以做到水波不惊。
她若无其事地反唇相讥:“我看楚长官衣着光鲜亮丽,也不是下午呆在办公室的样子吧?又去哪里快活了?舞场?商店?还是……冰淇淋店呢?”
“冰淇淋店?”楚天舒扬眉不解。
“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宿舍了。等着长官您明天的新题目哈!那个诗词曲赋的新创意?”
沁梅挥挥手,潇洒地走了。
第二天一早,胡文轩来到办公室,于德飚已经等他很久了。
他将手中的一沓资料恭敬地递给上司,垂首侍立一旁。
“有何疑点吗?”胡文轩随手翻阅着资料,头未抬。
“目前看不出来……很合理的生活轨迹。每一段都按照您的叮嘱,有三个以上人的证词,没什么不妥的地方,只是……”
“嗯?”胡文轩抬眼盯他。
于德飚说得有些迟疑:“那个邹惜韵一家光复后迁居美国了,没找到供词,不过邻居和同事那里调查的结果,和小姐说得完全吻合。所以,属下认为倒算不得什么疑点吧?”
“我说过一定会有疑点吗?”胡文轩平静地看他:“理清摆顺我们周边人的过往经历,是一件很必要的事情,无论对谁!”
“是,老板!还有一件事情要向您禀报。”于德飚竟然挂上困惑不解的神情来:“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今早接到总部的电话,让咱们上报齐芳上尉的所有资料,并注明要事无巨细,越详细越好。”
这话让胡文轩也疑惑:“说明原因了吗?”
“就是没原因,才说奇怪。”于德飚很想不通的样子:“还有更奇怪的事呢,紧接着下午又接到一个电话,说是让直接将齐秘书的资料上报到戴老板办公室。”
胡文轩更加困惑了,想了又想,又如何想的明白?他随即甩甩头:“既然这样,就按规矩要求尽快上报吧!”
“是!”
“你去通知天舒,按计划出发。”
这边办公室里,沁梅和井媛媛在认真看楚天舒给她们的密码破译资料,沁梅习惯性地咬着铅笔思索。
只见楚天舒从里面办公室出来,换了一身便装,手里拎着个文件夹。
他走到沁梅面前,将一卷纸递给她。
“这是什么?”
“配合你的‘专攻术业’编制的密码,请郭少尉发挥一下特长吧!”
他笑看了眼女孩,接着提醒:“铅笔含铅,铅中毒表现为脑子痴呆,改掉你的坏习惯吧!再说了,破密码是用脑子,啃笔头毫无意义吧?不开动脑筋,咬烂笔头也无济于事。”
“我愿意……”沁梅习惯性顶他一句,不过这次声音很低,近乎自我嘟囔。
那家伙一副得逞的模样,带着“师长辈慈祥之微笑”对两个女孩道:“有任务。你们先自习,有问题一定记录下来,我回来讲解。”
井媛媛现出标准的军人姿态,忙起身答道:“是,少校!”
沁梅没起身,只是点了点头。
楚天舒笑着对井媛媛挥了挥手,示意她坐下,又盯了沁梅一眼,笑着走了。
等到那家伙背影消失了,沁梅才展开刚才他递给自己的那卷纸,看到是两指宽度的一卷纸条,上面乱七八糟写了一些诸如:遥、乐、星、流、晦、盈……等汉字。
“乱七八糟的,都是些什么呀?”
井媛媛也凑过来看,两人完全不得其解。小芮也来凑热闹,看了也直摇头。
“这个是专供沁梅来解的密码,我们是更不行了!”井媛媛不管沁梅思索着纸卷内容,拉住小芮说起楚天舒来:“刚才楚长官换了身西服,我觉得好帅,比他穿军装还好看!很清瘦斯文的样样。”
“人家是留过洋的嘛,当然与众不同些。”
“可是上次沁梅同我说,他前几天亲手参与犯人审讯……还死了人?我怎么不大相信呢?这样儒雅的人……”
“参与犯人审讯是很正常的事情,老板吩咐,焉得不遵?不过谁说他亲手……犯人啦?他究竟和于处长那些人是不同的!”小芮有点不以为然。
井媛媛对她向沁梅努努嘴。
沁梅正在仔细研究那个纸卷,此刻抬头接语:“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上次他从审讯室出来,自己都承认了的。”
小芮望着她诧异:“他承认了什么?”
“他说他手不干净,因为刚才动了犯人!”
“哦,嗨!”小芮偏头想了一下,释然一笑:“你是误会在这里啦?”
她认真看着面前两人,为她崇拜的上司洗脱着这天大的“冤情”:“那天审那个共党女报务员,于处长手下人是蛮干,明明看那女的都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了,还给她上电刑!眼看人就不行了,我们楚总忙上前给她做心脏按摩,那是他在美国学到过的一项技能……可惜抢救了一阵,还是无济于事。这些都是于处手下的兄弟告诉我的。”
原来真相是这样的吗?
沁梅心里有疑惑也有不安,她看小芮说话的样子很认真,不像是撒谎的样子,就也不答话,借着考虑这个新密码题掩饰了自己的复杂心态。
院子里停着的一辆黑色轿车,楚天舒来到车前,看到胡文轩已经坐在副驾驶位置上。
他随着于德飚上了后排座位,于德飚拿出一个黑色眼罩来:
“楚总,不好意思……”
“没什么,按规矩办。”
楚天舒理解地点点头,很配合的由他为自己戴上眼罩,心里却不由好笑:“如果我愿意,这个东西如何能瞒得过我的一切判断呢?”
车子开了四十来分钟,停在了一个院子里,楚天舒去掉眼罩,随胡文轩走下车,看到一栋白色的小洋楼,掩映在一片灌木丛中。
于德飚坐回车里等候,胡文轩带着楚天舒走进小楼,一阵钢琴声从楼上传出,一个老妈子模样的老年妇女迎了过来。
“她在做什么呢?”
“一大早就开始弹琴呢,直到现在。”老妈子恭敬答道。
胡文轩点头,示意楚天舒在楼下客厅沙发上等候,自己先上楼去。
胡文轩带楚天舒来见的这个神秘人物,正是被他隐藏起来的虞水蓉。
有关虞水蓉的安置和后续身份问题,一直是困扰胡文轩的一个难题,自从上次舞会他和江静舟较量之后,他逐渐明晰了自己的计划和打算。
事有凑巧,楚天舒最近关于工作上的一个请示,让他竟然瞬间拥有了一个比较完美的计划。
这首先要从当时的时局说起。
抗战光复以来,面对全国各收复区不下四万亿元的日伪产业,国民党政府派出大批军政官员前往接收,一时间各种接收机关林立,仅平、津、沪、杭四地就有此类机关一百七十多个。
这些接收大员们趁机大肆营私舞弊,贪污盗窃,纷纷“五子登科”:占房子、抢车子、夺金子、捞票子、玩婊子。
军统上海站一直主要负责清查上海地区的日伪逆产的工作。上海滩鱼龙混杂,当年有不少大汉奸在这个十里洋场购置了房产、商铺等。赶上光复后这个清查潮流,军统局更是大发其财,戴笠指示胡文轩要抓住这个时机,抓几条大鱼,痛下狠手,收缴逆产充实军统财库,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一件事。
但是这些逆产的界定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些业主的复杂背景也经常会带来很大的麻烦。前不久发生的“玫瑰别墅”一案,就让胡文轩触了霉头。
沪上著名的玫瑰别墅,是立法院院长孙科的二夫人蓝妮的私产,因为涉及伪产清查,被封了一段时期。却不料蓝夫人哭诉于孙科,孙科又致电委员长,结果是戴老板遭受到上司的一顿训斥,并勒令即刻将别墅归还蓝家。
戴局长从上司那里领受的怒火,自然会发泄到胡文轩等人的身上。具体到办事的胡文轩,却不能不注意这个“前车之鉴”。他认为以后行事一定要证据确凿,以免造成被动局面。
楚天舒一直从事破译的过往日伪政客商人交流来往的密电,就成为取得这些证据的一个重要途径。
这些密电由于密级较高,在战时紧张的时期,很多未曾破译出来,成为一些疑案封存了。如今,由楚天舒负责成立破译小组,专门解密这些旧时密电,也是戴局长所亲自过问和关心的一件事情。作为上海站站长的胡文轩,更是以自己的主要政绩而予以一向的高度重视。
楚天舒曾请示于他,鉴于自己近来破译密电中,出现的一些无法解决的细节问题,希望能有一个了解日伪机构组织关系和内情,并且精通日文的人,来协助自己的工作。胡文轩自然马上想到了刚刚被自己解救出狱的虞水蓉。
作为曾经的中统局女谍虞水蓉,在日本接受过几年技能培训,后又在驻沪日本间谍机关就职过,无疑是契合楚天舒要求的最佳人选。
还有最为胡文轩看重的一点是,目前虞水蓉十分需要一个合适的身份重现于人前,如果这个位置还是在自己身边,自己可控的范围内,岂不是更加顺心如意的一件事情?
他自然清楚虞水蓉的工作能力和日语水平,如果她能在正在进行的这项工作中有所建树,那么其身份的转换,就是格外合情合理的一件事情。
考虑至此的胡文轩满心得意,兴奋莫名。他急于带着楚天舒来和她会面,就是想将这个自然而然的踏板,铺到虞水蓉的脚下,将她从漂泊的船上过渡到彼岸。
是的,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让这种完美转体计划得以实现。他直觉虞水蓉是楚天舒这项工作的合适参与伙伴。
胡文轩之所以会信心满满地筹措这个计划,还来自于他感受到的,虞水蓉对他态度的转变。
这次将虞水蓉从监狱中接出,胡文轩惊喜地发现,她对自己以往的那种抵触情绪淡化了许多。也许,从虞水蓉到柳芊倩,她已经经历了脱胎换骨的人生巨变,心态也逐渐有所变化。随着年龄的增长,一些事情的发生,使虞水蓉已经看清楚了一些真相和事实。不管怎样,胡文轩都认为,如今的他,更有条件和魅力重新获得这个孤高傲世的女子的认可和接纳。
经过上次舞会和江静舟针锋相对的那一番谈话,他发现,在谈到虞水蓉的问题时,那个跋扈狂狷的少壮派人物,第一次表现出了以往没有的犹疑和愧疚。胡文轩心底暗自得意:时过境迁,江致远,如今的我,貌似更有条件来战胜你,超越你,全身心地拥有这个女人。
他曾经和虞水蓉试着交谈过了几次,也隐隐约约地透露了自己想让她合理变身的一些计划,她没有明确答复,不过他从她的态度上感知,她已经有点心动的意思。也许,万事俱备,就差一个合理而自然的契机。今天,他为她带来了他的电讯宝贝,风度翩翩的楚大博士,就是在给她一个最恰当不过的转换机会。
此刻,出于尊重和慎重,他让楚天舒等在楼下,他要先上去,将自己的详细计划再次告知虞水蓉,并且说明白楚天舒的身份,和他正在从事的工作。他相信,对于自己这个完美计划,虞水蓉是没有理由反对的,可以从某些意义上,理解为是抗日工作的一个收尾扫底行动。
半个钟头后,老妈子来请楚天舒:“这位先生,请上楼吧。”
楚天舒上得楼来,看到二楼正对面的小客厅中,坐着胡文轩和一个陌生女人。
“来,天舒,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柳芊倩女士,曾是中统局高级特工,为抗战做出过特殊贡献;芊倩,这位是楚天舒少校,是从美国回来的电讯、数学双料博士,目前是我们上海站的总破译师,是我们的后起之秀,也逐渐成为中流砥柱哈!”
两人客气地相互致意,和胡文轩一起坐在沙发上。
坐下后细打量,楚天舒还是为眼前这个女人的绝色容颜暗暗惊叹。
这明显已经是个过了花季的女子,但是她的美却仍然那样惊心动魄,令近观者叹为心服。
她身着一件深宝蓝色旗袍,凸显出象牙般白色的肤色;头发向后直梳着,在脑后松松挽起一个发髻,使她的面庞完全显露出来,典型的中国仕女的鹅蛋脸型,圆润中有着灵透的轮廓,肤如凝脂,发若漆点,柳眉轻颦,杏眼微醺,挺直的鼻梁如雕塑般深刻,微微抿起的嘴角带有了然一切的自如。
岁月雕刻了时光,也没放过美女。她的额头已经不像少女那样光洁明亮,她的眼睛,也不似少女的秋波剪瞳,她的眼角,已经开始有了岁月的痕迹,她的身材稍显瘦削,她的面色失于苍白……可是,在接触她的瞬间,却能让周遭的人瞬间感受到一种独特的气场;她的周身未带任何珠玉饰品,却自然有着一种隔世的贵族气度。
她像月亮一样散发出莹莹的光泽,有一种冷艳,但是绝不寒冷逼人,她像一支孤荷,遗世独立,带着与生俱来的淡淡哀愁。面对着她,你可以不必想相像她正当华年时的风采,而会自然而然地认为,她每个年华都会散发出异于常人的美丽和韵味。
作为世家子弟,楚天舒见惯了名媛淑女,大家闺秀,他的身边从来就不缺乏优秀完美、夺人眼光的女人。他的大嫂,曾经是金陵女子大学的校花;他的几个姐姐,也曾因为过人的品貌,其玉照频频出现在《良友》等时尚杂志上。可是如今面对着这样的女子,这份摄人心魄之美还是让身为异性的他心底暗暗赞叹:“天生尤物,颠倒众生,世上还真有这样的绝色女子。”
虞水蓉静静听着胡文轩关于楚天舒的专业介绍,带着温暖的微笑望着他,让楚天舒又感到一种来自异性长辈的温情。
这真是一个有着独特魅力的女子!
虞水蓉静静听完楚天舒关于密码破译问题的解释,带着一贯的文静笑容,看着这个年轻的少校:“我对于破译密码完全是外行,不知道在哪些地方可以帮到你呢?”
楚天舒接受胡文轩任务时,知道此行的目的,自然是有备而来,他从随身带着的文件夹中,取出一叠文稿。
他抽出其中一页,对虞水蓉解释着:“其实,我想向您请教的,就是一些关于特定日语词语翻译的问题,一些中、日文语言的差异,或者,也许是某些特定的代号,特殊的指向,毕竟,作为密电的用词,是有些玄机的,必然有背景的人才可以领会到。”
他笑笑:“我的专业语言是英语和法语,关于日语,几乎是业余水平,我的一个姐夫是驻日外交官,我的日语是和他学的,如今单从日常翻译讲,是可以胜任的,但是涉及刚才所说的密码用词,就很不够用了!”
虞水蓉点头,示意他举例说明,如何让她参与到这个破译工作上来。
楚天舒谦逊地:“我先讲一个简单的例子吧,关于中文和日语很多字写法相同,但是意思是很不一样的,例如‘切手’这个词,日语的意思是邮票,和中文字面看到的意思无疑相差很远。”
说到这里,他有点羞涩地看看虞水蓉,轻轻一笑:“既然对着您这样一个优雅的女士,我们不妨用花卉来举例探讨一番吧。比如说,我们中国人说的迎春花,在日语中的表达,就很有意思的……”
他静静地望着虞水蓉,似乎在等待着她的应和。
“黄梅の花。”虞水蓉缓缓接口道:“的确,二者的意思是大相径庭啊。在我们眼中,是初春怒发第一支的迎春花;在他们那里,变成了黄梅开出的花。”
楚天舒会心地笑了,年轻的脸上写满温润和惬意:“您感觉到了吧,这种两国文化的差异是很有趣的。可是,如果折射到我们密码破译方面,就会带来很多困惑,这种词是否还包含着特定指示的意思呢?这实在是比两国文字差异更加令人困惑的事情啊!”
他貌似无意间又抽出一份文件来:“还有一种非常神秘的彼岸花,不知道您是否曾听到过它的芳名?”
“彼岸花?”虞水蓉面容平静无波,但是那双秀丽的大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奇异的光泽,却未逃过眼前这位年轻人的眼睛。他扑捉到那道光亮,他要马上抓住它!
“对,彼岸花!这个词汇会经常出现在一些无法译出的密电中。”楚天舒看向胡文轩,后者也是一番关切倾听的神情。
楚天舒轻松一笑:“有关这个花卉,我专门查过资料,这实在是一种神秘奇妙的花,而且带有日本文化特有的色彩!”
“愿闻其详,天舒不妨讲讲!”胡文轩看着他,又看看那虞水蓉,她也是微微点头的模样。
“是。”楚天舒开始娓娓道来,虞水蓉第一次发现眼前这个少校不仅有着一种好嗓音,而且口齿清晰,语言组织能力极强。“彼岸花,中文的名称叫石蒜,是一种丛生在田埂、堤坝上的多年生草本植物,秋分时节长叶前盛开鲜艳的红花。它本身有毒,但可做中草药。它之所以在日本受到广泛关注,是因为它的神秘感——它是在日本人上坟时节开放的一种花,因此被认为是生长在三途河边的接引之花,可以引领逝者的灵魂到达彼岸。它的花香有魔力,能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在日本,它又被称为地狱花,幽灵花。”
“这样一种花……”胡文轩沉思着。
虞水蓉一脸平静,看不出她有丝毫的情绪波动。即使心中翻江倒海,情潮翻滚,面容上却古井微澜,水波不兴。这是她多年特工生涯形成的过人本领。
外表柔弱似水,内心雄浑如山,她生来就该是一位天然卓越的特工人员。
那舒缓悠扬,不紧不慢徐徐道来的男中音魅惑依旧:“其实啊,后来我偶翻资料,才惊奇地发现,这个彼岸花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曼珠沙华。”
“曼珠沙华,彼岸花……”胡、虞二人都在默默自念。
“对,曼珠沙华,就是彼岸花!它原本有两种颜色,一种火红,被誉为‘火照之路’;另外一种,更加神秘冷艳,是白色的曼珠沙华,原意为天上之花,又被称作白色的莲花。”
这句“白色的莲花”一出口,胡、虞二人都是心下一惊!
“天舒!”胡文轩忍不住叫出声来,吓了楚天舒一跳,他回望虞水蓉,见女人倒是格外镇定,用纤指轻轻将散落颊侧的一缕秀发笼到耳后,不露声色间掩饰了自己的异样神色。
“哦,天舒啊!有关这个彼岸花,你说得很清楚了。我在想……呃,是否是咱们敏感了?你也说过,它有着日本民族特有的文化色彩,也许是一种习惯用语,无意识的符号……需要一直纠结于此么?”
“可是站长,它确实经常性地出现在很多未破译出的密电中,我怀疑它是否有着特殊的含义,抑或是一种日谍机构特指的代码?”
“好了,天舒,来日方长,柳女士若答应到你那里工作,你自可慢慢向她请教不迟。还有别的问题吗?”胡文轩看看腕表,又仔细分辩虞水蓉的神色。
却见这个安静高贵的女人微微一笑,嘴角形成一道优雅的弧线:“探讨问题,原该锲而不舍,言无不尽才对。少校,请继续你的话题。”她丝毫没有在意和理会胡文轩的那份特殊关切体贴。
楚天舒却不能不在乎上司的神情,他腼腆一笑:“也没太多别的内容了,大概就这些。”
他挠挠头,貌似无意间加了句:“对了,最后一点,就是关于这个白色彼岸花的花语问题——即此花所代表的含义,在中国和日本,也是不相同的。”
他的口齿格外清晰,有孩童背书般的虔诚:“在日本,它代表着悲伤回忆;在我国,它代表着优美纯洁。”
三人陷入短暂的沉默中去。
胡文轩咀嚼着“优美纯洁”四个字,心底唏嘘感叹,不能自已。
虞水蓉的眼光变得迷离而深远,她喃喃自语:“白色彼岸花,白色的曼珠沙华,白色的莲花……”
她绽放了一丝灿烂绚烂的笑容,对着胡文轩,也对着楚天舒,柔美的声音像是天籁之音般飘入了胡文轩的耳膜:“我想……我的日语知识,和在日谍机关的几年经历,不该轻易浪费掉,对于我的祖国,它还有着未完的价值。”
她认真看着胡文轩:“清查伪产的事情,我也多少听说了,我的一些皮毛知识,也许可以帮到眼前这位少校。无论如何,我可以试试接触这些神秘的密电……”
“阿莲!”胡文轩激动之至呼出的一声昵称,让当事的这两人都满面通红。
胡文轩瞟了一眼楚天舒,也不管他是否听出了什么,只是激动地表示着自己的赞叹之意:“柳……柳女士,我代表军统局,欢迎你的加入!感谢你……能加入我们这里来,用自己的才学和忠诚……再次为党国效力!”
“是的,站长说得很对。感谢您,柳女士!”楚天舒也是一副激动兴奋模样:“有您相助,天舒荣幸莫名!”
他带着孩子般虔诚的口吻道:“柳女士,这里还有几个小问题,我实在是忍不住,想尽快向您请教,虽然……”
他翻翻手中的文件夹,又看看胡文轩,不好意思地一笑:“我貌似有点太心急了。”
“等等,少校,”虞水蓉安静地对他笑笑,又回望胡文轩一眼:“可不可以给我要一杯咖啡?哦,对了,也应该给这位少校来上一杯呢。”
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未见过虞水蓉有这样明快的笑容了,何况这般对自己的温言相求?胡文轩觉得此刻就是让他死去,都心甘情愿了。
他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起来:“阿莲,你?我马上就去叫刘妈给你煮……哦,不,我知道你爱喝什么口味的,我亲自去为你煮!”
他蓦然记起青葱的少年时代,在他的百般请求下,这位冷傲倔强的虞美人才会偶尔赏脸一回,去他家的后花园,坐在午后的葡萄架下,喝一次他亲手为她煮的咖啡。
此刻的他,心都瞬间变得年轻轻盈起来,他几乎是哼着歌子,飘下了二楼。
“站长如此高兴,我还是第一回看到啊!”楚天舒笑着感慨。
虞水蓉清浅一笑:“好了,我们继续我们的话题吧,天舒少校。”
胡文轩趁着亲手煮咖啡的时间,向刘妈仔细打听虞水蓉近来的情绪和状况。
“柳小姐她很安逸的样子,吃饭、睡觉、弹琴、看书,一切都很平静安详。她问过您什么时候会来,说是要准备一些咖啡豆,她说您爱自己煮咖啡喝,不习惯喝速溶咖啡,那个味道不地道……”
刘妈是他从浙江老家带出来的老家人,自然是很忠诚可靠的,她一向看视胡文轩如晚辈,絮絮叨叨地回答着她。
胡文轩有点陶醉,更有点心酸。这个叫虞水蓉的女人,心中还是有一方角落是藏有自己的,不是吗?他默默祈祷着,他相信,一定是自己的诚心感动了上帝,将这个毕生挚爱的女人,又一次送回到自己身边。
三个人喝着咖啡,度过了一个悠闲的下午,当胡文轩带着楚天舒准备告别时,已经接近晚饭时分。
他让楚天舒先到楼下车里去等他。望着虞水蓉,欲言又止。
虞水蓉没有说话,但是望向他的目光是平和而宁静的,似乎等待着他说出自己想说出的一些话。
“呃,阿莲!你永远不会明白,今天下午对我的意义所在。什么叫重生?阿莲你明白吗?”
“文轩,每个人都渴望重生,可是重生的意义对每个人却不同。让时间证明一切,不要相信任何表象,你听到的、看到的、理解到的,就一定如你想象般真实吗?”
“我不管!千万遍的拒绝和冷漠,也浇不灭我心头的火焰!初恋的火焰是永恒于心的温暖,你不懂!即使没人能懂,我也坚持如昔!”
“你让我感动?还是恐惧?”
“阿莲,无论感动还是恐惧,那都源于爱!”
胡文轩紧盯着女人的眸子,发誓般喃喃自语。他还要问出心头的另一桩疑问:“阿莲,还有一件事情,今天来的那位少校……”
他顿住了,似乎难以启齿,自己都觉得心脏急跳,脸微泛红。但是必须要有这一问,这个问题对他很重要:“你有没有觉得他像一个人?”
好像预料到他会有此问,虞水蓉面色平静的令他心都颤抖起来。
女人也不看他,迷离无波的眼神望向远处,好像要看透彼此的命运之路:“我给你唱首歌吧?”
不待胡文轩反应,那清丽柔美的歌声已起:
“彼岸花,
开彼岸,
只见花,
不见叶……”
女人用日语先唱了一遍,接着又用中文重复过。
停了歌声,温婉清浅的音调描述了她的思绪:“这是流传于日本民间的一首民谣,主题就是讲那个彼岸花。我在日本生活过,焉能不知道彼岸花的传说?那个少校实在是太年轻了,他其实并不了解,所谓彼岸花的真正含义。”
“此花开时看不到叶子,有叶子时看不到花,花叶两不相见,生生相错。当灵魂渡过忘川,便忘却生前的种种,曾经的一切都留在了彼岸,往生者就踏着这花的指引通向幽冥之狱。这种花,不就是如今的我的写照吗?——一切往事留在彼岸,不再让我烦恼,不再让我牵挂,也不再让我追忆……”
“我现在满脑子里面,开的都是这种神秘烂漫的彼岸花!你说,对我无意间提到彼岸花的这个年轻人——他像谁,于我……还有意义吗?”
她宛然一笑,胡文轩却流下了眼泪。
离开这栋别墅前,在车子启动的刹那,楚天舒奇怪地听到他的上司对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谢谢你,天舒!谢谢你的彼岸花!”
回到站里的楚天舒来到办公室,意外看到自己的桌子上摆着一张电报纸,上面秀丽的笔迹抄录着一首诗文:
车遥遥,马幢幢,
君游乐山东复东,
安得奋飞逐西风。
愿我如星君如月,
夜夜流光相皎洁。
月暂晦,星常明。
留明待月复,
三五共盈盈。
电报纸的旁边,还有一个木棍,上面缠着一卷纸,就是自己走前交给沁梅的那个纸卷。
楚天舒左手拿着电报纸,右手拿着缠着纸卷的木棍,看看手中的两样东西,不禁笑道:“行啊,小丫头,够聪明!”
第二天早晨,被楚天舒叫进办公室的沁梅很开心、得意的样子。听到教官在叫她,她几乎是像一阵快乐的清风,飘进了他的办公室。
“呃,这道题你解的很好,时间也很快,能告诉我你是如何办到的吗?”
“我聪明呀!楚长官你这下该相信术业有专攻了吧?”
“好吧!密码题的破解秘钥是关键,此题之密钥在于……”
他温和地笑看着她,这种充满善意的笑容让人最没有抵抗力,倔强孤傲如她,也瞬间心变得柔软,成功的喜悦让她的心情更加放松,往日面对他的紧绷的对抗意识那根弦也松弛下来。她上前拿起办公桌上那个缠了纸卷的棍子,将纸卷小心解了下来,指着纸卷最末端一个小小的数字给他看,那上面有一个很小的“1.5”的字样。
她双手抱拳冲他一挥,顽皮一笑:“多谢教官相助,留下这个小小的突破口,哦,是你说的密钥。”
他搔搔脑袋,对他赞许地笑笑,那笑容里竟带着一丝羞涩和惊喜,然后看着她,再次诚信赞美:“聪明!”
“楚长官真的认为我够聪明吗?”
“聪明!”他的回答真诚坦率。
女孩叹口气,偏着头想想,貌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一挥手:“好吧,你真诚,我也坦率对你!”
她笑着解释着:“其实,真实密钥在于,我本身就熟悉这首诗。”
他眉毛轻扬了一下,用微笑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女孩的声音娓娓动听,有自信、自得,还有烂漫天真的坦率:“这首南宋诗人范成大的《车遥遥篇》,我是烂熟于心的,其中的‘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是我最钟爱的一句诗。因为熟悉,所以诗里的字、词都是有灵性的,一触眼就会反映到脑海中。”
“楚长官,你昨天给我的这个纸卷上不规则地排列这一些汉字,看似杂乱无序。可我静下心来一分析,就突然发现有很多我熟悉的字眼蹦进眼中……这些字眼像是老熟人,虽然是碎片,但让我记起了这首诗。其实到这里你的谜题已经被我侥幸破解了,可我还要给你一个合理的说法不是?那就是,我怎样得到的这个答案呢?于是我逆向推理,如何让这些熟悉的字眼,按照合理的排序,才能形成那首诗?”
“我仔细研究了纸卷上文字的排列形态,突然记起了你前几天给我们讲到的一个知识点——最早的换位密码术。你说过,那是古希腊斯巴达发明的一种原始密码器。用一条带子缠绕在一根木棍上,沿木棍纵轴方向写好明文,解下来的带子上就只有杂乱无章的密文字母。解密者只需找到相同直径的木棍,再把带子缠上去,沿木棍纵轴方向即可读出有意义的明文。”
“想到此处我豁然开朗,但是木棍的直径是多少才正好恰当呢?我边思考边又仔细认真浏览了一遍这个纸卷,发现角落这个‘1.5’这个字样,这一定是教官你故意留下的印记吧?一个小小的密钥?”
女孩长篇大论的讲完,脸由于兴奋变得微红,她挥动着手中的木棍:“不过,经过反复试验,这个‘1.5’是半径而非直径哈!”
楚天舒看着神采飞扬的沁梅,再次倾情赞扬道:“聪明!”
“我都告诉你其中的秘密了,你还夸我聪明?你的夸赞真不值钱!”女孩又习惯性撇嘴。
“何解?”
“这道密题之破完全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如果我不是恰好熟悉这首古诗,此题在我处一样无解。再说了,你上次说过的,对手方也不会根据我的爱好和专长来编制密题吧?所以说啊,这个密题的解开,是毫无价值的!”
“孺子可教!”楚天舒忍不住赞扬:“其实相较于这道密题,我认为你的诚实、坦率、谦虚、认真、务实,自我评价的公正合理性,还有可贵的自嘲精神,这些更可贵、更重要,让我欣赏,甚至是钦佩!郭少尉,对你我是刮目相看了。”
他也抱拳,一副回敬她的滑稽样子,两人不由相视而笑。
“好吧,这道密题就算是完美收官。即使是玩笑意味的,结局还不错。算你解题成功!”他比出“OK”的手型。
“解题失败长官训斥,解题成功有何奖励?”
这句话让眼前的教官明显有点为难,环顾左右,他打开办公桌上放着的那个大铁盒,拿出一把口香糖:“出去和她们几个分享庆祝吧!”
“我不要这个,吃不惯。”沁梅对他摇手,转而捧起铁盒旁边的那架模型飞机:“把这个奖励给我吧?”
“哎呀,这个不行!绝对不行!你,你快放下!”
那家伙看样子是真急了。
从沁梅手中拿过飞机模型,楚天舒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原处,又轻轻吁了口气。
他这声高音频喊叫式的阻拦伤了沁梅的小自尊,她又开始撅嘴吊脸了。
“什么了不起的宝贝,值得你这样大呼小叫,大惊小怪的!至于吗?不过是一个破玩具而已……小气鬼!”
“郭少尉,我必须正告你,第一,这不是一个玩具,它是有着特殊纪念意义的物品;第二,它更不能用任何不敬的词汇来形容,因为它代表了一种不朽的精神,在我心中,它是无比神圣的!”楚天舒的神情异常的庄严肃穆,清俊的脸颊上没有一丝笑容,那刚劲有形的嘴角也挂上了一丝寒意。
“这么严重?愿闻长官教导……”沁梅也觉得有点奇怪,更有浓烈的好奇心涌上心头,就也敛容认真问道。
楚天舒微微咬着唇,压下了心头的悸动,换上平日里平静稳健的神情。他默默盯着沁梅看了一会,轻声相问:“我想知道的是,你认识这种飞机吗?我是指它的名称。”
沁梅老实地摇头。
楚天舒叹了口气,竟有淡淡的忧伤和失望神色飘过面容:“我还以为,所有的中国人……起码是经历过抗战烽火的国人都认识它呢。”
“为什么会这样说?”沁梅更加好奇起来。
“它的名字叫霍克3,霍克,英文的意思就是鹰,它曾经是咱们中国空军的主力战斗机。当年的航空英雄高志航、阎海文、吴鼎臣等人使用的都是这种型号的战机,他们就是驾着这种名称为鹰的双翼飞机,在保卫着我们的领空,以弱克强,和十倍百倍甚至是几百倍的日军飞机作战。”
“霍克3……我们的空军……”沁梅默默自语着,那好听的男中音就是有这样的魅力,总能在特定的情境,将自己推入到历史的漩涡中去。
“是的,霍克3,我们的战鹰!我们的空军!你听说过八一四、八一五空战吗?还有上海空中保卫战,武汉空战?你听过中国空军四大天王吗?”他说得激动起来,秀气的眉毛微微扬起,年轻的脸庞瞬间蒙上了一层红晕。他望向她的目光是激动的,也是坦诚的,此刻更是充满期冀的。
沁梅第一次觉出知识贫乏的羞愧,更是第一次感觉到对方原是有着一颗蓬勃跳动的心,一颗带着青春特有的炽热浓烈色彩的心!如果贴得近些,再近些,就会发现,理解和偏见相去甚远,如同橘与枳,有着甘甜和苦涩完全不同的味道。
年轻的长官顾不上眼前这个小少尉的情绪和思虑,他已经完全陷入到自己的情感世界——那个已然过去,壮怀激烈的时代记忆:“当年,我们的空中骄子们,就是驾着这样的战鹰,和日本空军拼到了最后的一兵一卒!他们的誓言是——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的兵舰阵地同归于尽!在双方实力悬殊的空战中,我们的飞行员,甚至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撞向日军的军舰和基地;他们中的一些人,在座机被击落跳伞后,不幸落入敌群,也会选择拔枪自尽,实现自己许下的誓言:中国无被俘空军!”
这番话重重地敲击在心头,沁梅的心中也燃起了熊熊烈火。无语沉思中,她在默默感受着这个一向被自己抵制和拒绝的“敌人”的深情。
“后来,这种型号的飞机几乎拼光了,重新组建的空军飞机,都是美国和苏联援助的新式机型了。但我始终觉得,这种有着双翼,名称为鹰的飞机的形象,应该镌刻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心底!记住了它,就记住了我们的空战英雄们!要知道,他们也曾风华正茂,青春飞扬过,他们也曾有父母兄弟,挚爱亲人!”
肯定有泪水划过自己的眼际,但是分明不想让眼前这个小丫头看见,楚天舒选择背转身去,掩饰着拭去了痕迹,他用手轻轻抚摸了一下飞机模型,像是抚摸着自己亲人温暖的手臂。
是的,怎能忘怀那强有力的手臂?还有它的主人,那张温润慈爱的脸庞!还有那磁性有感的声音,永远漂浮在自己耳际,从来不曾远去:“老七,你还小呢,等再大一点,再来找哥哥……”那手臂就搂住自己稚嫩的肩膀,用力拍拍,仿佛要灌输无尽的力量和责任,给曾是少年的他。
在悲伤感怀的思绪中,他听到女孩轻柔的共鸣:“楚长官,其实当年在这里,在上海,我也曾亲眼见过咱们的飞机和日本人作战的场景,每个中国人都热血沸腾。是的,我们应该记住这些为国捐躯的英雄们!”
楚天舒眼里蒙上的轻雾在慢慢散开,绽放了一丝微笑给这个总是倔强难言的小姑娘。
但是隔阂的樊篱岂是轻松容易拔除的?之后的一番对话,又让两人之间因为情感共鸣产生的温情,像黎明前的朝露一样,逐渐消失掉。
“真没想到,楚长官,你也会有这样的英雄情结?”沁梅重新认真打量着这架飞机模型,幽幽叹道。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会有这种情结?”
“因为……我说不好!”
“你不会又要提到我的家庭出身这个话题吧?我发现啊,其实在这个问题上,你的看法很偏颇哦!”
沁梅不以为然地看着他。
“事实上你根本不了解,我刚才讲到的中国第一代空军里面,有很多飞行员都是世家子弟,就是你经常表示出不屑一顾的那类人。他们同样在国家危难之时,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也许,每一个中国人都明白,在国难当头之时,正如蒋委员长所说的那样,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
“可是……”沁梅想到他的经历,他在抗战期间远避美国的经历,就想直言反驳他一下,但是不知为什么,自己却有一丝不忍开口的之意,这番犹疑,连沁梅自己都不解:难道我对这个危险的对手已经心慈手软起来了么?
遗憾的是,楚长官这次心智不够,犯了沁梅“吃软不吃硬”的大忌,竟然口气严肃地教育起她来:“郭少尉,我发现你有一个问题,可以算得上是你性格中的一个缺陷吧!你很爱生活在自已臆想猜测的世界中,宁愿自欺欺人地维持着偏见,也不愿相信自己眼中看的、耳中听到的事实!”
沁梅的脸潮红起来,小鼻子又急促地扇动起来,遗憾的是那家伙还在不知死活地往前冲。
“可以这样说吧,虽然我看出你是一个是非观念很强的人,但是往往由于你的偏见和固执,让自己的思维陷入到无知的泥潭中。换句话说,这是你的性格悲剧,与其说是你爱和别人较劲,不如说爱和自己较劲,和自己的一些臆测、猜想、偏见较劲!”
“长官就是长官,教训起下属来是头头是道,貌似还很专业,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望长官不吝赐教!”沁梅开始反击,她的脸色宁静柔和,语气却已渐转为犀利尖刻。
“不妨直言,但凡我知道的,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楚天舒倒是真平静。
沁梅竟然还能莞尔一笑:“楚长官的英雄情结自然是难能可贵,刚才那番话也可谓壮怀激烈!但我想问您个人的那段经历,八年抗战,我们的祖国被蹂躏在异族铁蹄之下,那时候,楚长官您在哪里纵横驰骋呢?”
“我在美国学习。”
“学了八年吗?”
“将近八年。”
“哦,抗战八年,您在美国学习了八年!光复了,您倒回来了?好巧!”她说得自己都捂嘴笑起来,却见那人露出一副无奈的样子,羞愧难言的神情又像孩子般无辜。
“谁说不是呢?想起这些,我不只是愧到无语,更是……恨得咬牙!”他真诚的表情丝毫不做假,看的沁梅瞬间又心软起来。
“说呀,说出你的经历来!你刚才不是说要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么?”她不自觉就想听到他的辩解。
“不过也要怪我自己,还是我的意志不够坚定,和家人的抗争不彻底。”他回忆起往事,其实他也想不通,面对这样一个咄咄逼人的小丫头,自己为什么有兴趣和她讲述着那些让他悔恨羞愧的往事。
“我曾经一直期盼着这样一件事情,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为一名蓝天勇士,驾机翱翔,和小日本痛痛快快地拼个你死我活!老实讲,我几乎触摸到这个理想……”他忍不住叹息着回忆:“那年我不满十七岁,正在读高中,我六哥在清华读书,我们弟兄两人约好了,瞒着家人偷偷报考了南京中央航校,两人都幸运地被录取了!却不幸被家人发现,死死拦下了。”
“那后来呢,你就屈服了?”沁梅很好奇。
楚天舒沮丧极了:“那该如何呢?母亲的泪眼,兄姐们的哀劝……无奈中,我们兄弟二人几乎是被家人押着去了美国,我的二姐和姐夫像是看管犯人一般,和我们住到一起,全天候监视着我们。”他摇摇头,仿佛想甩开那段令他羞愧恼恨的记忆。
“再后来,性情温和的六哥屈服了,踏踏实实进了哈佛学习,我还是不甘心,又想参加美国援华自愿航空队,但是还是由于家人看管太严,几次都没有成功。”
沁梅同情地望着他,想捂嘴笑都有些不忍,这个往日自信得意的长官如今完全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羞愧无助。
“唉,你真不幸!别人是不幸生在帝王家,你是不幸生在权贵家,我看都是一个道理!总之,我听明白了,是家族的暴虐将你的救国梦想掐死在萌芽状态。可悲复可叹!”
“你用词又不准确了,不能用‘暴虐’形容吧,家里人毕竟是一片好心。”
“要是每位父母都怀这种自私自利、只顾小家的好心,舍不得自家孩子去抗日救亡,那中国早就亡了!”
“你说这话又有些偏颇,有些真相你未必知晓。”
“好了,我也没那样大的兴趣!我奇怪的是,如今这倭寇已平,天下初定,你好好的不在美国待着,又跑回来作甚?”
“呃,这个……估计潜意识里,还是想圆我的从军梦吧!”他望着她平静地说道:“我以为,任何时候,学以致用,都可以用自己的知识才学,服务于我们的国家,做一些有益的事情!譬如说,我们目前做的清查日伪逆产的事情,就算是抗日的一项收尾工作吧!何况,目前国家还没有统一,匪患没有肃清,在这里不是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干么?同样可以大有所为啊!”
他没有注意沁梅的脸色转为铁青,带着自信的表情继续道:“我原先是学数学的,一个偶然机会结识了美国著名密码专家史金斯,所以改学了密码破译专业。没想到,回国后,发现这个专长是适合军内这个行业的,好歹实现了我的从军梦啊,虽然家里不是很支持,但是也不像以前那样反对了。”他得意地笑了,那股孩子气又浮现在他脸上。
听了这番话,一种警惕、不屑,甚至是失落的情绪划过沁梅的心头,对他好容易建立起来的些许好感又不翼而飞。
她听到这个不失为英俊洒脱、风流倜傥的青年,将“匪患”这个词郑重说出,是那样的自然和平静,这让她不能不随时绷紧这根弦。
抗战结束了,国共两党磕磕绊绊的蜜月期也已经结束,曾经的合作环境和条件在流失在消亡,两大阵营的决斗势态已经初见端倪。无疑,眼前这位才华横溢,也曾热血沸腾,有着拳拳报国之心的青年才俊,很快就要作为另一个阵营的对手,将与她和她的同志们展开较量、角逐,甚至是生死决战。他的知识,他的才干,很可能就是自己革命事业的拦路虎,绊脚石!
“那么就对不起了!”沁梅在心底偷偷说道:“真遗憾,楚少校!我就是你口中的那个‘匪’,正如你叫我们为‘共匪’一样,你也是我们口中心中的‘白匪’!所以,我要不客气地对你下手了,不但要偷学你的技术,还要将你作为敌人竖立在面前,去对付,去周旋,去战胜!”
想到这里,沁梅自信地笑了。
虽然不明白她这番笑意所为何来,但是眼前这个家伙可爱的紧,孩子气十足地晃晃他那颗聪明绝顶的脑袋,咧开嘴,也向她绽放出一个最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