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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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童话

一、徜徉在童话间的旅行

最初编写《意大利童话》的动力来自出版方,有人希望出版一部意大利童话集,与那些外国民间故事巨著比肩而立。但究竟要选择哪些文本呢?“意大利的格林”是否真的存在?

众所周知,伟大的意大利童话作品,其诞生时间要早于其他国家。早在16世纪中叶的威尼斯,斯特拉帕罗拉就编写了《欢乐之夜》(Piacevoli notti)一书,短篇小说让位于比自己年长许多的乡下“姐姐”,也即叙述神奇故事和魔法的童话,这种介于哥特风格与东方风格之间的卡帕乔式想象力得以回归,并且薄伽丘散文中的方言痕迹也俯拾皆是。到了17世纪的那不勒斯,詹巴蒂斯塔·巴西莱对巴洛克式的方言风格运用得驾轻就熟,因此他选择了“民间故事”,也就是“短小精悍”的童话,并留给我们一部著作:《五日谈》(我们读到的是贝内德托·克罗齐还原为意大利语后的版本)。这部作品犹如一位来自那不勒斯的莎士比亚所做的荒诞的梦,其间萦绕着一种恐怖的魔力,故事中不仅有几个吃人的妖怪或女巫,而且充盈了精心雕琢的奇异画面,将崇高与庸俗甚至污秽交织在一起。时至18世纪,视角再一次转向威尼斯,但这一次,恼怒又骄傲的卡洛·戈齐(Carlo Gozzi)满怀得意和炫耀与哥尔多尼进行较量,将童话搬上舞台,故事中的人物则成了舞台上戴着假面具的角色。

然而这是一种沉重而牵强的娱乐。早在太阳王时代,童话就已经在凡尔赛宫廷显露头角,到“伟大世纪”落幕之时,夏尔·佩罗已在凡尔赛宫创造出一种新的文体,并最终创作出具有民间朴素风格的珍贵作品,而直至彼时,童话也得以在民间口耳相传。此种文体形成了一种风尚,却逐渐失却自然之质:附庸风雅的贵妇们纷纷沉溺于改写和编造童话故事。由此,伴随着对笛卡尔理性主义式高雅且温和的想象力的品鉴,在四十一卷的《童话集锦》(Cabinet des Fées)中,被润饰和蜜糖化的童话在法国文学史上由盛入衰。

19世纪的曙光初现之时,格林兄弟的作品使得阴郁凶残的童话在德国浪漫主义文学中复苏,正如那些祖传的作品都带有永恒的中世纪色彩,这些作品也是德国“民族精神”无名的产物。对民间诗歌的爱国式热忱在欧洲学者中扩散开来;托马赛奥(Tommaseo)研究了托斯卡纳、科西嘉、希腊和伊利里亚的民间诗歌;然而“民间故事”(在19世纪我们是这样称呼童话的)却徒劳地等待着我们的浪漫主义作家成为它们的发现者。作为受到托马赛奥学派影响而成长起来的作家,“农民女伯爵”卡特里娜·佩尔科托(Caterina Percoto)运用弗留利方言创作了一系列宣扬爱国主义和伦理道德的短篇小说与传奇故事,其中一些故事取材自民间口头传说引用自《意大利童话》,都灵,1956年,第41则童话的注释,第838页;米兰:奥斯卡·蒙达多利出版社,1996年,第1059页。;而在众多对于民间故事持训诫保守态度的作家中,锡耶纳作家泰米斯托克雷·格拉迪(Temistocle Gradi,1824—1887年)在他为年轻人创作的《杂文读本》泰米斯托克雷·格拉迪,《写给青年的杂文读本》,都灵,1865年;《民间故事中的谚语和俗语》,都灵,1869年;《复活节前夕》,都灵,1870年。里,将童话回归方言,以此为这些心灵提供了腐蚀性较小的精神食粮。

得益于一代秉持实证主义的民俗学者孜孜不倦的工作,人们开始根据年长妇人的口述记录童话故事。这些学者和麦克斯·缪勒(Max Muller)同样确信,即使印度不是人类的起源地,也是人类历史和神话的故乡,在如此复杂的太阳宗教的影响下,人们为了诠释晨曦而创造了灰姑娘,为了诠释春天而创造了白雪公主。但与此同时,参照德国人树立的范例(韦特尔和沃尔夫在威尼斯,赫尔曼·克努斯特在里窝那,奥地利人施耐勒在特伦蒂诺,还有劳拉·贡赞巴赫在西西里),人们开始收集“短篇故事”,例如安吉洛·德·古贝尔纳蒂斯在锡耶纳,维多里奥·因布里亚尼在佛罗伦萨、坎帕尼亚和伦巴第,多梅尼科·孔帕雷蒂在比萨,朱塞佩·皮特雷在西西里,有的人运用粗略总结的方法,有的人则一丝不苟地抢救童话,并使其鲜活地流传至今。这样的热情也影响了一个地方性的研究群体,他们对采集方言和详细资料抱持极大的兴趣,由此形成了民俗学档案期刊的联络网:在那不勒斯有路易吉·莫利纳罗·德尔·齐亚罗的《詹巴蒂斯塔·巴西莱》,在巴勒莫有皮特雷的《民间传统研究档案》,在罗马则有德·古贝尔纳蒂斯的《意大利民间传统杂志》。甚至连当时年仅十七岁的贝内德托·克罗齐也懵懂地追随一种伪观念,要求沃梅罗的洗衣女工为他讲述诗歌和童谣,好让他为德尔·齐亚罗的《巴西莱》提供素材。

经过这样的日积月累,尤其是在19世纪最后三十年间那些从未被赞誉过的“民间心理学家”(有一段时间人们喜欢用皮特雷创造的这个术语来称呼这些学者)的研究工作,一座叙事文学的高峰从操着不同方言的人民口中崛起了。然而这笔财富注定要封存在专家的图书馆中,无法在民间流传。尽管早在1875年,孔帕雷蒂就有意完成一部收录意大利各大区童话的作品集,当时由他本人和第安科纳主编的《意大利民间诗歌与故事》(Canti e racconti del popolo italiano)出版了一卷《意大利民间故事》(Novelle popolari italiane),并且他承诺再出版若干续集,然而最终却未能问世。因此,“意大利的格林”还是没能诞生。

在学者看来,“童话”这一文体已被界定为学术专题,它在我们的作家和诗人间并未经历过浪漫主义思潮的洗礼,而这股热忱却席卷了从蒂克到普希金的整个欧洲,最终成为儿童文学作家的领地,例如大师科洛迪就从17世纪法国的《童话集锦》中汲取了童话创作风格卡洛·科洛迪将佩罗、奥努瓦夫人和博蒙夫人的童话译成了意大利语版本(《意大利语版的童话故事》,佛罗伦萨,1876年)。。时常有一些著名作家试图为孩子们写童话书;我们要记得的是卡普安纳那部富有诗意的杰作《很久以前……》(C'era una volta...),这是一部同时吸取了想象力和民众精神养分的童话集在众多凑巧为孩子们创作童话故事的作家中,一部难得既直接又忠实于原文的作品就是安东尼奥·巴尔迪尼在1923年出版的《充满奇迹的大街》,其中包含了九篇由来自比别纳乡下的一个姑娘讲述的童话故事。。(此外,我们还需记住的是卡尔杜齐将民间叙事文学带到课堂上,并在他为高中生编辑的课本《乔祖埃·卡尔杜齐和乌戈·布里利教授选编用于中学教学的意大利读本》,博洛尼亚:扎尼凯利出版社,1889年。中插入了皮特雷和奈鲁奇所收集的托斯卡纳民间故事。还有邓南遮,在他对民间故事最感兴趣的时期,他曾在《拜占庭新闻》的“童话与寓言故事”专栏署名发表自己改编的童话,其中有一些阿布鲁佐地区的故事是由费纳莫莱和德尼诺收集的。)《拜占庭新闻》,1886年,第6卷,第2,4,5期。

然而,我们仍然没有一部囊括整个意大利民间故事的巨著,这部作品读起来应当是轻松愉悦并且面向普罗大众的,而非仅仅把民众当作素材的来源。那么这件事在今天可行吗?在文学风潮和科学热情如此“姗姗来迟”的情况下,一部意大利童话集能否诞生呢?我们认为,或许直到现在,编写这样一部作品的时机才终于成熟,因为我们手边已有大量可寻获的资料,而且那些颇为棘手的“童话问题”也已远离众人的视线。

基于种种情况,大家认为应当由我来做这项工作。

对我而言,我也深刻体会到,这就像是冷静地从跳板跃入大海,而一百五十年来,只有真正受到兴趣驱使的人才会跳入海中,这些人并非是享受在层层海浪中游泳的趣味,而是受到内心热血的召唤,仿佛要去拯救在海底深处动荡漂浮的某样东西,如果不这样做的话,那样东西就会像传说中的科拉鱼一般,消失在海中,再也回不到岸边。对格林兄弟而言若不是为了这寥寥无几的线索,我不会深究有关童话研究和创作的历史。有关民俗学派以及他们的研究成果和辩论过程,读者可以从朱塞佩·科基亚拉所著的《欧洲民间传说历史》(都灵:埃伊纳乌迪出版社,1952年)中寻获一处广阔而有理有据的背景,无论是对于初涉这一领域研究的人,还是为了了解民俗文化的历史,抑或是为了获取意大利相关研究的成果和评价(相较而言,国外研究更为超前),这都是一部极具价值的教科书。关于童话理论的历史研究最为言简意赅的阐述之一就出现在《传说的起源》的第一章,出自同一作者之手(巴勒莫:帕伦波出版社,1949年)。从“芬兰式”和“历史地理学”的角度对童话进行梳理的范例则来自斯蒂·汤普森所著的《民间故事》(纽约:德莱顿出版社,1946年)。而希望对童话主题更为主观的人种学阐述有所涉猎的人,建议阅读弗拉基米尔·普洛普的《童话的历史起源》(都灵:埃伊纳乌迪出版社,1949年)。(普洛普是苏联学者,他试图将“人类学派”的研究方法和成果结合在一起,用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来解释问题。),这种拯救就是发现一块被民众守护着的本民族古老的宗教碎片,进而在光荣之日来临之际将它复兴,而当时由于拿破仑已被驱逐,德意志民族意识被重新唤醒;对于“印度学家”而言,这就意味着那些最早对日月叹为观止的雅利安先民,是他们为宗教和文明进程奠定了基础;对于“人类学家”而言,这种拯救则是部落中黑暗而又血腥的孩童启蒙仪式,时至今日,在世界各地的丛林中,所有的狩猎者都是这样对待他们的孩子,连野蛮人也不例外;而对于“芬兰学派”的追随者而言,这就是几种要被分类后装入不同格子的甲虫,最终它们都被缩减成为一个由字母或数字组成的代码,按照类型或主题编入目录,或是“类型索引”,或是“主题索引”,并将它们在佛教国家、爱尔兰和撒哈拉之间来回迁徙的途径标示出来;对于弗洛伊德学派而言,这是一份收录了人类共同的模糊梦境的目录,这些梦境曾经遗失,又被从梦醒后的遗忘中挽救回来,以一种合乎规范的模式固定下来,以此代表人类最简单的恐惧。而对于所有那些热衷于方言传统的人来说,这就是一种对未知神明的朴素信仰,这位神明充满了乡野家常的气息,隐藏在农民们的话语之中。

然而,当我潜入这个海底世界时,手中却没有一柄专业的鱼叉,双眼也没有佩戴教条主义的潜水镜,甚至没有装备能够提供热忱的氧气。我没有这些现今人们赖以生存的元素(即对事物自发的、原始的热情,也不会用一种“葛兰西”式卓有成效的表达方式去揭示今天被称为“次要世界”的热情;这个世界却在所有不安的人面前展示出一种几乎未成形的信息,这样的信息从未像怠惰而被动的口头民间传说一样被我们有意识地掌握。(“你又不是南方人!”一位严肃的人类学家朋友曾这样对我说。)另外,我与克罗齐那样的分辨能力绝缘,因此无法在诗人对诗歌进行创作和再创作中游刃有余,或者我会在犹如植物般客观的焦虑中彻底迷失;然而,我一刻也无法忘记,我拥有怎样神秘的科目要研究,对于这一领域中各个对立学派提出的各种假设,我常常感到如痴如醉,甚至不知所措,我要避免的危险仅仅是不要让理论化的内容阻碍读者从这些文本中获得美的享受。另一方面,面对众多如此复杂多面而又难以定义的作品,我也要提防自己过早地发出“啊!”和“噢!”的惊呼。总之,若非现实将我和童话绑在一起,也许早就有人质疑我为什么接受这项工作了。关于这一点,我下面再谈。

就这样,我开始了这项工作,关注现存的资料,根据我的个人经验将童话分为不同类型,并逐渐扩充,而对于不同版本的狂热、饥渴与贪婪,以及对它们进行对比和分类的痴迷将我缓缓占据。我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充斥着一种昆虫学家的热情,这正是赫尔辛基“民俗学家协会”的学者们所具备的特质,这是一种会迅速转变为癖好的热情,为此我宁愿用普鲁斯特的全套作品去交换一个《拉金子的驴》的新版本,若是我发现失去记忆的新郎拥抱了母亲,而不是那个丑八怪萨拉齐娜,我会失望地发抖。而我的眼睛会异常敏锐,就像着了魔,能够一眼就在最难懂的普利亚方言或弗留利方言的故事中甄别出“普雷泽莫丽娜”式女人和“贝琳达”式女人。

我研究的对象能够伸出触手或编织蜘蛛网,因此我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被它们所捕获;这不是一种表面的、外化的占有,我甚至要去面对它们最隐秘的特质:那就是其无穷无尽的变化和重复。与此同时,我还保有清醒未被侵蚀的一面,但这一面只为我的癖好发展而兴奋,它帮助我发现意大利民间童话背景是如此丰富、明晰和多变,现实与幻想交织在一起,毫不逊色于那些来自日耳曼、北欧和斯拉夫国家最著名的童话。这不仅仅因为我们邂逅了一位出色的故事叙述者(通常是女性),或是碰巧来到了一个叙述技巧娴熟的地方,而是因为意大利人普遍具有优雅的特质和简明构思的精神,从而在民族传统中形成或固定了一种特定的叙述方式。因此,我在这片海洋中潜得越深,就越有意使自己远离下海的初衷,我在旅途中既有对前人的敬仰,又感到无比的幸福,并对编纂童话目录怀抱渴望,如此痴迷而孤注一掷,不过现在这种狂热被另外一种渴望取代,那就是将我视线中出现的那些确切无疑的景象展现在世人眼前。

现在,童话间的旅程到此为止,我的书目也完成了。当我写下这篇序言的时候,思绪却飘到了别处:我能再次踏足陆地吗?两年来我一直生活在令人目眩神迷的丛林与宫殿中,满心想着如何能够更清楚地看到每夜躺在骑士身边的陌生美人的面庞,或是犹豫着到底是该用隐身披风还是该用能让人变成动物的蚂蚁腿、老鹰羽毛和狮子指甲。在这两年间,我周边的世界渐渐呈现出一种奇妙的氛围和逻辑,每一桩现实都被诠释或归结为变形与魔法,我个人生活中往日那些不甚过分的悲欢离合之感已被去除,要么沉浸在狂热的爱情中,要么被神秘的魔法、瞬间的消失或奇异的转变搅扰得动荡不安,同时还面临着是非对错的重大抉择,要经历艰难曲折的考验,最后要撕开恶龙的封锁冲向幸福;此前,各个民族的生活貌似处于平静且预先确定的模式中,而现在一切都充满了变数。满满盘踞着蟒蛇的深渊却被开辟为流淌着牛奶的溪流,刚正不阿的国王却残害自己的子女,被施以魔法而保持缄默的国王在一瞬间伴随着巨大的声响而清醒过来,活动着四肢。有时我觉得自己打开了一个魔盒,曾经统治着童话世界的已然遗失的逻辑仿佛又挣脱出来,重新夺回对这片土地的统治权。

现在我的书已编写完成,我可以说这一切不是幻觉,也不是一种职业病,而是对我之前已知内容的一种证实。我唯一的信念就是促使自己做一次童话间的旅行,并且深信童话是真实的。

所有的童话被集合在一起,在不断重复和变化的过程中处理着人世间各类疑难问题,对生活的这般整体诠释诞生于远古时期,在农民的意识中被缓慢吸收并留存至今;童话决定了世间男女的命运,尤其是对于生命中受命运支配的那部分:人们的青春韶华自出生起就带有某种征兆或原罪,因而人们远离家乡,历经考验长大成人,变得成熟,以证实自己生而为人。一切事态发展都遵循着这样的思路;国王与平民虽有天壤之别,但他们的本质是平等的;对无辜之人的迫害和补偿就像每个生命自然拥有的辩证法;在一开始遇到了真爱,随后又饱受痛苦,仿佛将失去一切;在受到魔法支配的相同命运中,也就是在某种复杂而陌生的力量的控制下,仍然尽力寻求自由和解放,犹如一项基本的责任,即使自身难保,也要凭借这样的努力去拯救他人,在这一过程中也拯救了自己;对责任的忠诚和保持心灵的纯洁是基本的美德,它会带给人们救赎与胜利;美丽是高雅的标志,但可能会隐藏在卑微丑陋的外表之下,比如一只青蛙;最重要的是,一切事物的本质是相同的,无论是人类、野兽,还是花草与世间万物,一切存在的事物都具有变化莫测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