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全十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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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胡须说到牙齿本篇最初发表于1925年11月9日《语丝》周刊第五十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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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翻《呐喊》,才又记得我曾在中华民国九年双十节双十节 1911年10月10日孙中山领导的革命党举行了武昌起义(即辛亥革命),次年1月1日建立中华民国,9月28日临时参议院议决10月10日为国庆纪念日,俗称“双十节”。的前几天做过一篇《头发的故事》;去年,距今快要一整年了罢,那时是《语丝》《语丝》文艺性周刊,最初由孙伏园等编辑。1924年11月17日创刊于北京。1927年10月被奉系军阀张作霖查禁,随后移至上海续刊。1930年3月出至第五卷第五十二期停刊。鲁迅是主要撰稿人和支持者之一,并于该刊在上海出版后一度担任编辑。参看《三闲集·我和〈语丝〉的始终》。出世未久,我又曾为它写了一篇《说胡须》。实在似乎很有些章士钊章士钊(1881—1973)字行严,号秋桐,笔名孤桐,湖南善化(今属长沙)人。辛亥革命前,曾参加反清革命运动,1914年5月在东京主办《甲寅》月刊(两年后停刊)。五四运动后,他是一个复古主义者。在1924年至1926年间,他曾任段祺瑞执政府的司法总长兼教育总长,参与压制学生运动,同时创办《甲寅》周刊,提倡尊孔读经,反对新文化运动。后来同情革命。之所谓“每况愈下”“每况愈下” 原作“每下愈况”,见《庄子·知北游》。章太炎《新方言·释词》:“愈况,犹愈甚也。”后人引用常误作“每况愈下”。章士钊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三号《孤桐杂记》中也同样用错:“尝论明清相嬗。士气骤衰。……民国承清。每况愈下。”了,——自然,这一句成语,也并不是章士钊首先用错的,但因为他既以擅长旧学自居,我又正在给他打官司,所以就栽在他身上。当时就听说,——或者也是时行的“流言”,——一位北京大学的名教授就愤慨过,以为从胡须说起,一直说下去,将来就要说到屁股,则于是乎便和上海的《晶报》《晶报》当时上海一种趣味低俗的小报。原为《神州日报》的副刊,1919年3月单独出版。下文所说《太阳晒屁股赋》,是张丹斧(延礼)写的一篇无聊文章,发表于1917年4月26日《神州日报》副刊。一样了。为什么呢?这须是熟精今典的人们才知道,后进的“束发小生”“束发小生” 这是章士钊常用的轻视青年学生的话,如他在1923年作的《评新文化运动》一文中就说:“今之束发小生。握笔登先。名流巨公。易节恐后。”束发,古代指男子成童的年龄。是不容易了然的。因为《晶报》上曾经登过一篇《太阳晒屁股赋》,屁股和胡须又都是人身的一部分,既说此部,即难免不说彼部,正如看见洗脸的人,敏捷而聪明的学者即能推见他一直洗下去,将来一定要洗到屁股。所以有志于做gentlemanGentleman 英语:绅士。者,为防微杜渐起见,应该在背后给一顿奚落的。——如果说此外还有深意,那我可不得而知了。

昔者窃闻之:欧美的文明人讳言下体以及和下体略有渊源的事物。假如以生殖器为中心而画一正圆形,则凡在圆周以内者均在讳言之列;而圆之半径,则美国者大于英。中国的下等人,是不讳言的;古之上等人似乎也不讳,所以虽是公子而可以名为黑臀注30。讳之始,不知在什么时候;而将英美的半径放大,直至于口鼻之间或更在其上,则昉于一千九百二十四年秋。

注30 黑臀 春秋时晋成公的名字,见《国语·周语(下)》所记单襄公的话:“吾闻成公之生也,其母梦神规其臀以墨曰:‘使有晋国,三而畀之孙。’故名之曰黑臀。”

文人墨客大概是感性太锐敏了之故罢,向来就很娇气,什么也给他说不得,见不得,听不得,想不得。道学先生于是乎从而禁之,虽然很像背道而驰,其实倒是心心相印。然而他们还是一看见堂客的手帕或者姨太太的荒冢就要做诗。我现在虽然也弄弄笔墨做做白话文,但才气却仿佛早经注定是该在“水平线”“水平线” 这是从当时现代评论社出版的《现代丛书》广告中引用来的。在《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九期(1925年2月7日)刊登的《〈现代丛书〉出版预告》中说:“《现代丛书》中不会有一本无价值的书,一本读不懂的书,一本在水平线下的书。”之下似的,所以看见手帕或荒冢之类,倒无动于中;只记得在解剖室里第一次要在女性的尸体上动刀的时候,可似乎略有做诗之意,——但是,不过“之意”而已,并没有诗,读者幸勿误会,以为我有诗集将要精装行世,传之其人,先在此预告。在《现代评论》1925年10月28日出版的“特别增刊第一号”上刊登的“现代文艺丛书广告”中,关于《志摩的诗》说:“徐志摩的第一部诗集。……书印两种,宣纸厚本定价一元四角,白连史本定价一元。却是聚珍宋字精印的线装书,很不讨厌。”鲁迅在这里顺笔予以讽刺。后来,也就连“之意”都没有了,大约是因为见惯了的缘故罢,正如下等人的说惯一样。否则,也许现在不但不敢说胡须,而且简直非“人之初性本善论”或“天地玄黄赋”“人之初性本善” 是《三字经》的首句。“天地玄黄”,是《千字文》的首句。旧时学塾中常用这类句子作为练习文章的题目。便不屑做。遥想土耳其革命土耳其革命 指1919年基马尔领导的反帝反封建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经过多年的民族独立战争,于1923年10月宣布成立土耳其共和国。随后又对宗教、婚姻制度、社会习俗等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妇女不带面纱是风俗改革中的一项。后,撕去女人的面幕,是多么下等的事?呜呼,她们已将嘴巴露出,将来一定要光着屁股走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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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有人数我为“无病呻吟”“无病呻吟” 原是一句成语,当时复古主义者常用此语来攻击提倡写白话文的人。如章士钊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十四期(1925年10月)《评新文学运动》一文中,曾影射白话文作者“忘其谫陋,无病呻吟”。党之一,但我以为自家有病自家知,旁人大概是不很能够明白底细的。倘没有病,谁来呻吟?如果竟要呻吟,那就已经有了呻吟病了,无法可医。——但模仿自然又是例外。即如自胡须直至屁股等辈,倘使相安无事,谁爱去纪念它们;我们平居无事时,从不想到自己的头,手,脚以至脚底心。待到慨然于“头颅谁斫”,“髀肉(又说下去了,尚希绅士淑女恕之)复生”“头颅谁斫” 据《资治通鉴》卷一八五记载,隋炀帝感到统治局面不稳时,“尝引镜自照,顾谓萧后曰:‘好头颈,谁当斫之?’”“髀肉复生”,《三国志·蜀书·先主刘备传》南朝宋裴松之注引《九州春秋》说,刘备投靠荆州牧刘表数年,因无用武之地,久不乘马,他“见髀里肉生,慨然流涕”。的时候,是早已别有缘故的了,所以,“呻吟”。而批评家们曰:“无病”。我实在艳羡他们的健康。

譬如腋下和胯间的毫毛,向来不很肇祸,所以也没有人引为题目,来呻吟一通。头发便不然了,不但白发数茎,能使老先生揽镜慨然,赶紧拔去;清初还因此杀了许多人。民国既经成立,辫子总算剪定了,即使保不定将来要翻出怎样的花样来,但目下总不妨说是已经告一段落。于是我对于自己的头发,也就淡然若忘,而况女子应否剪发的问题呢,因为我并不预备制造桂花油或贩卖烫剪:事不干己,是无所容心于其间的。但到民国九年,寄住在我的寓里的一位小姐一位小姐,指许羡苏(1901—1986),许钦文四妹。1920年暑假时,曾寄住八道湾鲁迅住所。考进高等女子师范学校去了,而她是剪了头发的,再没有法可梳盘龙髻或S髻。到这时,我才知道虽然已是民国九年,而有些人之嫉视剪发的女子,竟和清朝末年之嫉视剪发的男子相同;校长M先生虽被天夺其魄M先生 指毛邦伟,贵州遵义人。清光绪举人,后赴日本留学,在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毕业,1920年时任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校长。天夺其魄,语出《左传》宣公十五年:“刘康公曰:‘不及十年,原叔必有大咎,天夺之魄矣。’”,自己的头顶秃到近乎精光了,却偏以为女子的头发可系千钧,示意要她留起。设法去疏通了几回,没有效,连我也听得麻烦起来,于是乎“感慨系之矣”了,随口呻吟了一篇《头发的故事》。但是,不知怎的,她后来竟居然并不留长,现在还是蓬蓬松松的在北京道上走。

本来,也可以无须说下去了,然而连胡须样式都不自由,也是我平生的一件感愤,要时时想到的。胡须的有无,式样,长短,我以为除了直接受着影响的人以外,是毫无容喙的权利和义务的,而有些人们偏要越俎代谋越俎代谋 语出《庄子·逍遥游》,原作“越俎代庖”,意思是掌管祭祀的人,放下祭器去代替厨师做饭。,说些无聊的废话,这真和女子非梳头不可的教育,“奇装异服”者要抓进警厅去办罪的政治一样离奇。要人没有反拨,总须不加刺激;乡下人捉进知县衙门去,打完屁股之后,叩一个头道:“谢大老爷!”这情形是特异的中国民族所特有的。

不料恰恰一周年,我的牙齿又发生问题了,这当然就要说牙齿。这回虽然并非说下去,而是说进去,但牙齿之后是咽喉,下面是食道,胃,大小肠,直肠,和吃饭很有相关,仍将为大雅所不齿;更何况直肠的邻近还有膀胱呢,呜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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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民国十四年十月二十七日,即夏历之重九,国民因为主张关税自主,游行示威关税自主的游行示威 1925年10月26日(文中误作“二十七”),段祺瑞政府根据1922年2月华盛顿会议所通过的九国关税条约,邀请英、美、法等十二国,在北京召开所谓“关税特别会议”,企图在不平等条约的基础上,与各帝国主义国家成立新的关税协定。这是和当时各界民众要求彻底废除不平等条约愿望相反的。因此在会议开幕的当日,北京各学校和团体五万余人在天安门集会游行,反对关税会议,主张关税自主。游行刚至新华门,即被大批武装警察阻止、殴打,群众受伤十余人,被捕数人,造成流血事件。重九,即九月初九。了。但巡警却断绝交通,至于发生冲突,据说两面“互有死伤”。次日,几种报章(《社会日报》,《世界日报》,《舆论报》,《益世报》,《顺天时报》《社会日报》 1921年创刊于北京。原名《新社会报》,1922年5月改名《社会日报》,林白水主编。《世界日报》,1924年创刊于北京。原为晚报,1925年2月起改为日报,成舍我主编。《舆论报》,1922年创刊于北京,侯疑始主办。《益世报》,天主教教会报纸,1915年创刊于天津,次年增出北京版。比利时教士雷鸣远(后入中国籍)主办。《顺天时报》,日本人在中国办的中文报纸,1901年创刊于北京,中岛美雄主办。下文的《黄报》,1918年创刊于北京,薛大可主编。等)的新闻中就有这样的话:

“学生被打伤者,有吴兴身(第一英文学校),头部刀伤甚重……周树人(北大教员)齿受伤,脱门牙二。其他尚未接有报告。……”

这样还不够,第二天,《社会日报》,《舆论报》,《黄报》,《顺天时报》又道:

“……游行群众方面,北大教授周树人(即鲁迅)门牙确落二个。……”

舆论也好,指导社会机关也好,“确”也好,不确也好,我是没有修书更正的闲情别致的。但被害苦的是先有许多学生们,次日我到L学校L学校 指北京黎明中学。1925年9月至12月鲁迅曾在该校兼课一学期。去上课,缺席的学生就有二十余,他们想不至于因为我被打落门牙,即以为讲义也跌了价的,大概是预料我一定请病假。还有几个尝见和未见的朋友,或则面问,或则函问;尤其是朋其朋其 即黄鹏基(1901—1952),四川仁寿人,当时是北京大学学生,《莽原》撰稿者之一。君,先行肉薄中央医院,不得,又到我的家里,目睹门牙无恙,这才重回东城,而“昊天不吊”“昊天不吊” 语出《诗经·小雅·节南山》:“不吊昊天,乱靡有定。”“不吊昊天”为倒置句式,即上天不怜恤之意。汉蔡邕《焦君赞》:“昊天不吊,贤人遘慝。”,竟刮起大风来了。

假使我真被打落两个门牙,倒也大可以略平“整顿学风”“整顿学风” 1925年五卅事件后,北京学生纷纷罢课,声援上海工人的反帝爱国斗争。为了镇压学生爱国运动,教育总长章士钊草拟了《整顿学风令》,于8月25日在内阁会议上通过,由段祺瑞执政府明令发布,内有:“自后无论何校,不得再行借故滋事,并责成教育部拟具条规,认真整饬。”者和其党徒之气罢;或者算是说了胡须的报应,——因为有说下去之嫌,所以该得报应,——依博爱家言,本来也未始不是一举两得的事。但可惜那一天我竟不在场。我之所以不到场者,并非遵了胡适胡适(1891—1962)字适之,安徽绩溪人。当时是北京大学教授。他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三十九期(1925年9月5日)发表的《爱国运动与求学》中,引用德国歌德在拿破仑兵围柏林时闭门研究中国文物,和费希特在柏林沦陷后仍继续讲学的事为例,希望学生不要“跟着人家乱跑乱喊”,“努力把你这块材料铸造成个有用的东西。”教授的指示在研究室里用功,也不是从了江绍原江绍原(1898—1983)安徽旌德人。当时为北京大学讲师。他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三十期(1925年7月4日)发表的《黄狗与青年作者》一文中,认为青年作者发表不成熟的作品等于“流产”,并说:“我的小提议是:——无论作什么,非经过几番精审的推敲修正,决不发表。”教授的忠告在推敲作品,更不是依着易卜生博士的遗训易卜生在致勃兰兑斯的信中说:“有的时候我真觉得全世界都像海上撞沉了船,最要紧的还是救出自己。”胡适在《爱国运动与求学》一文中也引用了这句话,并让学生闭门读书,“救国须从救出你自己下手”。正在“救出自己”;惭愧我全没有做那些大工作,从实招供起来,不过是整天躺在窗下的床上而已。为什么呢?曰:生些小病,非有他也。

然而我的门牙,却是“确落二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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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自家有病自家知的一例,如果牙齿健全的,决不会知道牙痛的人的苦楚,只见他歪着嘴角吸风,模样着实可笑。自从盘古开辟天地以来,中国就未曾发明过一种止牙痛的好方法,现在虽然很有些什么“西法镶牙补眼”的了,但大概不过学了一点皮毛,连消毒去腐的粗浅道理也不明白。以北京而论,以中国自家的牙医而论,只有几个留美出身的博士是好的,但是,yes,贵不可言。至于穷乡僻壤,却连皮毛家也没有,倘使不幸而牙痛,又不安本分而想医好,怕只好去叩求城隍土地爷爷罢。

我从小就是牙痛党之一,并非故意和牙齿不痛的正人君子们立异,实在是“欲罢不能”。听说牙齿的性质的好坏,也有遗传的,那么,这就是我的父亲赏给我的一份遗产,因为他牙齿也很坏。于是或蛀,或破,……终于牙龈上出血了,无法收拾;住的又是小城,并无牙医。那时也想不到天下有所谓“西法……”也者,惟有《验方新编》《验方新编》清代鲍相璈编,共八卷。是过去很流行的通俗医药书。是唯一的救星;然而试尽“验方”都不验。后来,一个善士传给我一个秘方:择日将栗子风干,日日食之,神效。应择那一日,现在已经忘却了,好在这秘方的结果不过是吃栗子,随时可以风干的,我们也无须再费神去查考。自此之后,我才正式看中医,服汤药,可惜中医仿佛也束手了,据说这是叫“牙损”,难治得很呢。还记得有一天一个长辈斥责我,说,因为不自爱,所以会生这病的;医生能有什么法?我不解,但从此不再向人提起牙齿的事了,似乎这病是我的一件耻辱。如此者久而久之,直至我到日本的长崎,再去寻牙医,他给我刮去了牙后面的所谓“齿垽”,这才不再出血了,化去的医费是两元,时间是约一小时以内。

我后来也看看中国的医药书,忽而发见触目惊心的学说了。它说,齿是属于肾的,“牙损”的原因是“阴亏”。我这才顿然悟出先前的所以得到申斥的原因来,原来是它们在这里这样诬陷我。到现在,即使有人说中医怎样可靠,单方怎样灵,我还都不信。自然,其中大半是因为他们耽误了我的父亲的病的缘故罢,但怕也很挟带些切肤之痛的自己的私怨。

事情还很多哩,假使我有Victor HugoVictor Hugo雨果(1802—1885),法国作家。《Les Misérables》,《悲惨世界》,长篇小说,雨果的代表作之一。先生的文才,也许因此可以写出一部《Les Misérables》的续集。然而岂但没有而已么,遭难的又是自家的牙齿,向人分送自己的冤单,是不大合式的,虽然所有文章,几乎十之九是自身的暗中的辩护。现在还不如迈开大步一跳,一径来说“门牙确落二个”的事罢:

袁世凯也如一切儒者一样,最主张尊孔。做了离奇的古衣冠,盛行祭孔的时候,大概是要做皇帝以前的一两年。袁世凯于1913年6月22日发布尊孔祀孔令。1914年2月7日又通令全国祭孔,以春秋两季行祀孔礼;2月20日颁布《崇圣典例》,同年9月28日率领各部总长并文武官吏,着新制古祭服,在北京孔庙举行“秋丁祭祀”典礼。自此以来,相承不废,但也因秉政者的变换,仪式上,尤其是行礼之状有些不同:大概自以为维新者出则西装而鞠躬,尊古者兴则古装而顿首。我曾经是教育部的佥事,因为“区区”“区区”佥事 作者从1912年8月起受任教育部佥事,1925年因支持北京女师大学生驱逐校长杨荫榆的运动,当年8月被教育总长章士钊非法免职,作者曾在平政院提出控告。当时有人说他因为失了“区区佥事”就反对章士钊,器量狭小,没有“学者的态度”等等。参看《华盖集·碰壁之余》。,所以还不入鞠躬或顿首之列的;但届春秋二祭,仍不免要被派去做执事。执事者,将所谓“帛”或“爵”“帛” 古代祭祀时用来敬神的丝织品,祭后即行焚化,后来用纸作代替品。“爵”,古代的酒器,三足,铜制,祭祀时用来献酒。递给鞠躬或顿首之诸公的听差之谓也。民国十一年秋按应为民国十二年春。鲁迅1923年3月25日日记:“星期。黎明往孔庙执事,归途坠车落二齿。”,我“执事”后坐车回寓去,既是北京,又是秋,又是清早,天气很冷,所以我穿着厚外套,带了手套的手是插在衣袋里的。那车夫,我相信他是因为磕睡,胡涂,决非章士钊党;但他却在中途用了所谓“非常处分”“非常处分” 章士钊免去鲁迅教育部佥事一职,并未通过法律程序。鲁迅认为这是“违法处分”,向平政院控告章士钊违法。章士钊为此写了答辩书,其中说:“……情势急迫,本部总长应有权执行此非常处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手段”,自己跌倒了,并将我从车上摔出。我手在袋里,来不及抵按,结果便自然只好和地母接吻,以门牙为牺牲了。于是无门牙而讲书者半年,补好于十二年之夏,所以现在使朋其君一见放心,释然回去的两个,其实却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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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二先生孔二先生 即孔子。据《孔子家语·本姓解》,孔子有兄孟皮,他排行第二。文中所引的话,见《论语·泰伯》。说,“虽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矣。”这话,我确是曾经读过的,也十分佩服。所以如果打落了两个门牙,借此能给若干人们从旁快意,“痛快”倒也毫无吝惜之心。而无如门牙,只有这几个,而且早经脱落何?但是将前事拉成今事,却也是不甚愿意的事,因为有些事情,我还要说真实,便只好将别人的“流言”抹杀了,虽然这大抵也以有利于己,至少是无损于己者为限。准此,我便顺手又要将章士钊的将后事拉成前事的胡涂账揭出来。

又是章士钊。我之遇到这个姓名而摇头,实在由来已久;但是,先前总算是为“公”,现在却像憎恶中医一样,仿佛也挟带一点私怨了,因为他“无故”将我免了官,所以,在先已经说过:我正在给他打官司。近来看见他的古文的答辩书了,很斤斤于“无故”之辩,其中有一段:

“……又该伪校务维持会擅举该员为委员,该员又不声明否认,显系有意抗阻本部行政,既情理之所难容,亦法律之所不许。……不得已于八月十二日,呈请执政将周树人免职,十三日由 执政明令照准……”

于是乎我也“之乎者也”地驳掉他:

“查校务维持会公举树人为委员,系在八月十三日,而该总长呈请免职,据称在十二日。岂先预知将举树人为委员而先为免职之罪名耶?……”

其实,那些什么“答辩书”也不过是中国的胡牵乱扯的照例的成法,章士钊未必一定如此胡涂;假使真只胡涂,倒还不失为胡涂人,但他是知道舞文玩法的。他自己说过:“挽近政治。内包甚复。一端之起。其真意往往难于迹象求之。执法抗争。不过迹象间事。……”章士钊的这段话见《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一号(1925年7月18日)通讯栏他对吴敬恒来信所加的附言(“内包甚复”原作“内包深复”)。所以倘若事不干己,则与其听他说政法,谈逻辑,实在远不如看《太阳晒屁股赋》,因为欺人之意,这些赋里倒没有的。

离题愈说愈远了:这并不是我的身体的一部分。现在即此收住,将来说到那里,且看民国十五年秋罢。

一九二五年十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