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全十八卷)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摩罗诗力说本篇最初发表于1908年2月和3月《河南》月刊第二号、第三号,署名令飞。

求古源尽者将求方来之泉,将求新源。嗟我昆弟,新生之作,新泉之涌于渊深,其非远矣。尼采的这段话见于《札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三卷第十二部分第二十五节《旧的和新的墓碑》。

——尼佉

人有读古国文化史者,循代而下,至于卷末,必凄以有所觉,如脱春温而入于秋肃,勾萌绝朕勾萌绝朕 毫无生机的意思。勾萌,草木萌生时的幼芽;朕,先兆。白居易《进士策问·第二道》:“雷一发,而蛰虫苏,勾萌达。”,枯槁在前,吾无以名,姑谓之萧条而止。盖人文之留遗后世者,最有力莫如心声心声 指语言。扬雄《法言·问神》:“言,心声也;书,心画也。”这里指诗歌及其他文学创作。。古民神思,接天然之宫,冥契万有,与之灵会,道其能道,爰为诗歌。其声度时劫而入人心,不与缄口同绝;且益曼衍,视其种人种人 指种族或民族。。递文事式微,则种人之运命亦尽,群生辍响,荣华收光;读史者萧条之感,即以怒起,而此文明史记,亦渐临末页矣。凡负令誉于史初,开文化之曙色,而今日转为影国影国 指名存实亡或已经消失了的文明古国。者,无不如斯。使举国人所习闻,最适莫如天竺。天竺古有《韦陀》《韦陀》通译《吠陀》,印度最早的宗教、哲学、文学典籍。约为公元前2500年至前500年间的作品。内容包括颂诗、祈祷文、咒文及祭祀仪式的记载等。共分《黎俱》、《娑摩》、《耶柔》、《阿闼婆》四部分。四种,瑰丽幽夐,称世界大文;其《摩诃波罗多》暨《罗摩衍那》二赋《摩诃波罗多》和《罗摩衍那》,印度古代两大叙事诗。《摩诃波罗多》,一译《玛哈帕腊达》,约为公元前七世纪至前四世纪的作品,叙述诸神及英雄的故事。《罗摩衍那》,一译《腊玛延那》,约为五世纪的作品,叙述古代王子罗摩的故事。,亦至美妙。厥后有诗人加黎陀萨(Kalidasa)加黎陀萨(约公元五世纪)通译迦梨陀娑,印度古代诗人、戏剧家。他的诗剧《沙恭达罗》,描写《摩诃波罗多》中的国王杜虚孟多和沙恭达罗恋爱的故事。1789年曾由琼斯译成英文,传至德国,歌德读后,于1791年题诗赞美:“春华瑰丽,亦扬其芬;秋实盈衍,亦蕴其珍;悠悠天隅,恢恢地轮;彼美一人,沙恭达纶。”(据苏曼殊译文)者出,以传奇鸣世,间染抒情之篇;日耳曼诗宗瞿提(W.von Goethe),至崇为两间之绝唱。降及种人失力,而文事亦共零夷,至大之声,渐不生于彼国民之灵府,流转异域,如亡人也。次为希伯来希伯来 犹太民族的又一名称。公元前1320年,其民族领袖摩西率领本族人从埃及归巴勒斯坦,分建犹太和以色列两国。希伯来人的典籍《旧约全书》,包括文学作品、历史传说以及有关宗教的记载等,后来成为基督教《圣经》的一部分。,虽多涉信仰教诫,而文章以幽邃庄严胜,教宗文术,此其源泉,灌溉人心,迄今兹未艾。特在以色列族,则止耶利米(Jeremiah)耶利米 以色列的预言家。《旧约全书》中有《耶利米书》五十二章记载他的言行;又有《耶利米哀歌》五章,哀悼犹太故都耶路撒冷的陷落,相传也是他的作品。之声;列王荒矣,帝怒以赫,耶路撒冷遂隳耶路撒冷遂隳 公元前586年犹太王国为巴比伦所灭,耶路撒冷被毁。《旧约全书·列王纪下》说,这是由于犹太诸王不敬上帝,引起上帝震怒的结果。,而种人之舌亦默。当彼流离异地,虽不遽忘其宗邦,方言正信,拳拳未释,然《哀歌》而下,无赓响矣。复次为伊兰埃及伊兰埃及 都是古代文化发达的国家。伊兰,即伊朗,古称波斯。,皆中道废弛,有如断绠,灿烂于古,萧瑟于今。若震旦而逸斯列,则人生大戬,无逾于此。何以故?英人加勒尔(Th.Carlyle)加勒尔 即卡莱尔。这里所引的一段话见于他的《论英雄和英雄崇拜》第三讲《作为英雄的诗人:但丁、莎士比亚》的最后一段。曰,得昭明之声,洋洋乎歌心意而生者,为国民之首义。意太利分崩矣,然实一统也,彼生但丁(Dante Alighieri)但丁(1265—1321)意大利诗人,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文学上的代表人物之一。作品多暴露封建专制和教皇统治的罪恶。他最早用意大利语言从事写作,对意大利语文的丰富和提炼有重大贡献。主要作品有《神曲》、《新生》。,彼有意语。大俄罗斯之札尔札尔 通译沙皇。,有兵刃炮火,政治之上,能辖大区,行大业。然奈何无声?中或有大物,而其为大也喑。(中略)迨兵刃炮火,无不腐蚀,而但丁之声依然。有但丁者统一,而无声兆之俄人,终支离而已。

尼佉(Fr.Nietzsche)不恶野人,谓中有新力,言亦确凿不可移。盖文明之朕,固孕于蛮荒,野人狉獉注11其形,而隐曜即伏于内。文明如华,蛮野如蕾,文明如实,蛮野如华,上征在是,希望亦在是。惟文化已止之古民不然:发展既央,隳败随起,况久席古宗祖之光荣,尝首出周围之下国,暮气之作,每不自知,自用而愚,污如死海。其煌煌居历史之首,而终匿形于卷末者,殆以此欤?俄之无声,激响在焉。俄如孺子,而非喑人;俄如伏流,而非古井。十九世纪前叶,果有鄂戈理(N.Gogol)鄂戈理(Н.В.Гоrолъ,1809—1852)通译果戈理,俄国作家。作品多揭露和讽刺俄国农奴制度下黑暗、停滞、落后的社会生活。著有剧本《钦差大臣》、长篇小说《死魂灵》等。者起,以不可见之泪痕悲色,振其邦人,或以拟英之狭斯丕尔(W.Shakespeare),即加勒尔所赞扬崇拜者也。顾瞻人间,新声争起,无不以殊特雄丽之言,自振其精神而绍介其伟美于世界;若渊默而无动者,独前举天竺以下数古国而已。嗟夫,古民之心声手泽,非不庄严,非不崇大,然呼吸不通于今,则取以供览古之人,使摩挲咏叹而外,更何物及其子孙?否亦仅自语其前此光荣,即以形迩来之寂寞,反不如新起之邦,纵文化未昌,而大有望于方来之足致敬也。故所谓古文明国者,悲凉之语耳,嘲讽之辞耳!中落之胄,故家荒矣,则喋喋语人,谓厥祖在时,其为智慧武怒武怒 武功显赫。怒,形容气势显赫。者何似,尝有闳宇崇楼,珠玉犬马,尊显胜于凡人。有闻其言,孰不腾笑?夫国民发展,功虽有在于怀古,然其怀也,思理朗然,如鉴明镜,时时上征,时时反顾,时时进光明之长途,时时念辉煌之旧有,故其新者日新,而其古亦不死。若不知所以然,漫夸耀以自悦,则长夜之始,即在斯时。今试履中国之大衢,当有见军人蹀躞而过市者,张口作军歌,痛斥印度波阑之奴性清末流行的军歌和文人诗作中常有这样的内容,例如张之洞所作的《军歌》中就有这样的句子:“请看印度国土并非小,为奴为马不得脱笼牢。”他作的《学堂歌》中也说:“波兰灭,印度亡,犹太遗民散四方。”;有漫为国歌者亦然。盖中国今日,亦颇思历举前有之耿光,特未能言,则姑曰左邻已奴,右邻且死,择亡国而较量之,冀自显其佳胜。夫二国与震旦究孰劣,今姑弗言;若云颂美之什什《诗经》中雅颂部分以十篇编为一卷,称“什”。这里指篇章。,国民之声,则天下之咏者虽多,固未见有此作法矣。诗人绝迹,事若甚微,而萧条之感,辄以来袭。意者欲扬宗邦之真大,首在审己,亦必知人,比较既周,爰生自觉。自觉之声发,每响必中于人心,清晰昭明,不同凡响。非然者,口舌一结,众语俱沦,沉默之来,倍于前此。盖魂意方梦,何能有言?即震于外缘,强自扬厉,不惟不大,徒增欷耳。故曰国民精神之发扬,与世界识见之广博有所属。

注11 这里形容远古时代人类未开化的情景。原作榛狉。唐代柳宗元《封建论》:“草木榛榛,鹿豕狉狉。”

今且置古事不道,别求新声于异邦,而其因即动于怀古。新声之别,不可究详;至力足以振人,且语之较有深趣者,实莫如摩罗摩罗 通作魔罗,梵文Mára音译。佛教传说中的魔鬼。诗派。摩罗之言,假自天竺,此云天魔,欧人谓之撒但撒但 希伯来文Sātan音译,原意为“仇敌”。《圣经》中用作魔鬼的名称。,人本以目裴伦(G.Byron)裴伦(1788—1824)通译拜伦,英国诗人。他曾参加意大利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活动和希腊民族独立战争。作品多表现对封建专制的憎恨和对自由的向往,充满浪漫主义精神,对欧洲诗歌的发展有很大影响。主要作品有长诗《唐·璜》、诗剧《曼弗雷特》等。。今则举一切诗人中,凡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而为世所不甚愉悦者悉入之,为传其言行思惟,流别影响,始宗主裴伦,终以摩迦(匈加利)文士摩迦文士 指裴多菲。摩迦(Magyar),通译马加尔,匈牙利的主要民族。。凡是群人,外状至异,各禀自国之特色,发为光华;而要其大归,则趣于一:大都不为顺世和乐之音,动吭一呼,闻者兴起,争天拒俗,而精神复深感后世人心,绵延至于无已。虽未生以前,解脱而后,或以其声为不足听;若其生活两间,居天然之掌握,辗转而未得脱者,则使之闻之,固声之最雄桀伟美者矣。然以语平和之民,则言者滋惧。

平和为物,不见于人间。其强谓之平和者,不过战事方已或未始之时,外状若宁,暗流仍伏,时劫一会,动作始矣。故观之天然,则和风拂林,甘雨润物,似无不以降福祉于人世,然烈火在下,出为地囱地囱 火山。,一旦偾兴,万有同坏。其风雨时作,特暂伏之见象,非能永劫安易,如亚当之故家亚当之故家 指《旧约·创世记》中所说的“伊甸园”。也。人事亦然,衣食家室邦国之争,形现既昭,已不可以讳掩;而二士室处,亦有吸呼,于是生颢气颢气 空气。之争,强肺者致胜。故杀机之昉,与有生偕;平和之名,等于无有。特生民之始,既以武健勇烈,抗拒战斗,渐进于文明矣,化定俗移,转为新懦,知前征之至险,则爽然思归其雌思归其雌 退避守弱的意思。《老子》第二十八章:“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雌,比喻柔弱;谿,溪谷。,而战场在前,复自知不可避,于是运其神思,创为理想之邦,或托之人所莫至之区,或迟之不可计年以后。自柏拉图(Platon)《邦国论》始,西方哲士,作此念者不知几何人。虽自古迄今,绝无此平和之朕,而延颈方来,神驰所慕之仪的,日逐而不舍,要亦人间进化之一因子欤?吾中国爱智之士,独不与西方同,心神所注,辽远在于唐虞,或迳入古初,游于人兽杂居之世;谓其时万祸不作,人安其天,不如斯世之恶浊阽危,无以生活。其说照之人类进化史实,事正背驰。盖古民曼衍播迁,其为争抗劬劳,纵不厉于今,而视今必无所减;特历时既永,史乘无存,汗迹血腥,泯灭都尽,则追而思之,似其时为至足乐耳。傥使置身当时,与古民同其忧患,则颓唐侘傺,复远念盘古未生,斧凿未经之世,又事之所必有者已。故作此念者,为无希望,为无上征,为无努力,较以西方思理,犹水火然;非自杀以从古人,将终其身更无可希冀经营,致人我于所仪之主的,束手浩叹,神质同隳焉而已。且更为忖度其言,又将见古之思士,决不以华土为可乐,如今人所张皇;惟自知良懦无可为,乃独图脱屣尘埃,惝恍古国,任人群堕于虫兽,而己身以隐逸终。思士如是,社会善之,咸谓之高蹈之人,而自云我虫兽我虫兽也。其不然者,乃立言辞,欲致人同归于朴古,老子老子(约前571—?)姓李名耳,字聃,春秋时楚国人,道家学派创始人。他政治上主张“无为而治”,向往“小国寡民”的氏族社会。著有《道德经》。之辈,盖其枭雄。老子书五千语,要在不撄人心;以不撄人心故,则必先自致槁木之心,立无为之治;以无为之为化社会,而世即于太平。其术善也。然奈何星气既凝星气既凝 德国哲学家康德在《自然历史和天体论》中提出的“星云说”,认为地球等天体是由星云逐渐凝聚而成的。,人类既出而后,无时无物,不禀杀机,进化或可停,而生物不能返本。使拂逆其前征,势即入于苓落,世界之内,实例至多,一览古国,悉其信证。若诚能渐致人间,使归于禽虫卉木原生物,复由渐即于无情无情 指无生命的东西。,则宇宙自大,有情已去,一切虚无,宁非至净。而不幸进化如飞矢,非堕落不止,非著物不止,祈逆飞而归弦,为理势所无有。此人世所以可悲,而摩罗宗之为至伟也。人得是力,乃以发生,乃以曼衍,乃以上征,乃至于人所能至之极点。

中国之治,理想在不撄,而意异于前说。有人撄人,或有人得撄者,为帝大禁,其意在保位,使子孙王千万世,无有底止,故性解(Genius)性解 天才。这个词来自严复译述的《天演论》。之出,必竭全力死之;有人撄我,或有能撄人者,为民大禁,其意在安生,宁蜷伏堕落而恶进取,故性解之出,亦必竭全力死之。柏拉图建神思之邦,谓诗人乱治,当放域外;虽国之美污,意之高下有不同,而术实出于一。盖诗人者,撄人心者也。凡人之心,无不有诗,如诗人作诗,诗不为诗人独有,凡一读其诗,心即会解者,即无不自有诗人之诗。无之何以能解?惟有而未能言,诗人为之语,则握拨一弹,心弦立应,其声澈于灵府,令有情皆举其首,如睹晓日,益为之美伟强力高尚发扬,而污浊之平和,以之将破。平和之破,人道蒸也。虽然,上极天帝,下至舆台,则不能不因此变其前时之生活;协力而夭阏之,思永保其故态,殆亦人情已。故态永存,是曰古国。惟诗究不可灭尽,则又设范以囚之。如中国之诗,舜云言志舜云言志 见《尚书·舜典》:“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而后贤立说,乃云持人性情,三百之旨,无邪所蔽关于诗持人性情之说,见于汉代人所作《诗纬含神雾》:“诗者,持也;持其性情,使不暴去也。”(《玉函山房辑佚书》)在这之前,孔子也说过:“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后来南朝梁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中综合地说:“诗者,持也,持人性情;三百之蔽,义归无邪。”。夫既言志矣,何持之云?强以无邪,即非人志。许自繇自繇 即自由。于鞭策羁縻之下,殆此事乎?然厥后文章,乃果辗转不逾此界。其颂祝主人,悦媚豪右之作,可无俟言。即或心应虫鸟,情感林泉,发为韵语,亦多拘于无形之囹圄,不能舒两间之真美;否则悲慨世事,感怀前贤,可有可无之作,聊行于世。倘其嗫嚅之中,偶涉眷爱,而儒服之士,即交口非之。况言之至反常俗者乎?惟灵均将逝,脑海波起,通于汨罗屈原被楚顷襄王放逐后,因忧愤国事,投汨罗江而死。,返顾高丘,哀其无女,返顾高丘,哀其无女 屈原《离骚》:“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高丘,据汉代王逸注,是楚国的山名。女,比喻行为高洁和自己志向相同的人。则抽写哀怨,郁为奇文。茫洋在前,顾忌皆去,怼世俗之浑浊,颂己身之修能,怼世俗之浑浊,颂己身之修能 屈原《离骚》:“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修能,杰出卓越的才能。王逸注:“又重有绝远之能,与众异也。”怀疑自遂古之初怀疑自遂古之初 屈原在《天问》中,对古代历史和神话传说提出种种疑问,开头就说:“遂古之初,谁传道之?”遂古,即远古。,直至百物之琐末,放言无惮,为前人所不敢言。然中亦多芳菲凄恻之音,而反抗挑战,则终其篇未能见,感动后世,为力非强。刘彦和所谓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刘彦和(约465—约532)名勰,字彦和,祖籍东莞莒县(今属山东),世居南东莞(今江苏镇江),南朝梁文艺理论批评家。著有文艺理论著作《文心雕龙》。这里所引的四句见该书《辨骚》篇。皆著意外形,不涉内质,孤伟自死,社会依然,四语之中,函深哀焉。故伟美之声,不震吾人之耳鼓者,亦不始于今日。大都诗人自倡,生民不耽。试稽自有文字以至今日,凡诗宗词客,能宣彼妙音,传其灵觉,以美善吾人之性情,崇大吾人之思理者,果几何人?上下求索,几无有矣。第此亦不能为彼徒罪也,人人之心,无不泐二大字曰实利,不获则劳,既获便睡。纵有激响,何能撄之?夫心不受撄,非槁死则缩朒耳,而况实利之念,复煔煔热于中,且其为利,又至陋劣不足道,则驯至卑懦俭啬,退让畏葸,无古民之朴野,有末世之浇漓,又必然之势矣,此亦古哲人所不及料也。夫云将以诗移人性情,使即于诚善美伟强力敢为之域,闻者或哂其迂远乎;而事复无形,效不显于顷刻。使举一密栗密栗 缜密,坚实。《礼记·聘义》:“(玉)缜密以栗,知也。”引申为确凿,无可辩驳。之反证,殆莫如古国之见灭于外仇矣。凡如是者,盖不止笞击縻系,易于毛角毛角 指禽兽。而已,且无有为沉痛著大之声,撄其后人,使之兴起;即间有之,受者亦不为之动,创痛少去,即复营营于治生,活身是图,不恤污下,外仇又至,摧败继之。故不争之民,其遭遇战事,常较好争之民多,而畏死之民,其苓落殇亡,亦视强项敢死之民众。

千八百有六年八月,拿坡仑大挫普鲁士军,翌年七月,普鲁士乞和,为从属之国。然其时德之民族,虽遭败亡窘辱,而古之精神光耀,固尚保有而未隳。于是有爱伦德(E.M.Arndt)爱伦德(1769—1860)通译阿恩特,德国诗人、历史学家。著有《德意志人的祖国》、《时代之精神》等。他1806年为避拿破仑入侵逃往瑞典,文中“乃走瑞士”,应为瑞典。者出,著《时代精神篇》(Geist der Zeit),以伟大壮丽之笔,宣独立自繇之音,国人得之,敌忾之心大炽;已而为敌觉察,探索极严,乃走瑞士。递千八百十二年,拿坡仑挫于墨斯科之酷寒大火,逃归巴黎,欧土遂为云扰,竞举其反抗之兵。翌年,普鲁士帝威廉三世威廉三世(Wilhelm Ⅲ,1770—1840)普鲁士国王。1806年普法战争中被拿破仑打败。1812年拿破仑从莫斯科溃败后,他又与交战,取得胜利。1815年同俄、奥建立维护封建君主制度的“神圣同盟”。乃下令召国民成军,宣言为三事战,曰自由正义祖国;英年之学生诗人美术家争赴之。爱伦德亦归,著《国民军者何》暨《莱因为德国大川特非其界》二篇,以鼓青年之意气。而义勇军中,时亦有人曰台陀开纳(Theodor Körner)台陀开纳(1791—1813)通译特沃多·柯尔纳,德国诗人、戏剧家。1813年参加反抗拿破仑侵略的义勇军,在战争中阵亡。他的《琴与剑》(即文中说的《竖琴长剑》)是一部抒发爱国热情的诗集。,慨然投笔,辞维也纳国立剧场诗人之职,别其父母爱者,遂执兵行;作书贻父母曰,普鲁士之鹫,已以鸷击诚心,觉德意志民族之大望矣。吾之吟咏,无不为宗邦神往。吾将舍所有福祉欢欣,为宗国战死。嗟夫,吾以明神之力,已得大悟。为邦人之自由与人道之善故,牺牲孰大于是?热力无量,涌吾灵台灵台 心。《庄子·庚桑楚》:“不可内于灵台”。,吾起矣!后此之《竖琴长剑》(Leier und Schwert)一集,亦无不以是精神,凝为高响,展卷方诵,血脉已张。然时之怀热诚灵悟如斯状者,盖非止开纳一人也,举德国青年,无不如是。开纳之声,即全德人之声,开纳之血,亦即全德人之血耳。故推而论之,败拿坡仑者,不为国家,不为皇帝,不为兵刃,国民而已。国民皆诗,亦皆诗人之具,而德卒以不亡。此岂笃守功利,摈斥诗歌,或抱异域之朽兵败甲,冀自卫其衣食室家者,意料之所能至哉?然此亦仅譬诗力于米盐,聊以震崇实之士,使知黄金黑铁,断不足以兴国家,德法二国之外形,亦非吾邦所可活剥;示其内质,冀略有所悟解而已。此篇本意,固不在是也。

由纯文学上言之,则以一切美术之本质,皆在使观听之人,为之兴感怡悦。文章为美术之一,质当亦然,与个人暨邦国之存,无所系属,实利离尽,究理弗存。故其为效,益智不如史乘,诫人不如格言,致富不如工商,弋功名不如卒业之券卒业之券 即毕业文凭。。特世有文章,而人乃以几于具足。英人道覃(E.Dowden)道覃(1843—1913)通译道登,爱尔兰诗人、批评家。著有《文学研究》、《莎士比亚初步》等。这里所引的话见于他的《抄本与研究》一书。有言曰,美术文章之桀出于世者,观诵而后,似无裨于人间者,往往有之。然吾人乐于观诵,如游巨浸,前临渺茫,浮游波际,游泳既已,神质悉移。而彼之大海,实仅波起涛飞,绝无情愫,未始以一教训一格言相授。顾游者之元气体力,则为之陡增也。故文章之于人生,其为用决不次于衣食,宫室,宗教,道德。盖缘人在两间,必有时自觉以勤劬,有时丧我而惝恍,时必致力于善生善生 生计的意思。,时必并忘其善生之事而入于醇乐,时或活动于现实之区,时或神驰于理想之域;苟致力于其偏,是谓之不具足。严冬永留,春气不至,生其躯壳,死其精魂,其人虽生,而人生之道失。文章不用之用,其在斯乎?约翰穆黎约翰穆黎(J.S.Mill,1806—1873)通译约翰·穆勒,英国哲学家、经济学家。著有《逻辑体系》、《政治经济原理》、《功利主义》等。曰,近世文明,无不以科学为术,合理为神,功利为鹄。大势如是,而文章之用益神。所以者何?以能涵养吾人之神思耳。涵养人之神思,即文章之职与用也。

此他丽于文章能事者,犹有特殊之用一。盖世界大文,无不能启人生之机,而直语其事实法则,为科学所不能言者。所谓机,即人生之诚理是已。此为诚理,微妙幽玄,不能假口于学子。如热带人未见冰前,为之语冰,虽喻以物理生理二学,而不知水之能凝,冰之为冷如故;惟直示以冰,使之触之,则虽不言质力二性,而冰之为物,昭然在前,将直解无所疑沮。惟文章亦然,虽缕判条分,理密不如学术,而人生诚理,直笼其辞句中,使闻其声者,灵府朗然,与人生即会。如热带人既见冰后,曩之竭研究思索而弗能喻者,今宛在矣。昔爱诺尔特(M.Arnold)爱诺尔特(1822—1888)通译阿诺德,英国文艺批评家、诗人。著有诗论《评论一集》、《评论二集》,诗歌《学者吉卜赛》等。这里所引“诗为人生评骘”一语,见他的《评华兹华斯》一文:“归根结底,诗应该是生活的批判。”氏以诗为人生评骘,亦正此意。故人若读鄂谟(Homeros)鄂谟 通译荷马,相传是公元前九世纪古希腊行吟盲诗人,《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两大史诗的作者。以降大文,则不徒近诗,且自与人生会,历历见其优胜缺陷之所存,更力自就于圆满。此其效力,有教示意;既为教示,斯益人生;而其教复非常教,自觉勇猛发扬精进,彼实示之。凡苓落颓唐之邦,无不以不耳此教示始。

顾有据群学群学 即社会学。见地以观诗者,其为说复异:要在文章与道德之相关。谓诗有主分,曰观念之诚。其诚奈何?则曰为诗人之思想感情,与人类普遍观念之一致。得诚奈何?则曰在据极溥博之经验。故所据之人群经验愈溥博,则诗之溥博视之。所谓道德,不外人类普遍观念所形成。故诗与道德之相关,缘盖出于造化。诗与道德合,即为观念之诚,生命在是,不朽在是。非如是者,必与群法僢驰注12。以背群法故,必反人类之普遍观念;以反普遍观念故,必不得观念之诚。观念之诚失,其诗宜亡。故诗之亡也,恒以反道德故。然诗有反道德而竟存者奈何?则曰,暂耳。无邪之说,实与此契。苟中国文事复兴之有日,虑操此说以力削其萌蘖者,当有徒也。而欧洲评骘之士,亦多抱是说以律文章。十九世纪初,世界动于法国革命之风潮,德意志西班牙意太利希腊皆兴起,往之梦意,一晓而苏;惟英国较无动。顾上下相迕,时有不平,而诗人裴伦,实生此际。其前有司各德(W.Scott)司各德(1771—1832)英国作家。他广泛采用历史题材进行创作,对欧洲历史小说的发展有一定影响。作品有《艾凡赫》、《十字军英雄记》等。辈,为文率平妥翔实,与旧之宗教道德极相容。迨有裴伦,乃超脱古范,直抒所信,其文章无不函刚健抗拒破坏挑战之声。平和之人,能无惧乎?于是谓之撒但。此言始于苏惹(R.Southey)苏惹(1774—1843)通译骚塞,英国诗人、散文家。与华滋华斯(W.Wordsworth)、柯勒律治(S.Coleridge)并称“湖畔诗人”。他政治上倾向保守,创作上带有神秘色彩。1813年曾获得“桂冠诗人”的称号。他在长诗《审判的幻影》序言中曾暗指拜伦是“恶魔派”诗人,后又要求政府禁售拜伦的作品,并在一篇答复拜伦的文章中公开指责拜伦是“恶魔派”首领。下文说到的《纳尔逊传》,是记述抵抗拿破仑侵略的英国海军统帅纳尔逊(1758—1805)生平事迹的作品。,而众和之;后或扩以称修黎(P.B.Shelley)修黎(1792—1822)通译雪莱,英国诗人。曾参加爱尔兰民族独立运动。他的作品表现了对君主专制、宗教欺骗的愤怒和反抗,具有浪漫主义精神。作品有《伊斯兰的起义》、《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等。以下数人,至今不废。苏惹亦诗人,以其言能得当时人群普遍之诚故,获月桂冠,攻裴伦甚力。裴伦亦以恶声报之,谓之诗商。所著有《纳尔逊传》(The Life of Lord Nelson)今最行于世。

注12 僢驰 背道而驰。《淮南子·说山训》:“分流驰,注于东海”。

《旧约》记神既以七日造天地,终乃抟埴为男子,名曰亚当,已而病其寂也,复抽其肋为女子,是名夏娃,皆居伊甸。更益以鸟兽卉木;四水出焉。伊甸有树,一曰生命,一曰知识。神禁人勿食其实;魔乃侂注13蛇以诱夏娃,使食之,爰得生命知识。神怒,立逐人而诅蛇,蛇腹行而土食;人则既劳其生,又得其死,罚且及于子孙,无不如是。英诗人弥耳敦(J.Milton),尝取其事作《失乐园》(The Paradise Lost)弥尔顿的《失乐园》,是一部长篇叙事诗,歌颂撒但对上帝权威的反抗。1667年出版。,有天神与撒但战事,以喻光明与黑暗之争。撒但为状,复至狞厉。是诗而后,人之恶撒但遂益深。然使震旦人士异其信仰者观之,则亚当之居伊甸,盖不殊于笼禽,不识不知,惟帝是悦,使无天魔之诱,人类将无由生。故世间人,当蔑弗秉有魔血,惠之及人世者,撒但其首矣。然为基督宗徒,则身被此名,正如中国所谓叛道,人群共弃,艰于置身,非强怒善战豁达能思之士,不任受也。亚当夏娃既去乐园,乃举二子,长曰亚伯,次曰凯因凯因 通译该隐。据《旧约·创世记》,该隐是亚当和夏娃的长子,亚伯之兄。。亚伯牧羊,凯因耕植是事,尝出所有以献神。神喜脂膏而恶果实,斥凯因献不视;以是,凯因渐与亚伯争,终杀之。神则诅凯因,使不获地力,流于殊方。裴伦取其事作传奇指拜伦的长篇叙事诗《该隐》,作于1821年。,于神多所诘难。教徒皆怒,谓为渎圣害俗,张皇灵魂有尽之诗,攻之至力。迄今日评骘之士,亦尚有以是难裴伦者。尔时独穆亚(Th.Moore)穆亚(1779—1852)通译穆尔,爱尔兰诗人、音乐家。作品多反对英国政府对爱尔兰人民的压迫,歌颂民族独立。著有叙事诗《拉拉·鲁克》,音乐作品《爱尔兰歌曲集》等。他和拜伦有深厚友谊,1830年作《拜伦传》,其中驳斥了一些人对拜伦的诋毁。及修黎二人,深称其诗之雄美伟大。德诗宗瞿提,亦谓为绝世之文,在英国文章中,此为至上之作;后之劝遏克曼(J.P.Eckermann)遏克曼(1792—1854)通译艾克曼,德国作家。曾任歌德的私人秘书。著有《歌德谈话录》。这里所引歌德的话见该书中1823年10月21日的谈话记录。治英国语言,盖即冀其直读斯篇云。《约》又记凯因既流,亚当更得一子,历岁永永,人类益繁,于是心所思惟,多涉恶事。主神乃悔,将殄之。有挪亚独善事神,神令致亚斐木为方舟,挪亚 通译诺亚。亚斐木,通译歌裴木。将眷属动植,各从其类居之。遂作大雨四十昼夜,洪水泛滥,生物灭尽,而挪亚之族独完,水退居地,复生子孙,至今日不绝。吾人记事涉此,当觉神之能悔,为事至奇;而人之恶撒但,其理乃无足诧。盖既为挪亚子孙,自必力斥抗者,敬事主神,战战兢兢,绳其祖武绳其祖武 追随祖先的足迹。见《诗经·大雅·下武》:“昭兹来许,绳其祖武。”来许,后继者,指周武王。,冀洪水再作之日,更得密诏而自保于方舟耳。抑吾闻生学家言,有云反种反种 即返祖现象,指生物发展过程中出现与远祖类似的变种或生理现象。一事,为生物中每现异品,肖其远先,如人所牧马,往往出野物,类之不拉(Zebra)之不拉 英语斑马的音译。,盖未驯以前状,复现于今日者。撒但诗人之出,殆亦如是,非异事也。独众马怒其不伏箱不伏箱 不服驾驭的意思。《诗经·小雅·大东》:“睆彼牵牛,不以服箱”。服箱,即驾驭车箱。,群起而交踶之,斯足悯叹焉耳。

注13 同托。

裴伦名乔治戈登(George Gordon),系出司堪第那比亚司堪第那比亚 即斯堪的那维亚半岛。公元八世纪前后,在这里定居的诺曼人经常发动海上远征,劫掠商船和沿海地区。海贼蒲隆(Burun)族。其族后居诺曼诺曼 即诺曼底,在今法国北部。1066年,诺曼底封建领主威廉公爵攻克伦敦,成为英国国王,诺曼底遂属英国。这一年,拜伦的祖先拉尔夫·杜·蒲隆随威廉迁入英国。至1450年,诺曼底划归法国。显理二世,通译亨利二世,1154年起为英国国王。,从威廉入英,递显理二世时,始用今字。裴伦以千七百八十八年一月二十二日生于伦敦,十二岁即为诗;长游堪勃力俱大学堪勃力俱大学 通译剑桥大学。不成,渐决去英国,作汗漫游,始于波陀牙,东至希腊突厥突厥 指土耳其。及小亚细亚,历审其天物之美,民俗之异,成《哈洛尔特游草》(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哈洛尔特游草》通译《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拜伦早期的一部有影响的长诗。前两章完成于1810年,后两章完成于1817年。它通过哈罗尔德的经历叙述了作者旅行东南欧的见闻,歌颂那里人民的反抗斗争。二卷,波谲云诡,世为之惊绝。次作《不信者》(The Giaour)《不信者》和下文的《阿毕陀斯新妇行》、《海贼》、《罗罗》,分别通译为《异教徒》、《阿拜多斯的新娘》、《海盗》、《莱拉》。1813年至1814年间写成,多取材于东欧和南欧,因此和其他类似的几首诗一起统称《东方叙事诗》。暨《阿毕陀斯新妇行》(The Bride of Abydos)二篇,皆取材于突厥。前者记不信者(对回教而言)通哈山之妻,哈山投其妻于水,不信者逸去,后终归而杀哈山,诣庙自忏;绝望之悲,溢于毫素,读者哀之。次为女子苏黎加爱舍林,而其父将以婚他人,女偕舍林出奔,已而被获,舍林斗死,女亦终尽;其言有反抗之音。迨千八百十四年一月,赋《海贼》(The Corsair)之诗。篇中英雄曰康拉德,于世已无一切眷爱,遗一切道德,惟以强大之意志,为贼渠魁,领其从者,建大邦于海上。孤舟利剑,所向悉如其意。独家有爱妻,他更无有;往虽有神,而康拉德早弃之,神亦已弃康拉德矣。故一剑之力,即其权利,国家之法度,社会之道德,视之蔑如。权力若具,即用行其意志,他人奈何,天帝何命,非所问也。若问定命之何如?则曰,在鞘中,一旦外辉,彗且失色而已。这段话见于拜伦的诗剧《沙旦纳伯勒斯》。然康拉德为人,初非元恶,内秉高尚纯洁之想,尝欲尽其心力,以致益于人间;比见细人蔽明,谗谄害聪,凡人营营,多猜忌中伤之性,则渐冷淡,则渐坚凝,则渐嫌厌;终乃以受自或人之怨毒,举而报之全群,利剑轻舟,无间人神,所向无不抗战。盖复仇一事,独贯注其全精神矣。一日攻塞特,败而见囚,塞特有妃爱其勇,助之脱狱,泛舟同奔,遇从者于波上,乃大呼曰,此吾舟,此吾血色之旗也,吾运未尽于海上!然归故家,则银釭暗而爱妻逝矣。既而康拉德亦失去,其徒求之波间海角,踪迹杳然,独有以无量罪恶,系一德义之名,永存于世界而已。裴伦之祖约翰拜伦的祖父约翰·拜伦(1723—1786),曾任英国海军上将。,尝念先人为海王,因投海军为之帅;裴伦赋此,缘起似同;有即以海贼字裴伦者,裴伦闻之窃喜,则篇中康拉德为人,实即此诗人变相,殆无可疑已。越三月,又作赋曰《罗罗》(Lara),记其人尝杀人不异海贼,后图起事,败而伤,飞矢来贯其胸,遂死。所叙自尊之夫,力抗不可避之定命,为状惨烈,莫可比方。此他犹有所制,特非雄篇。其诗格多师司各德,而司各德由是锐意于小说,不复为诗,避裴伦也。已而裴伦去其妇,世虽不知去之之故,然争难之,每临会议,嘲骂即四起,且禁其赴剧场。其友穆亚为之传,评是事曰,世于裴伦,不异其母,忽爱忽恶,无判决也。这是十九世纪英国历史学家和批评家麦考莱(Macaulay)在其论文《评穆亚的〈拜伦传〉》(1830年)中对拜伦的评论,见麦考莱《批评和历史论文集》(1852年)。顾窘戮天才,殆人群恒状,滔滔皆是,宁止英伦。中国汉晋以来,凡负文名者,多受谤毁,刘彦和为之辩曰,人禀五才,修短殊用,自非上哲,难以求备,然将相以位隆特达,文士以职卑多诮,此江河所以腾涌,涓流所以寸析者。刘勰关于人禀五才的话,见于《文心雕龙·程器》。五才(材),古人认为金、木、水、火、土是构成一切物质的基本元素,人的禀赋也决定于这五种元素。寸析,原作寸折,曲折很多的意思。东方恶习,尽此数言。然裴伦之祸,则缘起非如前陈,实反由于名盛,社会顽愚,仇敌窥覗,乘隙立起,众则不察而妄和之;若颂高官而厄寒士者,其污且甚于此矣。顾裴伦由是遂不能居英,自曰,使世之评骘诚,吾在英为无值,若评骘谬,则英于我为无值矣。吾其行乎?然未已也,虽赴异邦,彼且蹑我。这段话见引于约翰·尼克尔著“英国文学家丛书”之一的《拜伦传》(1888年)。已而终去英伦,千八百十六年十月,抵意太利。自此,裴伦之作乃益雄。

裴伦在异域所为文,有《哈洛尔特游草》之续,《堂祥》(Don Juan)《堂祥》通译《唐·璜》,政治讽刺长诗,拜伦的代表作。写于1819年至1824年。它通过传说中的西班牙贵族青年唐·璜在希腊、俄国、英国等地的经历,反映了当时欧洲的社会生活,抨击封建专制,反对外族侵略,但同时也流露出感伤情绪。之诗,及三传奇称最伟,无不张撒但而抗天帝,言人所不能言。一曰《曼弗列特》(Manfred),记曼以失爱绝欢,陷于巨苦,欲忘弗能,鬼神见形问所欲,曼云欲忘,鬼神告以忘在死,则对曰,死果能令人忘耶?复衷疑而弗信也。后有魅来降曼弗列特,而曼忽以意志制苦,毅然斥之曰,汝曹决不能诱惑灭亡我。(中略)我,自坏者也。行矣,魅众!死之手诚加我矣,然非汝手也。意盖谓己有善恶,则褒贬赏罚,亦悉在己,神天魔龙,无以相凌,况其他乎?曼弗列特意志之强如是,裴伦亦如是。论者或以拟瞿提之传奇《法斯忒》(Faust)《法斯忒》通译《浮士德》,诗剧,歌德的代表作。云。二曰《凯因》(Cain),典据已见于前分,中有魔曰卢希飞勒卢希飞勒 通译鲁西反。据犹太教经典《泰尔谟德》(约为公元350年至500年间的作品)记载,他原是上帝的天使长,后因违抗命令,与部属一起被赶出天国,堕入地狱,成为魔鬼。,导凯因登太空,为论善恶生死之故,凯因悟,遂师摩罗。比行世,大遭教徒攻击,则作《天地》(Heaven and Earth)以报之,英雄为耶彼第,博爱而厌世,亦以诘难教宗,鸣其非理者。夫撒但何由昉乎?以彼教言,则亦天使之大者,徒以陡起大望,生背神心,败而堕狱,是云魔鬼。由是言之,则魔亦神所手创者矣。已而潜入乐园,至善美安乐之伊甸,以一言而立毁,非具大能力,曷克至是?伊甸,神所保也,而魔毁之,神安得云全能?况自创恶物,又从而惩之,且更瓜蔓以惩人,其慈又安在?故凯因曰,神为不幸之因。神亦自不幸,手造破灭之不幸者,何幸福之可言?而吾父曰,神全能也。问之曰,神善,何复恶邪?则曰,恶者,就善之道尔。神之为善,诚如其言:先以冻馁,乃与之衣食;先以疠疫,乃施之救援;手造罪人,而曰吾赦汝矣。人则曰,神可颂哉,神可颂哉!营营而建伽兰焉。卢希飞勒不然,曰吾誓之两间,吾实有胜我之强者,而无有加于我之上位。彼胜我故,名我曰恶,若我致胜,恶且在神,善恶易位耳。此其论善恶,正异尼佉。尼佉意谓强胜弱故,弱者乃字其所为曰恶,故恶实强之代名;此则以恶为弱之冤谥。故尼佉欲自强,而并颂强者;此则亦欲自强,而力抗强者,好恶至不同,特图强则一而已。人谓神强,因亦至善。顾善者乃不喜华果,特嗜腥膻,凯因之献,纯洁无似,则以旋风振而落之。人类之始,实由主神,一拂其心,即发洪水,并无罪之禽虫卉木而殄之。人则曰,爰灭罪恶,神可颂哉!耶彼第乃曰,下面这段话,见拜伦诗剧《天与地》第一部分第三场,是精灵对耶彼第说的。汝得救孺子众!汝以为脱身狂涛,获天幸欤?汝曹偷生,逞其食色,目击世界之亡,而不生其悯叹;复无勇力,敢当大波,与同胞之人,共其运命;偕厥考逃于方舟,而建都邑于世界之墓上,竟无惭耶?然人竟无惭也,方伏地赞颂,无有休止,以是之故,主神遂强。使众生去而不之理,更何威力之能有?人既授神以力,复假之以厄撒但;而此种人,又即主神往所殄灭之同类。以撒但之意观之,其为顽愚陋劣,如何可言?将晓之欤,则音声未宣,众已疾走,内容何若,不省察也。将任之欤,则非撒但之心矣,故复以权力现于世。神,一权力也;撒但,亦一权力也。惟撒但之力,即生于神,神力若亡,不为之代;上则以力抗天帝,下则以力制众生,行之背驰,莫甚于此。顾其制众生也,即以抗故。倘其众生同抗,更何制之云?裴伦亦然,自必居人前,而怒人之后于众。盖非自居人前,不能使人勿后于众故;任人居后而自为之前,又为撒但大耻故。故既揄扬威力,颂美强者矣,复曰,吾爱亚美利加,此自由之区,神之绿野,不被压制之地也。由是观之,裴伦既喜拿坡仑之毁世界,亦爱华盛顿之争自由,既心仪海贼之横行,亦孤援希腊之独立,压制反抗,兼以一人矣。虽然,自由在是,人道亦在是。

自尊至者,不平恒继之,忿世嫉俗,发为巨震,与对蹠之徒争衡。盖人既独尊,自无退让,自无调和,意力所如,非达不已,乃以是渐与社会生冲突,乃以是渐有所厌倦于人间。若裴伦者,即其一矣。其言曰,硗确之区,吾侪奚获耶?(中略)凡有事物,无不定以习俗至谬之衡,所谓舆论,实具大力,而舆论则以昏黑蔽全球也。拜伦的这段话,见于1820年11月5日致托玛斯·摩尔的信。此其所言,与近世诺威文人伊孛生(H.Ibsen)所见合,伊氏生于近世,愤世俗之昏迷,悲真理之匿耀,假《社会之敌》《社会之敌》即《文化偏至论》中的《民敌》,通译《国民公敌》。下文的地主,指房主;剧末一段话,见《国民公敌》第五幕。以立言,使医士斯托克曼为全书主者,死守真理,以拒庸愚,终获群敌之谥。自既见放于地主,其子复受斥于学校,而终奋斗,不为之摇。末乃曰,吾又见真理矣。地球上至强之人,至独立者也!其处世之道如是。顾裴伦不尽然,凡所描绘,皆禀种种思,具种种行,或以不平而厌世,远离人群,宁与天地为侪偶,如哈洛尔特;或厌世至极,乃希灭亡,如曼弗列特;或被人天之楚毒,至于刻骨,乃咸希破坏,以复仇雠,如康拉德与卢希飞勒;或弃斥德义,蹇视淫游,以嘲弄社会,聊快其意,如堂祥。其非然者,则尊侠尚义,扶弱者而平不平,颠仆有力之蠢愚,虽获罪于全群无惧,即裴伦最后之时是已。彼当前时,经历一如上述书中众士,特未欷歔断望,愿自逖于人间,如曼弗列特之所为而已。故怀抱不平,突突上发,则倨傲纵逸,不恤人言,破坏复仇,无所顾忌,而义侠之性,亦即伏此烈火之中,重独立而爱自繇,苟奴隶立其前,必衷悲而疾视,衷悲所以哀其不幸,疾视所以怒其不争,此诗人所为援希腊之独立,而终死于其军中者也。盖裴伦者,自繇主义之人耳,尝有言曰,若为自由故,不必战于宗邦,则当为战于他国。拜伦的这段话见于1820年11月5日致托玛斯·摩尔的信。原文应为:“如果一个人在国内没有自由可争,那么让他为邻邦的自由而战斗吧。”是时意太利适制于墺注14,失其自由,有秘密政党起,谋独立,乃密与其事,以扩张自由之元气者自任,虽狙击密侦之徒,环绕其侧,终不为废游步驰马之事。后秘密政党破于墺人,企望悉已,而精神终不消。裴伦之所督励,力直及于后日,起马志尼马志尼(G.Mazzini,1805—1872)意大利政治家,民族解放运动中的民主共和派领袖。他关于拜伦的评价见于所作论文《拜伦和歌德》。,起加富尔加富尔(C.B.di Cavour,1810—1861)意大利自由贵族和资产阶级君主立宪派领袖,统一的意大利王国第一任首相。,于是意之独立成意之独立 意大利于1800年被拿破仑征服,拿破仑失败后,奥国通过1815年维也纳会议,取得了意大利北部的统治权。1820年至1821年,意大利人在“烧炭党”的鼓动下,举行反对奥国的起义,后被以奥国为首的“神圣同盟”所镇压。1848年,意大利再度发生要求独立和统一的革命,最后经过1860年至1861年的民族革命战争取得胜利,成立了统一的意大利王国。。故马志尼曰,意太利实大有赖于裴伦。彼,起吾国者也!盖诚言已。裴伦平时,又至有情愫于希腊,思想所趣,如磁指南。特希腊时自由悉丧,入突厥版图,受其羁縻,不敢抗拒。诗人惋惜悲愤,往往见于篇章,怀前古之光荣,哀后人之零落,或与斥责,或加激励,思使之攘突厥而复兴,更睹往日耀灿庄严之希腊,如所作《不信者》暨《堂祥》二诗中,其怨愤谯责之切,与希冀之诚,无不历然可征信也。比千八百二十三年,伦敦之希腊协会希腊协会 1821年希腊爆发反对土耳其统治的独立战争,欧洲一些国家组织了支援希腊独立的委员会。这里指英国支援委员会,拜伦是该会的主要成员。驰书托裴伦,请援希腊之独立。裴伦平日,至不满于希腊今人,尝称之曰世袭之奴,曰自由苗裔之奴,拜伦的话,见他的《异教徒》一诗。因不即应;顾以义愤故,则终诺之,遂行。而希腊人民之堕落,乃诚如其说,励之再振,为业至难,因羁滞于克茀洛尼亚岛克茀洛尼亚岛(Cephalonia)通译克法利尼亚岛,希腊爱奥尼亚群岛之一。拜伦于1823年8月3日到达这里,次年1月5日赴米索朗基。者五月,始向密淑伦其密淑伦其(Missolonghi)通译米索朗基,希腊西部的重要城市。1824年拜伦曾在这里指挥抵抗土耳其侵略者的战斗,后在前线染了热病,4月19日(按文中误为18日)在这里逝世。。其时海陆军方奇困,闻裴伦至,狂喜,群集迓之,如得天使也。次年一月,独立政府任以总督,并授军事及民事之全权,而希腊是时,财政大匮,兵无宿粮,大势几去。加以式列阿忒式列阿忒(Suliote)通译苏里沃特,当时在土耳其统治下的民族之一。拜伦在米索朗基曾收留了五百名式列阿忒族士兵。佣兵见裴伦宽大,复多所要索,稍不满,辄欲背去;希腊堕落之民,又诱之使窘裴伦。裴伦大愤,极诋彼国民性之陋劣;前所谓世袭之奴,乃果不可猝救如是也。而裴伦志尚不灰,自立革命之中枢,当四围之艰险,将士内讧,则为之调和,以己为楷模,教之人道,更设法举债,以振其穷,又定印刷之制,且坚堡垒以备战。内争方烈,而突厥果攻密淑伦其,式列阿忒佣兵三百人,复乘乱占要害地。裴伦方病,闻之泰然,力平党派之争,使一心以面敌。特内外迫拶,神质剧劳,久之,疾乃渐革。将死,其从者持楮墨,将录其遗言。裴伦曰否,时已过矣。不之语,已而微呼人名,终乃曰,吾言已毕。从者曰,吾不解公言。裴伦曰,吁,不解乎?呜呼晚矣!状若甚苦。有间,复曰,吾既以吾物暨吾康健,悉付希腊矣。今更付之吾生。他更何有?拜伦临终时的这些话,见拜伦好友托马斯·摩尔编写的《拜伦爵士书简及札记——附小传》(1892年)。遂死,时千八百二十四年四月十八日夕六时也。今为反念前时,则裴伦抱大望而来,将以天纵之才,致希腊复归于往时之荣誉,自意振臂一呼,人必将靡然向之。盖以异域之人,犹凭义愤为希腊致力,而彼邦人,纵堕落腐败者日久,然旧泽尚存,人心未死,岂意遂无情愫于故国乎?特至今兹,则前此所图,悉如梦迹,知自由苗裔之奴,乃果不可猝救有如此也。次日,希腊独立政府为举国民丧,市肆悉罢,炮台鸣炮三十七,如裴伦寿也。

注14 奥地利。

吾今为案其为作思惟,索诗人一生之内閟,则所遇常抗,所向必动,贵力而尚强,尊己而好战,其战复不如野兽,为独立自由人道也,此已略言之前分矣。故其平生,如狂涛如厉风,举一切伪饰陋习,悉与荡涤,瞻顾前后,素所不知;精神郁勃,莫可制抑,力战而毙,亦必自救其精神;不克厥敌,战则不止。而复率真行诚,无所讳掩,谓世之毁誉褒贬是非善恶,皆缘习俗而非诚,因悉措而不理也。盖英伦尔时,虚伪满于社会,以虚文缛礼为真道德,有秉自由思想而探究者,世辄谓之恶人。裴伦善抗,性又率真,夫自不可以默矣,故托凯因而言曰,恶魔者,说真理者也。遂不恤与人群敌。世之贵道德者,又即以此交非之。遏克曼亦尝问瞿提以裴伦之文,有无教训。瞿提对曰,裴伦之刚毅雄大,教训即函其中;苟能知之,斯获教训。若夫纯洁之云,道德之云,吾人何问焉。盖知伟人者,亦惟伟人焉而已。裴伦亦尝评朋思(R.Burns)朋思(1759—1796)通译彭斯,英国诗人。出身贫苦,一生在穷困中度过。他的诗多反映苏格兰农民生活,表现了对生活的热爱和追求自由平等的思想。著有长诗《汤姆·奥桑特》、《快活的乞丐》和数百首短歌。文中所引评论彭斯的话,见拜伦1813年12月13日的日记。曰,斯人也,心情反张反张 意为矛盾。,柔而刚,疏而密,精神而质,高尚而卑,有神圣者焉,有不净者焉,互和合也。裴伦亦然,自尊而怜人之为奴,制人而援人之独立,无惧于狂涛而大儆于乘马,好战崇力,遇敌无所宽假,而于累囚之苦,有同情焉。意者摩罗为性,有如此乎?且此亦不独摩罗为然,凡为伟人,大率如是。即一切人,若去其面具,诚心以思,有纯禀世所谓善性而无恶分者,果几何人?遍观众生,必几无有,则裴伦虽负摩罗之号,亦人而已,夫何诧焉。顾其不容于英伦,终放浪颠沛而死异域者,特面具为之害耳。此即裴伦所反抗破坏,而迄今犹杀真人而未有止者也。嗟夫,虚伪之毒,有如是哉!裴伦平时,其制诗极诚,尝曰,英人评骘,不介我心。若以我诗为愉快,任之而已。吾何能阿其所好为?吾之握管,不为妇孺庸俗,乃以吾全心全情感全意志,与多量之精神而成诗,非欲聆彼辈柔声而作者也。夫如是,故凡一字一辞,无不即其人呼吸精神之形现,中于人心,神弦立应,其力之曼衍于欧土,例不能别求之英诗人中;仅司各德所为说部,差足与相伦比而已。若问其力奈何?则意太利希腊二国,已如上述,可毋赘言。此他西班牙德意志诸邦,亦悉蒙其影响。次复入斯拉夫族而新其精神,流泽之长,莫可阐述。至其本国,则犹有修黎(Percy Bysshe Shelley)一人。契支(John Keats)契支(1795—1821)通译济慈,英国诗人。他的作品具有民主主义精神,受到拜伦、雪莱的肯定和赞扬。但他有“纯艺术”的唯美倾向,所以鲁迅说与拜伦不属一派。作品有叙事长诗《伊莎贝拉》,长诗《恩底弥翁》、《夜莺颂》、《希腊古瓮》等。虽亦蒙摩罗诗人之名,而与裴伦别派,故不述于此。

修黎生三十年而死,其三十年悉奇迹也,而亦即无韵之诗。时既艰危,性复狷介,世不彼爱,而彼亦不爱世,人不容彼,而彼亦不容人,客意太利之南方,终以壮龄而夭死,谓一生即悲剧之实现,盖非夸也。修黎者,以千七百九十二年生于英之名门,姿状端丽,夙好静思;比入中学,大为学友暨校师所不喜,虐遇不可堪。诗人之心,乃早萌反抗之朕兆;后作说部,以所得值飨其友八人,负狂人之名而去。次入恶斯佛大学恶斯佛大学 通译牛津大学。,修爱智之学,屡驰书乞教于名人。而尔时宗教,权悉归于冥顽之牧师,因以妨自由之崇信。修黎蹶起,著《无神论之要》一篇,略谓惟慈爱平等三,乃使世界为乐园之要素,若夫宗教,于此无功,无有可也。书成行世,校长见之大震,终逐之;其父亦惊绝,使谢罪返校,而修黎不从,因不能归。天地虽大,故乡已失,于是至伦敦,时年十八,顾已孤立两间,欢爱悉绝,不得不与社会战矣。已而知戈德文(W.Godwin)戈德文(1756—1836)通译葛德文,英国作家,空想社会主义者。他反对封建制度和资本主义剥削关系,主张成立独立的自由生产者联盟,通过道德教育来改造社会。著有政论《政治的正义》、小说《卡莱布·威廉斯》等。雪莱读了葛德文的《政治的正义》一书,很敬佩,遂把《无神论之要》送与葛德文请求指导,后娶葛德文之女为妻。,读其著述,博爱之精神益张。次年入爱尔兰,檄其人士,于政治宗教,皆欲有所更革,顾终不成。逮千八百十五年,其诗《阿剌斯多》(Alastor)《阿剌斯多》和下文的《伊式阑转轮篇》,分别通译为《阿拉斯特》(写于1815年)、《伊斯兰起义》(写于1817年)。始出世,记怀抱神思之人,索求美者,遍历不见,终死旷原,如自叙也。次年乃识裴伦于瑞士;裴伦深称其人,谓奋迅如狮子,又善其诗,而世犹无顾之者。又次年成《伊式阑转轮篇》(The Revolt of Islam)。凡修黎怀抱,多抒于此。篇中英雄曰罗昂,以热诚雄辩,警其国民,鼓吹自由,掊击压制,顾正义终败,而压制于以凯还,罗昂遂为正义死。是诗所函,有无量希望信仰,暨无穷之爱,穷追不舍,终以殒亡。盖罗昂者,实诗人之先觉,亦即修黎之化身也。

至其杰作,尤在剧诗;尤伟者二,一曰《解放之普洛美迢斯》(Prometheus Unbound)《解放之普洛美迢斯》和下文的《煔希》,分别通译为《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钦契》。均写于1819年。,一曰《煔希》(The Cenci)。前者事本希腊神话,意近裴伦之《凯因》。假普洛美迢为人类之精神,以爱与正义自由故,不恤艰苦,力抗压制主者僦毕多僦毕多(Jupiter)通译朱庇特,罗马神话中的诸神之父,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宙斯。,窃火贻人,受絷于山顶,猛鹫日啄其肉,而终不降。僦毕多为之辟易;普洛美迢乃眷女子珂希亚,获其爱而毕。珂希亚者,理想也。《煔希》之篇,事出意太利,记女子煔希之父,酷虐无道,毒虐无所弗至,煔希终杀之,与其后母兄弟,同戮于市。论者或谓之不伦。顾失常之事,不能绝于人间,即中国《春秋》《春秋》春秋时期鲁国的编年史,记载鲁隐公元年至鲁哀公十四年(前722—前481)二百四十二年间鲁国的史实,相传为孔子所修。,修自圣人之手者,类此之事,且数数见,又多直书无所讳,吾人独于修黎所作,乃和众口而难之耶?上述二篇,诗人悉出以全力,尝自言曰,吾诗为众而作,读者将多。又曰,此可登诸剧场者。雪莱的这些话,见约翰·奥丁登·西蒙兹为“英国文学家丛书”著《雪莱传》(1895年)。顾诗成而后,实乃反是,社会以谓不足读,伶人以谓不可为;修黎抗伪俗弊习以成诗,而诗亦即受伪俗弊习之夭阏,此十九稘注15上叶精神界之战士,所为多抱正义而骈殒者也。虽然,往时去矣,任其自去,若夫修黎之真值,则至今日而大昭。革新之潮,此其巨派,戈德文书出,初启其端,得诗人之声,乃益深入世人之灵府。凡正义自由真理以至博爱希望诸说,无不化而成醇,或为罗昂,或为普洛美迢,或为伊式阑之壮士,现于人前,与旧习对立,更张破坏,无稍假借也。旧习既破,何物斯存,则惟改革之新精神而已。十九世纪机运之新,实赖有此。朋思唱于前,裴伦修黎起其后,掊击排斥,人渐为之仓皇;而仓皇之中,即亟人生之改进。故世之嫉视破坏,加之恶名者,特见一偏而未得其全体者尔。若为案其真状,则光明希望,实伏于中。恶物悉颠,于群何毒?破坏之云,特可发自冥顽牧师之口,而不可出诸全群者也。若其闻之,则破坏为业,斯愈益贵矣!况修黎者,神思之人,求索而无止期,猛进而不退转,浅人之所观察,殊莫可得其渊深。若能真识其人,将见品性之卓,出于云间,热诚勃然,无可沮遏,自趁其神思而奔神思之乡;此其为乡,则爰有美之本体。奥古斯丁奥古斯丁(A.Augustinus,354—430)迦太基神学者,基督教主教。著有《天主之城》、《忏悔录》等。曰,吾未有爱而吾欲爱,因抱希冀以求足爱者也。惟修黎亦然,故终出人间而神行,冀自达其所崇信之境;复以妙音,喻一切未觉,使知人类曼衍之大故,暨人生价值之所存,扬同情之精神,而张其上征渴仰之思想,使怀大希以奋进,与时劫同其无穷。世则谓之恶魔,而修黎遂以孤立;群复加以排挤,使不可久留于人间,于是压制凯还,修黎以死,盖宛然阿剌斯多之殒于大漠也。

注15 ,本意是周年,这里指世纪。

虽然,其独慰诗人之心者,则尚有天然在焉。人生不可知,社会不可恃,则对天物之不伪,遂寄之无限之温情。一切人心,孰不如是。特缘受染有异,所感斯殊,故目睛夺于实利,则欲驱天然为之得金资;智力集于科学,则思制天然而见其法则;若至下者,乃自春徂冬,于两间崇高伟大美妙之见象,绝无所感应于心,自堕神智于深渊,寿虽百年,而迄不知光明为何物,又奚解所谓卧天然之怀,作婴儿之笑矣。修黎幼时,素亲天物,尝曰,吾幼即爱山河林壑之幽寂,游戏于断厓绝壁之为危险,吾伴侣也。考其生平,诚如自述。方在稚齿,已盘桓于密林幽谷之中,晨瞻晓日,夕观繁星,俯则瞰大都中人事之盛衰,或思前此压制抗拒之陈迹;而芜城古邑,或破屋中贫人啼饥号寒之状,亦时复历历入其目中。其神思之澡雪澡雪 高洁的意思。《庄子·知北游》引述老子对孔子说的话:“汝斋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而同汝;澡雪,意为洗洁,此处引申为高洁。,既至异于常人,则旷观天然,自感神閟,凡万汇之当其前,皆若有情而至可念也。故心弦之动,自与天籁合调,发为抒情之什,品悉至神,莫可方物,非狭斯丕尔暨斯宾塞斯宾塞(E.Spenser,1552—1599)英国诗人。他的作品反映了资本主义上升时期积极进取的精神,在形式上对英国诗歌的格律有很大影响,被称为斯宾塞体。作品有长诗《仙后》等。所作,不有足与相伦比者。比千八百十九年春,修黎定居罗马,次年迁毕撒毕撒(Pisa)通译比萨,意大利中部城市。;裴伦亦至,此他之友多集,为其一生中至乐之时。迨二十二年七月八日,偕其友乘舟泛海,而暴风猝起,益以奔电疾雷,少顷波平,孤舟遂杳。裴伦闻信大震,遣使四出侦之,终得诗人之骸于水裔,乃葬罗马焉。修黎生时,久欲与生死问题以诠解,自曰,未来之事,吾意已满于柏拉图暨培庚之所言,吾心至定,无畏而多望,人居今日之躯壳,能力悉蔽于阴云,惟死亡来解脱其身,则秘密始能阐发。又曰,吾无所知,亦不能证,灵府至奥之思想,不能出以言辞,而此种事,纵吾身亦莫能解尔。嗟乎,死生之事大矣,而理至閟,置而不解,诗人未能,而解之之术,又独有死而已。故修黎曾泛舟坠海,乃大悦呼曰,今使吾释其秘密矣!然不死。一日浴于海,则伏而不起,友引之出,施救始苏,曰,吾恒欲探井中,人谓诚理伏焉,当我见诚,而君见我死也。以上雪莱的话,均见约翰·奥丁登·西蒙兹《雪莱传》一书。然及今日,则修黎真死矣,而人生之閟,亦以真释,特知之者,亦独修黎已耳。

若夫斯拉夫民族,思想殊异于西欧,而裴伦之诗,亦疾进无所沮核。俄罗斯当十九世纪初叶,文事始新,渐乃独立,日益昭明,今则已有齐驱先觉诸邦之概,令西欧人士,无不惊其美伟矣。顾夷考权舆,实本三士:曰普式庚普式庚(A.C.Пушкин,1799—1837)通译普希金,俄国诗人。作品多抨击农奴制度,谴责贵族上流社会,歌颂自由与进步。主要作品有《欧根·奥涅金》、《上尉的女儿》等。,曰来尔孟多夫来尔孟多夫(М.Ю.Лермонтов,1814—1841)通译莱蒙托夫,俄国诗人。他的作品抨击农奴制度的黑暗,同情人民的反抗斗争。著有长诗《童僧》、《恶魔》和中篇小说《当代英雄》等。,曰鄂戈理。前二者以诗名世,均受影响于裴伦;惟鄂戈理以描绘社会人生之黑暗著名,与二人异趣,不属于此焉。

普式庚(A.Pushkin)以千七百九十九年生于墨斯科,幼即为诗,初建罗曼宗于其文界,名以大扬。顾其时俄多内讧,时势方亟,而普式庚诗多讽喻,人即借而挤之,将流鲜卑鲜卑 这里指西伯利亚。1820年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因普希金写诗讽刺当局,原想把他流放此地;后因作家卡拉姆静、茹柯夫斯基等人为他辩护,改为流放高加索。,有数耆宿力为之辩,始获免,谪居南方。其时始读裴伦诗,深感其大,思理文形,悉受转化,小诗亦尝摹裴伦;尤著者有《高加索累囚行》《高加索累囚行》和下文的《及泼希》,分别通译为《高加索的俘虏》、《茨冈》,都是普希金在高加索流放期间(1820—1824)所写的长诗。,至与《哈洛尔特游草》相类。中记俄之绝望青年,囚于异域,有少女为释缚纵之行,青年之情意复苏,而厥后终于孤去。其《及泼希》(Gypsy)一诗亦然,及泼希者,流浪欧洲之民,以游牧为生者也。有失望于世之人曰阿勒戈,慕是中绝色,因入其族,与为婚因,顾多嫉,渐察女有他爱,终杀之。女之父不施报,特令去不与居焉。二者为诗,虽有裴伦之色,然又至殊,凡厥中勇士,等是见放于人群,顾复不离亚历山大时俄国社会之一质分,易于失望,速于奋兴,有厌世之风,而其志至不固。普式庚于此,已不与以同情,诸凡切于报复而观念无所胜人之失,悉指摘不为讳饰。故社会之伪善,既灼然现于人前,而及泼希之朴野纯全,亦相形为之益显。论者谓普式庚所爱,渐去裴伦式勇士而向祖国纯朴之民,盖实自斯时始也。尔后巨制,曰《阿内庚》(Eugiene Onieguine)《阿内庚》通译《欧根·奥涅金》,长篇叙事诗,普希金的代表作,写于1823年至1831年间。,诗材至简,而文特富丽,尔时俄之社会,情状略具于斯。惟以推敲八年,所蒙之影响至不一,故性格迁流,首尾多异。厥初二章,尚受裴伦之感化,则其英雄阿内庚为性,力抗社会,断望人间,有裴伦式英雄之概,特已不凭神思,渐近真然,与尔时其国青年之性质肖矣。厥后外缘转变,诗人之性格亦移,于是渐离裴伦,所作日趣于独立;而文章益妙,著述亦多。至与裴伦分道之因,则为说亦不一:或谓裴伦绝望奋战,意向峻绝,实与普式庚性格不相容,曩之信崇,盖出一时之激越,迨风涛大定,自即弃置而返其初;或谓国民性之不同,当为是事之枢纽,西欧思想,绝异于俄,其去裴伦,实由天性,天性不合,则裴伦之长存自难矣。凡此二说,无不近理;特就普式庚个人论之,则其对于裴伦,仅摹外状,迨放浪之生涯毕,乃骤返其本然,不能如来尔孟多夫,终执消极观念而不舍也。故旋墨斯科后,立言益务平和,凡足与社会生冲突者,咸力避而不道,且多赞诵,美其国之武功。千八百三十一年波阑抗俄波阑抗俄 1815年后,沙俄控制了波兰王国,沙皇并兼任波兰国王。1830年11月,波兰军队反抗沙皇的命令,拒绝开往比利时镇压革命,并举行武装起义,在人民支持下解放华沙,宣布废除沙皇尼古拉一世的统治,成立新政府。但起义成果被贵族和富豪所篡夺,最后失败,次年9月华沙复为沙俄军队占领。,西欧诸国右波阑,于俄多所憎恶。普式庚乃作《俄国之谗谤者》暨《波罗及诺之一周年》二篇《俄国之谗谤者》和《波罗及诺之一周年》,分别通译为《给俄罗斯之谗谤者》、《波罗金诺纪念日》,都写于1831年。当时沙皇俄国向外扩张,引起被侵略国家人民的反抗。普希金这两首诗都有为沙皇侵略行为辩护的倾向。按波罗金诺是莫斯科西郊的一个市镇。1812年8月26日俄军在这里击败拿破仑军队,1831年沙皇军队占领华沙,也是8月26日,因此,普希金以《波罗金诺纪念日》为题。,以自明爱国。丹麦评骘家勃阑兑思(G.Brandes)勃阑兑思(1842—1927)通译勃兰兑斯,丹麦文学批评家,激进民主主义者。著有《十九世纪欧洲文学主潮》、《歌德研究》等。他对普希金这两首诗的批评意见,见于《俄国印象记》第三章。于是有微辞,谓惟武力之恃而狼藉人之自由,虽云爱国,顾为兽爱。特此亦不仅普式庚为然,即今之君子,日日言爱国者,于国有诚为人爱而不坠于兽爱者,亦仅见也。及晚年,与和阑和阑 即荷兰。覃提斯是荷兰驻俄国公使赫克伦男爵的养子。公使子覃提斯迕,终于决斗被击中腹,越二日而逝,时为千八百三十七年。俄自有普式庚,文界始独立,故文史家芘宾芘宾(А.Н.Пьпин,1833—1904)通译佩平,俄国文学史家。著有《俄罗斯文学史》等。谓真之俄国文章,实与斯人偕起也。而裴伦之摩罗思想,则又经普式庚而传来尔孟多夫。

来尔孟多夫(M.Lermontov)生于千八百十四年,与普式庚略并世。其先来尔孟斯(T.Learmont)来尔孟斯(约1220—1297)通译莱尔蒙特,苏格兰诗人。氏,英之苏格兰人;故每有不平,辄云将去此冰雪警吏之地,归其故乡。顾性格全如俄人,妙思善感,惆怅无间,少即能缀德语成诗;后入大学被黜,乃居陆军学校二年,出为士官,如常武士,惟自谓仅于香宾酒中,加少许诗趣而已。及为禁军骑兵小校,始仿裴伦诗纪东方事,且至慕裴伦为人。其自记有曰,今吾读《世胄裴伦传》,知其生涯有同我者;而此偶然之同,乃大惊我。又曰,裴伦更有同我者一事,即尝在苏格兰,有媪谓裴伦母曰,此儿必成伟人,且当再娶。而在高加索,亦有媪告吾大母,言与此同。纵不幸如裴伦,吾亦愿如其说。莱蒙托夫的这两段话,见于他1830年写的《自传札记》。《世胄裴伦传》,即穆尔所著《拜伦传》。顾来尔孟多夫为人,又近修黎。修黎所作《解放之普洛美迢》,感之甚力,于人生善恶竞争诸问,至为不宁,而诗则不之仿。初虽摹裴伦及普式庚,后亦自立。且思想复类德之哲人勖宾赫尔,知习俗之道德大原,悉当改革,因寄其意于二诗,一曰《神摩》(Demon),一曰《谟哜黎》(Mtsyri)《神摩》和《谟哜黎》,分别通译为《恶魔》、《童僧》。。前者托旨于巨灵,以天堂之逐客,又为人间道德之憎者,超越凡情,因生疾恶,与天地斗争,苟见众生动于凡情,则辄施以贱视。后者一少年求自由之呼号也。有孺子焉,生长山寺,长老意已断其情感希望,而孺子魂梦,不离故园,一夜暴风雨,乃乘长老方祷,潜遁出寺,彷徨林中者三日,自由无限,毕生莫伦。后言曰,尔时吾自觉如野兽,力与风雨电光猛虎战也。顾少年迷林中不能返,数日始得之,惟已以斗豹得伤,竟以是殒。尝语侍疾老僧曰,丘墓吾所弗惧,人言毕生忧患,将入睡眠,与之永寂,第忧与吾生别耳。……吾犹少年。……宁汝尚忆少年之梦,抑已忘前此世间憎爱耶?倘然,则此世于汝,失其美矣。汝弱且老,灭诸希望矣。少年又为述林中所见,与所觉自由之感,并及斗豹之事曰,汝欲知吾获自由时,何所为乎?吾生矣。老人,吾生矣。使尽吾生无此三日者,且将惨淡冥暗,逾汝暮年耳。及普式庚斗死,来尔孟多夫又赋诗以寄其悲指《诗人之死》。这首诗揭露了沙俄当局杀害普希金的阴谋,发表后引起热烈的反响,莱蒙托夫因此被拘捕,流放到高加索。下文的末解,即最末一节,指莱蒙托夫为《诗人之死》补写的最后十六行诗;士师,指法官。,末解有曰,汝侪朝人,天才自由之屠伯,今有法律以自庇,士师盖无如汝何,第犹有尊严之帝在天,汝不能以金资为赂。……以汝黑血,不能涤吾诗人之血痕也。诗出,举国传诵,而来尔孟多夫亦由是得罪,定流鲜卑;后遇援,乃戍高加索,见其地之物色,诗益雄美。惟当少时,不满于世者义至博大,故作《神摩》,其物犹撒但,恶人生诸凡陋劣之行,力与之敌。如勇猛者,所遇无不庸懦,则生激怒;以天生崇美之感,而众生扰扰,不能相知,爰起厌倦,憎恨人世也。顾后乃渐即于实,凡所不满,已不在天地人间,退而止于一代;后且更变,而猝死于决斗。决斗之因,即肇于来尔孟多夫所为书曰《并世英雄记》《并世英雄记》通译《当代英雄》,写成于1840年,由五篇独立的故事连缀而成。。人初疑书中主人,即著者自序,迨再印,乃辨言曰,英雄不为一人,实吾曹并时众恶之象。盖其书所述,实即当时人士之状尔。于是有友摩尔迭诺夫摩尔迭诺夫(H.C.Мартынов)俄国军官。曾是莱蒙托夫在彼得堡近卫军官学校的同学。他在官厅的阴谋主使下,于1841年7月在高加索毕替哥斯克城的决斗中,将莱蒙托夫杀害。者,谓来尔孟多夫取其状以入书,因与索斗。来尔孟多夫不欲杀其友,仅举枪射空中;顾摩尔迭诺夫则拟而射之,遂死,年止二十七。

前此二人之于裴伦,同汲其流,而复殊别。普式庚在厌世主义之外形,来尔孟多夫则直在消极之观念。故普式庚终服帝力,入于平和,而来尔孟多夫则奋战力拒,不稍退转。波覃勖迭波覃勖迭(F.M.von Bodenstedt,1819—1892)通译波登斯德特,德国作家。他翻译过普希金、莱蒙托夫等俄国作家的作品。氏评之曰,来尔孟多夫不能胜来追之运命,而当降伏之际,亦至猛而骄。凡所为诗,无不有强烈弗和与踔厉不平之响者,良以是耳。来尔孟多夫亦甚爱国,顾绝异普式庚,不以武力若何,形其伟大。凡所眷爱,乃在乡村大野,及村人之生活;且推其爱而及高加索土人。此土人者,以自由故,力敌俄国者也;来尔孟多夫虽自从军,两与其役,然终爱之,所作《伊思迈尔培》(Ismail-Bey)《伊思迈尔培》通译《伊斯马伊尔·拜》,长篇叙事诗,写于1832年。内容是描写高加索人民为争取民族解放、反对沙皇专制统治的战争。一篇,即纪其事。来尔孟多夫之于拿坡仑,亦稍与裴伦异趣。裴伦初尝责拿坡仑对于革命思想之谬,及既败,乃有愤于野犬之食死狮而崇之。来尔孟多夫则专责法人,谓自陷其雄士。至其自信,亦如裴伦,谓吾之良友,仅有一人,即是自己。又负雄心,期所过必留影迹。然裴伦所谓非憎人间,特去之而已,或云吾非爱人少,惟爱自然多耳等意拜伦的这些话,分别见于他的长诗《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第三章第六十九节和第四章第一百七十八节。,则不能闻之来尔孟多夫。彼之平生,常以憎人者自命,凡天物之美,足以乐英诗人者,在俄国英雄之目,则长此黯淡,浓云疾雷而不见霁日也。盖二国人之异,亦差可于是见之矣。

丹麦人勃阑兑思,于波阑之罗曼派,举密克威支(A.Mickiewicz)密克威支(1798—1855)通译密茨凯维支,波兰诗人、革命家。他毕生为反抗沙皇统治,争取波兰独立而奋斗。著有《青春颂》和长篇叙事诗《塔杜施先生》、诗剧《先人祭》等。斯洛伐支奇(J.Slowacki)斯洛伐支奇(1809—1849)通译斯洛伐茨基,波兰诗人。他的作品多反映波兰人民对民族独立的强烈愿望,1830年波兰起义时曾发表诗歌《颂歌》、《自由颂》等以鼓舞斗志。主要作品有诗剧《珂尔强》等。克拉旬斯奇(S.Krasinski)克拉旬斯奇(1812—1859)波兰诗人。主要作品有《非神的喜剧》、《未来的赞歌》等。三诗人。密克威支者,俄文家普式庚同时人,以千七百九十八年生于札希亚小村之故家。村在列图尼亚列图尼亚 通译立陶宛。,与波阑邻比。十八岁出就维尔那大学维尔那大学 在今立陶宛首都维尔纽斯。,治言语之学,初尝爱邻女马理维来苏萨加,而马理他去,密克威支为之不欢。后渐读裴伦诗,又作诗曰《死人之祭》(Dziady)《死人之祭》通译《先人祭》,诗剧,密茨凯维支的代表作之一。写成于1823年至1832年间。它歌颂了农民反抗地主压迫的复仇精神,表现了波兰人民对沙皇专制的强烈抗议,号召为争取祖国独立而献身。。中数份叙列图尼亚旧俗,每十一月二日,必置酒果于垅上,用享死者,聚村人牧者术士一人,暨众冥鬼,中有失爱自杀之人,已经冥判,每届是日,必更历苦如前此;而诗止断片未成。尔后居加夫诺(Kowno)加夫诺 立陶宛城市。密茨凯维支曾在这里度过四年中学教师生活。为教师;二三年返维尔那。递千八百二十二年,捕于俄吏,居囚室十阅月,窗牖皆木制,莫辨昼夜;乃送圣彼得堡,又徙阿兑塞阿兑塞 通译敖德萨,今乌克兰南部的黑海港口城市。,而其地无需教师,遂之克利米亚克利米亚 即克里米亚半岛,在今乌克兰南部黑海与亚速海之间,有许多风景区。,揽其地风物以助咏吟,后成《克利米亚诗集》《克利米亚诗集》即《克里米亚十四行诗》,共十八首,写于1825年至1826年间。一卷。已而返墨斯科,从事总督府中,著诗二种,一曰《格罗苏那》(Grazyna)《格罗苏那》通译《格拉席娜》,长篇叙事诗,1823年写于立陶宛。,记有王子烈泰威尔,与其外父域多勒特迕,将乞外兵为援,其妇格罗苏那知之,不能令勿叛,惟命守者,勿容日耳曼使人入诺华格罗迭克。援军遂怒,不攻域多勒特而引军薄烈泰威尔,格罗苏那自擐甲,伪为王子与战,已而王子归,虽幸胜,而格罗苏那中流丸,旋死。及葬,絷发炮者同置之火,烈泰威尔亦殉焉。此篇之意,盖在假有妇人,第以祖国之故,则虽背夫子之命,斥去援兵,欺其军士,濒国于险,且召战争,皆不为过,苟以是至高之目的,则一切事,无不可为者也。一曰《华连洛德》(Wallenrod)《华连洛德》全名通译为《康拉德·华伦洛德》,长篇叙事诗,写于1827年至1828年间,取材于古代立陶宛反抗普鲁士侵略的故事。,其诗取材古代,有英雄以败亡之余,谋复国仇,因伪降敌陈,渐为其长,得一举而复之。此盖以意太利文人摩契阿威黎(Machiavelli)摩契阿威黎(1469—1527)通译马基雅维里,意大利作家、政治家。他是君主专制政体的拥护者,主张统治者为了达到政治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著有《君主论》等书。密茨凯维支在《华伦洛德》一诗的开端,引用了《君主论》第十八章的一段话:“因此,你得知道,取胜有两个方法:一定要又是狐狸,又是狮子。”之意,附诸裴伦之英雄,故初视之亦第罗曼派言情之作。检文者不喻其意,听其付梓,密克威支名遂大起。未几得间,因至德国,见其文人瞿提。密茨凯维支于1829年8月17日到达德国魏玛,参加8月26日举行的歌德八十寿辰庆祝会,和歌德晤谈。此他犹有《佗兑支氏》(Pan Tadeusz)《佗兑支氏》通译《塔杜施先生》,长篇叙事诗,密茨凯维支的代表作。写于1832年至1834年。它以1812年拿破仑进攻俄国为背景,通过发生在立陶宛偏僻村庄的一个小贵族的故事,反映了波兰争取民族独立的斗争。下文的华伊斯奇(Wojski),波兰语,大管家的意思。一诗,写苏孛烈加暨诃什支珂二族之事,描绘物色,为世所称。其中虽以佗兑支为主人,而其父约舍克易名出家,实其主的。初记二人熊猎,有名华伊斯奇者吹角,起自微声,以至洪响,自榆度榆,自檞至檞,渐乃如千万角声,合于一角;正如密克威支所为诗,有今昔国人之声,寄于是焉。诸凡诗中之声,清澈弘厉,万感悉至,直至波阑一角之天,悉满歌声,虽至今日,而影响于波阑人之心者,力犹无限。令人忆诗中所云,听者当华伊斯奇吹角久已,而尚疑其方吹未已也。密克威支者,盖即生于彼歌声反响之中,至于无尽者夫。

密克威支至崇拿坡仑,谓其实造裴伦,而裴伦之生活暨其光耀,则觉普式庚于俄国,故拿坡仑亦间接起普式庚。拿坡仑使命,盖在解放国民,因及世界,而其一生,则为最高之诗。至于裴伦,亦极崇仰,谓裴伦所作,实出于拿坡仑,英国同代之人,虽被其天才影响,而卒莫能并大。盖自诗人死后,而英国文章,状态又归前纪矣。若在俄国,则善普式庚,二人同为斯拉夫文章首领,亦裴伦分支,逮年渐进,亦均渐趣于国粹;所异者,普式庚少时欲畔帝力,一举不成,遂以铩羽,且感帝意,愿为之臣普希金于1831年秋到沙皇政府外交部任职,1834年又被任命为宫廷近侍。,失其英年时之主义,而密克威支则长此保持,洎死始已也。当二人相见时,普式庚有《铜马》《铜马》今译《青铜骑士》,写于1834年。下文的《大彼得像》,今译《彼得大帝的纪念碑》,写于1832年。一诗,密克威支则有《大彼得像》一诗为其记念。盖千八百二十九年顷,二人尝避雨像次,密克威支因赋诗纪所语,假普式庚为言,末解曰,马足已虚,而帝不勒之返。彼曳其枚,行且坠碎。历时百年,今犹未堕,是犹山泉喷水,著寒而冰,临悬崖之侧耳。顾自由日出,熏风西集,寒沍之地,因以昭苏,则喷泉将何如,暴政将何如也?虽然,此实密克威支之言,特托之普式庚者耳。波阑破后指1830年波兰11月起义失败。当年11月29日华沙起义,成立临时政府。次年9月沙皇军队占领华沙,进行大屠杀,并再次将波兰并入俄国版图。,二人遂不相见,普式庚有诗怀之;普式庚伤死,密克威支亦念之至切。顾二人虽甚稔,又同本裴伦,而亦有特异者,如普式庚于晚出诸作,恒自谓少年眷爱自繇之梦,已背之而去,又谓前路已不见仪的之存,而密克威支则仪的如是,决无疑贰也。

斯洛伐支奇以千八百九年生克尔舍密涅克(Krzemie-niec)克尔舍密涅克 通译克列梅涅茨,在今乌克兰的特尔诺波尔省。,少孤,育于后父;尝入维尔那大学,性情思想如裴伦。二十一岁入华骚户部华骚 即华沙。户部,掌管土地、户籍及财政收支等事务的官署。为书记;越二年,忽以事去国,不能复返。初至伦敦;已而至巴黎,成诗一卷,仿裴伦诗体。时密克威支亦来相见,未几而迕。所作诗歌,多惨苦之音。千八百三十五年去巴黎,作东方之游,经希腊埃及叙利亚;三十七年返意太利,道出曷尔爱列须曷尔爱列须(El Arish)通译埃尔·阿里什,埃及西奈半岛的濒海城市。阻疫,滞留久之,作《大漠中之疫》《大漠中之疫》今译《瘟疫病人的父亲》。一诗。记有亚剌伯人,为言目击四子三女,洎其妇相继死于疫,哀情涌于毫素,读之令人忆希腊尼阿孛(Niobe)尼阿孛 又译尼俄柏,希腊神话中忒拜城的王后。因为她轻蔑太阳神阿波罗的母亲而夸耀自己有七个儿子和七个女儿,阿波罗和他的妹妹月神阿耳忒弥斯就将她的子女全部杀死。事,亡国之痛,隐然在焉。且又不止此苦难之诗而已,凶惨之作,恒与俱起,而斯洛伐支奇为尤。凡诗词中,靡不可见身受楚毒之印象或其见闻,最著者或根史实,如《克垒勒度克》(Król Duch)《克垒勒度克》波兰语,意译为《精神之王》,是一部有爱国主义思想的哲理诗。按诗中无这里所说伊凡四世的情节。中所述俄帝伊凡四世,以剑钉使者之足于地一节,盖本诸古典者也。

波阑诗人多写狱中戍中刑罚之事,如密克威支作《死人之祭》第三卷中,几尽绘己身所历,倘读其《契珂夫斯奇》(Ci-chowski)一章,或《娑波卢夫斯奇》(Sobolewski)之什,记见少年二十橇,送赴鲜卑事,不为之生愤激者盖鲜也。而读上述二人吟咏,又往往闻报复之声。如《死人祭》第三篇,有囚人所歌者:其一央珂夫斯奇曰,欲我为信徒,必见耶稣马理马理(Mary)通译马利亚,基督教传说中耶稣的母亲。,先惩污吾国土之俄帝而后可。俄帝若在,无能令我呼耶稣之名。其二加罗珂夫斯奇曰,设吾当受谪放,劳役缧绁,得为俄帝作工,夫何靳耶?吾在刑中,所当力作,自语曰,愿此苍铁,有日为帝成一斧也。吾若出狱,当迎鞑靼鞑靼 这里指居住中亚细亚一带的蒙古族后裔。女子,语之曰,为帝生一巴棱(杀保罗一世者)巴棱(1746—1826)通译彼得·帕伦,沙皇保罗一世的宠臣,曾任彼得堡总督。他于1801年3月谋杀了保罗一世。。吾若迁居植民地,当为其长,尽吾陇亩,为帝植麻,以之成一苍色巨索,织以银丝,俾阿尔洛夫(杀彼得三世者)阿尔洛夫(1734—1783)俄国贵族首领。1762年,与二兄一起在彼得三世之妻叶卡捷琳娜授意下发动宫廷政变,其弟阿列克谢·阿尔洛夫逮捕处死了沙皇彼得三世。得之,可缳俄帝颈也。末为康拉德歌曰,吾神已寂,歌在坟墓中矣。惟吾灵神,已嗅血腥,一噭而起,有如血蝠(Vampire)血蝠 又译吸血鬼。旧时欧洲民间传说:罪人和作恶者死后的灵魂,能于夜间离开坟墓,化为蝙蝠,吸吮生人的血。,欲人血也。渴血渴血,复仇复仇!仇吾屠伯!天意如是,固报矣;即不如是,亦报尔!报复诗华,盖萃于是,使神不之直,则彼且自报之耳。

如上所言报复之事,盖皆隐藏,出于不意,其旨在凡窘于天人之民,得用诸术,拯其父国,为圣法也。故格罗苏那虽背其夫而拒敌,义为非谬;华连洛德亦然。苟拒异族之军,虽用诈伪,不云非法,华连洛德伪附于敌,乃歼日耳曼军,故土自由,而自亦忏悔而死。其意盖以为一人苟有所图,得当以报,则虽降敌,不为罪愆。如《阿勒普耶罗斯》(Alpujarras)《阿勒普耶罗斯》和下文的《阑勃罗》、《珂尔强》,分别通译为《阿尔普雅拉斯》、《朗勃罗》、《柯尔迪安》。《柯尔迪安》是大型诗剧,斯洛伐茨基的代表作。写于1834年。一诗,益可以见其意。中叙摩亚摩亚(Moor)通译摩尔,非洲北部民族。曾于1238年到西南欧的伊比利亚半岛建立格拉那陀王国,1492年为西班牙所灭。阿勒曼若是格拉那陀王国的最后一个国王。之王阿勒曼若,以城方大疫,且不得不以格拉那陀地降西班牙,因夜出。西班牙人方聚饮,忽白有人乞见,来者一阿剌伯人,进而呼曰,西班牙人,吾愿奉汝明神,信汝先哲,为汝奴仆!众识之,盖阿勒曼若也。西人长者抱之为吻礼,诸首领皆礼之。而阿勒曼若忽仆地,攫其巾大悦呼曰,吾中疫矣!盖以彼忍辱一行,而疫亦入西班牙之军矣。斯洛伐支奇为诗,亦时责奸人自行诈于国,而以诈术陷敌,则甚美之,如《阑勃罗》(Lambro)《珂尔强》(Kordjan)皆是。《阑勃罗》为希腊人事,其人背教为盗,俾得自由以仇突厥,性至凶酷,为世所无,惟裴伦东方诗中能见之耳。珂尔强者,波阑人谋刺俄帝尼可拉一世者也。凡是二诗,其主旨所在,皆特报复而已矣。

上二士者,以绝望故,遂于凡可祸敌,靡不许可,如格罗苏那之行诈,如华连洛德之伪降,如阿勒曼若之种疫,如珂尔强之谋刺,皆是也。而克拉旬斯奇之见,则与此反。此主力报,彼主爱化。顾其为诗,莫不追怀绝泽,念祖国之忧患。波阑人动于其诗,因有千八百三十年之举;馀忆所及,而六十三年大变指1863年波兰一月起义。这次起义成立了临时民族政府,发布解放农奴的宣言和法令。1865年因被沙皇镇压而失败。,亦因之起矣。即在今兹,精神未忘,难亦未已也。

若匈加利当沉默蜷伏之顷,则兴者有裴彖飞(A.Petö-fi)裴彖飞(1823—1849)通译裴多菲,匈牙利革命家、诗人。他积极参加了1848年3月15日布达佩斯的起义,反抗奥地利统治;次年在与协助奥国侵略的沙皇军队的战斗中牺牲。一说,据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发现的档案材料,他在瑟克什堡战役中失踪,随一批匈牙利战俘被俄军押往西伯利亚,约于1856年因肺结核病逝。他的作品多揭露社会黑暗,反映匈牙利人民的生活和解放斗争。著有长诗《使徒》、《勇敢的约翰》、政治诗《民族之歌》等。,沽肉者子也,以千八百二十三年生于吉思珂罗(Kis-körös)。其区为匈之低地,有广漠之普斯多(Puszta此翻平原),道周之小旅以及村舍,种种物色,感之至深。盖普斯多之在匈,犹俄之有斯第孛(Steppe此亦翻平原),善能起诗人焉。父虽贾人,而殊有学,能解腊丁文。裴彖飞十岁出学于科勒多,既而至阿琐特,治文法三年。然生有殊禀,挚爱自繇,愿为俳优;天性又长于吟咏。比至舍勒美支,入高等学校三月,其父闻裴彖飞与优人伍,令止读,遂徒步至菩特沛思德菩特沛思德 通译布达佩斯。,入国民剧场为杂役。后为亲故所得,留养之,乃始为诗咏邻女,时方十六龄。顾亲属谓其无成,仅能为剧,遂任之去。裴彖飞忽投军为兵,虽性恶压制而爱自由,顾亦居军中者十八月,以病疟罢。又入巴波大学巴波大学 应为中学,匈牙利西部巴波城的一所著名学校。,时亦为优,生计极艰,译英法小说自度。千八百四十四年访伟罗思摩谛(M.Vörösmarty)伟罗思摩谛(1800—1855)今译魏勒斯马尔提,匈牙利诗人。曾参加1848年匈牙利革命。著有《号召》、《查兰的出走》等。他曾介绍裴多菲的第一部诗集给国家丛书社出版。,伟为梓其诗,自是遂专力于文,不复为优。此其半生之转点,名亦陡起,众目为匈加利之大诗人矣,次年春,其所爱之女死,因旅行北方自遣,及秋始归。洎四十七年,乃访诗人阿阑尼(J.Arany)阿阑尼(1817—1882)通译奥洛尼,匈牙利诗人。曾参加1848年匈牙利革命。主要作品《多尔第》三部曲(即文中所说的《约尔提》)写成于1846年。萨伦多,匈牙利东部的乡村。于萨伦多,而阿阑尼杰作《约尔提》(Joldi)适竣,读之叹赏,订交焉。四十八年以始,裴彖飞诗渐倾于政事,盖知革命将兴,不期而感,犹野禽之识地震也。是年三月,墺大利人革命注16报至沛思德,裴彖飞感之,作《兴矣摩迦人》(Tolpra Magyar)《兴矣摩迦人》指《民族之歌》。“兴矣摩迦人”是该诗的首句,今译“起来,匈牙利人!”此诗写于1848年3月13日维也纳武装起义的当天。一诗,次日诵以徇众,至解末叠句云,誓将不复为奴!则众皆和,持至检文之局,逐其吏而自印之,立俟其毕,各持之行。文之脱检,实自此始。裴彖飞亦尝自言曰,吾琴一音,吾笔一下,不为利役也。居吾心者,爰有天神,使吾歌且吟。天神非他,即自由耳。裴多菲的这段话,见于1848年4月19日的日记,译文如下:“也许在世界上,有许多更加美丽、庄严的七弦琴和鹅毛笔,但比我那洁白的鹅毛笔更好的,却绝不会有。我的七弦琴任何一个声音,我的鹅毛笔任何一个笔触,从来没有把它用来图利。我所写的,都是我的心灵的主宰要我写的,而心灵的主宰——就是自由之神!”(《裴多菲全集》第五卷《日记抄》)顾所为文章,时多过情,或与众忤;尝作《致诸帝》《致诸帝》今译《给国王们》,写于1848年3月27日至30日之间。在这首诗里,裴多菲预言全世界暴君的统治即将覆灭。下引裴多菲的话,见于1848年3月17日的日记。一诗,人多责之。裴彖飞自记曰,去三月十五数日而后,吾忽为众恶之人矣,褫夺花冠,独研深谷之中,顾吾终幸不屈也。比国事渐急,诗人知战争死亡且近,极思赴之。自曰,天不生我于孤寂,将召赴战场矣。吾今得闻角声召战,吾魂几欲骤前,不及待令矣。遂投国民军(Honvéd)中,四十九年转隶贝谟贝谟(J.Bem,1795—1850)通译贝姆,波兰将军。1830年11月波兰起义领导人之一,失败后流亡国外,参加了1848年维也纳武装起义和1849年匈牙利民族解放战争。将军麾下。贝谟者,波阑武人,千八百三十年之役,力战俄人者也。时轲苏士轲苏士(L.Kossuth,1802—1894)通译科苏特,1848年匈牙利革命的主要领导者。他组织军队,于1849年4月击败奥军,宣布匈牙利独立,成立共和国,出任新国家元首。失败后出亡,死于意大利。招之来,使当脱阑希勒伐尼亚脱阑希勒伐尼亚(Transilvania)通译特兰西瓦尼亚,当时在匈牙利东南部,今属罗马尼亚。一面,甚爱裴彖飞,如家人父子然。裴彖飞三去其地,而不久即返,似或引之。是年七月三十一日舍俱思跋舍俱思跋 通译瑟克什堡,1849年夏沙皇尼古拉一世派出十多万军队援助奥地利,贝姆所部在这里受挫,裴多菲时任贝姆副官,在此役中牺牲(一说失踪)。之战,遂殁于军。平日所谓为爱而歌,为国而死者,盖至今日而践矣。裴彖飞幼时,尝治裴伦暨修黎之诗,所作率纵言自由,诞放激烈,性情亦仿佛如二人。曾自言曰,吾心如反响之森林,受一呼声,应以百响者也。又善体物色,著之诗歌,妙绝人世,自称为无边自然之野花。所著长诗,有《英雄约诺斯》(János Vitéz)《英雄约诺斯》通译《勇敢的约翰》,长篇叙事诗,写于1844年。一篇,取材于古传,述其人悲欢畸迹。又小说一卷曰《缢吏之缳》(A Hóhér Kötele)《缢吏之缳》通译《绞吏之绳》,写于1846年。,记以眷爱起争,肇生孽障,提尔尼阿遂终陷安陀罗奇之子于法。安陀罗奇失爱绝欢,庐其子垅上,一日得提尔尼阿,将杀之。而从者止之曰,敢问死与生之忧患孰大?曰,生哉!乃纵之使去;终诱其孙令自经,而其为绳,即昔日缳安陀罗奇子之颈者也。观其首引耶和华耶和华(Jehovah)希伯来人对上帝的称呼。言,意盖云厥祖罪愆,亦可报诸其苗裔,受施必复,且不嫌加甚焉。至于诗人一生,亦至殊异,浪游变易,殆无宁时。虽少逸豫者一时,而其静亦非真静,殆犹大海漩洑中心之静点而已。设有孤舟,卷于旋风,当有一瞬间忽尔都寂,如风云已息,水波不兴,水色青如微笑,顾漩洑偏急,舟复入卷,乃至破没矣。彼诗人之暂静,盖亦犹是焉耳。

注16 大利人革命 1848年3月13日,奥地利首都维也纳发生武装起义,奥皇被迫免去首相梅特涅的职务,同意召开国民会议,制订宪法,但并未解决重大社会问题。

上述诸人,其为品性言行思惟,虽以种族有殊,外缘多别,因现种种状,而实统于一宗:无不刚健不挠,抱诚守真;不取媚于群,以随顺旧俗;发为雄声,以起其国人之新生,而大其国于天下。求之华土,孰比之哉?夫中国之立于亚洲也,文明先进,四邻莫之与伦,蹇视高步,因益为特别之发达;及今日虽彫苓,而犹与西欧对立,此其幸也。顾使往昔以来,不事闭关,能与世界大势相接,思想为作,日趣于新,则今日方卓立宇内,无所愧逊于他邦,荣光俨然,可无苍黄变革之事,又从可知尔。故一为相度其位置,稽考其邂逅,则震旦为国,得失滋不云微。得者以文化不受影响于异邦,自具特异之光采,近虽中衰,亦世希有。失者则以孤立自是,不遇校雠,终至堕落而之实利;为时既久,精神沦亡,逮蒙新力一击,即砉然冰泮,莫有起而与之抗。加以旧染既深,辄以习惯之目光,观察一切,凡所然否,谬解为多,此所为呼维新既二十年,而新声迄不起于中国也。夫如是,则精神界之战士贵矣。英当十八世纪时,社会习于伪,宗教安于陋,其为文章,亦摹故旧而事涂饰,不能闻真之心声。于是哲人洛克洛克(J.Locke,1632—1704)英国哲学家。他认为知识起源于感觉,后天经验是认识的源泉,反对天赋观念论和君权神授说。著有《人类理解力论》、《政府论》等。首出,力排政治宗教之积弊,唱思想言议之自由,转轮之兴,此其播种。而在文界,则有农人朋思生苏格阑,举全力以抗社会,宣众生平等之音,不惧权威,不跽金帛,洒其热血,注诸韵言;然精神界之伟人,非遂即人群之骄子,轗轲流落,终以夭亡。而裴伦修黎继起,转战反抗,具如前陈。其力如巨涛,直薄旧社会之柱石。余波流衍,入俄则起国民诗人普式庚,至波阑则作报复诗人密克威支,入匈加利则觉爱国诗人裴彖飞;其他宗徒,不胜具道。顾裴伦修黎,虽蒙摩罗之谥,亦第人焉而已。凡其同人,实亦不必曰摩罗宗,苟在人间,必有如是。此盖聆热诚之声而顿觉者也,此盖同怀热诚而互契者也。故其平生,亦甚神肖,大都执兵流血,如角剑之士,转辗于众之目前,使抱战栗与愉快而观其鏖扑。故无流血于众之目前者,其群祸矣;虽有而众不之视,或且进而杀之,斯其为群,乃愈益祸而不可救也!

今索诸中国,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有作至诚之声,致吾人于善美刚健者乎?有作温煦之声,援吾人出于荒寒者乎?家国荒矣,而赋最末哀歌,以诉天下贻后人之耶利米,且未之有也。非彼不生,即生而贼于众,居其一或兼其二,则中国遂以萧条。劳劳独躯壳之事是图,而精神日就于荒落;新潮来袭,遂以不支。众皆曰维新,此即自白其历来罪恶之声也,犹云改悔焉尔。顾既维新矣,而希望亦与偕始,吾人所待,则有介绍新文化之士人。特十余年来,介绍无已,而究其所携将以来归者;乃又舍治饼饵守囹圄之术治饼饵守囹圄之术 指当时留学生从日文翻译的关于家政和警察学一类的书。而外,无他有也。则中国尔后,且永续其萧条,而第二维新之声,亦将再举,盖可准前事而无疑者矣。俄文人凯罗连珂(V.Korolenko)作《末光》凯罗连珂(В.Г.Короленко,1853—1921)通译柯罗连科,俄国作家。1880年因参加革命运动被捕,流放西伯利亚六年。写过不少关于流放地的中篇和短篇小说。著有小说集《西伯利亚故事》和文学回忆录《我的同时代人的故事》等。《末光》是《西伯利亚故事》中的一篇,中译本题为《最后的光芒》(韦素园译)。一书,有记老人教童子读书于鲜卑者,曰,书中述樱花黄鸟,而鲜卑沍寒,不有此也。翁则解之曰,此鸟即止于樱木,引吭为好音者耳。少年乃沉思。然夫,少年处萧条之中,即不诚闻其好音,亦当得先觉之诠解;而先觉之声,乃又不来破中国之萧条也。然则吾人,其亦沉思而已夫,其亦惟沉思而已夫!

一九〇七年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