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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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梁惠王 上

孟子见梁惠王[1]。王曰:“叟[2]!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3]。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4]:‘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5]。万乘之国,弑其君者[6],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7],不夺不餍[8]。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9],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注释】

[1]梁惠王:即魏惠王,名,魏武侯之子,即位后由旧都安邑(今山西夏县北)迁都大梁(今河南开封西北),故又称梁惠王。[2]叟:对老人的尊称。[3]亦有:只有。[4]士庶人:士人和百姓。庶人,平民。[5]交征:互相争夺。征,取。[6]万乘:四匹马拉的一辆兵车为一乘,战国时以兵车多少来衡量国力大小。万乘则为大国。弑:臣下杀君称弑。[7]苟:如果。[8]餍(yàn):满足。[9]遗:遗弃,抛弃。

【译文】

孟子去见梁惠王。梁惠王说:“老先生!你不远千里而来,一定是有什么对我国家有利的高见吧?”

孟子回答说:“大王!何必讲利呢?只要讲仁义就可以了。大王说‘怎么对我的国家有利?’大夫说,‘怎样对我的家庭有利?’一般的士人和百姓说,‘怎样对我自己有利?’结果是上上下下互相争夺利益,这样一来,国家就危险了啊!在拥有一万辆兵车的国家,杀害国君的,一定是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大夫;在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国家里,杀害国君的,一定是拥有一百辆兵车的大夫。这些大夫在一万辆兵车的国家中就拥有一千辆,在一千辆兵车的国家中就拥有一百辆,不能算不多。可是,如果把义放在后而把利放在前,他们不夺得国君的地位是永远不会满足的。从来没有讲仁之人抛却自己父母的,也从来没有讲义之人不顾自己君王的。所以,大王只要讲仁义就行了,何必讲利呢?”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1],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

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云[2]:‘经始灵台[3],经之营之。庶民攻之[4],不日成之。经始勿亟[5],庶民子来[6]。王在灵囿[7],麀鹿攸伏[8]。麀鹿濯濯[9],白鸟鹤鹤[10]。王在灵沼,於牣鱼跃。’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曰:‘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注释】

[1]沼:池塘。[2]《诗》云:下文所引出自《诗经·大雅·灵台》。[3]经始:开始规划营造;灵台,台名,故址位于今陕西西安西北。[4]攻:建造。[5]亟:急。[6]庶民子来:百姓像儿子为父母效劳一样来修建灵台。[7]囿:古代帝王畜养禽兽的园林。[8]麀鹿:母鹿;攸:助词,意思同“所”。[9]濯(zhuó)濯:肥胖而有光泽的样子。[10]鹤鹤:羽毛洁白的样子。灵沼:池名。於(wū):赞叹词;轫(rèn),满。《汤誓》:《尚书》中一篇,记载商汤王讨伐夏桀时的誓师词。时日害丧:这太阳什么时候毁灭呢?时,这;日,太阳;害,何,何时;丧,毁灭。予及女:我和你。女同“汝”,你。

【译文】

孟子去见梁惠王。梁惠王站在池塘边,一面顾盼着鸿雁麋鹿,一面说:“贤人也以此为乐吗?”

孟子回答说:“只有贤人才能够以此为乐,不贤之人就算有这些东西,也不会快乐的。《诗经》上说:‘规划造灵台,营造巧安排。百姓来效力,几天即建成。建台本不急,百姓更卖力,国王游灵园,母鹿伏草丛。母鹿肥而亮,白鸟羽翼丰。国王游灵沼,满池鱼欢腾。’周文王虽然用了老百姓的劳力来修建高台深池,可是老百姓却都乐于效力,把那台叫作‘灵台’,把那池叫作‘灵沼’,以那里面有麋鹿鱼鳖等珍禽异兽为乐。古代的君王与民同乐,所以能获得真正的快乐。相反,《汤誓》中说:‘你这太阳啊,什么时候才能毁灭呢?我宁肯与你同归于尽!’老百姓恨不得与你同归于尽,即使你有高台深池、珍禽异兽,难道就能独自享受快乐吗?”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1],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2],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3],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4],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曰:“不可!直不百步耳[5],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6];数罟不入洿池[7],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8],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9]。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10];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

【注释】

[1]河内:相当今山西安邑一带;河东:位于今河南济源一带。

[2]加少:更少,减少。加,更。

[3]填然:形容鼓声雄壮而饱满。

[4]曳(yè)兵:拖着兵器。兵:兵器;走:逃跑,古时走为跑,步为走。

[5]直:只是。

[6]胜(shēng):尽。

[7]数罟(shuò gǔ):网孔很细密的鱼网。洿(wū):大。

[8]斤:砍刀,古代常斤、斧连称;以时:按一定的时节。

[9]丧死:葬送死者。

[10]衣(yì)帛:穿上丝绸做的衣服。衣在此作动词用。

鸡豚狗彘(zhì):豚,小猪,彘,猪,此处泛指家畜;无失其时:不耽误家畜繁殖的时节。庠(xiáng)序:古代的乡学。商朝称庠,周朝称序。

申:重复陈述。颁白:同“斑白”,此处指花白头发的老人;

负戴:古代人力搬运重物的两种方式,负指背在背上,戴指顶在头上。

黎民:老百姓。黎,黑色。黎民,指黑发之人,同黔首。

检:节制、制止。

涂:道路;

莩(piǎo):饿死的人;

发:开仓赈济。

无:同“毋”,不要。

【译文】

梁惠王说:“我治理梁国,真是费尽心力了。黄河北岸的地方遇到饥荒,我便把那里的百姓迁移到黄河以东,同时把黄河以东的粮食运到黄河以北。黄河以东的地方遇到饥荒,也是如此。我看过邻国的政治,没有谁能像我这样尽心的了。可是,邻国的百姓并不见减少,我的百姓也并不见增多,这是什么缘故呢?”

孟子答道:“大王喜欢打仗,就让我用打仗来做比喻吧。战鼓咚咚,交战开始了,战败的士兵丢盔弃甲拖着武器奔逃,有的跑了一百步才停下,有的跑了五十步就停下了。跑了五十步的人因此而讥笑跑了一百步的人,这样做行不行呢?”

惠王说:“不行!他只不过没有跑到一百步,也同样是逃跑。”

孟子说:“大王如果知道这个道理,就不要希望你的民众比邻国更多了。不违背农时,粮食就食用不尽;密孔的鱼网不入池沼,鱼鳖就食用不尽;按季节带着斧子进山林砍柴,木材就使用不尽。粮食和鱼鳖吃不完,木材用不完,就使得民众的生、死都没有缺憾了。生、死没有缺憾,就是王道的开始。五亩宅田种植桑树,年满五十的人就能穿上丝绸;鸡鸭猪狗不失时节地畜养,年满七十的人就能吃上肉;百亩农田不耽误它的耕作时节,数口之家就能没有饥荒;注重乡校的教育,强调孝敬长辈的道理,须发斑白的人就不至于在道路上背负重物。年满七十的人能穿上丝绸、吃上肉,老百姓能不受饥寒,做到了这些而不称王天下的,还从未有过。

“猪狗吃着人的食物而不知道制止,路上有饿死的人而不知道赈济,人死了反而说‘与我无关,是年成不好的缘故’,这和把人杀了却说‘与我无关,是武器杀的’,有什么不同?大王不要怪罪年成不好,那么天下的民众就会都来投奔你了。”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1]。”

孟子对曰:“杀人以梃与刃[2],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以刃与政,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曰:“庖有肥肉[3],厩有肥马[4],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5];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6]?仲尼曰:‘始作俑者[7],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8]。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

【注释】

[1]安:乐意。[2]梃(tǐng):木棒。[3]庖(páo):厨房。[4]厩(jiù):马栏。[5]且人恶(wù)之:即“人且恶之”。且,尚且;恶,厌恶。[6]恶(wū):疑问副词,何,怎么。[7]始作俑(yǒng)者:一开始有使用土偶、木偶陪葬的人俑。俑,原指古代陪葬用的土偶、木偶。孔子反对以活人殉葬,因此深恶痛绝最初采用土偶、木偶陪葬的人。后此成语指首先做某件坏事的人。[8]象:同“像”,相似。

【译文】

梁惠王说:“我很乐意听您的指教。”

孟子回答说:“用木棒打死人和用刀子杀死人有什么不同吗?”

梁惠王说:“没有什么不同。”

孟子又问:“用刀子杀死人和用政治杀死人有什么不同吗?”

梁惠王回答:“没有什么不同。”

孟子于是说:“厨房里有肥嫩的肉,马房里有健壮的马匹,可是老百姓面带饥色,野外躺着饿死的尸体。这等于是位居高位的人率领着野兽来吃人啊!野兽自相残杀,人尚且厌恶;作为老百姓的父母官,施行政治,却不免于率领野兽来吃人,那又怎么能够做老百姓的父母官呢?孔子说:‘最早用土偶、木偶陪葬的人,该会断子绝孙吧!’这不过是因为土偶、木偶太像活人而用来陪葬罢了。又怎么可以使老百姓活活饿死呢?”

梁惠王曰:“晋国[1],天下莫强焉[2],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3];西丧地于秦七百里[4];南辱于楚[5]。寡人耻之,愿比死者一洒之[6],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7]。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8];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

“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

【注释】

[1]晋国:此处指魏国。公元前376年,韩、赵、魏三家分晋,称三晋,被周天子和各国承认为诸侯国,梁(魏)惠王自称魏国也为晋国。[2]莫强:没有比它(魏国)更强的。[3]东败于齐,长子死焉:公元前341年,魏与齐在马陵交战,兵败,主将庞涓被杀,长子太子申被俘。[4]西丧地于秦七百里:马陵之战后,秦又多次击败魏国,迫使魏国割让河西之地和上郡的十五县,约七百里土地。[5]南辱于楚:指公元前324年,魏又被楚将昭阳击败于襄陵之事。[6]比:替,为;一:全,都;洒:洗刷。意思是,希望为全体死难者报仇雪耻。[7]地方百里:方圆百里。[8]易耨(nòu):及时除草。易,疾,速,快;耨,除草。

【译文】

惠王说:“魏国,曾经在天下没有比它更强大的,这您老是知道的。可是到了我这时候,在东面被齐国打败,连我的大儿子也死掉了;西面割让了七百里土地给秦国;南边又受到楚国的侮辱。我为这些事感到无比羞愧,希望能替所有的死难者一洗前耻,我要怎样做才行呢?”

孟子回答说:“只要有方圆一百里的土地就可以称王于天下。大王如果对老百姓施行仁政,减免刑罚,少收赋税,深耕细作,勤除杂草;让身强力壮的人抽出时间学习孝悌忠信的道理,在家侍奉父兄,出门尊敬长辈,这样就是让他们制作木棒,也可以打击那些拥有坚兵利器的秦楚军队了。

“因为那些秦国、楚国的执政者剥夺了他们老百姓的生产时间,使他们不能够深耕细作来赡养父母。父母受冻挨饿,兄弟妻子离散。他们使老百姓深陷于苦难之中,大王去征伐他们,还有谁会来和您抵抗呢?所以说:‘施行仁政的人是无敌于天下的。’大王请不要疑虑!”

孟子见梁襄王[1]。出,语人曰[2]:“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3]:‘天下恶乎定?’

“吾对曰:‘定于一。’

“‘孰能一之?’

“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

“‘孰能与之[4]?’

“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兴之矣[5]。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6],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7],沛然谁能御之?’”

【注释】

[1]梁襄王:梁惠王的儿子,名嗣。[2]语(yù):告诉,对人说。[3]卒(cù)然:突然。卒同“猝”。[4]与:跟从,追随。[5]七八月:此处指周朝历法,相当于夏历的五六月,正是禾苗需要雨水的时候;浡然:勃勃兴起的样子。浡,同“勃”。[6]人牧:治理人民的人,指国君。“牧”由牧牛、牧羊的意义引申而来。[7]由:同“犹”,好像,如同。

【译文】

孟子拜见梁襄王,出来以后,告诉人说:“远远望去,不像个国君,到了他跟前,也看不出威严的样子。他突然问我:‘天下要怎样才能安定呢?’

“我回答说:‘要统一才会安定。’

“他又问:‘谁能统一天下呢?’

“我又答:‘不喜欢杀人的国君能统一天下。’

“他又问:‘有谁愿意跟随不喜欢杀人的国君呢?’

“我又答:‘天下没有谁不愿意跟随他的。大王知道禾苗吗?当七八月间天旱的时候,禾苗就干枯了。一旦天上乌云密布,下起大雨来,禾苗就会勃勃生长起来。这样的情况,谁能够阻挡得住呢?如今各国的国君,没有一个不喜欢杀人的。如果有一个不喜欢杀人的国君,那么,天下的老百姓都会伸长脖子盼望他了。真像这样,老百姓归服他,就像雨水向下奔流一样,有谁能阻挡得住呢?”

齐宣王问曰[1]:“齐桓、晋文之事[2],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3],则王乎!”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4],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龁曰[5],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6]。’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7],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8]?”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9],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10],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

曰:“否。”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

曰:“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王笑而不言。

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否!吾不为是也。”

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王曰:“若是其甚与?”

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曰:“可得闻与?”

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

曰:“楚人胜。”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吾惛,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

“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仪哉?

“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注释】

[1]齐宣王:齐威王之子,姓田,名辟疆。[2]齐桓:齐桓公,名小白,齐襄公的弟弟,他继位后,任用管仲为国相,改革政治,成为春秋第一位霸主;晋文:晋文公,名重耳,晋献公之子,他在位期间,整顿内政,增强国力,成就霸业。[3]无以:不得已。以,通“已”。[4]保:保护,爱护。[5]胡龁(hé):齐国大臣。[6]衅钟:宗庙中的新钟铸成后,在使用之前,用牲畜之血涂于钟上进行祭祀的仪式。[7]觳觫(hú sù):形容牛恐惧的样子。[8]不识有诸:不知道有没有这回事呢?诸,此处为“之乎”的合音。[9]爱:此处指吝啬。[10]褊(biǎn)小:狭小。异:惊异、奇怪。隐:可怜,怜悯。君子远庖厨:有德行之人远离杀生做饭的地方。说(yuè):同“悦”,高兴。此处诗句引自《诗经·小雅·巧言》。忖度:推想、猜测。钧:古代重量单位,三十斤为一钧。挟太山以超北海:挟着泰山跨越北海。挟,用腋夹着;太山:即泰山;北海:齐北邻于海,此泛指齐北境的大海。折枝:有三种解释。一、枝通“肢”,为长辈按摩肢体。二、指屈身向老者行礼。三、为长者折取枝条。三种解释皆通。

老吾老:前一个“老”作动词,指敬重,尊敬;后一个“老”作名词,指老人。幼吾幼:前一个“幼”作动词,指爱护;后一个“幼”作名词,指儿童。此处诗句引自《诗经大雅·思齐》。刑:通“型”,规范、教诲;寡妻:国君的正妻,其称为“寡”,犹如国君自称寡人,为谦词。权:本意为秤锤,此处作动词用,称量。采色:即彩色。采,同“彩”。便嬖(bì):指国君身边受宠的姬妾近臣。辟:开辟。朝秦楚:使秦楚来朝见。朝,作动词用,使其臣服。莅:临;中国:指中原地区;四夷:四方的少数民族。缘木而求鱼:爬到树上去找鱼,比喻方向、方法不对,无法达到目的。殆:副词,表示大概,不肯定。邹:即邹国,其国君相传是上古颛顼的后裔,辖境极为狭小。疾:怨恨、不满;愬(sù):同“诉”,控诉。惛:同“昏”,昏乱,迷惑。恒产:可以赖以维生的固定财产,比如土地。放:放荡;辟:同“僻”,与“邪”均指歪门邪道;侈:奢侈,挥霍。罔:同“网”,诬蔑,陷害。轻:轻松,容易。赡:足够,充足。奚暇:哪里顾得上。奚,疑问词,怎么,哪里;暇,余暇,空闲。

【译文】

齐宣王问道:“能给我讲讲齐桓公、晋文公的事情吗?”

孟子回答:“孔子的门徒从不谈论齐桓公、晋文公的事情,因此后世没有流传,我也没有听说过。一定要说,那就说称王天下的事吧!”

宣王说:“具有什么样的德行才能称王天下呢?”

孟子说:“安抚民众而称王天下,就没有力量能够阻止得了。”

宣王说:“像我这样可以安抚民众吗?”

孟子说:“可以。”

宣王说:“凭什么知道我可以呢?”

孟子说,“我听大臣胡龁说,大王坐在殿堂之上,有人牵牛从堂下走过,大王见了问道:‘牛要牵到哪里去?’那人答道:‘要用它来祭钟。’大王说:‘放了它吧,我不忍心看它战栗发抖的样子,它没有罪过却要白白被处死。’那人说:‘那就不祭钟了吗?’大王说:‘怎么能不祭呢?用羊来代替。’不知道有这回事吗?”

宣王说:“有这回事。”

孟子说:“有这样的心思就足以称王天下了。百姓们都认为大王吝啬,我总觉得大王是不忍心。”

宣王说:“是啊,确实有百姓这样认为。齐国虽然狭小,可是我何至于要吝啬一头牛?只是不忍心看它恐惧发抖的样子,没有罪而被处死,所以用羊换下它。”

孟子说:“大王不要奇怪百姓认为您吝啬,用小的替换大的,这样的用心他们怎么会知道呢?大王如果怜悯它没有罪而被处死,那么牛和羊又有什么区别呢?”

宣王笑着说:“这算什么心思呢?我并不是吝啬这点钱财而用羊来替换的,怪不得百姓要说我吝啬。”

孟子说:“没关系。这是您仁爱的表现,因为您只见到了牛而没有见到羊。君子对于禽兽,看见它们活着的时候,就不忍心见到它们死去;听见它们的叫声,就不忍心吃它们的肉。所以有德行的人才会远离杀生做饭的厨房之地。”

宣王高兴地说:“《诗经》上说:‘他人所具有的心思,我能恰切地来理解。’说的正是先生您啊!我已经做了这件事,回过头来寻求却不了解自己的心思,先生这么一说,我的心里倒有些感动了。这样的心思能合于王道,是何道理呢?”

孟子说:“有人对大王说‘我的力气足能举起三千斤,但举不起一根羽毛;眼力足能看清毫毛的尖端,但看不见一车木柴’,大王会同意这种说法吗?”

宣王说:“不同意。”

孟子说:“现在大王的恩惠已经施及禽兽,而这样的好处却不能施及百姓,这是什么原因呢?可见,举不起一根羽毛是因为没有花费力气,看不见一车木柴是没有使用眼力,不能安抚百姓是没有施加恩惠。所以,大王没能称王天下是不肯去做,并不是没有能力。”

宣王说:“不肯做和没有能力有什么区别呢?”

孟子说:“挟持着泰山跨越北海,对他人说‘我做不到’,是真的做不到;为年长的人按摩肢体,对他人说‘我做不到’,是不肯做,而不是做不到。所以,大王没能称王天下,不是挟持着泰山跨越北海这一类的;大王没能称王天下,是不肯按摩这一类的。敬重自己的长辈,进而敬重他人的长辈,爱护自己的晚辈,进而爱护他人的晚辈,这样天下就能运转于手掌之上了。《诗经》说‘先给自己的妻子做出榜样,然后推及族内的兄弟,进而推及全国’,说的不过是以这样的心思来推广至他人而已。因此,广施恩惠足以保有天下,不广施恩惠连妻儿都无法守护。古时之人之所以胜过世人,没有其他的原因,不过是善于把自己的作为施及于他人而已。现在大王的恩惠已经施及禽兽,而好处却不能施及百姓,这是什么原因呢?用秤称过,才知道轻重;用尺量过,才知道长短,各种事物都是如此,而心思尤其是这样,大王请权衡一下。难道大王非得兴师动众,危及将士的生命,结怨于诸侯,心里才会感到快意吗?”

宣王说:“不,我对此有什么快意?只是打算以此来实现我的夙愿。”

孟子说:“大王的夙愿是什么,能让我知道吗?”宣王笑着不回答。

孟子说:“是因为肥美的食物不能满足于口腹之欲吗?还是轻暖的衣服不能满足于躯体?还是因为五彩的颜色不能满足视觉享受?还是悦耳的乐曲不能使听觉满足?还是宠幸的姬妾臣仆不能满足身边的使唤呢?这些,大王的大小臣仆都能为您供给,大王难道是为了这些吗?”

宣王说:“不!我不是为了这些。”

孟子说:“要是这样的话,大王的夙愿我就知道了。大王是想开拓疆土,使秦、楚臣服,君临中土而安抚四方。然而用这样的作为来求取这样的目标,就如同爬到树上去找鱼一样。”

宣王说:“有这么严重吗?”

孟子说:“恐怕还更严重呢!爬到树上去找鱼,虽然找不到鱼,但也不会带来什么损失。用这样的作为来求取这样的目标,即便费尽心力去做了,也必定会带来灾难。”

宣王说:“能让我知道其原因吗?”

孟子说:“邹国人和楚国人打仗,大王以为谁会赢?”

宣王说:“自然是楚人。”

孟子说:“可见,小国肯定不能和大国匹敌,人少的肯定不能和人多的匹敌,力量弱的肯定不能和力量强的匹敌。四海之内方圆千里的国家有九个,而齐国只占有其中的九分之一。以一个来制服八个,与邹人对抗楚人有什么不同?应该回到治国的根本上来解决问题;现在大王若能施行仁政,使得天下之士都愿意到大王的朝廷中任职,耕田的农民都愿意在大王的土地上耕种,做生意的商贩都愿意到大王的集市上交易,行路的旅客都愿意到大王的道路上行走,天下对自己的君主感到不满意的人都愿意来到大王面前诉求。要是能如此的话,还有什么力量能阻止得了呢?”

齐宣王说:“我头脑昏乱,对您的说法不能完全领悟。希望先生能开导我,更明确地教导我。我虽然不聪明,但也不妨一试。”

孟子说:“没有固定的产业收入却有固定的道德观念,只有士人才能做到,至于一般老百姓,如果没有固定的产业收入,也就没有固定的道德观念。没有固定的道德观念,就会胡作非为,为所欲为。等到他们犯了罪,然后才去加以处罚,这等于是陷害他们。哪里有仁慈的人在位执政却去陷害百姓的呢?所以,贤明的国君制定治民之策,一定要让他们上足以赡养父母,下足以抚养妻子儿女;在好的年景能够丰衣足食,在坏的年景也不至于饿死。然后引导他们走上善良的道路,老百姓也就很容易听从了。

“现在各国的国君制定老百姓的产业政策,上不足以赡养父母,下不足以抚养妻子儿女;好年景尚且艰难困苦,坏年景更是性命难保。到了这个地步,老百姓连保命都恐怕来不及,哪里还有什么工夫来学习礼仪呢?

“大王如果想施行仁政,为什么不从根本上着手呢?在五亩大的宅院中种上桑树,五十岁以上的老人就都可以穿上丝绵的衣服了。养殖鸡、狗、猪等家禽家畜,不要错过它们的繁育期,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就都可以有肉吃了。百亩的耕地,不要去妨碍他们的生产,八口人的家庭就都可以吃饱饭了。认真地兴办学校,反复强调孝顺父母尊敬兄长的道理,头发斑白的老人就不会在路上负重行走了。老年人有丝绵衣服穿,有肉吃,一般老百姓吃得饱,穿得暖,这样还不能使天下归顺的,是从来没有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