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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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回纥小郎

这个天下,没有什么地方是商贾不敢去的。

即使是两军开战的所在,那些商胡,也并非彻底断弃了行走的念头,而是远远观望。一旦空气中血腥的味道稍稍散去,甚至战场上的尸骨尚未装殓清理干净,驼队便又出现了。

奉天城,不仅仅是大唐帝国在京西营建的防御吐蕃进犯的堡垒,还是中原通往西域的丝绸之路上,一处大驿。

从长安至沙洲(敦煌)的丝绸之路东段,实际上又分为三条:北路、南路和青海道。奉天城便是北路从长安出发后的第一大站。

叛军撤走后,除了陆续从各效忠朝廷的藩镇运来的军资外,粟特和回纥的商队也纷至沓来。由于天子和宗室成员居于城内,韦皋和令狐建便在城外另辟墟集,允许持有公验的胡商前往交易。

萧妃要给太子李诵的次子补办洗儿仪式,受到邀请的皇甫夫妇向父亲宋庭芬讨教,这样与皇家交际应酬的场面,要献上怎样的礼物。

宋庭芬还在斟酌时,一旁的阿眉出了个主意:

“听陇州守军那位我的同乡米四郎说,明日城外会有骡马市。有一种高丽来的小马,人称果下,取其个头矮小、能穿行于果树下之意。我大唐男儿尚武重骑射,将军和阿姊不如将小马作为诞辰贺礼,祝愿小殿下身强擅驭,如何?”

皇甫珩露出赞许的神色,宋若昭虽蓦地听到阿眉称起“我大唐”来,有些别扭,却也觉得送匹小马倒真是个好主意。

想那襁褓中的李绾也就罢了,倒是五六岁的李淳,看到如此小马必定高兴得很,正是可以骑着玩耍的年纪。

宋若昭与故良娣少年时闺中情深,又与小皇孙李淳生死患难过,因而一想到外甥或能喜笑颜开的模样,心中便涌上一股疼爱之意。

阿眉见他二人点头赞同,故意道:“既如此,明日辰时我便来找阿姊,我会说粟特语,自应陪阿姊去选马,免得叫那最是奸猾的行商们诓了去。”

皇甫珩也道:“若昭,我与丹布珠殿下去吧。你在城中多陪陪父亲,毕竟父亲过几日便要回潞州。”

若昭一怔,正不知如何决断间,父亲宋庭芬开口道:“彦明说得有理。倒不是为父要拖着你,只是那城外的骡马市,最是人多杂乱,你一个年轻妇人,穿行其间着实不妥。唔,丹布珠殿下,您身份尊贵,其实吾婿也不应劳您作陪。”

宋庭芬说得慈蔼又不失一种沉雅的客气。

阿眉心头冷笑,暗道果然是久居藩镇节帅的幕府,出语滴水不漏,便将我堵了回来。

她脑中念头迅速一转,口中已带着诚恳的认同:“如此,便依宋御史所言。我明日须与萧妃准备宴席用度,倒确实会忙乱些。皇甫将军既是军中上官,想必那些胡人马贩不敢造次。”

言罢告辞而去。

宋庭芬不动声色地盯着阿眉的背影看了一眼,转头问女儿女婿:“你们身边,可还有盘缠买马?”

皇甫珩抢着道:“父亲毋虑,家中有锦帛。”

他指的是张延赏送进城内、供德宗封赏将士用的锦帛。皇甫珩清楚地记得,在崔宁遇害的前两天,韦皋令那帐下的薛涛薛娘子送来一匹蜀锦。若昭一见之下,就不禁啧啧赞叹纹样之雅、工艺之精,而自己当时尚未识得韦皋真面目,看到若昭这般喜欢,也是由衷道谢。

此刻皇甫珩提到这蜀锦,宋若昭自是心中一沉。

丈夫浴血冲阵,捡了条命回来后,圣上在封官封地前,已有些许钱资赏赐,乃由东宫侍读王叔文奉诏送到刘宅中,买匹小马原也是够的。结果丈夫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拿韦皋送来的蜀锦去换,不由得若昭越想越不是滋味。

她只轻轻地应了一声。

宋庭芬觉察出一星半点气氛古怪的味道,却终究将诧异掩饰了过去。他回到耳房,透过斑驳的窗棂,望着院中女儿女婿的举动。

皇甫珩在修缮和擦拭自己的随身武备,短弓,弩机,以及一把鲛皮鞘的佩刀,然后起身,用未受伤的右手为爱驹梳理毛发。若昭想过去帮忙,皇甫珩轻轻做了个手势,她便停了步子,又继续完成手中洒扫晾晒的事务。偶尔地,她会又望向自己的郎君,看得出神,若郎君意识到了这份注视,报以怜爱的回应,她便莞尔一笑。

宋庭芬临窗凝思,想起若昭的母亲。十年生死两茫茫,常思量,太难忘。

“你在上天,须保佑我们唯一的女儿,姻缘顺遂,不求时刻鸾凤和鸣,但求一生能相濡以沫。”

翌日,是个晴朗天气,虽然已近除夕,阳光竟似乎比先头的围城时日暖了三分。

辰时初刻,皇甫珩用完早膳,与岳父和妻子告辞后,臂下夹了蜀锦,往奉天西城门缓步走去。

德宗避难于这座小小的行营之城后,追随而来不少京城官员。他们猝离长安,能带上嫡系家眷就已是阿弥陀佛,哪里还会顾得奴婢随身。因此不论奏对时是何品轶,穿的什么颜色的官服,平日里这赶圩采买,不少吏员竟是要亲自上阵了。

皇甫珩一身灰扑扑的风袍,抱着被若昭用葛布包裹的蜀锦,混在往城外骡马市去的官民人群中,倒也不觉得有多么不自在。

过城门时,他摘下风帽,掏出自己当时与韩游環协同作战时所得的邠师令牌,不料那城卒一见他的面貌,就将肩膀哈了下来,恳切道:“皇甫将军,您也去城外墟集?”

“小郎识得我?”

“将军,整个奉天守城的弟兄们,有哪个识不得您。那日叛军来攻,若非您与崔仆射……”

城卒刚想表达敬服之情,但一说到“崔仆射”三字,蓦然意识到言语有失,挠挠头,尴尬地将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事情过去了一段时日,皇甫珩的悲怒淡去了些,他只觉得这城卒是个朴实的后生,便拍拍他的肩头,也不多言。

他心中另有一丝得意。无论此前米四郎,还是今日这小小城卒,他们都是韦皋麾下的陇州兵,但对自己这外镇的武将如此打心眼里敬重,可见军中还是以勇说话,比那朝堂上少得许多诡诈阴谋。

他边走边想,未离开城门几步,便有人拍拍他的后背。

他刚要转头,一团胭脂红的柔风飘到面前。

“将军,有哪个识不得您。”阿眉学着方才城卒的腔调。

皇甫珩脸色微赧,旋即又转为欣然。他稍稍打量了一下阿眉,这小胡女似乎头一次穿得如此鲜艳,乍看之下竟似换了个人一般,红润轻盈,仿佛,仿佛泾州阳春三月里的桃花。

也是那肃杀贫瘠之地罕见的美好。

皇甫珩温言道:“殿下今日不是应在东宫吗?”

阿眉嫣然一笑:“得知圣上也要驾临洗儿宴,太子和萧妃诚惶诚恐。太子道圣上爱吃一种揉了西域香料的羊肉陷古楼子,我便自告奋勇来集市采买香料。”

她低头,毫无生分地翻开皇甫珩手中的葛布,讶异道:“将军和阿姊可真阔气,竟拿此等佳品去换马?”

皇甫珩故作不以为意的神情,道:“有甚稀奇,在泾原,一匹马值得三十匹绢。”

阿眉道:“将军莫唬我,值上三十匹绢的,乃是四五岁的上等战马,驮马不及十一,那供小儿玩赏的果下矮马,也应所费不多。何况,你这可是极好的益州蜀锦,如此品相,我在长安多年,都未见得那些寻常的官家女眷能穿上出游的。”

阿眉嘴上说得认真,胸中很有些幸灾乐祸。看来,皇甫珩对那韦皋送到家里的东西,恨不得再送瘟神一样送出去。

“什么京兆高门,还不是觊觎同袍的妻氏。”阿眉暗道。

她当日面见韦皋谈及唐蕃联军时被绝然的轻蔑伤了尊严,后又闻天子想令韦皋迎娶自己、而韦节度宁逆龙鳞也不愿。事实上,虽然她从未对韦皋动过情意,但韦皋的言行,已令她恨意深种。

她乐于见到大义堂皇的韦节度,在私德上具有某种她认为的阴暗面。

但她很快压下了继续品尝这种快意的情绪,因为眼前这比陇州韦皋年轻数岁的泾原武将,才是值得她投入精力的目标。

“皇甫将军,既已到了此地,我先陪你选那果下小马,可好?”她仰头,眸子里闪烁着率真的光芒。

皇甫珩颔首。

由陇州军把守的城外骡马市,此时已是人声喧嚣,颇为热闹。打眼望去,粟特、回纥、波斯等不同的商队以休憩中的骆驼形成明显的界限,吆喝着自己商队的骡马、香料、器皿等。阿眉进了集市,犹如在长安逛西市一般,每驾车前都要瞧一瞧,尤其见了那五色斑斓的琉璃瓶盏和蓝绿间杂的石珠项链,更是挪不动步子般。

皇甫珩心道她毕竟还是个少女,就如唐人小娘子般,哪里有不爱这些玩意儿的。他也不催促她,静静地跟在后头,忽见她在翻检一串坑坑洼洼的石串时叹了口气,便好奇地问她:“怎么?”

“皇甫将军,这便是我与你说过的瑟瑟珠,只是品相太劣。若有吐蕃商队在,断不会只有这般货色。”阿眉道。

皇甫珩四顾瞧了瞧,果然,不见一个吐蕃人。

阿眉似有些伤怀:“韦节度在陇州营田和防秋多年,今岁清水之盟上,凤翔镇以西的土地又由圣上作主划给了吐蕃,韦节度自然恨吐蕃人入骨,吐蕃商队见着陇州军就如耗子见了猫,自然不敢来。”

皇甫珩“唔”了一声,迟疑片刻仍是安慰道:“某在泾州长大,防秋之役也经历了不少。沙场是沙场,商道是商道,这些商胡也是为了谋个生路才如此往来艰辛,又常受丝路各大驿的欺压,颇不容易,大可不必将他们与吐蕃军卒一样看待。”

阿眉面上舒展,眸光流转地问道:“你不厌弃我们吐蕃人?”

皇甫珩脱口而出:“若吐蕃人都像殿下这般,某为何要厌弃?”

此言一出,二人对视,皆是有些不知所措。

还是阿眉先醒悟过来,指着附近一处回纥人的商队道:“快看,果下小马。”

当是时,回纥人和粟特人是丝路上最会做买卖的。粟特人擅长珠宝美玉、器物香料,而回纥人则还颇懂牲口交易,便是果下这样原本产自大唐东北的小马,回纥人也能贩往西域。

皇甫珩回过神来,想起自己今日的正事,忙跟着阿眉挤进那伙回纥马贩中。

一个身着长袍的回纥老者,操着流利的唐语殷勤搭讪道:“郎君和娘子,可是看马?”

阿眉轻车熟路,看中一匹赭石毛色、憨态可掬的小果下,刚要问价,扭头一瞧,却见皇甫珩已老老实实地将那上好的蜀锦递到了老者手中。

“将军莫急。”阿眉上前便要拿回那蜀锦。

皇甫珩懵懂地望着她。

阿眉嗔道:“将军真是除了打仗,别个都不会。采买物品,哪有价都不问的。”

她话音刚落,老者身后忽然抢上来一名和阿眉年岁相仿的回纥小郎,满面怒容道:“银货两讫,怎可反悔!”

阿眉正要反唇相讥,陡然惊觉这回纥小郎眼露凶光,右手竟亮出刀来。阿眉脑中还在纳闷就算是采买中有口角、这小郎何至于如此,她受过训练的身形已本能地作出避其锋芒的姿态,往两匹牲口间一躲。

与此同时,那回纥老者也惊呼起来:“葛撒力,你在干什么!”

被叫做“葛撒力”的回纥小郎仿佛浑没听见一般,继续向阿眉扑去。只听“噗”地一声,皇甫珩已在电光火石间用佩刀架住葛撒力的短刃。由于来不及拔鞘,短刃直接刺在了皇甫珩佩刀的鲛皮鞘上,也是巧,扎在了刀鞘那道裂痕中,一时拔不出来。

皇甫珩何等身手,瞅住这个机会,抬起腿,一脚踢中葛撒力的胸口。

这回纥货郎原本也还是个少年,身量单薄了些,被皇甫珩拼力一踹,重重地往骡马阵里跌了下去,惊得那几匹果下小马纷纷逃散开来。

葛撒力捂着前胸,嘴角登时喷出一口鲜血。他还来不及呻吟几声,皇甫珩已扔了佩刀,从尘埃里单手将葛撒力提了出来,又将他脸朝下掷在阿眉面前。皇甫珩左肩伤未痊愈,左臂不敢使劲,但为了防止葛撒力再暴起行凶,只得一脚踏在他的背上,却是分外掂量着分寸,免得将这干瘦的回纥小郎给踩成了废人。

葛撒力手脚皆动弹不得,却仍奋力抬头,因愤怒而变得通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阿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