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奥杜邦的祈祷
奥杜邦的祈祷(一)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正在追逐一个双乳间夹着打火机的兔女郎时,来到了未知的国度。
这不是噩梦。至少,城山没有在梦中出现。这就足够好了。
我将头抬离枕头,望向一旁。阳光透过藏蓝色窗帘的缝隙,在藏蓝色绒地毯上延伸出一条白色的光道。我起身靠在木质床框上,床框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
这里不是我的家。我家中能够被晨曦照耀的位置没有窗户,甚至连床都没有。
我伸出右手触碰自己的脸颊,虽然摸上去很柔很滑,却肿胀着,就像起了荨麻疹一样微微隆起。那是被城山殴打后留下的痕迹。我惶恐不安地用指腹轻压,剧痛仍有轻微残留。这是被警察殴打而留下的痕迹。
我开始用麻木的大脑思考并整理目前的状况。
不知为何,我首先想起的是自己辞职时的事情。我向工作了五年的软件公司提交辞职申请书时的情景。
我看了一下手表上的日期,今天是十二月一日,所以辞职是在两个月前发生的。那时,头发斑白的课长虽然一脸惊讶,但还是郑重地收下了我的辞职申请书。在软件行业中,技术与编程语言每天都在发展,资历越深的系统工程师越吃香。对于一家小公司而言,他们应当十分欢迎不自量力的员工辞职,再引入新的廉价劳动力。
那位上司例行公事一般地问我为何辞职。
我想我的回答是“眼睛”。“我的眼睛不行了。这五年来,每天都盯着屏幕,我的眼睛花了。”
“伊藤,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八岁。”
“明明还年轻嘛。”课长说。他看我的眼神里混杂着轻蔑与嘲笑。
“明明还年轻,眼睛却已经用坏了。你不同情我吗?”
当时我的视力以异乎寻常的速度下降,从眼睛疲劳开始,慢性肩周炎也随之而来。背部不知为何总是隐隐作痛,只是看着显示器就会感到背后一阵冰凉。
即便我说明“都是电磁波的错”,课长却仍一脸阴沉。还没有决定去向,快三十岁的年轻人撒手不干是要搞什么啊?他肯定无法理解并感到生气吧。我不明白自己为何想起那时的场景。那时的不愉快和这个陌生的房间没有关联。
玄关处传来敲门声。我想要站起身时感到右脚很痛。膝盖处有撞伤。大概是在逃出警车时受的伤吧。
敲门声没有停止的迹象,我不得已,走向玄关。可是,这里是哪里?我应当已经逃走了。
这是一间套房,约十二平米。绒毯上没有混杂着灰尘或头发,感觉很干净。隔着一道门是厨房,再向前是玄关。玄关的土间与房间几乎没有落差,形状不规则的玄关地面上摆着一双篮球鞋,那是我用最后的工资买的。鞋尖虽然正确地朝向房门,但我却没有摆放过它的记忆。
敲门声再度响起。我不得已,将手伸向门把手。我害怕在打开门的一瞬间城山会扑进来,但出现在面前的,是个陌生男人。我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感到惊讶。
那人仿佛我的老朋友一般,抬起手说了句“啊呀”。我无法判断我应该因为这友善的态度而感到舒心还是戒备。我一边眨眼,一边观察他。
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狗。他的脸和不满的狗很像。一头自然生长的头发,体型与我相仿,大概年龄也差不多吧。可以看到他背后湛蓝的天空,虽然天气寒冷但晴空万里。是平和的冬季天空。
“那个……”说话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口干舌燥。
“我叫日比野。”他大大方方地报上姓名。我回应说自己叫“伊藤”。
“轰大叔拜托我带你参观这座岛。”他说话的时候更像一只金毛猎犬了。仔细看看,他似乎长得还算不错。
我下意识地说:“金毛猎犬蛮帅气的。”
“金毛猎犬?”他歪着头,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
“那个,你刚才说的轰大叔,是谁啊?”我只能一个个地询问不知道的事情。
“你不记得了?”他用像是与我是十年老友一般的语气发问,但我并没有感到不快。
“还有,这座岛,是什么岛?”我又开了口,疑问如潮水般涌来,“还有,这个房间是怎么回事?”
“这个房间现在没人住。以前大概有位工匠住过,但是现在没有住客。因为没有主人,所以无论是谁都可以入住。”
“连床都有。”
“但是没有安全套。”
“嗯?”
“开玩笑的啦。”但他一脸认真。
“这里是哪里?”
“荻岛。从仙台附近的牡鹿半岛一直向南走。伊藤你是被轰大叔那艘摇摇晃晃的小船送来的。”
我眯起眼。我从没听说过这座岛。
“不记得了?算了,你一直睡着。你照镜子了吗?呀,这里没有镜子。之后你找面镜子看看吧。脸还肿着,是打架了吧?大叔说因为还很危险,就直接带你来了。”
这样的伤看上去确实像是因为打架造成的。“我在逃跑。”我坦诚地说。
“为什么逃?”
我无法开口。那时超速行驶的警车偏离大道,眼看就要撞上小路边的电线杆。为了避开电线杆,警车稍稍打了个转儿,然后停下了。我趁身边的城山慌忙向外跑的瞬间,从后车座上逃走了。我拼上性命想要逃离的并不是警察,而是恐怖的城山。
但即便如此,逃跑后又是如何被带到这里来的,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你会逃跑的。
前年因癌症去世的祖母,曾经用手指着我,对我说出这句话。
仿佛预言一般的话。而且说中了。我确实是会在有困难的时候逃跑的那类人。
“虽然无法完全想起来——”我缓缓地开口。
“也挺好的嘛。”他提高音调,响亮地拍了一下手,“不彻底搞清楚不罢休的事情,与现在的愉快生活完全不是一个层次,不是吗?”这句话的含义与虽不知道魔术的手法,但是也对魔术乐在其中差不多吧。
“也许就是这样的吧。”我歪了歪头。
“现在明确的事情是,伊藤你现在在这座岛上,而且我必须要带你参观。”
日比野真是蛮不讲理。首先,我无法相信他所说的“这里是一座岛”。但我还是穿上篮球鞋,跟在他后面。我想要走出陌生的小屋,亲眼确认情况。
“你有没有带来什么东西?”走出玄关的时候,日比野看着我的两手问,像在期待土特产一样。我感受到了他的压迫,不好意思地回答说并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到这个岛上。他露出了一副遗憾的表情。
“这座岛非常奇怪。”刚开始走,日比野就这么说,“我虽然不觉得奇怪,但对于外来的伊藤,可能会感到非常奇妙吧。”我对他口中的“外来”一词很好奇。
公寓外面有铺好的路,只有一条路连接到门口。周围都是水田。现在是十二月,说是水田的残迹可能更贴切些吧。只剩下干燥的土壤,连秸秆都没留下。
继续向前走,道路变为向上爬的坡。我将视线抬高,似乎远远地看到了一片海。仅是走在这悠长的坡道上心情便很舒畅。没有任何噪声,只有阵阵风声掠过耳畔。
“这里真的是岛吗?”
“是名为荻岛的岛。”
“可是,叫这个名字的岛,我从没听说过。”
“你不可能听说过。这里是没人知道的小岛。”
“可是到仙台的交通挺方便的吧?”我在思考回去的事。
他惊呆了。我原本以为他没在听我的问题,但看样子并非如此。过了一会儿,他回答道:“这座岛是孤岛。与世隔绝。只能从仙台等地来这里。我生在这座岛上,一直没出过岛,在这里等待死亡。荻岛上的几千人都是这样。”
“啊?”我叫了出来,“孤岛?”
“很奇怪的岛吧。这里是真正的孤岛。与世隔绝。”
“确实奇怪。”
“所以我这么说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这里只是一座普通的岛,又不是奉行闭关锁国的国家,因此,没有交流是很奇怪的事情啊。当今这个时代,就算是非洲丛林,也有人前往啊。”
“这里并不是非洲丛林。”在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面前,他并没有露出一丝开玩笑的表情。
我们继续走。我无法接受日比野所说的事。这里有柏油马路,有公寓和床,还可以听到从远处传来车子的引擎声。如果这是座与世隔绝的岛,那是如何发展到现在这个水平的?难道说,这座岛自己开发出建筑技术盖了住宅,又挖出了石油吗?
“一百五十年。”日比野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这座岛断绝与外界的交流,至今有一百五十年了。过去和外界有往来,所以不可能完全保持落后的原始时代的样貌。”
“但是,如果日比野先生说的是真的……”
“叫我日比野就可以了。”
“如果是真的,我来到这座岛上,岂不是很不得了的事情吗?”我半是愤懑半是成心地问道。
“伊藤是从这座岛的另一边来的。已经一百五十年没有往来了,不可能不造成大骚动。”
“但是,你看啊,没有骚动发生啊。”
“因为大家还都不知道。现在知道这件事情的,只有那个轰大叔和我,还有极少一部分人。等大家都知道了,才会造成大骚动啊。”
“我正等着大家说:‘这是骗你的哦。’”
“曾根川刚来的时候也不相信呢。”
“曾根川?”
日比野停下脚步,失望地皱起了眉头。“曾根川大概是三周或者更早以前来这个岛的吧。在这一百五十年间,从外部来荻岛的人只有两个。据我所知是这样的啊。”
“其中一个人是我?”
“另一个就是三周前来的曾根川。”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我并没有类似终于到达的南极点已被人捷足先登、插上旗帜的悔恨之情。令我感到困扰的也不是地位、名誉、一个半世纪,还有待遇,等等。
而是更普通、更重要的问题,也就是现实感与常理的问题。
“他是个会令人感到厌烦的男人。”日比野接着说,“从未知世界前来的第一位访问者,是个无聊的中年大叔。”
“现在那人在哪儿呀?”
“在山丘之间,相反方向。”他伸出手,指着一座圆滚滚、有些家庭气息的小山丘。因为是冬天,山上并没有葱郁的绿色。
“他是怎么来的?”
“也是轰大叔带来的。椅子也是、公交车也是,连语言都是,全是那个长得像熊的大叔从外面带进来的。终于,他连人都带来了。”
“语言?”我追问道。这么说来,日比野的发音确实有些不自然。“那个叫曾根川的人,也是悄悄来的?”
日比野露出仿佛要吐口水一般的表情。“那家伙啊,大家都知道他是从外面来的。因为轰大叔大摇大摆地把他带来了。托他的福,干了件好事,引发了大骚乱。人们聚在一起,都像疯了似的。这也是理所应当的吧?是时隔一个半世纪的来访者呢。”
“那个,”我换了个话题,“你现在要带我去哪儿?”
“溜达着去见轰大叔。他虽然是个沉默的熊男,但也是伊藤你的恩人呢。”
确实如此。要是没有那个叫轰的男人,我现在可能正被将权力当木制棒球棍一样使用的城山尽情地殴打。不,如果只是被打,还算好呢。
“然后去见优午。”日比野说。
“优午?”
“他知道你会来这座岛上的事。去见一下他。”
“就像预言者一样?”我用激将法追问。
“他并不预言。他知道。”我从日比野的这句话里感受到了新兴宗教信徒那种狂热的情感。
不要轻易接近宗教,这是我去世的祖母说过的话。
她喜欢气氛独特的宗教。虽然没有信仰特定的教派,但对于厌恶人类的她而言,喜欢各种将人类之外的存在置于己身之上的理念。但是,突然出现的宗教团体,具体说来就是信奉物质、让人失去理智的那些,绝对不能贸然接近——她时常对我提出如此忠告。
遇到了一个T字型路口,我们向左拐,进入田地与田地之间的土路。车前草生长在路中间,仿佛是分隔道路标线的隔离带。远方可以看到略有些高度的山,比刚才的那个山丘要高。我指着山问日比野它的名字,他轻蔑地回答道:“你还给山起名字呐。”
他一直盯着前方,然后似乎注意到了什么看了看手表。我忍不住偷看那块表,看到了一行小字“SEIKO”,我低叹了一声。闭锁了百年以上的小岛,他是怎么得到“SEIKO”的表的呢?
“对面有个男人走过来。”日比野说。
对面有一个中年男子走来。茶色的高领毛衣外面套着灰色夹克。他不算瘦,也没有赘肉,眉毛之间有深深的皱纹,约莫四十岁。“那是个怪画家。”
我接受了“他是画家”这一解释。男人的面相与其说老,倒不如说是想显得思想深刻,我认为这正是要与自己的灵魂对峙的艺术家应有的表情。
“这位画家名为园山。准确点说,曾经是画家。是个怪人。说是怪人,不如说是这儿有点毛病。”日比野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头。这是怎么回事啊?他看上去甚至有些高兴。
擦身而过的时候,日比野和园山打招呼。“还在继续画吗?”他丝毫没有对长者的敬畏,仿佛两人关系很好。
“啊啊。”园山的声音低沉且没有起伏。
曾经是画家的人还在画画,我突然觉得有些奇怪。但在我问出这句话之前,园山突然对我说:“总能看见你。”
“第、第一次见面吧?”我没有隐瞒自己的困惑,就像第一次进餐厅时被问候“感谢您经常光临”时的困惑。
“这是我朋友伊藤。昨天来到这个镇上的。”
“我们曾在哪里见过吗?”我问道。
“见过。”园山用低沉的声音回答。
“我们现在要去见轰大叔。你看到他了吗?”日比野接着问。
“看到了。”我发现园山都只说最低限度的短句子。
“好吧,多谢。”日比野耸耸肩。对话就此结束。
我想,他既然要去找轰大叔,那应该知道他在哪里吧。日比野没有多问,也是奇怪的做法。
园山接着向前走。
“对了,”日比野对着他的背影说,“园山先生,你妻子还好吗?”
画家停下脚步,慢慢地转过身来,然后像要看穿我们一样紧盯着我们。
“啊啊,还好。”他用低沉得像是从深海中传出的声音一般回答,我被吓到了。然后他向右转身,走开了。
“那个,”我对日比野说,“那个人真的见过我吗?”
“我说了,他的脑子有点毛病。那个前画家向来不会说正确的话。”
“正确的话?”
“他只说相反的事情。该回答Yes的时候会回答No。”
“他刚才对我说了‘总能看见你’。”
“那是因为他第一次见你。我问他有没有看到轰大叔的时候他说看到了吧,意思就是他没看到。全都按照相反的意思来理解就好了。如果他看到了轰大叔,就会回答:‘我没看到他。’”
“他为什么要做这么麻烦的事?”
“因为有病。无论心理还是身体,都有病。”
“你刚才说他曾经是画家?”
“现在已经不画画了。”日比野说,“但是以后可能还会画。”画家的引退,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一种死亡吧。
“园山的妻子在五年前被杀了,自那之后他就变得奇怪。”日比野像报告植物生长状况一样对我讲起园山的事情。
“他画什么样的画?”
“看不懂的画。是叫抽象画吗?树看上去不像树,马也不是马,那种画真的好吗?”
“简直像毕加索一样啊。”
“那是谁啊?园山的画在岛外也有出售呢。”
我又有了新的疑问。一百五十年间这座岛都与世隔绝的话,画去哪儿了呢?如果园山的画在岛外有售,那么理应有外部的人前来造访。我一直盯着日比野的脸看,他却不像是在撒谎。
“那个园山啊,以前是个话比现在要多的男人。不是那么冷淡。唉,冷淡归冷淡,也不是那么沉默寡言。”
“是因为妻子被杀了吗?”我仍然不能理解。对于此前一直在显示屏前写程序的我而言,闲适的田园风光是和平乐园的象征。我完全无法想象会有杀人事件。
那天,园山在眺望流淌的河。他只是在观察河流表面翻腾着的、宛如翻起的薄皮般的白色波浪。
园山回忆起了轰大叔的话。“是啊,岛外是个好地方。大城市啊。想要什么都能搞得到。”轰大叔像是忍着笑一般说道。他还说外面如山一般的高楼一望无际,里面全都是时尚的年轻人。在说这些的时候,轰大叔那张很难称之为纯洁的脸,乃至内心,都显得明亮闪耀。
腰上挂着石头,最终无论获得什么都是幸福的吧,园山这么想着。他在想象无论什么都能简单到手的世界,皱起了眉头。无趣感开始在大脑中蔓延。
虽然优午总是说“不能不在这座岛上生活,外面非常不值得居住”,但是两者相比,还是轰大叔的话更值得信赖。
人要按照河流的流速来生存,这是最正确的。这么说的人是妻子。看着优雅地流淌而过的河,园山感到,这才是正确的想法。
回家之后他首先看到的是半开的玄关大门,有不祥的预感。他叫了妻子的名字,并没有回应。走廊非常长。客厅的门开着。
可以看到一名女性倒在绒毯上,像投降一样双臂上举,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虽然脸朝向另一边,但那毫无疑问是自己的妻子。园山呼唤妻子的名字,却连他自己都听不到。
连衣裙的裙摆被野蛮地扯到了腰部。
“园山一个人埋葬了妻子,自那以后,他就变奇怪了。”日比野轻声说道,“自从妻子被杀之后,园山就不再画画了。字面意思上的,他折断笔、不再画画,大家都看到了。”虽然话题沉重,日比野却笑得轻松,“脑子也变得奇怪了,就像刚才遇到时那样,只说相反的话。而且每天定时去同样的地方。”
“定时去同样的地方?”
“比如说,早上五点出门散步。那会儿天还黑着,在一片漆黑的早上,五点出门散步。而且每天按照同样的路线走。早上大概一直在散步,下午在家。傍晚又出门散步。小镇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可以把他当成钟。”
“他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啊?”
“因为他的大脑不正常啊。”日比野似乎觉得这句话可以回答一切,“而且他不想承认妻子身上发生的事。他连着好多天把自己关在家里,终于再见到他时,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妻子还活着’。从那之后他就不说真话了,一句真话都不讲。”
确实,为了逃避现实,最好的方法可能就是将一切都逆转过来。只有“妻子还活着”这句话对他而言是真的。
“好可怜啊。”我不假思索地说。
“他是值得怜悯的人吗?”日比野平淡地说,“发狂才轻松呢。”
“凶手是谁啊?那个杀了园山妻子的。”
“卖酒的大叔。无聊的中年肥大叔。他当时喝多了,恐怕一直中意园山的妻子。她可是个美女啊。”
“被逮捕了吗?”
“死啦。”日比野简洁地回答,“被杀了。”
“难道是园山杀了他?”
“不是。在这座岛上,凡是干了坏事的人,就会被杀。”日比野不满地说。
“被谁杀?”
“以后会见到的。”他说。
我没有继续问。我想以此逃离混乱,我是个遇到困难就会逃跑的人。
我回忆起和园山擦肩而过时的事。那时日比野问园山“妻子还好吗”,就算对方是个怪人,这么提问也太残酷了吧!
我看了一眼日比野的脸,虽然看上去没有恶意,但是没有恶意的人是否能明白他人的心情就另当别论了。我回想起他的态度,感到些许不快,不过我还是跟在他后面,继续走着。
在日比野的引导下,我见到了优午。
优午是一个稻草人。优午可以说话。稻草人可以说话。
干涸的水田。收割已经结束,田里只剩下残留的短短的麦秆。土壤也干透了,鞋不会陷进地里。
我跟在日比野后面,走进了田地。“直接走进去没关系吗?”
“这里不属于任何人,大家都穿着鞋子进来的。”
稻草人藏在田地的中央,直直挺立着的稻草人非常漂亮。
日比野紧接着说:“这就是优午。”
一个稻草人。身高和我差不多,头部几乎与我的视线平行。我能看出这是耗费精力认真做出来的稻草人,他的腿是一块粗大的优质木头,直直地向上延伸,没有多余的弯曲,也没有木结。表面被精心打磨过,没有保持原木的姿态。总之,不是用掉落在身边的朽木随随便便制作出的东西。
手臂使用的也是同类的木头,和双腿垂直,被绳子固定在身体上。
他身上套着长袖T恤。洁白的T恤,没有一点污渍,令我感到一丝异常。稻草人本应是被雨打日晒,破破烂烂的,插在田地里的东西。我认为这才是稻草人应有的姿态。
头部是球形的,大小合适,被像绢布一样的东西包裹着。我并不知道那个球形的物体是什么,像保龄球,但是感觉没那么重。表面被涂上了颜色,仿佛人的皮肤。虽然上面没画五官,一片空白,但也正因如此正好凸显出简洁。他的头上戴着草帽,形状和我所知的稻草人所戴的一样。深蓝色的、宽帽檐的帽子。
“真是个帅气的稻草人。”我明明对稻草人一无所知,却这么说。
“优午知道伊藤来这座岛上的事情。”日比野说。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句话为好,只能惊讶地看着他。
“曾根川说啊……”日比野又说。我在记忆中寻找这个名字,是那个和我一样从岛外来的人。“那边虽然也有稻草人,但是不会说话呢。”
我一瞬间词穷,哑口无言。
“别拿奇怪的眼光看我啊。曾根川起初也这样。不,那家伙和伊藤不一样,他大声笑出来了,像被耍了一样。”
“但是稻草人不应该会说话。”我忍不住说。
“是呀。”
突然听到这样一句回答,我仿佛被定住了。因为这声音并不是从日比野的口中传出来的。我看看周围,我们在水田的正中央,周围没有其他人。
“优午只能说话。”
“我可不是想吓你才这样的哦。”
同时传来了两个人的声音。第一句明显是日比野说的,另一句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不,如果非要说,是从稻草人的脸部传来的。
“你终于来这座岛上了。已经问过日比野了吧?这是座名为荻岛的小岛。”
刚开始,我想的是,他有没有使用类似录音机一样的设备。
“我可没在恶作剧。我是稻草人。也不是喜欢说话才这样的。我生来就可以说话。”
“生来就?什么时候?”
“一八五五年。”
他立刻就回答了我的提问,这反倒有些可怕。因为感觉十分真实,简直就像小孩子马上就能答出自己的生日一般。“按照日本的纪年法,是安正二年呢。”
对我而言,明治和大正之前的年号都像是传说。
“秘鲁带印度的船队来日本,是一八五三年的事情吧?就是被称为‘黑船来航’的历史事件。”日比野骄傲地插了句嘴,“优午正是那时被立在这里的。”
“是佩里哦。秘鲁是个国家。”
虽然我仍半信半疑,但在听到这句订正时还是想都没想就笑了出来。我觉得没有五官的稻草人的脸上浮现出了表情,浮起了与说出的话相符的表情。
“优午知道你来这座岛上的事。”
“我知道在这一个月里会有两个人来这座岛。”语调平稳的声音在耳畔回响。风声微微掠过耳边,像是坏掉的笛子挤出的嘶哑声。“一个人是曾根川,另一个人就是你。”
“这、这究竟发生什么了?”我的声音恐怕在颤抖。
“一百年以前,优午就开始等你了。”日比野故作自大地说。
“一百年?”我实在无法说我相信。
“日比野说过吗?”被称作优午的稻草人问。
“说啦。就是刚才,他和我说话的时候我告诉他了,你从秘鲁的时代就开始等他了。”
“是佩里。”稻草人又纠正道。
“等我?”
“放心吧。这里没有那个警察,那个叫城山的可怕男人。”
我哑口无言,稻草人知道那个逮捕了我的城山。
我回想起正好在半天前,警车里发生的事。
城山问我:“你是伊藤吗?”我才意识到这个警察是我认识的人。明明已经超过十年没有见面了,我却立刻认出他来了。
我吓得张不开口,坐在警车的后座上,盯着他看。
“你为什么做这么蠢的事啊?”他并不是在担心我,反倒显得很高兴。
蠢事。确实,可能是。
我试着抢劫了便利店,还带了一把刀,然后立刻就被人从身后制伏了。毫无疑问,这是愚蠢的行为。但我并不觉得这是多么过分的事。倒不如说,我想用如此莽撞的方法重置自己的人生。
所以,我对自己的行为毫无后悔之意。只是对来逮捕我的警察竟是城山这件事情感到惊讶。如果我提前知道,就算有神经病也不会去抢劫的。我甚至会对神发誓,绝对不会去抢劫吧。
“你住在这附近吧?”城山从我的钱包里拿出驾照,不带任何感情地说。
只消看他的眼睛我就明白了,他和读中学时没什么两样。他有蛇一般狡黠锐利的目光,瞳孔有些微妙地脱色。也许是因为我所在的位置开车的警察看不到,他冲着我的脸颊打了一拳。“你他妈的、真是个、白痴啊!”他说这话时,语气中伴着喜悦。与中学时明显的不同之处在于,在我这个人渣般的犯人面前,城山处于身为警察的优势地位。
读中学时,我并不是城山故意欺凌的对象。
那时我在足球部,作为中锋活跃着。和不参加社团活动、也不去补习班的城山没有任何交集。他不是那种无论是谁都想和他建立联系的人,但总会有几个人聚集在他身边。不,那些人应该被称为他的朋友吧。身体健壮、无所事事、连课都不去上的人聚集在一起。即便是在我这短短的人生中所遇到的所有人之中,城山也属于最下等的。
比如说我读初一时发生的事。
考试之前没有社团活动,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城山迎面走来了。虽然只是偶然遇上,但他却露出一副“来得正好”的表情。他自然地笑着,扬起了手中的袋子。
“那是什么?”
“是肉哦。”他说着,从里面拿出了火腿。是切成大片的厚肉片。“可贵了呢。”
“是晚饭吗?”我问。他哼哼哼地忍住笑意,仿佛看到我的傻样子感到可笑却又无可奈何。
“火腿里有大号的剃刀,我要从外面投到养狗的院子里。”
“骗人的吧?!”
“狗很聪明,对吧?所以不这样的话,它们根本不会吃。”
“骗人的吧?”
“但就算舌头会被割成两半,他们也还是会去吃火腿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没去打他。我们俩的体格差不了多少,而且兴许我的臂力还要比他好。但是那时的我逃跑了,也就是什么都没做。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感到恐惧吧。我无法直面同年级的学生散发出的恶意。
在城山的成长经历中,一定没有受过他人的欺负。这正是他与不良少年们最根本的区别。
他的目的并不是恐吓别人或是树立权威这种幼稚的事,而是仅仅为了将他人踩在脚下,并因此感到愉悦。
我读初二的时候,家所在的地区发生了一起杀人事件,一对老夫妇中的老爷爷被杀害了。虽然新闻报道称其并非计划犯罪,而是抢劫犯所为,但直到最后,凶手都没被逮捕。
我听说过城山四处说“是我杀的”的传闻,而且告诉我这件事的朋友都像是不怀好意且声音颤抖。“那个老人也没什么可以享受的了吧,如果把两个和睦地生活在一起的人中的一个杀掉,另一个人就会寂寞得发疯吧?”城山似乎这么说过。
当时的我也认同这一说法。几周后,我听城山说:“那个老太太怎么还没死。就算是老夫妇,说到底也还是陌路人嘛。”
那时我没有选择抓住城山的领子打他,而是逃走了。
我对于与他相关的事情也感到恐惧。城山的父母,地位与政治家不相上下。我总是安慰自己说“对当权者的孩子出手很难”,但其实是想让自己努力忘记城山这个人。
“当警察真是好啊。”他在我耳边说。最不应该当警察的人当上了警察。那时在我的脑海中回响的,兴许不是被殴打带来的震颤,而是绝望的声音。
祖母曾经见过城山一面。上中学学校参观日那天,因为父母不方便去,实在没办法,我就让祖母去了。
城山的成绩很优秀,加上外表俊朗,乍一看绝对是如假包换的“优等生”。而且包括我父母在内的学生家长都对他另眼相待,对孩子们说“向他学习”、“和他好好相处”之类的话。也有可能是被他父母的社会地位影响。
但即便如此,祖母却在那天晚上对我说:“那个叫城山的小孩真可怕。那小子,在楼梯上慢慢接近我,心里想着‘是伊藤的奶奶啊’向我伸出了手。那是想将人推落下去的手。他有一双杀人犯的眼睛和强奸魔的双手。”
我笑着说:“不要这样说我的朋友啊。”但她也看出,我的话并非出于真心。
“你们不是朋友吧?引发战争的人,肯定是他那样的家伙。”
我感到困惑。我无法接受稻草人所说的事。而且据说它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这只有单纯的小孩才信吧。
“你知道城山这个人吗?”
“是个可怕的男人呢。”稻草人的语气里没有感情。
“更不能相信的是,他竟然当上了警察。”我吓得坐在了地上。
不,更不能相信的是,我正与一个稻草人一来一往地交谈,而且我还在假装对这一反常事实毫不在意。
“总之,优午知道未来。”日比野忍不住插嘴道。
“有被称为天气预报的东西吧?那个不也是预测未来的吗?几小时后、一天后、一周后,我的本质也是这样的。”稻草人说。
“但是天气预报经常不准啊。”
“我也是呢。有时会猜不准。”稻草人仿佛在微笑。我仔细看去,却只看到质地细密的布。
“即将发生的事情我确实可以预测到,但是几周后、一年后、几年后的事情经常预测不准。事情要发生的日子渐渐接近时,我所看到的未来也会越来越鲜明。就像是镜头慢慢对上了焦一样。”
“因此你知道我会来这里?”
“这是我一百年前预见到的可能性。也是好几个可能性之中的一个。大约在三周之前,我确信了你会来这里的事实。关于这件事,准确点儿说,我是在三周前得知的。”
“一周内要发生的事情,优午全都知道。这世上的事,全都知道。”日比野像是确信自己的未来会从山丘那边来一样,抬着头望向那边。
“是的,一周左右。比这更长的时间就不知道了。因此,你会怎样、什么时候离开岛、回到仙台之后会怎样,就算你问我,我也说不出来哦。”
简直是预见到了我要问这些事情,于是先下手断绝我的疑问。“真的不知道吗?”
“准确点说,是无法确定。关于你的未来,我看到了不少可能性。未来可能发生的事粗略算来有几十种之多。要是再分得细些,可以有几亿种呢。但是真正发生在你身上的可能性只有一种。未来会变得怎样,只要有几个条件改变就会发生变化哦。”稻草人用平稳的语调慢悠悠地说,“所以在现在这一阶段,我还不知道。准确点说是无法确定。”
“条件改变是指什么?天气变化或是温度变化之类的?”
“比如说,某对男女相遇的可能性。”稻草人的声音竟有些温柔,“说到底都是可能性。比如那天下雨,不,说得再精确些,假如路上有小虫子的尸体,男性可能就会因此改变走路的速度。这样一来他就见不到那个女人了。要确定未来,就必须知道各种细节。因此,越是在遥远的未来发生的事,细节就越难把握。”
“所以你无法确定,”我点点头,“是这样吗?”
“我可是个不负责任的稻草人哦。”
“这是混沌理论吧。”我说道,这是不知哪里的气象学家提出的科学理论,“即便有规律,也无法预测。”
“你在说什么听不懂的事儿呐!”日比野像被激怒了一般说道。
我觉得无法简要地说明白,便在脑海中寻找合适的比喻。“你知道榨汁机吗?”
“是那个把水果放进去,然后就能搅碎做成果汁的机器吧?”日比野立刻回答道。
“把水果放进榨汁机里,就可以得到果汁。放进橘子就会有橘子汁。”
“有时也会放香蕉。”
“那就以香蕉汁为例吧。关键在于放进去什么水果,就会得到相应的水果汁,这是既定事实。但是,有时候会做出非常好喝的果汁吧,把各种原材料混在一起做出来的,非常好喝。”
“这很好啊。”
“是啊,好啊。但是换个日子,想要做一杯一样的果汁,却没有成功。因为缺少一样原材料,或者是量不够,因此做出的饮料与之前的十分相似却又完全不同。”
“味道完全不一样?”
“是的,完全不一样。原材料有些许不同就会做出完全不一样的果汁,真是敏感的机器呢。这就是所谓的混沌理论。”
“这名字听起来真不好吃。”
“只有所有的原材料都相同,分毫不差,才能做出一样的饮料。但是影响味觉的部分哪怕差了一点点,就会做出完全不同的饮料。房间的湿度和温度也必须一模一样。”
为了得出相同的结果,需要准备分毫不差的原材料与制作环境。是可以确定地预测为不可能的事,这种情况被称为初始状态的敏感性。
“好像和优午说的没两样嘛。”日比野摇摇头,“重要之处在于只要条件发生一点点改变,结果就会完全不同。反过来说,优午知道那些细微的条件,所以他知道未来将会如何。”
“小鸟会聚集到我身边。从北边吹来的十二月的风会将人们的传言送来。无论多么细微的事情我都能知道。就是这样。和刚才说的例子非常相似。”稻草人如果是按照这样的方式预测的,无论说什么我都会接受吧,“恐怕我就是这样知悉未来的。因为比人类知道更多的正确的消息。于是,放进榨汁机,能得到未来。”
“神的食谱啊。”日比野表情没有变化地说,“未来是由神的食谱决定的。”
可能是错觉,我仿佛看到稻草人点了点头。“神的食谱由许多种食材组成,很高级哦。”
我觉得这是句非常悦耳动听的话。
优午说,请向我提问吧。
“问什么问呀?”日比野看上去有些不服气,“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呀?”
“不,伊藤先生肯定还有不少无法接受的事情。”
我正在苦恼该从哪里开始问比较好。
“比如说,日比野现在戴着的手表,可以看到上面写着SEIKO。明明是闭锁了百年以上的地方,怎么会有SEIKO的手表呢?”
日比野微微发出“啊”的声音,点点头,十分怜爱地抚摸着自己的手表,似乎认为多抚摸就能让它熠熠生辉。
“是那个叫轰的大叔。那个大叔是个例外。”
“轰先生是例外?”
“这座岛是孤岛,没有人来往,但轰大叔是例外。他是个商人。在岛外,什么都买卖的人被称作商人,对吧?他自己这么说的。明明长得像只熊。”
“那在这座岛上,商人是指什么?”
“轰大叔来往于这座岛和外界,他会将岛上的人想要的东西还有必要的东西带来。他有一艘大船,有发动机,他就用它来运输。”
我无法完全理解。说是将商品带来,但也并非仅仅是这样吧。钱怎么办?初始货币是什么?岛上只有一名商人与外界进行交易,这事乍听让人难以相信,但就算我对此感到困扰,看日比野却又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仔细想想,从相遇到现在,日比野都完全没有欺骗过我。我意识到这一切要么全部是谎言,要么全部是事实。
“语言呢?”我问道,“从江户时代就开始封闭,但你们和我的交流很顺畅啊。”
“和优午说话可以算是练习呢。轰大叔也会教我们一些不知道的词汇。”
“虽然语调有点奇怪。”
“语……什么?”日比野满脸惊讶。
“难道说,刚才遇到的那位叫园山的画家,他的画也是由轰大叔带出去出售吗?”
“因为除了他没人能出岛呀。”
“其他人都不出岛吗?”既然有交通手段,那就不该有闭锁的必要。
“至今为止没有人出去过。除了轰大叔的父亲,和他父亲的父亲之类的家人,没有人能够出岛。”
“是因为没有船吗?”
“是因为他们相信啊。”日比野抬起眼。
“相信?”我想起祖母的话,不要接近宗教。
“很久以前,优午就这么说,不要出岛。”
“因为它能守护大家?”
“因为它指引着我们前进的方向,这不需要理由吧。”
说不下去了。陷入沉默。周围只有树叶哗啦哗啦摇晃的声音。
“你真的不相信我们啊。”我眼中的日比野似乎十分担忧。
“很遗憾……”实际上,我感受到最多的就是遗憾。
“唉,你比曾根川好点,那家伙把我们当成神经病了。他带来了猎枪,直到现在都像是要打我们。”
“猎枪?”
“那个叫曾根川的秃老头儿,带了杆猎枪来。特别特别长,看起来就很白痴,一股陈腐气。”
“他是为了狩猎而来的吧。”这座岛上丘陵遍布,自然景观壮美,可能会有猎物。但和真正的大自然想比还是差了一些。
“还有疑问吗?”被称作优午的稻草人仿佛看出了什么。
“这里已经与世隔绝一百五十年了,对吧?”
“除了轰大叔。”
“日本在江户时代处于闭关锁国状态。”我搬出了日本史的知识。
“我知道这事。”日比野插嘴道。
“也就是说啊,虽然这座岛一直处于封闭状态,但现在并没有顶着月代头的武士,也不用交年贡,用不着听藩主的话,对吧?这里很明显受到了西洋文化的影响。日比野穿着牛仔裤,说的话里也混着外来语。”
日比野赞同似的点了点头。我在等待回答。如果优午什么都不说,那么在这种场合下呆立着的我才是毫无用处的稻草人。
怎么办啊?那时我又想起祖母的话。
“人生就是电梯啊。就算自己是静止的,还是会不断前行。从乘坐的那一刻开始,要去的地方就已经决定好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向那里前进。但是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大家都相信只有自己不在电梯上。”因此,祖母认为,人终归是要坐着电梯前行的,与其拼死拼活地工作,不如多品尝点儿美食。
“不工作就没法吃饭,不工作连电梯都坐不到最后,因此我要工作。”我提出了反对意见。
“电梯这东西啊,无论在哪里下来都差不多嘛。”祖母说。
“你说什么呐!”我生气地说。
祖母却一脸不屑地终结了话题:“大家会空出电梯右边的位置给着急走的人。呀,这不是常识嘛。”
如果说人人都乘着电梯,那么优午这个稻草人可能知道前方或者要到的地方所能看到的景色。
“一百五十年前,这座岛与外界断绝了交流。”
“非常不可思议。”我说。
“再往前,这座岛和欧洲有过来往哦。”
“再往前?”我提高了音调,“这很奇怪啊,那时整个国家都处于闭关锁国的状态呀。”
“这座岛悄悄地与欧洲进行着交流。”稻草人斩钉截铁地说,“你知道一个名为支仓常长的男人吗?”
“哦哦,支仓常长啊!”日比野开心地大声说,笑得像在夸耀本地出身的职业棒球选手一样。
“支仓常长?”我像鹦鹉一样重复了一遍。虽然不了解具体情况,但记得曾在学校学到过。他在伊达政宗时代前往过欧洲,他的船名为“圣胡安包蒂斯塔”号,又被称为“庆长遣欧使节船”,复原品被安置在石卷市。
“是那个去了西班牙和罗马的人吧?”我说,“为了扩展贸易。”
“他是听从藩主的命令,要带传教士来。”日比野补充道。
“但是那时候,日本处于闭锁状态,不是吗?处于‘踏绘’的时代。那种时候为什么要让他去带传教士来呢?”
日比野像是要尽力为支仓常长辩护一般说:“支仓常长出发的时候,日本还没有闭关,也没有踏绘。是在他出发之后才发生了变化。”
“当然,罗马人不相信他。明明国家处于闭关锁国的状态,乡下的藩镇却又派遣使节,希望基督教去布教,这么说肯定会被怀疑,因为这自相矛盾。因此,支仓常长最后失败归国。”
优午的解释简单明了。我不由得开始想象这样一个久远的故事:一个男人肩负着使命前往未知的土地,遭受挫折之后回国。
“没有多少人知道他回来之后的情况。”
“难道说还有后续?”
后续的故事多半都会掺杂谎言,这是我与祖母一起看了《外星人2》之后,祖母说的。她还说:“这些都是诈骗犯的做法。刚开始时说真话让你安心,之后为了和后面的事情接上,就开始欺骗对方说些夸张的事。但就算这样我也没被骗到,只是一边提防一边听。”按她那时的说法,也许对她而言,《外星人》的故事是真实的。
“支仓常长来到了这座岛上。”日比野说,“他将这里作为与欧洲之间的交流处。”
“实际上,他还与西班牙人达成约定,让他们也可以使用这座岛呢。”优午说,“包括那时的殖民地墨西哥,欧洲人长途旅行时都可以把这座岛当作休养所休息。”
这段历史不是我所知道的世界史,而是另一个世界的。
“你知道支仓常长是死刑犯的儿子吗?”稻草人开始将历史娓娓道来,“他的父亲被判处死刑,虽然罪名没有被流传下来,但这是事实。”
我想起十年前成为话题的那件事。据记载,伊达藩提交了遣欧使节船的提案,但是不知该派谁负责这次危险的旅行,最终,选择了迟早要死的死刑犯的儿子支仓常长。我还记得当得知一直以为是英雄的人物实际上是罪犯的孩子时,那份略微复杂的心情。
“这座岛近似于流放地。江户时代会依据罪的轻重来流放犯人。仙台藩将牡鹿半岛的这一侧、田代岛、网地岛和江岛等作为流放地。实际上,这座荻岛离那些岛都不远哦。”
“这里不是流放地吗?”
“从那时起,这里就被幕府和藩镇遗忘了。”稻草人似乎为此感到喜悦,“支仓常长想要在这里实现他的夙愿。”
优午说,夙愿就是瞒着藩镇和幕府,与欧洲交流。
“在去欧洲之前,也就是他的父亲在等待死刑执行的期间,被流放到江岛的支仓常长得知了这座荻岛的存在。”于是他想到接受遣欧船这一使命,利用这里逃脱藩镇。
“最后他做到了。”日比野骄傲地说。这座岛上的人很可能将支仓常长视为英雄。
“虽说是交流处,但也只是欧洲人前来游玩、休息的地方。因此,这样一来,欧洲的文化会渐渐融入也是理所当然的了,因为有这样的事实基础。”
那时,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触手可及的“真实”。
“难道说,他是在这座岛上离世的?”我问。
日比野回答说:“在岛的另一边,有他的墓。”
支仓常长身上充满谜团。也有传言说,他与欧洲交涉失败后回到藩镇,成为虔诚的基督教信徒,最终被处刑。而关于他的身世,仍是一个谜。
也有传言说他是被西班牙的船带回来的。据说前往时用的“圣胡安包蒂斯塔”号在某国被卖掉了。也许是这样的——他先乘船到达这座岛,然后坐西班牙的船回到了伊达藩。可以认为与其将自己珍爱的船傻傻地还回藩镇,他觉得还不如将它藏在荻岛。乘坐外国船回去是为了伪装。
我一边想着这些不可思议的事,一边为了放松而随意发挥着想象力,支仓常长耗费七年实现的伟大夙愿渐渐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之后,这座岛便与世隔绝。但之前有来自欧洲的物品,而且可以通过轰大叔买外界的东西,比如衣服、鞋子之类的商品。怎么样,这样说对于消解你的疑问有帮助吗?”
“啊,差不多。”我不想过多地在意细节。
接着优午说:“我一直在这里站着。”像是知道我还会来见他一样。不,他确实知道。虽然我还没有感受到“真实”,但已经开始接受这座岛了。
我和日比野一起走出田地,路上不知回了多少次头。
“发生什么了?”日比野十分关心地问。
“没什么。”我答道。这是真的。稻草人优午毫不在意地说出了超越常识范畴的事情。不,它能够说话这一点就已经超越常识了,超出了我所知道的、常识性的范围。更别说还有闭关锁国、支仓常长的“庆长遣欧使节船”、混沌理论等。而说到“真实”,现在我站在这座岛上确实有真实的感受,我开始考虑是否要放弃追逐真实的感觉。疯狂与接受。就像将疯狂视为正常一般。
我想起了静香。她是我直到半年前一直在交往的女朋友,比我大两岁,今年应该三十岁了。我们相处了五年,还是分手了。
她在我所就职的软件公司的母公司工作,在员工中算是值得另眼相待的优秀人才。
尽管我知道她的精神状态不好,但还是立刻决定与她交往。
“我可是个好人呢。”
“你是好人。”
“我妈妈是小学老师,我小时候她几乎一直不在家。”
这是她常挂在嘴边的事。她母亲似乎并没有强迫她只能在家待着,这么说来也可以想见那位母亲在为什么事困扰,而静香并没有因此感到非常寂寞。
“但是,我上了中学之后,就开始仿佛理所应当一般不去上学了,甚至还去做像卖身一样的事。”她还表示现在明白为何当时如此了。
她分析说自己一直在忍耐。无论哪个小孩都需要父母的爱,就像牛奶一样不可或缺。
静香习惯了没有母亲的生活。虽然习惯了,但仍有不满在身体中堆积。没有母爱的焦虑。不满在不知不觉之中逐渐积累。
到十五岁左右时,一直在她身上积蓄的不满便开始爆发。
在荻岛,每一个人都认为“不能出岛”,并从未对此感到疑惑。但我认为,他们的身体或精神的深处可能存在不满。
肯定有探索外界的欲望和因无法实现而产生的不满。
一点点累积的焦虑感可能会让年轻人的精神产生创伤,就像被关在没有钟、不能与外界交流的房间中的人无一例外都会发狂一样。
那个叫轰的男人似乎是个单身汉。虽说单身,但他已不再年轻,是个像“迟钝的熊”一样的中年人。
平坦笔直的道路只有一条,在路上我们没有遇到任何人,也没有车子从身边驶过。我问日比野这座岛上有没有车,得到的回答是大约有十辆,都是轰大叔带来的。真是令人难以相信。
“这里什么都有啊。”我满心感慨地说道。
日比野的眼神变得闪烁,说:“这座岛上还没有的东西,是什么呢……”这个问题给我一种被钝刀乱刺的煎熬感。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耸了耸肩,脸上的表情出乎意料地难过。
像是要说“不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啊”。我不知他为何感到沮丧。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名少女。她躺在地上,左侧卧,在睡觉。看上去大约十岁。她睡在一栋平房前。
“那里就是轰大叔家。”日比野像嗅觉灵敏的狗一样,扬起了鼻子。
“话说……那个女孩子是怎么回事?”
“轰大叔没有孩子。那个小孩是若叶。”日比野指着前面的少女说。
少女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但像是懒得动一样,将身子翻向这边。随即又似乎陷入了沉睡。
“在做什么呢?”
“在玩哦。”长发及肩的她有一张可爱的脸,一双大眼睛不慌不忙地眨巴着。
“轰大叔在哪儿?”
“啊,大叔在河滩吧。”她说。她似乎还是不想起身,但也不像是懒得起身,而是仿佛地面更为重要。
“你在做什么呢?”日比野问。
“我在听声音,”她的回答算不上亲切,“咚、咚的。”
那像是心脏鼓动的声音。日比野呆住了。
“我特别喜欢这里的声音。”
这个名为若叶的少女似乎经常这么玩耍。在这座没有娱乐的岛上,可能有虽然俗气却很特别的习惯吧。
“那个小孩是在听心脏跳动的声音吗?”我问日比野,“这是种游戏吗?”
“全岛做这种蠢事的,只有若叶一个人。”
在没有经过同意的情况下,把从警车里逃出来的我带来这座岛的、被称为轰的男人,长得真的很像一头熊。
正如若叶所说,他在河边。河的另一边是高高的山崖。也许是自然裂崩的结果,可以清晰地看到地层的颜色。
轰梳着中分头,身体圆滚滚的,身高和我差不多,但他看上去更为硬朗,脸上有短短的胡须。
他在河边捡石头。右手中握着灰色的石头,另一只手则在寻找别的石块。
河面波光粼粼,像是阳光射在锡纸上、发生了乱反射。也可以说像是河本身在发光。河并不深,可以透过河水看到河底。
“你拿石块要干吗呀?”日比野问。
“这是、那是。”轰说,他在组织语言。他看上去已经四十多岁了,在脑海中拼命搜集词汇的样子让他显得没有一丝威严。
“优午让我把这个带走。”过了很久,轰回答道。
“优午说的?它让你把石块带到哪里?”
被日比野追问,轰又陷入沉默。我想起了怎么敲键盘都没有响应的旧电脑。
“我带伊藤来了。”等得不耐烦的日比野向轰介绍我。
轰像是终于注意到我一样发出“哦哦”的长长感慨,并动作迟缓地向我靠近。
“请多关照。”我点了点头。
“啊啊。”轰抬起手,却没说话,恐怕又在寻找词汇吧。他的嘴仿佛比身体还要沉重。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道:“你那时摇摇晃晃的。”
我向他说明其实那时我所乘坐的车遭遇了交通事故,但我没说那是一辆警车,也没有坦白自己是被警察强行塞进后座的抢劫犯。
“没有人追赶我吗?”我下狠心问出了口。对于那个充满恶意的城山有没有追赶我,我很在意。
“不,没人。”轰慢慢地摇了摇头,他发出的略含笑意的话音像是来自喉咙之外的地方。我想起迪士尼乐园里演奏乐器的熊们。
之后他的举动有些奇怪。我注意到旁边站着的日比野时不时地转向我这边,并向我招手。我朝他迈出了一步,轰的脸突然贴近我,问:“要回去吗?”
我一时间无法回答。
“我能回去吗?”
“你要是想回的话,我可以带你走。”
对呀,他有一艘船。我原以为自己再也回不去了,现在终于安心了。与此同时又心头一紧。回到仙台,被等着抓我的警察、也就是城山逮捕,这是与轰无关的事情,只与我有关。
“对了对了。”轰继续说着,却呆呆地盯着我的脸一直看,像是忘了要说什么一样。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喘着粗气。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小声说道:“比如说,就是,假如我捡到了珍稀的贝壳。”
他舒缓的语调有些可爱。我忍着笑,点点头。
“在伊藤住的地方,有那种东西卖吗?”
“珍稀的贝壳吗?”他在说什么呢?
“如果我去卖只有这座岛上才有的东西,可以赚大钱吗?”
“您指什么?”
“比如鸟,怎么样?”
“鸟、鸟吗?”我忍不住笑了出来,“鸟可算不上珍稀的东西。”
“也是呢。”轰皱起眉头的样子让他看上去更像一头熊了,“唉,如果能在这座岛上继续悠闲地生活一阵子就好了。”
“说、说得也是呢。”
喜欢把问题延展下去,这可能是只有人类才有的劣根性。
人和动物的不同之处只在于人类有恶,祖母曾经这么说过。
那时,我的父母在一场事故中丧生,我则将自己沉溺于音乐之中。那时的我被无形的音乐治愈,什么都不想思考。房间里的音响总是开着。
“听音乐的只有人类吧。”祖母像训斥我一般说,“动物根本不会去听那些。”
尽管她这么说,但在看到录音机上的图案——一条歪着头听音乐的狗时,祖母还是说着“真可爱呢”,绽开了笑容。
奥杜邦的祈祷(二)
“你见过优午了吗?”轰问我。
“刚才见到了……”我十分困惑地回答。我不想说“见”了一个稻草人。
“优午挺喜欢伊藤的。”不知为何,日比野骄傲地说,“他和你带来的另一个人,那个曾根川,完全相反。”
“啊啊,这样啊,这样啊……”轰说出的话总像是在说出口的瞬间就被空气分解了一样。
“曾根川见优午时连话都不想讲,只说这样太愚蠢了。”
我认为绝大多数外界的人都会这么认为。
“那个男人,啊,对啊,就是那种感觉。”轰耗了好久才说出这么点内容。
“对了,若叶在大叔家门口躺着睡觉呢。”
轰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
“好像在听心脏的鼓动。”日比野说着,轰的脸色极快地从青变红。
“那家伙干什么呢。”轰咂咂嘴,不断望向自己家的方向。
我们简单地道别之后便离开了。我和日比野在大堤上并肩而行,日比野想起了什么,说:“榨汁机的事情,真有趣啊。”
“嗯?”
“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这么解释过优午的事。”
“那可是他先说的。我只是因此想到了混沌理论。”
“优午是想以那种方式说明自己这样的存在很少见吧。他一定认为伊藤你是那样的人吧。不,是他知道。”
“那样的人,是指怎样的人?”
“也就是值得传达信息的人吧。”日比野的语气里带有一丝惊讶,“优午知道接下来你要做的事情。”
“它对我过于期待了。”
“稻草人对你过于期待?”
明明稻草人连话都不会说的啊。
被称作草薙的青年在我们背后喊了句“日比野先生”。
我回头,看到了一辆蓝色自行车。直车把,车体纤细,与平日里常见的自行车微微不同,有些不协调感。仔细观察,可以看到前轮上有车撑。真是奇怪的设计。
这名青年看上去二十多岁,发尾大约到耳朵。虽然像要隐藏年龄一般蓄着胡子,但这份干净的随意感反而使他看上去更年轻了。
他穿着格纹休闲裤和灰色毛衣,随意地披着一件藏蓝色的制服。就像是不良少年渐渐长成大人后变得温顺了些。日比野向他介绍了我。
草薙自我介绍说是一名邮递员。我又看了看他的自行车,后部的车座上挂着黑色的包。因为没有多少信件,邮包看上去很瘪。他的制服胸前挂着写有“草薙”的小小名牌。
“这座岛上也有邮局?”我感叹道。日比野却说:“难道有没有邮局的地方?”他的语气里没有恶意,但也并不友善。他肯定是那种表里如一的男人,会在不知不觉间伤害他人。这样的人不少,也多亏他们,让我也常常过得不轻松。
“这家伙已经结婚啦。”日比野指着草薙说,“他的妻子叫百合,比他大。”草薙的脸没有变红,反而略显骄傲。
“可以向岛外送信吗?”日比野问。
“岛外?”草薙歪了歪头。
“伊藤是岛外来的人。”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岛上的居民要是知道的话,可会有大骚动呢。”日比野如此警告他,却没有想到他已经将我的事情说出去了,而且是站在我面前。
“岛外来的!”草薙瞪大了眼睛,“和曾根川一样嘛!”
“他和那个冷淡的、令人生气的男人不一样。”
“这么说来,我家的百合,很讨厌曾根川。”
“那个曾根川,长得像色狼一样,看起来就像是会对你妻子下手的人。你妻子可是个美人呢。”
草薙的表情立刻凝固了。“我说了,那种事情绝对不会发生。”他的眼里闪着刀刃般的光。
如果曾根川真的向草薙的妻子出手,这个青年邮递员很可能会杀人。我越是想象,便越觉得草薙的反应会十分强烈。
“伊藤是外来人的事情要保密啊。”日比野将自己已经将这件事说了出去的事实置之不理。
草薙回答说:“我不会告诉百合之外的人的。”原来如此,也许到明天,全岛的人就都知道我的事情了。
“可以向岛外寄信。”
“怎么寄?”
“轰大叔,”日比野像在说明考试的计分方法一般,“那个熊男会把信带走。如果有回信,他也会带回来。”
“但是收信和投递的人是我。”可以感受到草薙作为邮递员的自尊心,“请先把信交给我。”
虽说问了寄信的事,但实际上我还没想到要给谁寄信。不管是不是通过信件,我只想与静香一个人取得联系。我们分手这半年间,连电话都没打过一个。
我和静香是在职场相识的。我只是个整日与电脑面对面的程序员,而她却是为全国都有分店的大公司设计管理系统的、真真正正的工程师。
她在“IT革命”这个词出现很久之前便开始利用互联网开展新事业、提出新企划了。她一个接一个地学习编程语言,参与了不少程序的开发。虽然周末也会休息,但带薪休假是从来不会考虑的。尽管如此,比起说她蠢的人,赞赏她的人更多。
但是,她最为珍惜的并不是工作。
虽然诸多程序中都有她的名字,还有她不抢功绩、默默在背后活跃的佳话广为流传,但她只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确认自己的存在。
“不是她就不行”、“有什么事儿就找她聊聊”,听着周围的人说出这些话,她才得以触摸自身不稳定的主体性。
她说自己小时候受到过这样的教诲:“人经常忘记自己是人。”她的母亲总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最重要的是,为了证明存在于世界上,要将自己的名字以印刷体的形式广布世间,或是去做若是没有自己便无法进行的工作——她便是受着这样的教育一点点长大的。
“我想被他人记住。”她说出这句话时,我回答道“我记得你”。但她想要的似乎并非如此。
她唯一的兴趣是吹中音萨克斯管。她说“对此我是毫无理由地喜欢”,实际上也吹得很好。我推测,她恐怕是想通过从肺部呼出的气体来确认自己的存在吧。
“你究竟希望大家怎样看待你,才能够满足?”在分别时,我第一次诚惶诚恐地问出口。不如说这就是我们分手的原因。
“被大家包围,他们拍手对我说‘好厉害、好厉害’、哭着说‘我们一直等着你’,”她说着荒唐的话,“如果这样,我就可以接受并感到安心。”
“这简直就是历史人物啊。真是自恋啊。”我不假思索地说。
她望着我,目光中满是怜悯,却没有回应我的话。
我辞去工作,就是在这件事发生不久之后。视力变差、受到医生的警告不是撒谎,对于辞职一事我也没有一丝后悔,但我确实无法适应无业的生活。毫无变化的无聊日子没有一丝乐趣。我也没找到下一份工作,那时的我心中恐怕充满不安,因此便像精神病发作一般去抢劫了便利店。
从表面上来看,来到这座荻岛的我虽然没有得到掌声,却被特别对待,并有人说“在等着你”。换做是她,可能会感到满足吧?
“写信好啊。”日比野说完吹起了口哨。他的表情从某个角度看既像个少年,也像个貌美的青年,但更像天真的狗。
“但是,那个人已经不是我的朋友了。”
“无论收到谁的信,都会感到高兴吧。”他像在说明物理法则一般断言。
虽然这是个奇怪的建议,但是我想,寄一封试试也没什么不好。我只是在担心,在她那高高在上的自尊的反面,是对于自身毫无自信,这样的人很容易成为在世间广撒罗网的邪教团体或者上门推销的诈骗犯的目标。
静香从玄关的邮箱里取出了报纸。
她手握报纸,准备烤面包片。在等待的时候她回到客厅,打开了音响。查利·帕克演奏的音乐声缓缓流出。
时间是快到正午。倒过来算,早上七点到家,至少也睡了三小时吧。
正在负责的项目终于迈过了一个难关,年轻的程序员们彻夜努力。通宵加班的要求对他们这些人来说近似于法西斯主义吧。
静香在这家公司工作了很久,但她并没有因此产生自满或优越感。
工作是为了让自我保持中心地位,并不是为了被崇拜,因为劳动时间与能力之间毫无关联。静香不想被子公司和愚蠢的上司看扁。
能提出好的提案,准备学习会,还能按时回家的人所说的话,会有谁听呢?“能早回家的人真幸福啊。”差不多说这么一句话就完事了。
她无意中想起了伊藤说过的话。“如果没有你在,会感到困扰的是你正在做的工作。试一次吧,将它放开。”这是与他最后一次相见时他所说的话。
他的话也许正确,静香明白这一点。但是能够让人感到幸福的东西并不总是正确的,这也是事实。对于静香而言,重要的是被他人视为必要。
脖子痛。静香缓缓转头。眼睛也感到疲倦。
“我要辞职。”那时,伊藤接着说。
“为什么?”静香问道。伊藤的回答是“我的眼睛痛”。听起来令人惊讶,但他不像是在开玩笑。
“因为这个就辞职?”
“我们就像是乘坐电梯的人。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我会不会过劳死?唉,虽然我也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但真的不想连眼睛也牺牲。”
静香看了看桌上立着的、与伊藤肩并肩的合影。两人的合影仅此一张,是在去残疾儿童中心参加志愿活动时拍摄的。
是他询问政府机构得知了中心的地址,并打电话预约的。然后以“去吹吹萨克斯试试”为由,邀请静香。
她半推半就被带到中心演奏。对此她记得很清楚。
她独自演奏了查利·帕克的曲子,收到了比预期还要好的反响。
“也有这样的时候呢。”伊藤望向远方,说道,“这也是大家一直在等待你的时候。”
静香明白他的意思。即使没能在工作中探寻到自己的生存意义,能让身边的人快乐也是一种方法。这难道不正是自我实现吗?他想表达的似乎是这个意思。事实上,静香也确实在那时获得了些许充实感,并因看到孩子们的笑脸而感到舒畅。
但这不是能够与工作相提并论的事。而且那时手头的工作正好开始变得有趣,静香终究没有接受伊藤的提议。
静香还记得自己说出了过于有攻击性的话:“我想要的不是这个,而是更大、更必要、更重要的事情。”
静香至今还忘不了习惯性耸着肩的伊藤的身影。
他大概是为了将身陷不安泥沼中的我救出去而出现的使者吧。然而,我却放弃了被救助的机会。静香一边望着照片一边想,也许她并没有放弃,而是将机会保存了下来。
门铃响了。静香审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虽然家居服里面没穿内衣,但应该看不出来吧。
静香隔着门问对方是谁。精心组织过的回答响起:“我是城山,来问关于伊藤的事情。”他自称是一名警察。
我们站在山丘上。站在无名的山丘上。
可以看到广阔的水田和山,棕色的土占据了其中一面。蓝色的天空略微延展开去,头顶仿佛是一片海洋。
和轰大叔分别之后,我们沿河前行,走到了左边是一片杉树林的地方。数量庞大的杉树像剑一样从地面射向天空,那景色真是美极了。
沿着被踩出来的路走了约三十分钟,我们登上了山丘顶部。
正当汗水开始浸透衣服,喘着粗气想要说“不行了、休息一下吧”的时候,我们来到了在树林间突兀出现、像光头一样什么都没有的山顶。也许夏天时这里草木茂盛,但是现在只有干燥的白色地面。从这里可以俯瞰小镇。规划好的田地非常迷人,我站在山顶只一小会儿便沉醉在这片风景里。耳边只有风声与鸟鸣声,深吸一口气,连周遭的声音仿佛都被身体所吸收。
“那个像塔一样的是什么?”
在田地的另一边,可以看到一座塔突兀地立着。非常高。
“那是瞭望塔。”日比野回答道。
“瞭望塔?”
“在昭和时代初期,你知道昭和吧?可能是那时候建的。当时可能有人在里面轮留守望。这是这座小岛上唯一的瞭望塔。”
“有梯子吗?”
“只有梯子。虽然被人们称作塔,但其实它本身就是一架巨大的梯子,上面只有可以坐的地方。现在已经没人攀爬了,以前有个不知从哪儿来的小孩,爬到一半掉下去了。”
“这座岛似乎不需要瞭望周围啊。”
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的塔像是一位老人,在叹息“没有人记得我”。
“这座岛上缺少的是什么?”日比野突然问我。
“缺少的?”
“就是这里所没有的东西。希望你能告诉我。”
“就算你让我告诉你……”我困惑地说。
“‘在这里,重要的东西,一开始便缺失。因此无论何人,均为空壳。’”
“这、这是什么意思?”日比野说的话听上去像是一首短歌。
“这是这座岛上自古流传下来的话。”
“自古流传”,听上去有些夸张,但是日比野的表情非常认真,让我笑不出声。
“就是父母告诉孩子的话。这座岛上的人都知道。这座岛缺少重要的东西。”
“这座岛上所没有的?”
“岛上所有的人都对这个耿耿于怀。究竟缺的是什么呢,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大家不停地进行徒劳的想象。”
“不停地想?”
“是的。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传说了,但是最近,似乎又在向我们传达这句话。如果是这座岛上一开始就不存在的东西,那这座岛上的人就思考了几千年了。你不这么认为吗?”
“这传说真是暧昧。”既非教导亦非训诫,连具体内容都没有。
我猜测这恐怕是某个在这座无聊的岛上活腻了的人说出来的吧。
“还有下文呢。‘从岛外来的人,会将欠缺之物安置于此’。”
“意思是说会有人将它带来?”
“就是这样的。”日比野慢慢地点了点头,他脸上的表情像是在慎重地观察着我。
“啊!”我不由得叫了出来,“难道说,你怀疑我就是传说里提到的人?”虽然在这里用“怀疑”这个词可能不对,但我还是这么说了。
日比野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将视线从我的身上移开,望向下方的田地。
这座岛处于闭锁状态。若是有那样的传说,也难怪岛民们会对外来者十分敏感。
我就像被期待着带回土特产、却两手空空地回老家的孩子一样。
“我当时想,会不会就是你……”日比野的声音变得含混,像是要说我不可能不期待啊,“我一直听着那传说,都刻在心里了。‘在这里,重要的东西,一开始便缺失。因此无论何人,均为空壳。从岛外来的人,会将欠缺之物安置于此。’”
“非常遗憾,”我低下头,“不是我。我什么都没带来。”
“是这样嘛……”日比野挠挠鼻子。
“不是那个叫曾根川的人吗?”我想要弥补过错一般,如此问日比野。
“那个能看见鼻毛的冷淡家伙,肯定不是传说中的人。”他低声笑着说,“那个大爷带来的,是猎枪。”
不知何时我们坐在了地上。
“但是啊,这座岛上没有的究竟是什么?”日比野又提出了这个问题,“伊藤,你觉得是什么?”
我在脑海里寻找。虽然想出了几个答案,但不确定是否是传说中的答案。
“有被称作电脑的东西吗?”我说出了最先想到的物品。
“啊,电脑啊,听优午说过。但是这座岛上确实没有。”
“飞机呢?”
“虽然岛上没有,但是看到从天上飞过。”
“巧克力?”
“真是好吃啊。”
“宝石?”
“有。”
“毛绒玩具?”
“有毛绒狗和毛绒熊。”
“镜子呢?”
“你当我是白痴吗?我不是说了吗?”
他说那东西到处都有。
“解雇?”
“松鼠和老虎?”
我真没想到他会这样回应。
我突然想到一件无比重要却又容易被人所忘却的东西。
“不知道是不是那个。”
“什么呀?”日比野探出身子。
“时间。”时间这一概念,也许这座岛上没有。
“有趣。”日比野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是个有趣的想法。”但他立刻让我看他手上的SEIKO手表。“你刚才不是看到过嘛。”日比野歪歪嘴。
“说得是呢。”我举起双手、噘着嘴说。
实际上还有一样东西,我没有说出口。
这座岛上最为欠缺的,是现实感。这里完完全全没有现实感。
如果这就是答案,我想知道能将其带来的是怎样的人。可以想象电影一般的场景,勇者带着宝物,将其置于山丘之上。
“优午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吗?”
“他可能知道。”日比野淡淡地说,“但他什么都不说。优午本来就对未来只字不提。”
我想优午也许是不想夺去这座岛上的乐趣,才沉默不语。为了让岛民一直等待、不断扩展想象,而不将这一秘密大白于天下。
日比野指着地面,说:“据说那个人会来这座山丘。”
“这座山丘?”
“对。带着荻岛欠缺的东西,在这座山丘上,交给大家。据说如此。”
我看了看正坐着的地面。除了屁股下面的土比较冷之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因此我一直期待着某一时刻,我期待着,比如说伊藤从口袋里拿出什么东西,正是这座岛上所欠缺的。”日比野像是自嘲一般地说。他是因为这个才带我来这里的吧。
走下山丘花了约二十分钟。下山的路与平坦的步行道连在了一起。
又走了几十米之后,我发现了一只猫,它在树下坐着。是一只浅棕色带黑色斑点的花猫,懒洋洋地眯着眼,身子蜷成一团。
“那边的榉树下面是不是有一只猫?”日比野问。
“是的。”
“只要那家伙在那里,就说明最近的天气会不错。是晴天。”
“啊?”
“但是,如果那只猫爬上树,就说明最近要下雨。”
“这、这是什么意思?”我感到不安。
“那只猫可以预报天气。”
“为什么啊?”
“我怎么知道。只是看到那只猫在哪里,就可以知道天气如何。可以知道会下雨还是放晴。”
“所有的猫都这样吗?”
他轻蔑地对我说:“能预报天气的猫,除了它就再没有了吧。”
“可能像燕子低飞会下雨、晚霞次日会放晴一样,都是迷信吧。”
“那可不是迷信。我听说是有理由的。”
“也许那只猫有它的理由。”
燕子低飞是因为要在虫子因雨天而慌忙行动时捕捉它们,蜘蛛织大网也是为了捉虫。天气谚语有这样的理由,但我不认为猫也有相同的理由。
“总之,不会下雨。”日比野的语气坚定。
那个男人的脸出乎意料地端庄,我第一次有这是“美丽的”男性的感觉。头发长度略微过肩,我不想讨论男人留长发的话题,但长发确实非常适合他。鼻梁挺拔,即便鼻子略大,也没有丝毫不合适。
他约三十岁。眼睛下面有几条深深的皱纹,只有这部分突兀得令他显老。他坐在木质的椅子上,长长的双腿交叠,读着书。
“那是樱。”日比野说。
“十二月樱花不开啊。”我慌张地回答。
“樱是那个男人的名字。他叫‘樱’。”
日比野读出“sakura”,他并没把重音放在“sa”上,而是使用了与“樱”这种花相同的平调读法。
“樱是他的全名吗?”
“他是杀手。”
我沉默了。日比野竟将如此劲爆的词轻易地说出口来,这令我感到困扰。
“他不单单是杀手,也是法律。条例、规则、杀手。伦理与道德。”
“你在说什么呢?我完全不懂。”
“也就是说,他是那样的男人。”
竟然有如此难以理解的描述,我感到无奈,发现我的焦虑,日比野反而显得愈加兴奋。
我们靠近那名叫“樱”的男人,离得越近,他的美便越明显、越让人为之倾倒。
“樱。”日比野用快活的声音问候道。
男人合上了正在读的书,慢慢抬起头。阴暗的视线像是深不见底的湖。他双颊瘦削。
“是日比野啊。”樱的语气让我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日比野向他介绍我,说“这是伊藤”。
“哦。”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然后视线又回到了书上。那本书比文库本略大一圈,是一本著名诗人的诗集。
“我也喜欢那首诗。”我没想到这座岛上会有自己知道的书,在回过神来之前已经把话说出口了。
“我以诗为食、生活。”长发的他静静地说。
仿佛缓缓流淌的河突然泛起微波、发出声音,并带有一种微妙的诱惑感。之后他便一言不发,我们也离开了那里。
“就是刚才的樱杀了他。”走得稍远了些,日比野对我说。
“什么?”未曾预料到的话一句接一句地出现,说真的,我开始对此感到厌烦了。
“杀了凶手啊。”
“什么凶手?”
“杀了园山的夫人的凶手啊。”他的脸上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啊?”我吃惊地张大嘴,“就是你之前告诉我的那件事?”
“杀了凶手的是樱。”
“骗人的吧!”
“你为什么认为我在骗你?”
“因为啊,为什么杀人犯没有被逮捕,反而在读诗?”
“樱是我们的规则。”
“规则?”
“做了坏事将会受到惩罚,这是基本规则。如果不遵守这一点,无论是谁,都无法忍受犯罪的欲望。没有惩罚,犯罪就会绵绵不绝。”
“哈啊……”我长出一口气,作为对日比野的回应。
“樱一旦做出判断,确定了想要杀的人,就会把他杀了。关于这一点,没有人有异议。”
“这、这种事情,我从没听说过。”我虽这么说,但又觉得自己刚说出口的这句话或许根本没有意义。这座岛上净是我没听说过的事。
“地震可以杀人,它有许可吗?有用落雷裁决人的人吗?”
“这、这……”
“五年前,这座岛上有一个少年。他想要打发时间,却不知做什么好,于是就杀鸽子玩。不知杀了多少只,每天杀十几二十只吧,把鸽子扔到墙上摔死。”日比野说完后开始模仿鸽子“咕咕”的叫声。
我的脑海中一瞬间浮现出城山的样貌。
“没多久,那个少年就因额头中弹而死。”
“难道这是……”
“樱开的枪。他看到了扔鸽子的少年。砰。少年立刻就死了。”
“竟有这样的事……”
“奇怪吗?”
“只是……”
“杀鸽子这事难道不严重吗?”日比野并没有生气,更像是对我的惊诧感到不可思议,“无论是少年还是别的人,只要做了坏事,樱就会向他开枪。还有个小孩,总是打他弟弟。是个除了弟弟之外没有别人可欺负的无聊小孩。”
“那个小孩也被射杀了?”
“因为有这样的规则嘛。”
我说不出话。虐杀鸽子的少年的价值,对虐待弟弟的少年的惩罚,究竟是如何做出判断的?死者是否罪有应得,我想不明白。
少年在铁桶前舔了舔嘴唇。他想要抑制住自己的兴奋。
铁桶里面是他的弟弟。双手双脚被绳子绑住,被强行塞在里面。三岁的弟弟看着上方,一声声地唤着“哥哥、哥哥”。
少年平静下来,微笑自然地浮上嘴角。他扯来附近水龙头上的水管,将其伸进桶中。
“哥哥,你要做什么呀?要做什么呀?”
少年没有回答弟弟的话,拧开水龙头。水通过仿佛脉搏一般律动着的水管,之后就听到水落进铁桶中的声音。
他明白,弟弟已吓得无法呼吸。
少年从铁桶口观察内部,看到了弟弟的脸。他像是不明白现在身处怎样的状况,嘴半张着,茫然地看着充斥身边的水。
过了一会儿,传出悲鸣。弟弟开始在桶中挣扎,发出叫喊。
“哥哥、好冷。”
少年想象着无法从不断上涨的水中逃出去的弟弟的绝望,感受到了可以称之为性快感的兴奋。
血液冲上头颅,身体像被火灼烧般,呼吸也变得紊乱。他微笑着,听弟弟呼唤自己的声音。
他想,弟弟是个白痴。
这家伙太弱了,根本不行,少年在心中说。这家伙总是黏在自己身边,喊着“哥哥”,根本不行。他连绳子都挣脱不开,根本不行。
他用脚踢了一下铁桶,弟弟发出了惨叫。少年没有办法抑制这份愉悦,又踢了一脚。他打算一直踢到水溢出铁桶为止。没有理由让弟弟活下去,少年理所当然地想,实际上他对于弟弟什么时候会停止呼吸充满兴趣。
他没有注意到有人站在附近。
等他感受到视线,突然转头望向后方时,看到一个大人站在那里。
是樱。
少年的身体开始颤抖,无法迈开脚步。樱冷酷的视线盯着他。他看到了少年背后的铁桶,又循着水管看到了水龙头。他像是一直在听着弟弟的悲鸣。
“那、那个、我、我还是小孩……”少年只能说出这样的话。
枪口突然出现在面前。樱静静地举着手枪。
“为什么……”少年开始哭泣。他从父母那里多少听说过一些关于樱的事,那时他认为那只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樱歪歪头,简短地说了句“真吵”,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说:“吵死了。”
樱像是厌恶弟弟的悲鸣和少年踢铁桶的声音。
少年开始哭泣。他想,就算是樱,也不会杀哭泣的小孩吧。他知道大人总会对小孩心软的。
“我、我还小,不知道做这种事情不好……”少年用尽演技,开始哭诉,“我不知道这样不好……”他说着,假装自己是无法分辨善恶的小孩。
弟弟呼唤自己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水越积越深。
樱的回答非常简单。
“这无法成为理由。”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枪声响起。“真吵。”他说。
“难道警察抓不到樱?”我诚惶诚恐地问。
“警察几乎没有意义。”
“什么意思?”
“这里没有那种没用的工作。”
他说这话的方式像是有什么私仇。
“三年前有个特别的例子。樱杀了一个被大家视为好人的会计。”
“好人为什么会被杀?”
“因为他只是看上去是好人。”
我一边发出“唉”的感慨,一边对这座岛已经导入课税制度而感到惊讶。
会计回到家中,解开领带,俯视着眼前倒在地上、全裸的妻子。
带着那样的表情倒在被子上的妻子,比起人类更像个物体。那是已经习惯了家暴的表情。习惯并感到疲倦,也就是已经放弃了。
会计将殴打妻子视为最顶级的享受。他喜欢正因为是夫妻才得以成立的暴力关系,如果袭击不认识的女性,就可能会暴露自己的恶习;但若是妻子,则可以将她锁在家中。
他每天殴打、踢踹妻子,还曾在白天将裸体的妻子押送进浴室。他将妻子的身体绑住,浸在水里。妻子因此而发了烧,他又以此为由继续殴打。他经常用火烧妻子的皮肤,妻子的手臂被烧伤,他又以气味难闻为由殴打。
她说水泡严重,就把她关进浴室。总之,他有无数的理由。
他踢了一脚倒在被子上的妻子,妻子仰面朝天,他知道妻子无法发出声音。因为她曾在悲鸣时咬到舌头,那时,满口是血的妻子还跪在地上向他谢罪。
会计依旧穿着西服,将手伸进纸袋。他取出了一个锤子,并在不知不觉间吹起了口哨。
太阳突然落山了,窗外渐渐变黑。
他看到妻子的脸色变了。会计微笑起来。
就在这一刻,妻子突然站了起来。会计惊讶地倒退一步。他手中的锤子或许带来了巨大的恐怖,她以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的姿态走向玄关。
但是会计并没有慌张,他优雅地穿上鞋子,走出玄关。
无论裸体的妻子怎样向他人求助,岛民们都会认为这个精神错乱的女人在说胡话,这就是他并不担心的理由。
他在家外的一举一动都充满绅士风度,关于妻子,他则散布着她的精神状态不稳定这一谎话。
无论他人如何为妻子的异常感到哀伤,也不会来责怪他。
因此他毫不慌张,慢悠悠地走出家门,寻找全裸的妻子。
樱站在门外。
一瞬间会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樱像在等待他走出家门的这一刻。
不要动摇。他看到了惊恐的妻子。她藏在像是突然出现的盾牌身后,一丝不挂,不安地望向他。
“她有点儿怪,脑子有些问题,因此光着身子跑出去了。”明明没有被问话,会计却兀自开始辩解,“她突然跑出去了。”
樱眯起眼睛。
“我妻子有精神病。”他说得抑扬顿挫。
樱站在那里,缓缓开口。“这无法成为理由。”
手枪不知从哪里突然出现,他眼前是枪口,随即便听到枪声响起。
“起初,我们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那个会计。”
“这是樱的工作,你们应当立刻知道呀。”
“这座岛上持有手枪的人只有樱。警察通过弹痕可以立刻确认这是樱的手枪所发射的子弹。”
听他这话,警察的工作最多只到这个程度。
“当时城里有点混乱,人们不知道会计为什么被杀。而且因为有传言说他的妻子精神不正常,便有人认为是她的错。”
“结果如何?”
“会记的妻子拼尽全力地说明自己在家中如何被虐待,过着怎样的生活。在家中,会计可以被称为充满性欲的暴君。”
“因此樱杀了他?”
“对。也正因为樱杀了他,她的话才得以成立。因此大家接受了。”
“为什么没有人想要追查真相?”
“因为大家接受了。”日比野用这一句话说明了理由,“无论樱杀掉谁,我们都可以接受。地震会让人死亡,洪水会卷走老人,就像这样。而且樱有杀人的理由,有规则。仅仅是不随便杀人这一点,就比天灾更容易让人接受吧?”
“做坏事就会被杀?”
“或许只能这么认为。大约在一年之前,有一位正在看花的主妇和她五岁的女儿一起被枪杀了。是樱杀的。至今也不知道是什么理由。但是,樱肯定是有理由的吧。因此,大家什么都没说。”
“等、等一下。将母女俩一起杀了,这很奇怪啊。她们只是在看花吧?究竟是怎样的理由,竟可以被大家全部接受?”
“因为是樱做的,这就足够了。无论是母女、少年、医生、政治家,无论在晴天还是早上,如果是被樱杀掉的,就是没办法的事。”
“也是,我无话可说。”
“我喜欢春天盛开的樱花,伊藤喜欢吗?怎么会有颜色如此温柔、花朵盛放、充满魅力的树?这座岛上有樱花,我非常喜欢。真心想被‘樱’裁决啊。”
“这个樱,和杀人的樱不是一回事吧。”
“那个男人总在读诗,但他肯定比诗人更接近樱花。”
“岛上的人都这么认为?”
“这只是我的个人看法。”
啊哈,我吐出一口气。愿意怎样就怎样吧。
“伊藤要是干了坏事,也会被樱杀掉的哦。”
我倒吸一口凉气。我可是个抢劫便利店的强盗,这罪名该有多重啊,会被枪杀的吧?
“在我认识的人当中,有一个应该被立刻杀掉的男人。”我想起了城山。
“他是个很过分的人吗?”我不知道日比野是否真的想知道他的事情。
我正想着我们走到了一个市场一样的地方,日比野就说:“这里是市场。”
木棚小店鳞次栉比。有肉店、菜店,也有渔具店。也许它们更应被称为建材坚固的帐篷。
我向店内瞄了一眼,每一家店里都坐着一位中年妇女,有的在和或许是客人的人聊天,有的在整理商品,还有在抽烟的女性。有伞店、米店,还有衣服在马车上堆积如山的店。
这地方真是不可思议。并不是在村中的小路上摆摊贩卖,也不像东南亚常见的杂货市场,而更像是一条商业街。
我随便看了几家店,正要继续向前走时突然停下了脚步。我用力地眨了眨眼。
有一个肥胖的女人坐在一间帐篷里。不,她已经超出“肥胖”一词了,而是“巨大”。她的身体像一颗巨大的棉花糖,简直大得可以说成是地面上的泥山。我是通过丰满的胸部和白皙的皮肤判断出她是女性的。
“那是兔子。”日比野注意到我的视线,对我说。
“兔子?”兔子难道不是那种娇小可爱的动物吗?
“体重约有三百公斤。”
“她怎么动?”
日比野的眼神像是在说你在胡说些什么啊。“怎么可能动得了。”
不能动,对于这个简单的回答,我感到惊讶,便喃喃自语:“她一直在这里?”
“兔子就在那儿。”
“那么,那里是她的家?”
“家在别处。”日比野难道是存心要把我搞糊涂吗?
“可她明明不能动呀。”
“兔子的丈夫住在家里。不过他白天会来照顾市场上的妻子。看,那边有个男人吧,那就是她的丈夫。”
我望向他所说的方向,有个瘦弱的男人,拿着一个底儿很深的洗脸盆一样的东西走在路上。他的身高与我差不多。我又望向兔子。她可能还年轻。仔细看看,眼睛是双眼皮,容貌精致。并不协调的身体部分看上去反倒值得怜爱了。
我开始想象,那么胖,甚至无法移动的女性和那名男性之间发生过什么。是爱情还是同情?抑或是献身之心或义务感?
“日比野先生。”我听到声音,转向那边。
是一位长发及腰的高个子女性,穿着一条非常合身的灰色连衣裙。
“佳代子!”日比野的声音像一阵简短的欢呼,并露出了笑容。
“您还在工作吗?”她用词优雅,看上去比我年轻,也许只有十几岁。
日比野像士兵回答长官的问题一样说道:“是的。”旋即又像服务员般正式地问,“您有什么吩咐?”
“呀,日比野!”又有一位女性过来了,这位女性看上去与佳代子不同,给人一种不修边幅的感觉。她也留着长发,但是染成了棕色。
她们俩看上去关系很好。两人美目流盼,低声轻笑。日比野似乎不打算向她们介绍我,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无处容身,只有呆站着的份。
“日比野,我家的墙下次也要拜托你啦,已经旧得不行了。”茶色头发的女孩说罢,高声笑起来,“反正你没有工作,刚刚好嘛。”
“吵死了。”日比野露出明显的嫌恶表情。
“如果工作不忙的话,还是希望你能够给予帮助。”被称为佳代子的女性说。
“一定一定。”日比野的表情一下子变了。
我感到自己像被人遗忘的隐形人,站在一旁听着三人的对话。不过也了解了一些事实。
首先,这两位女性住在一起。通过交替观察两人,我发现她们的身高和长相都非常相似,很有可能是姐妹。虽然气质完全相反,但也不能排除双胞胎的可能。
我还得知日比野有工作,并可以推测是与家里的墙壁相关的工作。可能是砌墙的工人,也可能是给墙刷漆的油漆工,无论是哪个,总之就是这类的。
还有,可以说这一点显而易见,日比野喜欢佳代子。同时,他对于棕色头发的那个活泼女孩感到厌烦。
因为无论对象是谁,他的反应都非常好理解。日比野对佳代子小姐情有独钟。
“那,我等着你们联系我哦。”
“日比野,再见。”
两人几乎同时道别,然后离开了。类型不同,但同样漂亮的两个女孩身上的柑橘味香水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日比野呆呆地目送二人。我看看他的侧脸,又看看两人的背影,目送到前方几十米远的地方。她们没有感知到我们的视线,只是看着对方,笑声交织。肯定是一对姐妹,我可以确定,她们连笑声都完全相同。
而那笑声让我感到不自在。笑脸虽健康,我却能感受到其中隐藏着略带恶意的、人的劣根性。
换句话说,我可以感受到,她们亲近日比野,是带着一种像是揶揄农村青年、对境遇不佳的少年胡乱出手、或是对被抛弃的小狗做恶作剧那样的心理。
我又看了看日比野的脸,他一脸纯真地看着佳代子小姐的身影,一言不发。
我们离开市场的时候,日比野凑过来说:“喂,看那个男人。”
他指着一个矮个子、拖着步子的中年男人。
他拖着步子走路的方式不同寻常。右腿从大腿根处开始扭曲着,每迈出一步,腿会像坏掉的人偶一般转一圈,再伸向前方,像是车轴坏了的车轮勉强转动着。仅是前进一步就要消耗数倍于常人的体力。也许是关节炎吧。他本人像是习惯如此走路了,但在我看来是重体力劳动。
“真辛苦啊。”我说。
“那个男人啊,”日比野慢慢地说,“名叫田中,看上去那个样子,其实只有三十多岁。像个老人吧?”
日比野的话音里饱含傲慢,我不能接受他的说法。那个男人一定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以如此困难的方式行走了,仅是想想这份辛劳,就能理解容貌显老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如此看待他,我无法接受。
奇怪的是,日比野此时的态度,很像刚才那两位高个子女性轻视日比野的态度。她们蔑视日比野,日比野则蔑视脚部残疾的田中。所谓人世间,就是这样由层级序构成的吧。
“他的股关节似乎生来就那样。走路的样子真难看。”
“他不是因为喜欢才那么走的呀。”
“没有人生来就想当穷人,也没有人生来就想当丑八怪。不利条件输给了不平等。”日比野淡淡地说。我对于他所说的“不平等”感到有些在意。
他像是看穿了我一般,又说:“活在世上却长着那样的腿,除了不利条件什么都不是。他和负重的马一样。”
“话虽如此……”
“我呀,”日比野的目光又望向田中,“每当看到他的时候都会这么想:我比他好一点。”
“好一点,这种说法不奇怪吗?”我开始为难他。
但是他随后说出的话与我的猜想略有不同。“不就是这样的嘛。你知道田中的愿望是什么吗?如果天神降临,告诉他今生可以实现他一个愿望,你知道他会说什么吗?我知道。他肯定会说:‘请让我能正常行走,哪怕只有一次也行,像其他人一样笔直地向前走。’绝对没错。”
“也许吧。”我很想告诉他别把话说得那么狠,但日比野又开口了。
“而那个愿望,在我的身上已经实现了。”
“啊?”
“我可以正常地走路。那个男人不断祈求着的、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已经在我身上实现了。怎么样,我是比他好一些吧。你不这么觉得吗?”
我听着这一席话,觉得要对他刮目相看。日比野确实不善于察觉人类的感情,但也不是个笨蛋。他有想象力,并且懂得感恩。
正在摊位上整理水果的妇人与我搭话:“草莓很好吃哦。”日比野一言不发,从屁股上的口袋里取出了个小盒子,用它换来了两盒草莓。“草莓好吃啊。”他一边说着,一边递给了我一盒。
我问他这是不是物物交换,他说轰大叔带来的钱也可以流通。
“你交换到了这个?”
“草莓一会。”他面无表情地说着无聊的笑话。
“这笑话烂透了。”
“我也这么觉得。”
然后我们回到了公寓。无事可做。我感到疲倦,天还没黑就睡了。这份疲劳来自被警察追赶,还是来自在这座岛上的奇妙经历?我无法分辨。
我被一阵敲门声唤醒。
说到能来找我的人,除了日比野,我想不到别人。但是站在门外的正是别人,是那个叫草薙的邮递员。他的背后是一片黑夜。
“我问日比野你住在哪里,他说在这间公寓。这里一直空着哦。”
“你是来送信的吗?”我还想继续睡觉。
“你吃过晚饭了吗?”
“啊,还没有……”我才意识到这点。疲劳感和混乱让我没有闲暇意识到饥饿,其实我从早上开始到现在,什么都没吃。
“要来我家吗?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不熟悉的男性邀请我,我很难相信会发生好事。而且这座叫荻岛的岛满是谜团,我害怕此时外出会让我更加疲劳。
“百合似乎很想和你聊聊呢。”他开心地笑了。
最后我套上帆布鞋,跟着草薙出去了。为什么啊?因为我饿了。
草薙的家小而整洁,是一栋红屋顶的平房。虽然只有两个房间,但因为十分整洁所以并不显得局促。有位女性在玄关处迎接,草薙向我介绍说:“这位是百合。”她个子不高,留着短发,与我白天在市场遇到的佳代子不同,她的表情非常自然。佳代子小姐有一种高贵优雅的气质,令人难以接近;百合的气质则与她完全相反。
“初次见面。”百合的声音清晰明快。白白的脸上,两道黑色的细眉十分引人注目,也表现出她的意志力很强。
草薙怎么看都只有二十出头,我原本想象他们是一对新婚夫妇,但在看到百合之后又感觉两人结婚已久。她是位令人感到安心的女人。
我被带到了放着小圆桌的客厅。
草薙消失在厨房里,但似乎因为毫无用武之地又立即被赶了出来。
我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心想我和静香的关系可不像他们这般好。虽然也有欢笑,但两人之间横着冰冷的荆棘。我知道理由。她将我视为恋人,但在其他方面又将我视为敌人。是绝对不能输的敌人。这并不是因为我太强,而是因为我弱。我总是傻笑着、忍耐着,对于她而言,没有充分活下去的理由的我,是必须首先打倒的对象。
“这是炸鸡。”草薙说。
我不假思索地闻了闻面前的炸鸡块,味道与我所熟悉的炸鸡块没有任何区别。之后上桌的菜肴也没有什么区别。饭碗里盛着白米饭,有茶和茶杯。
百合回到厨房。她擦擦手、脱掉围裙并整齐地叠好,然后过来坐在我的对面。三人都入座之后,我们动起了筷子。
“那个,抱歉打扰。”我微微颔首。
“没什么,对吧?”百合看了看草薙的脸。
“没关系!”草薙非常自信地说,“刚开始,我告诉百合说伊藤是岛外来的人时,百合一脸厌恶呢。”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
草薙接着说:“因为那个曾根川,也是外面来的人。”
“啊啊。”我含糊地应对。从白天的对话来看,草薙的妻子非常厌恶曾根川。事实上也不是说谎,仅是听到名字,百合的脸色就变了。
“那个曾根川和伊藤没有丝毫联系。”草薙快活地用筷子指着我。
“我甚至没见过他。”我这么说道,她看上去像是完全安心了。
“你见过优午了吗?”百合试探性地问我。
“和他说过话了。吓了一跳呢。在我们那里,稻草人会说话,可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
“嘿。”草薙嘬着奶油汤说。
我很想知道自己到底被信赖到何种程度。
“他对你说什么了?”百合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优午知道我会来这座岛。然后互相问候。仅此而已。”
这两个人是心地非常善良的夫妇,并没将从岛外来的我视为稀奇物品,也没像对待怪人一般对待我。表里如一、爽快的草薙和令人感到安心的百合,真是一对伉俪。
“为什么要邀请我来吃饭?”
“我对百合说了你的事之后,她非常关心。”
“什么关心?”
“关心你饿不饿。”草薙说罢,露出了微笑,“百合会关心许多事情。”他像是在炫耀自己的长处一般。
拿饭碗的姿势算不上优雅的百合身上却散发着无法抵挡的优雅气息。为他人着想、不求回报、绝不弃他人于不顾的人,现在很少有吧。正因如此,这样的女性总是非常美丽。
不知何时,我们说起了画家园山的事。
“百合从很久以前就和园山关系不错。”
“因为小时候我们两家住得很近。”她看上去并不想多说什么。
但我表现出了兴趣,她便开始讲述对于园山的回忆。
“我小时候曾经闯进过园山的家里哦。”
八岁的百合想要参观园山的画室,便爬进了后窗。她吃过园山夫人做的苹果派,但是园山作画的场景,她一次也没见过。百合因为今天的好机会感到兴奋。
家中一片寂静。百合不知该向走廊的哪一头走,便莽撞地向左拐,闯进了一扇陌生的门。她轻轻地拉了拉门把手,房门是半掩着的,因此毫不费力地开了。她进了房间。
颜料的气味冲进鼻腔。百合用袖子掩住鼻子和嘴。
房间里摆着几个画板,其中大部分上面有画。颜料四散,看上去就像是孩子们的游乐场。因为地板上零散地溅有蓝色的颜料,墙上则有黄色颜料的痕迹,所以令人联想起供孩子玩耍的游乐场。
不该这么做吧,但百合越发觉得这里像是游乐场。她大步地走向画板,却踢到了放着画具的罐子。百合立刻望向脚下。
容器倒下了。一想到红色颜料会流到地上,吓得她脸色发白,连忙伸出手去抓罐子。
百合长舒一口气。毫无疑问地放松了下来。
眼前的画似乎正画到一半。因为有不完整的留白,而且这幅画摆在房间的正中央。这是一幅怎样的画啊,百合一边想着一边探出了头,走向画板。她想,这可能是一匹马吧。虽然像马,却是一匹通体为蓝色的马。身体纤细,头部却很大。
之后的事情就更不该做了。她想要重新摆正画架,于是手碰到了画布的下方。手上沾有刚才扶罐子时染上的红色颜料,颜料理所当然地附着到了画上。
百合吓得忘记了呼吸,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就算那时的百合还是小孩子,也知道自己犯下了无法挽回的过错。她望向画,纯蓝色的画上,突兀的红色引人注目。
在意识到自己哭了之前她已经泪流满面。她并不害怕被责骂,而是担心自己毁了这幅画。
听到哭声的园山夫妇立刻跑来。两人站在门口,看到百合后发出“唉”、“啊”的叹息。他们也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偷偷潜入房间的百合,手上沾着红色颜料,而画布上杂乱地附着的红色痕迹。
园山的情绪在那一刻到达了即将爆发的顶点。他急忙冲向自己的作品,盯着那块红色的污渍。然后斜眼看着百合,气得嘴唇发抖。
就在此时,夫人开口了。“亲爱的,这红色是你画上去的吗?多棒啊。”
园山一脸戒备地回头望向夫人。夫人的双眸闪闪发亮。“红色多么明亮。”
百合发着抖,看向夫人,又偷偷看向园山。
“别说傻话了!”园山愤怒地说。但并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又看了看画,说道:“原来如此。”
“神来之笔。”夫人点点头。
园山又仔细地盯着画布,说:“原来如此,这一笔,真的,不差。”
“园山的夫人后来被杀害了呢。”我实在无法避开这个话题,便说道。
草薙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自那之后,园山说的话就有点儿令人费解了。”
“因为脑子出了问题。”百合平静地说出这样的话,让人颇感意外,“真可怜。”
“令人费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变得只会说反话。”草薙耸耸肩,“变得像机器人一样,每天只做一样的事情。”
他的回答和日比野说的一样。
“他失去了妻子,整个人都变了。”我知道这么想不太合适,但百合的这句话就像是说给自己心爱的人听的。“伊藤,你见到园山了吗?”她又问道。
“只和他说了几句话。”
“那个人说‘是’就等于说‘不是’。他只说反话。”
“感觉是那样的。”
“什么都反着说。肯定是因为内心的世界完全颠倒过来了。”
“也许是他无法接受妻子的死吧。”我说,“反过来说话,妻子便能继续活着。”
草薙在享受完美食之后开始收拾并洗涤餐具。他快活地说:“全都让我来做吧。”
百合消失在里面的房间,但很快拿出来一个画框,并将它摆在桌子上。“这是园山的画。”
“他现在已经封笔了吧?”我想起日比野的话,对百合说。
我欣赏着画。主色调是蓝色。我不知道这幅画属于什么类型,也许该被称为抽象派吧。画里有近乎写实的富士山,但对菖蒲却没有做过多刻画,感觉只画出了花瓣。
不是蓝色的花。准确来说,是如花一般的蓝色。
“怎么样?”百合问我对于画有怎样的评价。
“其实我不知道如何评判画的好坏……”我这么回答,她听了,露出遗憾的表情。
“但是我喜欢这幅画。”我立刻补充道。我只是在表达自己的想法,并不是为了讨她欢心。我说的是实话,我非常喜欢那幅画。
深浅不一的蓝色叠在一起。啊,原来如此,我感慨道。厨师赏味,短跑者丈量时间,也许画家就要思考颜色,比如某处不是这个颜色不行。
深浅不同的蓝色在画布上摇曳。
“这是很久以前,园山在我过生日时送给我的。”
“真漂亮。”
这幅画既不是重视绘画技巧的那种画,也不是平凡的风景画。有花,有蓝色,有整体构图,但终归不算杰作。然而这幅画能给人带来刺激,至少我受到了刺激。那就是这样的一幅画。
仔细想想,这座岛和外界没有交流。也就是说,园山是在没有受到任何画家的影响及评价的情况下持续创作的。
这才是完全的原创作品。
能把这幅画送给我吗?一念及此,我便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又开始看画。满溢的蓝色吸引着我,那蓝色激发了我的想象力。会因绘画而感动,对我来说是一种新鲜的感觉。
“我也喜欢这幅画哦。”百合说。这时她可能渐渐意识到我已经敞开心扉。
“啊,什、什么?我也喜欢,我也喜欢。”草薙慌忙现身,他恐怕完全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却这样插嘴。对他而言,真实与妻子百合,是一体的。
半夜时,我醒了。我是什么时候离开草薙家的啊?另外我都不知道自己的手表走得是否准确。时针指向早上两点。对现代人而言,指针盘可能更适合挂钟。无论怀着怎样的心情乘上电梯,人们都会留意时间。
意识还算清醒。我从床上起身,左右晃了晃脑袋。
然后开始写信。用的是和日比野分开时他给我的明信片。明信片上印着这座岛的风景——一望无际的田地,我和日比野一起攀登的山丘。我说:“做些印着优午的明信片也不错啊。”他却傻傻地回答:“稻草人的照片,有意思吗?”随便吧,我想。
我把明信片放在床头,落笔在上面写下“前略”。
前略。久疏问候。
感觉还不错。虽然感觉还不错,但是写不下去了。
我要将明信片寄给静香。给已经分手的恋人写信,一定算这世上不该做的事情之一。但是我能想到的、想寄明信片的人,只有她和祖母。我不认为明信片可以送到离世的祖母那里,因此用排除法,我只能寄给静香。
我草草地写下自己的现状。突然来到了世外桃源,在这里遇到了奇妙的人们。为了方便说明,我并没说优午是个稻草人,而说他是一个诗人。虽然这也是事实,但是写到一半时,我突然有种自己在写科幻小说一般的感觉。
她可能会以为我疯了。然后可能会马上将明信片扔掉。因为她的人生中不需要疯子。
我绞尽脑汁想写出一段令人感到畅快的结语,但想不出来。最终我放弃思考,决定想到哪儿写到哪儿。
我去了明信片上的山丘。实际上有些荒芜,但远景不错。我问这里的朋友那山叫什么名字,他告诉我山没有名字。名字没什么特别的意义,你不这样认为吗?
说起来,我想听你吹中音萨克斯了。
有名或无名、遗臭万年或流芳百世,这些都有什么价值呢?我一边想一边写。已经分手的她,肯定会无视烦人的我吧。
我撒了个谎。日比野并不是我的朋友。
站在静香面前的男人手中的警察手册不像是伪造的。男人看上去三十岁左右,像是个勤劳负责的警察。
“我可以问你些关于伊藤的事情吗?”
正当静香想起伊藤时,有人来这样询问。她对于如此的巧合感到惊讶,但更惊讶的是,竟是从警察口中听到伊藤的名字。
“伊藤是?”她想先确认一下,记得公司里的系统工程师也有好几个姓伊藤的。
“是那位曾经和你交往过的男性。”城山说。公事公办的语气,不会让人感到厌烦。
静香想,果然是他。她没有否认这段关系的理由,便点了点头,问:“他怎么了?”
城山之后说明的事情,让她难以相信。
伊藤去抢劫便利店了,以未遂告终,被逮捕后押上了警车,却趁一场偶然发生的事故逃走了。
她所了解的伊藤绝不是一个会去当抢劫犯的人。他有常识,胆子也不至于那么大,况且,抢劫犯不是要四肢发达吗?在毫无计划的情况下去抢劫,等于找死。明事理又行事低调,那才是静香所知道的伊藤。
他虽不是圣人,但充满智慧。不是生活的智慧,而是更为世故的智慧。双亲早逝的他总是带着老成的目光。
“他没有来我这里。”静香藏起心中的动摇,回答道。自分手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联络过。
“这是我的工作,现在工作完成了。”城山像是道歉般地笑了,牙齿洁白整齐。他说以后可能还会打扰。
“啊,这个可能有些关系,”城山在离开时说,“你有没有问过他以前的事?比如小时候的朋友?”
奥杜邦的祈祷(三)
静香皱眉想了想,回答道:“没有,我不太有兴趣。”
城山的表情豁然开朗。“没有就好。”
伊藤不怎么提过去的事。真要说起来,也不能提及双亲因事故去世时的事,会再往前回忆,说说双亲还在世时的事。静香注意到,关门时城山看了看自己的家居服。他的视线像是看透了她里面没有穿内衣。
“我知道你会回来。”站在面前的优午这么说,但我并没有感到不快。
“我睡不着。”我走进干涸的田地,面对着稻草人。十二月的午夜,宛如深海之中一般寂静幽暗,但不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反倒令人神清气爽。
“你的疑惑解决了吗?”优午问。
我想稻草人的身体里可能藏着准备好的录音带,却怎么都找不到那样的装置。而且,为没打过招呼、半夜前来的我准备录音带,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吧。
我开始对稻草人进行搜身,寻找有没有藏着骗小孩的道具。也许是身体被触摸有些痒,我好像听到稻草人发出了笑声。
如果要彻底搜查,我需要抱住稻草人将它从地上拔起,分解它的头部,观察它如何发声,或者有没有藏着小型麦克风。这些都需要详查。但我没有这样做。无论怎么听,稻草人的声音都是即时的、从头部发出的。我不想让自己变得像那些坚信非科学的事物不存在、看似伟大的学者一样。
“你已经在这里站了一百年以上吗?”
“因为我是稻草人啊。”他像是看穿了我想要知悉未来的心思,在我开口问之前抢先说了句“我不是神哦”。
“但是,知道未来,就像是神一样。”
“我无法拯救任何人。我不像神那么伟大,只是大家都误会了。”
“但、但是,你可以预测吧?”我紧追不放。即便不是未来的全貌,只是片段也可以,我想看一看。
“你对此有兴趣吗?”
“那时我可是拼了命从警车里逃出来的。”
“要不是轰大叔刚好路过,你恐怕会被立即逮捕吧。”
“如果我被逮捕,之后会怎样?”
“你很了解那个叫城山的人吧?”
我发出了呻吟。“但我只知道中学时的他。现在他已经成为一名厉害的警察了。”
“那个男人现在也是个过分的人哦。”优午平静地说,“比你所了解的那时的他更聪明、更残酷。”
“比那时还过分?”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被强行塞入满员电车的乘客的样子。
“这座岛上也有类似的年轻人,但还是那个男人更过分。”
“你这么说也很过分啊。”
“因为他不是这座岛上的人。”
我第一次知道,稻草人也会偏心。
“你可以告诉我,他以后会拥有怎样的人生吗?”
“我不讲关于未来的事。”
通过这句话,我了解到它有无论如何交涉都不会开口的强硬态度。也可以称之为固执。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也许只是想确定像城山这样的恶人注定会受到惩罚。
“但是,”稻草人补充道,“在我所知的范围内,像那种聪明且不去了解会给他人带来怎样的伤痛的人,会活很久。”
“也许吧。”我抬头望向天空。漆黑的夜空像在计算着将我卷入的时机。
“如果那时轰没去仙台,你的人生恐怕就完了。反过来说,来这座岛,是在帮你。”
“可能吧。”
“重要的是,你对这座岛有亏欠。”
“亏欠轰大叔吗?”
“不,是这座岛。”
我不能理解,只能沉默不语,咽着唾沫。
“你对于抢劫便利店感到后悔吗?”优午问了个出其不意的问题。
“后悔。”我没有掩饰,立刻承认,“我想要干一件平时不敢去做的事。”
“你想做平时不敢去做的事,可方法错了呢。”稻草人说,“那你对祖母,感到后悔吗?”
“你怎么连这种事情都知道?”
“我就是连这种事情都知道哦。”它是从小鸟、风和人的对话里得到情报的,这难道是真的?它那自信的语气倒并不让我厌烦。
“对于那件事,我也感到后悔。如果没有逃走就好了。”
我回忆起祖母去世时所在的医院。我狂奔进去的时候,祖母已经离世了。静香在医院的停车场里等着,因此进入病房的只有我。白色的房间更显苍白,那种白色是适合被还原为白纸的白。我为没有和祖母说上最后一句话而感到后悔。“你的祖母留下了这样的遗言哦。”对我说这句话的护士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如果我亲耳听到了祖母的话,说不定就不会去抢便利店了。
“只会后悔啊。”不单单对我,优午像是对着所有人类发出了叹息,“感到后悔,那你有没有想过应该怎么做?”
“这个啊……”我含糊带过,但那时的心情我还清晰地记得——想被车压扁。
“想去死吗?”
“与其这么说,倒不如说当时觉得死了也行。无法判断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好是坏,全都变成一张白纸。如果有高楼,我可能会去楼顶,但是跳楼又另当别论。”想在这混乱、麻烦的现实中,用自己的身体和生命去抵消自己所犯下的罪,就是这样的感觉。
“如果有一个像伊藤这样的人想要跳楼的话,你会怎么办?”优午突然提出谜题一样的问题,“有个不能判断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好是坏的男人,他想要跳楼,你打算怎么办?”
“啊?”这种事情,不到那时候是不会明白该怎么做的。
“去帮助他。”优午的口气听上去像在命令我,“如果有那种事情发生,你必须去帮助他。”
“好。”
对于已然词穷的我,优午又询问起被警察逮捕时有怎样的感受。“在知道那个警察偏偏是城山的时候,你有怎样的感受?”
“连未来都能预知的稻草人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吗?”
稻草人似乎叹了口气。“我虽然可以预知未来会发生的事,却不知道人们的想法。因此,我对人们的想法非常感兴趣。”
原来如此,他可能无法遏制窥探人们内心的愿望。于是我诚实地告诉他:“我觉得完蛋了。彻底完蛋了。我那时是这么想的。”
然后我又提出了被它拒绝过的问题。“现在应该可以说了吧,在你所知的范围内,告诉我我什么时候能离开这座岛?还有,回到仙台之后会怎样?应该做什么?”我在恳求它回答的时候,深切地感受到在这一百多年间,它肯定被这样问过很多次,被问“会变成怎样”,被逼问、被恳求、被下跪,不断重复着。
回答我的只有寂静。蓝色的风景,风吹动我的头发和低矮的杂草,我在这寂静中陷入恍惚。在月落之时,会发出硬币旋转时的声音。
稻草人沉默良久,最后还是回答道:“我不知道。”
我察觉到它在说谎。稻草人在隐瞒。它决非不知道。
“如果我回到仙台,会被逮捕吧?”我将问题变得更具体。
然后优午这么说:“肯定会的吧。”
“感谢你真诚的回答。”我没有感到特别惊讶。犯罪者应该被逮捕,这是理所应当的。用手碰足球的选手会被判犯规,打裁判的教练会被要求退场。就像这样。
“你还不能回仙台。”优午突然说道,“你必须待在这座岛上。”
“啊?待到什么时候?”
“到该回去的时候,你自己就会感受到‘该回去了’。在那之前,你必须在这里生活。”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意味着那时回去就不会有事了?”
稻草人没有回答。回答我的问题也不会有任何报酬。虽然我对于它爱搭不理的态度感到不舒服,但还是更想知道有朝一日,我是否会回到有城山等在那儿的仙台。
“你给她写明信片了吗?”
“连这种事你都知道?”
“因为有你写了明信片的未来和没有写的未来。未来有好几个分支。”
“我写了,但在犹豫要不要寄。”
稻草人看上去像在微笑。我和优午之间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请寄出去。然后继续给她写信。”
“会有回信吗?”
“有可能。有回信的未来,也有不回信的未来。”优午简直像个典型的逃避下定论的糟糕政治家,我为此而惊讶。
“静香还好吗?”
“她应该没有任何变化。”优午在说出让我安心的话之后又补了一句,“目前如此。”
“你觉得日比野怎么样?”之后,优午问。
稻草人称呼我的时候会加敬称,却不会这么称呼荻岛的原住民。在这里,我感受到了不容忽视的同伴意识,我意识到自己是个外人。
“他啊,”我陷入短暂的思考,“他啊,还不错。”
“意思的是好吗?”
“他像狗。说他好,不如说他像狗。”
稻草人看上去像被逗笑了。“他长得确实有点儿像狗。”
“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吗?”
“这需要你自己去判断。”
我坚持询问和日比野有关的事。“白天,我遇到了佳代子。”
“啊,那对双胞胎姐妹啊。还有一个吧,叫希世子。”优午简直像是岛上所有居民的守护者。
正如我所猜测的,她们是双胞胎。“日比野看上去很喜欢佳代子,但是那对姐妹像在随意地玩弄他。”
稻草人严肃地思考了一会儿之后说:“日比野也有可怜的地方啊。”
“可怜?”
“那对姐妹看上去很漂亮,但是,人类总是残酷的。”
在我的印象里,日比野看起来可没那么可怜,他看上去更像是随心所欲地活着。但在听到优午的这番话时,不知为何,我对日比野产生了怜悯之情。这种感觉很奇妙。
我像是感受到了日比野的孤独。说“同情”更为贴切吧,这一定是蓝色夜空给我带来的感受。
我问,没有非做不可的事情吧。即便是无业状态,我也很想知道自己要承担怎样的工作。我没有期待得到回答,却听到优午立刻说:“自行车。蹬自行车。”我感到非常惊讶。
“啊?”
“你去蹬自行车吧。”
“什、什么意思?蹬自行车?什么时候?”
“据我刚才所知,你没遇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呢。”优午故意转换话题,没有回答。旋即问道:“你遇到田中了吗?”
“大概见过了。”是那个在市场上看到的、腿部残疾的小个子男人吧。
“他有告诉你关于奥杜邦的事情吗?”
我皱了皱眉。这是国名还是人名啊,我不知道。
“他是美国人。约翰·詹姆斯·奥杜邦。在一百多年前出版了自己画的鸟类图鉴,《美国鸟类》。”
我虽然看到了田中,但连句招呼都没打。“这个话题和我有关吗?”
稻草人陷入了沉思,仿佛语言被它脚下的地面吸走了一般。“可能没关系,只是我想让你听一听。很有趣的故事,奥杜邦的。我喜欢和鸟有关的故事。”
“和鸟有关?因为你是稻草人?”
“你真会说话。”优午像在讽刺我。
最后,我问了一个一直耿耿于怀的问题:“听说这座岛上欠缺什么……”
优午陷入了沉默。
“那是什么,你知道吗?”我谨慎地追问。
“我知道那是什么。但我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沉默后,优午语调平稳地给出了回答。谜一般的回答,并不亲切。但我能理解它想说什么。比如说,即便优午知道水果的形状和颜色,却无法知道味道,因为它不能吃东西。可以问它感想如何,但它无法亲身感受。知道但是不了解,它的意思一定是这样的。
优午似乎不愿再开口了,我便没有继续提问。
没有路灯,我在凛冽的寒风中走上回去的路。虽然道路并非错综复杂,但因为我一直是个路痴,还是便迷路了。头顶上,宛如大海的夜空延展开去。
没有路标,没有指示牌,我怎么都找不到路,好几次踩到道路之外的泥土中。而且我的视力不好,一到夜晚就几乎看不到了。我应该问问优午怎么回去的。
我在黑暗中眯起眼睛,可以隐约看到远处山丘的轮廓。我走走停停,考虑着要不要就地休息,然而无法下定决心。
可以看到耸立的高塔,像一只在黑夜中潜伏的长颈鹿。那是“瞭望塔”,我终于得以把握前进的方向。把那座塔当作坐标。那座塔至今都没有被破坏,真是不可思议。
我拐上横向道路,望望四周,看到远处有一个人影,正在往前走。我眯起眼睛看,立即认出那是白天见过的人。是园山。
大半夜的,他在做什么呢?日比野说过,园山每天会在同样的时间做同样的事情。我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凌晨三点。我一直盯着园山,直到他远去。
我回到房间,一时难以入眠。
厨房里有冰箱,里面放着白天得到的草莓。对了,这座岛的电力供应系统是怎样的?我感到好奇,很难想象这座被世人遗忘的小岛上有发电厂,通过电线将电传至家家户户。虽不是像霞中飞鸟那样绝对不可能,但也差不多了。冰箱背后的插头的形状,与我所见过的有些许不同。
我突然下定决心,走出了家门。我走到房子的背面,看到那里有像电源一样的东西。像黑色的骰子,也像是铁制的盒子,或是放大后的汽车电源。盒子连接着不少像用洗衣夹固定着的电线,我回想起自己还是系统工程师时使用的故障频发的服务器。
我回到房间,从冰箱里拿出草莓,坐在床上吃了起来。
望向窗外,看到了月亮。淡黄色的月亮。它的形状和我所知的月亮一致,真是幸运。
我看了一眼放在枕边的明信片,开始思考关于优午的事情。虽然全是些难以置信的事,但这个会说话的稻草人身上没有一丝奇异的感觉。人类是会养成习惯的动物,也是容易厌倦的动物,就这样活着。有空闲的年轻人总是傻傻地想着“没什么有趣的事情”,诸恶之源或许就隐藏在这之中。
我本想着自己终于开始习惯这里的生活了,没想到醒来之后,发现岛上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寂静的夜晚,不知不觉间,发生了一件大事。
优午被杀了。
再没有比早晨被人叫醒更让人生气的事了。那天早上,我因为有人粗暴地敲着大门而醒来,首先生出的是一股冲向头顶的愤怒。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深蓝色的窗帘缝隙间钻进亮白色的阳光,照在被子上。
我打开门锁,日比野冲了进来。他累得直喘气。虽然这里并不算我的房间,但我仍对他毫不顾忌地直接进来感到厌恶。
“伊藤。”日比野在玄关处探着身子,呻吟道,“优午被杀了。”我的睡意一下子烟消云散,急忙穿上放在床边的鞋。
出了门,日比野拼命地奔跑,我在后面追着。
田野中围着半圈人,有二三十个吧。大家半张着嘴或一脸忧郁,呆呆地站着。
白费了这明媚的晨光。
我发现了几个见过的人。邮递员草薙带着妻子百合站在那里。
日比野像是认为我们有特权一样,拨开人群向前走。他这么厚脸皮却也并没有让人生气。不是所有人都在田地里,也有不少人站在田间小路上远眺这边。岛民们垂头丧气地站着,我感受到了他们所散发出的沉重气息。可以说,他们失去了指引未来人生的指针,状况可能与在森林中丢失了指南针一样。
日比野所言不假,优午倒在地上。我不知道说“倒在地上”是不是合适,总之在我看来,优午倒在了地上。
景象凄惨。与其说是优午,倒不如说那是优午的一部分。稻草人的腿,还是该说脊椎呢?那根粗壮光滑的木头被从地里拔起,扔到了一边。木头原本似乎埋得很深,拔出后能看到颇长的一段痕迹。
手的部分被残忍地扔到了远处,固定的绳子也被肆意剪断。不,比肆意更放肆,可谓剪得乱七八糟。已将木头紧紧绑了上百年的绳子全被割成了碎片。
优午的T恤被揉成一团埋在土中,像一块抹布。
我走近木头倒着的地方蹲下。没有人对我表达不满,也没有人阻止我。日比野蹲在一旁,恍惚地说:“优午碎了。”
我们从木头的头部望向脚部。包着头的布就掉在附近,但是四处都没有看到原本应该包在里面的球状物。
我看着木头,它本来是能预测未来的稻草人。我发现了奇怪的疤痕,在连接优午头部的地方有无数细长的小孔,非常细密地布满木头表面。一眼看上去像是自然形成的痕迹,但稍微细看便能看出,排列得如此整齐肯定是人为的。
我贴近了看,并摸了摸表面,发现那些痕迹实际上是小小的瓣膜。我翻过瓣膜,木头里面是空的。就像换气口啊,每个气孔上都附着瓣膜。
这些小洞是如何制作出来的啊?木头颇粗,是用锥子,耗费大量精力凿出来的吧。也可能是用刀子不停地刻。无论是哪一种,都是无比费事的工作。
“这些小洞是什么?”我问日比野,但他没有回答。
我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木头表面的痕迹,发现那些瓣膜会随风微微颤动。
我眯起眼睛想,这可能就是嘴吧。与笛子的原理相同。风穿过洞,瓣膜振动发出声音。晃动非常轻微,但一晃动便有声音,灵活使用这些声音的话便可以说话了,是这样的原理吧?我想着想着,惊呆了。骗人的吧。
我又看了看连接头部部分的横切面,年轮的形状也很奇妙。
不,与其说是年轮,倒更像是沟槽,复杂地交织在一起的沟槽。是年轮变成这样了吗,还是别的什么?我将食指伸进沟槽中摸了摸,有不少细小的纹路,摸上去颇为粗糙,像是晒干了的柚子皮切口。
沟槽中有土,还有小小的果实和几片稻壳。土一点一点地从沟槽中溢了出来。
然后有小虫接连不断地从年轮处涌出,我“啊”地叫了一声,把手指收了回来。像是瓢虫的虫子,约二十只,沿着沟槽的内壁爬下来,探出头。我本以为里面只有植物的果实,没想到还有虫子。
日比野也注意到了小虫子,他不快地说:“这虫子是怎么回事啊。”然后将虫子拂走。有的虫子重新钻入沟槽,有的飞走了。
我感叹道:“这就是头部啊。”
“什么?”
“像人的头部。大脑皮层有褶皱,沟槽就像褶皱一样。”
“这就是大脑的褶皱?”日比野冷笑道。
“这些沟槽非常复杂。我原本以为是年轮,但似乎不是,它遍布整个木头,就像遍布全身的神经。”
“神经里面住着虫子?这你怎么解释?”
“人类的大脑里有神经电流和脑内物质等在运作,我认为它们相当于这类物质。也许小虫子就是起这样的作用的。”说着说着,我也觉得自己是在胡言乱语。
“虫子起什么作用?”
“代替电流。爬动的虫子为大脑带去刺激,使之运转。”
我又想起了混沌理论,“混沌”基本是由“单纯的东西”组合而成的。就像优午的脊柱与头部相连的部分,也全部是“单纯的东西”。土、植物的果实、虫子,还有从天空中射来的阳光,可能就是这样的组合吧。
“真是胡说八道。”日比野说。
我又有了新的想法。虫子的动作就像条件反射一般敏捷,这不正符合大脑嘛。
“总之,这里原有的优午的头部去哪里了?”脊柱上连着一个球形物体。布掉落在地上、沾满泥,但里面什么也没有。
“消失了。是干了这事的家伙拿走了吧。”日比野使用的说法是“干了这事”,将稻草人从土里拔出来,使之四分五裂并弃之不顾。
优午当时发出悲鸣了吗?身处无处可逃的田地中央,又无法反抗,它被杀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
我“啊”地低声呼喊了一句。是单纯的疑问。日比野的视线与我相会,他似乎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
“为什么优午没能预测到自己会被杀呢?”日比野如此说道。
日比野俯视着优午曾经站立的地方,那里有一个直径约十五厘米的洞。木头曾在此挺立长达一个半世纪。
我也和日比野一样站着看那个洞。优午曾在这里,眺望着远处的山丘,也眺望着即将到来的未来。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我转身回到大家所在的地方。
“喂,小山田!”日比野突然喊道。他在叫一个穿着深绿色夹克的男人。
“是你啊。”那个人应道。年龄看上去和我们俩差不多大,但显得比我们俩都成熟。
“这家伙是怎么了。此时该轮到你们出场了吧?”日比野故作深沉地说。
鼻梁挺拔、面部轮廓深邃的男人面无表情地说:“这是物品破坏。”
物品破坏,也说得通。只是一个稻草人被破坏了。但这是法律上的说法,不通人情。
“警察总是死脑筋。”日比野的表情变严肃了。
“不是死脑筋,我也很难过,但在法律上就是这样的。”他拥有超出年龄的镇静。胸膛厚实、脊背笔直。也许是因为他的眼中透出诚实,我觉得他像一名武士。
但我被“警察”这个词打断了思绪,并立刻想到了城山。
法律上,小山田说。他说这话恐怕并非出于本意,他估计也无法接受优午之死带来的冲击吧。
“刚才那个人,是警察?”男人离开之后,我问日比野。
“是的。”
“这座岛上也会发生案件吗?”
“好多呢。”日比野坐在木桩椅上,弯下腰捡起脚边的石头,在手中把玩,“偷盗、抢劫、强奸、杀人、事故,这类事情无论哪里都有啊。”
“是啊,可能是哪里都有。”比如我,就因为抢劫未遂而被逮捕。
“警察的工作只是仔仔细细地巡视。”
“巡视?”
“事件发生后,警察首先会去找优午,问他罪犯是谁。然后警察找到那个人并逮捕他,就可以了。是这样的吧?所以说,他们的工作顶多只是确定事件发生时某个人在什么地方。就是巡视啊。”
这与我所知道的警察的办案方式完全不同,简直就像是舞台剧或者即兴表演。但是他说得没错,如果优午在,就可以知道罪犯是谁。
“就像名侦探一样。”我感慨道。
身边的日比野将脸凑近我。
我还在公司上班的时候,经常在回家的公交车上读推理小说。比起读程序设计指南,还是小说更能放松心情。小说中出现的侦探并不是为了防止事件发生而存在的,而是为了解决事件。虽然最后能将真相大白于天下,却无法改变结果。静香也读过我所读的小说,而且说过以下的话。
“你知道名侦探是为什么而存在的吗?是为了我们哦。为了拯救身处故事之外的我们。很白痴啊。”
我认为这是个值得深思的想法,名侦探处于比事件本身更高一层的立场上。这么说来,优午也就处于同样的立场了。他们不是为了拯救以我们为主人公的故事,而是为了处于更高层次的某人而存在的。
因此,不能在事件发生之前告知未来,不能阻止事件的发生。
“不过还有那个叫樱的人吧?”我说。
“是呀,如果樱先找到罪犯的话便会将他射杀。”但他又补充道,“没人知道樱是以怎样的基准杀人的。”
“你和刚才那个叫小山田的刑警很熟吗?”
日比野露出厌恶的表情。“小时候的事了。”
“从小就是好朋友啊。”
“怎么可能。”日比野的表情毫不客气,也一点不欢快。
“警察不去调查这件事吗?”
“这个啊……大概此时警察们还都很慌乱吧。因为迄今为止都只用巡视就足够了,没想到可以信赖的优午不在了,就像失去了顶梁柱的家庭。母亲要去商店工作、长子要下地务农,必须要考虑以后该如何活下去的问题。唉,要去调查是谁把优午弄成这个样子的,但这次不知道罪犯是谁啊。”
“喂,日比野!”从我们的正后方传来一个声音,回头一看,站在那里的还是那个小山田。
“对此你有什么想法?你认为是谁杀了优午?”
他那张端正的脸越看越像武士。语气像在向朋友寻求帮助。日比野似乎对他感到厌烦,但小山田并没有疏远他。
“警察为什么要问我的意见?”
“日比野,你怎么看?”
“去问优午啊。”日比野冷冷地说,“你总在读轰大叔带来的那些难读的书,这种时候该动动脑筋了。”
“我不是喜欢书,只是想要获得信息。”小山田如此回答。
说这话的他倒是有些刑警的样子了,还颇有知识分子风范。“知识分子”与“武士”,不矛盾吗?
“伊藤,你知道人到死为止,心脏会跳动多少次吗?”日比野问我。
“不知道。”
“嗯,即使不知道,人也可以生存。但是这个小山田啊,他说书里有写跳了几十次,还嘲笑我是笨蛋。”
“是二十亿次。”小山田说,“不仅人类如此,哺乳类都这样。”
“知道这种无聊的事有什么用?”
“也有有用的时候。”
小山田转身离去。他一直紧盯着日比野的脸,最后寂寞地转向其他方向。
离开田地的时候,我看到人群后方有一个肥胖的男人。皮肤油腻腻的挺着啤酒肚,头发稀疏,但眉毛很粗,四十岁左右吧。他看上去与其他人截然不同,让我十分好奇。他拿着一部银色的大相机,在拍照,身上散发出与茫然呆立的其他人完全不同的气息。来看热闹的感觉十分强烈。比起这座岛,这个男人与杂乱的都市更为相称。他恐怕就是曾根川吧,我有着十足的把握。
此后我与日比野登上了山丘,还是那座昨天他带我去过的无名山丘。就是传说中不知何时某人会将礼物带来的山丘。
天气很好,远眺可以望见站在田地里的岛民。我们望着他们,坐到了地上。
“今年不是很冷呢。”日比野说,“已经十二月了,在这里坐着也不会冷得打颤。”
“优午为什么对我们什么都不说呢?”我终于说出了一直没有说出口的话,“昨天咱们见到它了呀。它说过它知道第二天会发生的一切事情,可它为什么不说呢?为什么不说自己会被杀?”
日比野陷入短暂的沉默。他恐怕在担心,若开口,想说的话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地自口中喷涌而出。
“咱们从简单的部分开始思考吧。”我提议,“优午知道自己的死期,还是不知道呢?”
“当然知道。”日比野噘着嘴说。
“优午知道。那么,为什么不说出来?”
“因为不能信任我们,还是它想要在沉默中死去,是哪个呢?”
“嗯……”我发出低吟,回答不上来。自己会被杀,这种事也不能说出口吗?
我又想起了混沌理论。根据混沌理论,即便初始值只有一点点偏差,带来的误差之大也可能超乎想象。
也就是说,说不定是某方面的信息乱了。稻草人所获得的信息虽然只有一丁点儿误差,但这一点误差在这半个世纪里不断扩大,最后导致它误读了自己的死亡信息。这样的事情不该发生吧?
混沌的话,的确拥有这样的性质。一点点偏差便会导致完全不同的结果。是哪里、出了什么错?究竟是什么?
“可能要烧了吧。”日比野突然说。
“啊?”
“说到底,它也只是个稻草人,是在哪里被烧掉了吧。”
“不给它做一个墓吗?”
“伊藤认为做一个墓更好吗?”
“我昨天才到这座岛上,并不知道这里的风俗与思考方式。”
“那比如说,在伊藤住的地方,大家会怎么办?”
“稻草人原本就不会被当作人。如果是个会说话的稻草人的话,电视台的综艺节目会蜂拥而至吧。”
“综艺节目?”
“电视节目的一种。”
我试着想象了一下。明明毫无责任感却像肩负着使命似的电视台的人们,肯定会每天围着能预知未来、会说话的稻草人,用麦克风对着它。将它的声音录成录音带,比较声音的波形,努力寻找声音相似的演员;或是悄悄划伤稻草人的手臂,看它有没有痛感;最后将其头部取下来,带去大学研究所探明它的结构。他们想将一切都弄明白。
如果是在这种情况下,优午被某人破坏了,他们肯定会摆出“怎能如此残忍”的表情向观众们播报这一事实,并一本正经地说出“那个稻草人是人类!”之类的话吧。
“究竟是谁做了这个稻草人,又是为什么?”我问日比野。
“可能是江户时代的农夫吧。”
“仅仅如此吗?”
“稻草人不是用来守护田地不被鸟儿损坏的吗?曾根川曾一边笑着一边这么对我说。”
我也想说同样的话啊。稻草人本来就不会说话、不会预测未来,只是个防止鸟吃稻子的人偶。
“这事到底是谁干的啊?”日比野向前探出身子说道。
“这么说来,刚才我看到了一个奇怪的男人。”我边回忆着边说,“优午身边聚集着很多人吧?在人群后方,有一个拿着相机的中年男人。看上去高高在上,仿佛事不关己。”
“穿着棕色夹克?”
“似乎是的。”
“秃头、个子不高、鹰钩鼻?”
“啊,对。”
“那是曾根川哦。”日比野像是吃了苦涩的东西一样,嘴角扭曲,“和伊藤一样,从外面来的男人。是时隔一百五十年第一位来到此地、值得被爱的来访者。”
“果然。”我无力地回答。虽然曾根川算是我在不熟悉的异国旅行时偶然发现的同路人,但在田地里见到那人时,我真的很失望。肥胖、没有责任心且傲慢,一眼看上去,感觉他拥有所有我所厌恶的特征。现实不是浪漫故事。一百五十年才出现的男人居然那个样子,岛民们一定认为自己无法被拯救了。
“说真的,我有点失望。”我的语气中带着同情。
“第一次见他,我就明白那个曾根川是个多余的人。”
“多余的人?哪里多余?”
“路。”
“路?”
“人生之路吧。”
我诚恳地表示他的话蛮有趣的,他却不高兴地吸了吸鼻子。我几乎就要说出来了,他说的这句话非常出乎我的意料。
我想起了遇到园山的事情。“园山夜里也散步吗?”
“那个脑子有病的画家起得很早。”
“他早上三点左右会出来散步吗?”我还记得看到他的时间。
日比野怀疑地看了我一眼。“那个时间他在家里,他每天早上五点出门。”
我忍住没有惊奇地反问他。我发现他时,是凌晨三点。“但是,他也会有凌晨三点出去的时候吧?”
“绝对不会。”日比野断言道,“正因为那个园山绝对不会在那时出现,才奇怪啊。他是一个行走的时钟,相同时间处于相同地点。”
“真是莫名其妙啊。”我似笑非笑地说。
“那个男人就是莫名其妙啊。”
我放弃向他说明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认为聊园山的散步路线能获得什么信息。
“优午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那里的啊?”在下山途中,我问日比野。
“江户时代结束的时候,闭关锁国结束的时候。”他合着步伐,反弹似的回答了我的问题。
恰好在那时,这座岛成为孤岛。也就是一八八五年。
稻草人、开国、这座岛的闭锁,这之间肯定有关联。
都是往事啊。我会在不知道这些往事的情况下死去,这一点绝不会错。世间充满了即使想知道却也无法知晓的事情。
一八八五年是安政二年。德之助奔跑着。他跑在荻岛仅有的一条宽阔道路上,从港口向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迈不开步子。路边有紫阳花盛开,左右两边是一片新绿,绿色与棕色交织。
可以看到远处的钟楼。被刷成白色的十字型柱子上有一个又圆又大的表盘。德之助将满二十岁了,也有了妻子,即便如此,在路上奔跑时,他的童心还是会被唤醒。
港口位于岛的最南端,被高大的杉树包围,宛如一片小森林。
德之助刚刚目送最后一艘西班牙船只离去,此时在回家的路上。下午一点刚过,初夏的酷暑开始大展身手。穿过田野间的小道,可以看到坐在农田一侧、俯视着大海的禄二郎。
“你果然在这里!”德之助调整着呼吸,说道。
禄二郎转头看着他。“你去了吗?”
禄二郎是个美男子,柔软的头发下有一张瘦削的脸,与来访的西班牙人相比也毫不逊色。如今岛上蓄须的人越来越少,但禄二郎并不打算改变。德之助穿着短袖洋服,与之相对的,禄二郎穿着和服。
“去了。刚才,去了。”德之助说,“佩拉尔克老师也在船上。”
佩拉尔克是从十年前开始居住在荻岛的医生。虽然他耳朵不太好,但是位坚持每天接待病人的好医生。德之助知道禄二郎与他关系亲密,他也听说两人曾一起悄悄地做过手术。
“这样的话,岛上就一个西班牙人都没有了。”
“要封岛了吧。”禄二郎望向大海。
“Close my island。(关闭我的岛)”德之助发音蹩脚地说。
“别说南蛮人的话。”
“小禄你真是赶不上时代,这是英语。比起南蛮人的话,英语现在更流行。”
这座岛作为西欧人的休息地,已开设了两百余年。来客大多是西班牙人或罗马人,不过近年来其他国家的人也在增多。
“幕府就要解除闭关锁国政策了,去年的和亲条约就是开始。”这并不是德之助一个人的想法,而是荻岛居民的普遍共识。荻岛的人也知道美国的黑船来到日本的事,是从来访的外国人口中得知的。但另一方面,荻岛与幕府之间毫无往来。
“开国之时,这座岛却与之相反,将要封闭。这是好的政策吗?”禄二郎抱怨道。
“没办法。这里既属于仙台藩,又不属于仙台藩;既处于幕府的管理之下,又不处于;虽然算是流放地,但也不是。”
“是支仓大人的土地。”禄二郎说,这里是支仓大人创造的世界,“我越来越不明白了,这座岛原本就被世人所遗忘,都已经这样了,还需要封闭吗?”
“这是白石大人的命令。命令总是正确的。”
“我看到了。”
“小禄和我一样大,却比我老成呢。就因为你每天都在以复杂的方式思考事物。”
“这继承于我的父亲。”禄二郎绷着脸说。
德之助笑得露出了牙齿。他非常了解禄二郎的父亲。“这股顽固劲儿是从哪儿来的?比陶罐盖子还硬。”
“我都没见过父亲的笑脸。你本以为他就要笑出来了,事实上却反而变得更严肃。”
“那张脸上是不会有笑容的,连牛都要比他更亲切些。”
禄二郎听到这话笑了出来。
“小禄,你说你看到了什么?”德之助说回原来的话题。
“你听好了,幕府将如同大家所想的那样放弃闭关锁国,就在不久之后。会被强制签订不平等条约,国家要亡啊。”
“这正符合白石大人所说的啊。白石大人这么说了:‘因开国,此国将似干抹布般被使用殆尽。若如此,便仅将荻岛与外界隔绝。’”
“如今国家这个样子,都是为了弥补闭关锁国一事的过错。拒绝与外界交流,一切就都会止步不前。这座岛会被抛下。几百年后再看吧,恐怕那时连幕府都不存在了,外界繁华且充满活力。而那时,唯独这座岛上的时间仍处于停止状态,被排除在外。”
到那个时代,不仅没有攘夷派,连幕府都不会存在——敢这么说的年轻人很少。
德之助歪了歪嘴。“真了不起啊,小禄都看到那么远的事了。”
“No future。(没有未来)”禄二郎突然下意识地说出了一句外语。
德之助没有听清,便问道:“什么?”
“没什么。”禄二郎淡淡地说,又望向大海。海面反射着阳光。
德之助坐在了他的旁边,问:“你在看什么?”
“船。”
德之助听说,支仓常长刚到达这座岛的时候,这里除了水田什么都没有。人与人之间也不交流。被流放地包围的这片土地毫无活力。是支仓常长改变了这一切,他带来了西欧人。“这座岛需要悄悄地发展,因此不能出去。”据说他至死都在不断强调这一点。禄二郎常说“这是因为支仓大人的遭遇需要这么做,他不希望外面的人知道他在这座岛上,因此喜欢静静地在这里生活”。
“船怎么样了?”德之助看着朋友的脸问。
“白石大人好像说过,要烧掉。”
“说了要断绝与外界的一切交流,那么船的存在也就没有意义了。”
“我不理解白石大人的想法。”禄二郎叹着气说。
“可你不是讨厌外国的东西嘛。”德之助似乎感到不满,“封岛不就正和你意吗?”
“我并不是讨厌,只是担心这座岛会因为西欧文化的侵蚀而丧失本质。樱花、优美的语言、美丽的水田,我担心这些会消失。”
“这些东西会消失吗?迄今为止,来这里的西欧人都很喜欢这座岛的样子。他们没有带来额外的东西,也没有破坏这里。”确实,可以说欧洲的旅行者们除了衣服之外,两手空空。
“不止这座岛,恐怕整个国家的人都一样,想从西方国家获得的东西超出了必要。我虽然反对这样,但若将岛完全封闭,就又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那样的话,这里就会变为一座孤岛,后果无法挽回。一直不动桶里的水,水就会腐坏,是一样的道理。”
德之助听着禄二郎这番平静的、仿佛水中微波一般的话,有些担心,于是他斩钉截铁地说:“总之,不要和白石大人作对。”
统治这座岛的白石家,获得了绝大多数因与西欧交流带来的利益,不过至今并没有限制农民的自由。
但是,情况在缓慢地发生变化。
白石的周围聚集着一群可疑的人。国粹主义,或许该说是“岛粹主义”的支持者聚集在白石周围。实际上还有传言说,这些极右翼思想家在教唆年老的白石去做些有的没的。
“小禄你知道吗?白石大人周围聚集着一群可疑的人,要是唱反调,身家性命可能会有危险。”
禄二郎似乎丝毫不关心。
在回去的路上,禄二郎说:“这座岛上缺少的是什么?”
这是自古以来的传说,德之助在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拼命地想象过那个“缺少的东西”。
“那种东西不存在吧。”德之助说。
“某个时候,会有人将其带来。”
“没有人会把它带来的。”
“如果那个传说是真的。”禄二郎说。
“也只是个传说。”
“如果这座岛上有缺少的东西,也没有必要大费周章地隐瞒呀。”
“小禄,你喜欢这座岛吗?”德之助突然感到不安,问道。
“啊,喜欢。”禄二郎答道。
此后的几天,德之助都没有见到禄二郎,不过也没有坏消息,因此德之助并不担心。
禄二郎的父亲银藏突然叫了一声德之助,德之助那时正在自家的田地里拔杂草。据禄二郎的父亲说,禄二郎从昨天开始,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银藏的口气十分愤怒,眼睛却微微发红。德之助立刻明白,他彻夜未眠。
德之助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随便安慰了银藏两句,便回到家,又立刻飞奔了出去。
“这么晚了,要去哪里啊?”德之助的妻子阿雅不满地询问不吃晚饭就出门的德之助。但不安感驱使着德之助,这股不安正指向最坏的结果。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不断响起。
太阳转瞬间西沉。德之助到达圣胡安包蒂斯塔号时,若不仔细看已经分不清码头与水面的区别了。他打开从家里带来的灯,终于到达了船边。
他决定相信直觉。他顺着绳梯往上爬,途中又借助其他绳子,最终跳到了甲板上。德之助想起还是少年的时候,为了逃避医生的检查,曾与禄二郎一起藏在船里。两人呈“大”字形躺在甲板上睡了一天,回家时已被晒得黝黑。还曾恶作剧般猛敲时钟,招来狠狠的责骂。德之助回想起了种种往事。
侧耳倾听。船尾附近好像传来了声响。
德之助发现了一个背对自己、坐在地上的人影。他立刻明白那是禄二郎,但是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他将灯照向脚下。甲板上有污渍。是血。血迹断断续续的,一直延伸至禄二郎所在的位置。
“这、这是那群人干的吗!”德之助喊道。
“正如你所说,那些人确实可疑。”禄二郎想挤出微笑,却做不到,他开始剧烈地咳嗽,“我去了白石大人的宅邸,仅仅如此便被围攻。我只是站在门口,连门都没进。”
“去谏言?”
“我只想陈述道理。”
“没人喜欢道理。”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迄今为止,这座岛就像一个被遗忘了的孩子,安静地生长。如同支仓大人所说,外来的黑船要求幕府解除闭关锁国,老实地答应就好了。这座岛什么都不会变啊。还像以前一样,西班牙人会到访,有时也有英国人出现,与岛那边的仙台藩和江户幕府保持着细丝般的联系。这样不好吗?我只想去说这个啊。”禄二郎不疾不徐地讲述,却无法消除德之助心中的不安。
“都流血了。走吧,回家。”德之助蹲下,靠近禄二郎,让他扶住自己的肩。
禄二郎发出了悲鸣。德之助发现触摸过他的右手上全是血,禄二郎的肩部有深深的刀伤。
“没有远见的国粹主义者。”禄二郎嗫嚅着,“封闭这座岛,向岛民们灌输这座岛的优越性,企图造成骚动。聚集在白石大人身边的全是这种疯了的思想家。”
“你是被那些人砍了吗?”
禄二郎像在寻找什么。德之助举起了手中的灯。他在削木头。跨坐在一根粗圆木上,用手中的小刀削。刚才听到的声音就是削木头的响声。禄二郎的手每动一下都会有血流出,握着小刀的手已经是黑色的了,甚至看不出手的形状。
“让我看看你的手。”德之助对禄二郎说。
禄二郎的双手沾满了血,指甲要么掉了,要么从中间裂开。
“喂喂!”德之助喊道,“喂,你的手!”
“那些人是白痴。居然认为可以通过拔指甲改变人的想法。我的想法又不在指甲里,也不在被他们打的脑袋里。”
“喂,咱们去找医生!”
“佩拉尔克老师已经不在了。”禄二郎微微地笑了,“没事,我还能刻木头。”
“这和你刻木头没关系!”
禄二郎陷入了沉默。他将双手从禄二郎的手中挣脱开,继续削木头。
“这根木头,是从船上弄下来的?”德之助注意到了这一点。这根木头看上去像是船的骨架的一部分,比如说龙骨。是从舵附近弄下来的吧。
“我喜欢榉木。这艘船总归会被烧掉,这样的话,用它也不会被惩罚吧。”
“我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
“去年,我出过一次岛,对吧?”
“好像是。”
“那时我遇到了一个长洲藩的男人。他叫吉田松阴。”
德之助听说过这个名字。是前段时间想要搭乘美国的船,却失败了的人。后来他被惩罚的消息甚至传到了荻岛。
“他学过欧美的军事理论,热爱学习,充满好奇心。我偶然与他相遇,一起生活了几天,发现他是个非常优秀的人。最后,他这么对我说:‘禄二郎,您不是一个能运用优秀的头脑发起行动的人,而我是。’”
“好自以为是啊。”
“事实上确实如他所说。我同意他的说法。他是一个行动派,而我不是。我做不到。最多只会嘴上说说。”
“够了,走吧!”
“我想做一个稻草人。”浑身是血的禄二郎说。
德之助突然间说不出话来。
“我想做一个稻草人。用二百年前成就大事业的支仓常长坐过的这艘船上的榉木,做一个稻草人。”
“稻草人?”
“那些人是白痴。他们毁了我的手,但如果不挖出我的眼睛,他们的行为就没有意义。”
“禄二郎!”
德之助发现朋友的膝盖处也在流血。他将灯照向那里,可以看到皮肤开裂,露出白花花的脂肪。“太过分了!”
“我曾听说,男人在参战时会性欲高涨,比平时勃起得更厉害。这很有趣。”
“你想说什么?”
“在有极大的可能死亡时,身体就会为留下后代而作出反应。既是自己的身体,又不是自己的。在可能丧命的战斗中,是谁在身体中命令自己留下后代的呢?这很恐怖啊。自己的身体中有另一个主人。”
德之助觉得禄二郎说的话支离破碎,慌忙将禄二郎扶了起来。
禄二郎发出了野兽一般的叫喊,像是活猫被剖腹时发出的恐怖惨叫。德之助惊呆了,瘫坐在地上。他无法相信那是人类发出的声音,但那叫声毫无疑问是禄二郎发出的。
“稍等。”这次,禄二郎的语气很平稳,“我要做一个稻草人。请等到我做好为止。”
“为、为什么要做稻草人?”德之助已经放弃让朋友放下手中的工作了。倒不是因为他希望朋友实现这个愿望,他只是被禄二郎的气势所震慑。被那一声动物在断气前、想要证明自己曾活在这世上一般强烈的叫喊而吓得畏缩。
“听好了。”禄二郎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理智,“听好了,人的声音是因振动发出的。空气振动产生声音。因此,在榉木上刻无数细小的风口,风吹过时就能使空气振动。也就是说,稻草人可以凭此原理说话。”
“你说什么呢?”
“仅会说话,便和鹦鹉并无二致。如果不会思考,就没有意义。”禄二郎说完,问德之助是否知道人类思考的原理。
“人生来就会思考,没有原理。”
“人类是通过怎样的机制进行思考的,这件事就没有人思考过吗?”
“思考思考这件事,很奇怪啊。”
“佩拉尔克老师还在时,经常讲关于大脑的事。人们使用大脑思考,但大脑里并没有人。那为什么人类可以进行思考呢?佩拉尔克老师的答案是,‘电流’。电流在大脑中流动,它所带来的刺激便是思考的‘本质’。人类的大脑中扯着像鱼网一样的线。”
“那到底是什么?”
“我曾看过一次死人的大脑。一塌糊涂,完全分不清个所以然。冷静地想想,那只是几个单纯的要素组合在一起,要给予刺激,才能产生复杂的东西。而那个,就是思考。如果稻草人也可以这样思考就好了。单纯的东西指什么?土、水、空气、花、小虫,这些生命的组合。思考便由此而生。”
禄二郎的话仿佛飘浮在天空中一般没有现实感。他默默地用绳子将木头绑在一起。用已经废了的脚踩住木头,再用绳子缠紧。
“你刚才说用虫子,来做什么?”
“代替大脑。”禄二郎直白地说,“小小的生命交错在一起,它们的组合有无限多。”
“无限?什么无限?”
“会思考的稻草人。”禄二郎的回答牛头不对马嘴,“我要把这个稻草人立起来,让它从鸟和雨那里获得消息。”
禄二郎又一次拿起小刀,开始雕琢榉木的一端,刻得比刚才还要精细。粗木头上只有那里被削得越来越薄。凹下去的部分开了许多小洞,他的血流入其中,看起来简直像是养分。
我为稻草人做了嘴。
禄二郎这么说道。
在德之助看来,他像在祈祷。仿佛正对着木头上的小孔,执着地教导它们:你是嘴,要说话哦。
“快好了。”禄二郎说。
“稻草人做好之后要怎么办?”
“稻草人要站在田地里。”禄二郎的语气很坚定,“我救不了这座岛。岛上对外的门已经关上了,我无法阻止。指甲被拔掉、膝盖以下被木槌殴打,我只能无能地倒下。”禄二郎开始咳嗽,“但稻草人不会抛弃这座岛。我的稻草人不会让这座岛落后于时代。”
禄二郎在剧烈咳嗽的同时倒下了。
德之助一瞬间不知所措,立即从背后将他抱起来,扶起他的上半身。空气中飘来一股酸味,是呕吐物的味道。流了这么多血,又如此疼痛,不呕吐才奇怪。
“小禄、小禄!”德之助叫着。他知道自己已无力挽回禄二郎的生命,但除了喊他,也什么都做不了。
禄二郎睁开了眼睛,这简直是奇迹。“有德之助在,真是太好了。”
“怎么了?”
“我要做稻草人。”
“你刚才一直在做呀……”德之助不明白自己为何在哭,“你一直在做呀!”
“我只做了,却无法运送。在甲板上做它已经耗费了我的全部精力。因此,你将我做好的稻草人带走吧。带到哪里都可以,最好立在田地里。”
本应像平时一样愉快地抱之一笑,但德之助做不到。“别说这种要死的话啊。”
禄二郎又开始呕吐。吐出了黄色的液体,可能是胃液。不一会儿,禄二郎默默地伸出了手指指向某处,他的手臂在颤抖。德之助顺着望过去,看到了一个球。一个从没见过的球体。“那是头部吗?”
球上有洞。看不出是用来什么做的。
“是头。”禄二郎点点头,“用这个包住它。”禄二郎说着,又指向手边的一块布。德之助将灯凑近,看到了一块白布。一块在夜色中发着光的纯白丝绢。
“那是我用仅有的一点钱换来丝绢。把它包在外面,就是皮肤了。”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打算做稻草人的?对此,德之助感到不安。
“我的手很脏。请德之助最后将那块丝绢包在它上面。”
“明白了,明白了。”与其说就此立下誓约,倒不如说只是因为朋友越来越难以开口说话,德之助才不得不点了点头。他捡起那块丝绢,确实是上等货。手感柔软,洁白得仿佛要飞向夜空。高级,轻薄。禄二郎付出了什么才换来了它啊。
“这座岛缺少东西。”禄二郎挤出声音。
“你说过,没必要将缺少的东西藏起来。”
“虽然我这么想……”他突然停下,没再开口。
可能是身负重伤让他痛苦不堪,但也像是为了什么而踌躇。
德之助催问他到底想了些什么。
“让它缺少的人,恐怕就是支仓大人吧。”
“为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这么认为。支仓大人可能想将这座岛上所有多余的东西都除掉,我这么认为。”
“这是为什么啊?”
“我的想法越来越奇怪了。”
“既然你自己都这么说了。可怎么办啊?”德之助想尽量用轻松的口吻说话,却没能做到。他感到焦躁。“那我该怎么办?”德之助对着禄二郎的背影拼命地喊,“我该怎么办?”
“把我的稻草人带走,然后告诉我父亲我的事情。他虽然看上去那个样子,实际上非常喜欢孩子。”
“我明白。”
“他肯定非常伤心吧。请无论如何都要让他笑出来。”
“这是最难的事情啊。”德之助哭着,声音含糊。
“还有,你要和阿雅好好相处。”
“这个稻草人怎么办?”
“拯救这座岛。”这之后,禄二郎便没再说话,之后他不停地呕吐,双手抽搐。
德之助哭着望向天空,他觉得天仿佛要塌下来了。
第一个来的人是阿雅。她铁青的脸色立刻变得通红,在田间小道上责备德之助为什么不告诉她去了哪里,她很担心。
“做了稻草人。”德之助说。说完德之助跨步进入水田,将稻草人立在里面。精心削好的木头因重力立刻钻入土地。为了不让它倒下,德之助欲将其扶正。奇妙的是,几乎没怎么费心,稻草人仅在重力作用下就刚好陷到了恰当的高度,一点也不摇晃。
“怎么样,这里是个好地方吧?”德之助用沾着泥的手擦了擦脸,对阿雅说。
“什么好地方呀!”阿雅的口气充满怒气,毫无疑问,她在担心德之助。
“在这里可以看到山丘,看到太阳从山上升起。离森林也近,会有鸟来的吧。”
一直板着脸的阿雅说着“真是个帅气的稻草人”,光着脚走进了水田。她提起裙摆,走到了德之助身边,问:“是你做的吗?”
“不是我,是禄二郎。”
“这么说来,你找到他了?”
奥杜邦的祈祷(四)
一瞬间,难受的感觉油然而生,但德之助忍住了,指着稻草人说:“小禄变成它了。”
阿雅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脸茫然。
她抚摸着做成稻草人的榉木,又说了一次“真是帅气”。
“从没见过这么大、木头这么好的稻草人哪,手臂也做得很好。”阿雅说。
“虽然没穿衣服,也很棒啊。”
“给它穿上衣服吧。”阿雅抬头望着德之助,笑着说。
“啊?”
“只有木头太可怜了,显得它很没有威严。”
“家里有什么吗?”
“佩拉尔克老师最后留下了一件衣服,纯白的那件。”
“那件不错。”
“那我去把它拿来。啊,你也回去吧?”
“也是。”德之助说着,走出了水田。
两人肩并肩走上田间小路。从外面再次眺望,可以看到稻草人挺立着。挺拔的身姿令人感到愉悦。
“你在哭吗?”阿雅问。
“不。”德之助否认了,连忙转换话题,“我想在那件衣服上写字。家里有笔吧?”
“写什么啊?”
“Fucher,英语的‘未来’。”
“是Future吧。F-U-T-U-R-E。”
“阿雅,你来写吧。”
德之助和妻子踏在晨曦中的小路上,向家的方向走去。
“我知道那个曾根川不是。”身边的日比野继续说道。
“不是?”
“他不是传说中的男人。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传说,但这座岛上每个人都在期待那位来访者。终于见到之后,却发现是个矮大叔,怎么都不会认为是他吧?”
我察觉到这是个圈套,因为他说话的语气中开始带有可疑的热情。他可能真的打从心底里相信那个传说。就像走进死胡同的男人寄希望于天上飞来一架直升机一样,他疯狂地期待着。也就是说,他期盼着自己能被带走。他看起来像是悠闲地走在这座充满自由感的小岛上,实际上可能是被囚禁在这里的呢。
“樱。”我试着开口。
“现在不是春天。”
“不是那个,你给我介绍过那个叫樱的男人吧?”
“你想见他?”
“不,我只是突然想到,据说他会收拾坏人。既然如此,杀了优午的凶手也是他惩治的对象吧?”
我想说的是,即使什么都不做,一直等下去,迟早有一天樱也会把杀了优午的凶手杀掉的吧。
日比野虽然长得像狗,理解力却很差,反应也非常慢。他可能是脑子不太好使。
“樱和优午完全不一样。”他说。
这是什么意思啊?我寻思着。
“优午是知道罪犯是谁,但樱不知道。他并不知道犯罪的人是谁,你明白吗?”
“这样的话,樱要怎么惩治罪犯?”
“只是碰巧知道了吧。”日比野若无其事地说,“无论是将鸽子摔在水泥墙上的少年、对妻子施暴的会计,还是剪开路过的女子的鼻孔,将阴茎插进去的中年变态,樱只是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得知了这些事,然后开枪——知道坏人是谁之后再开枪。樱不会去寻找坏人,只是碰巧知道了。”
我开始整理思路。优午可以说出罪犯的名字,但樱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偶尔遇到某个人,觉得有杀死他的必要,便拿出枪射击。就这么简单吗?我曾将樱视为正义使者,恐怕错了。
“我想一边看樱一边死去。你不想吗?”
“这不是一回事儿吧。”
“是啊。”日比野真是个怪人,“还有没被樱杀掉的坏人。”
“是吗?”
“坏人不会在身上挂一块写着‘坏人’的牌子。每个人,无论是谁,都存在说不清是黑是白的灰色部分。”
“灰色。这个,也许吧。”
“肯定还有明明杀了人却还没被樱枪杀的坏人。不过,那个男人杀人时还有其他的标准。”
他的话听上去混杂着些许恶意。就像对着圣人抱怨为什么偏偏不为自己做些什么一般愚蠢。
“优午已经死了。”过了一会儿,日比野像是在确认一般说道。
“我们再从头思考一遍吧。”此时我的心情或许和调试程序时很像。做法是理清所有程序错误,再将线路汇总。“优午知道自己会死吗?”
“知道啊。”日比野说。
“他知道却不告诉我们,这是为什么?他曾试图告诉我们,还是压根不打算告诉我们?”
“可能想过告诉我们吧。”日比野也许只是相信如此。
“但是我们什么都没被告知。这就表示优午想要告诉我们,却做不到。还是……”
“还是?”
“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是他可能已经告诉我们了。”我说。
日比野瞪大双眼,表情狰狞。“什么意思?”
“优午知道自己会被杀,也知道无法避免。”我说。
“为什么?”
“因为它是稻草人。”我遗憾地说,“它不能走路,也无法抵抗。”
“这么惨吗?”
“但它可以找人保护它,比如我们。”
日比野的眼中突然出现了些许光辉,他问:“我们吗?”如果真是这样,他会感到自豪吧。“可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有没有可能,优午已经告诉了我们它会死,只是我们完全没有意识到?”
“有吗?”
“也许他以暗号的方式告诉我们了。”我一边说一边思考,然后“奥杜邦”这个词便脱口而出。
“什么呀?”
我向他说明昨晚发生的事。告诉他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便去找了优午。我没有详细描述对话的细节,只告诉他在对话结束时,优午对我说“去问问田中奥杜邦的故事吧”。
“啊,什么啊,奥杜邦的故事啊。”出乎我的预料,日比野非常平静,甚至有些失望。
“怎么?你知道?”
“我听田中说过。”
“不喜欢那个故事?”
“并不是。很有趣。”
“那个与优午的死是否有关?”
“不知道了。”日比野歪歪头。他瞟了我一眼,那个眼神不同于以往。他可能想要对我说:最后一个见到优午的人,是你啊。
田中在家。我按响门铃,走廊上便传来拖着步子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开。
日比野没有说早上好或好久不见,只是举起右手,算打了个招呼。
“真是稀客啊!”田中应道,语气里不像有厌烦情绪。
他的眼睛下面有青黑色的、深深的黑眼圈,应该不是睡眠不足或疲劳导致的,而是日积月累、难以消除吧。
“这是我朋友,伊藤。”日比野如此介绍道。
在来时的路上,日比野告诉我,田中无法外出工作,靠在家中代笔写信来维持生计。他的家是一幢二层的木制小楼,盖在像是谁施舍来的狭窄土地上。房子背后是一片树林,榻榻米很可能会被湿气侵蚀而发霉。我认为这样的环境不适合居住。
“找我有什么事儿?”田中绷着脸说,他的右脚向外翻出。
“这个伊藤,想听听奥杜邦的故事。”
能看到血色在一瞬间自田中的脸上退去。“为什么?这么突然?”他皱起眉头。
“是优午告诉他的。”
“优午?”田中的表情像是看到了鬼。说起来,优午已经死了,确实和鬼差不多。田中苦着脸,呻吟道:“优午已经死了吧……”失去朋友的男人紧咬嘴唇的样子,看上去竟和拼命隐藏罪行的罪犯差不多。
“对啊,优午死啦。”日比野讥讽道。
“这座岛以后会怎样?”田中嘟囔着。
“大概日子会越来越艰难吧。”日比野耸了耸肩,“先不说这个了。优午昨晚对伊藤说,值得听一听奥杜邦的故事。”
田中不打算请我们进屋去坐,说是因为家里被鸟弄得一片狼藉。这个理由很奇怪。“被鸟?”我问道。日比野却比田中更快开口:“田中非常喜欢鸟哦。”
仿佛为了作证一般,鸽子的叫声恰好从房间深处传来。
田中点点头,板着脸说:“我家养了十只鸽子、十只鹦鹉,没有留给人待的地方。”他的嘴边堆满皱纹,看上去很显老。
“十只鸽子,这么多啊?”
“房间里都是鸟,不是人待的地方。”
这时传来振翅的声音。我正想着这声音就在耳旁时,日比野“啊”地叫了一声。有一只鸽子从田中背后飞出,笔直地朝着玄关飞来。虽然速度不算快,但飞得很低,我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关门!”田中大叫。日比野像个听话的仆人,立刻关上了门。鸽子大概发现出口被堵住了,向上飞到了玄关边的窗帘杆上停下了。田中连忙将鸽子抓起来,小心地将它带回了房间。
“鸽子啊。”我站起身,拍了拍屁股。
“咕——咕——咕咕!”日比野模仿得惟妙惟肖。
稍微过了一会儿,田中又出现在了玄关。“如您所见,我家全是鸟,占满了整个房子。”
我不知道捉鸽子需要耗费多大的体力,但能看到田中一脸疲倦、满头大汗。
“这样的话,我们出去吧。”日比野指着玄关,“但最好别四处走动,拖着一条腿的样子真是不堪入目。”
这种说法让站在一旁的我都感到不快。
但是田中毫不在意。“要我说啊,挺得笔直走路的你看上去才难看呢。我最喜欢我走路的方式啦。”
“啰唆的臭老头!”
“奥杜邦是一名动物学家。”田中开始了讲述,“出生于法国,但后来前往美国,在那里从事鸟类与哺乳类动物的研究。”
“是当今的学者吗?”日比野明明听过却还是这样问,恐怕他根本没认真听。
“我之前给你讲过的吧。”田中面露愠色,“是十九世纪的,很久以前了。他留下了《美国鸟类》、《北美的四足动物》等画集。”
“那是江户时代呢。”我说。
田中笑了,说:“是的,那个时代的他画出了非常精美的图鉴。”
“听上去很厉害啊,你见过吗?之前听你说的时候我就在想,不就是鸟类图鉴嘛。”日比野噘着嘴说。
“上次给你讲的时候你也这么说来着。”田中好像觉得很烦,“听好了,一百多年以前,没有人想过要画描绘出细节的、与实物等大的鸟类图鉴。他肯定喜欢鸟、喜欢大自然,这种喜爱能从只是看着就能让人感受到温暖的画集中传达出来。”田中说着说着就变得如痴如醉,感慨着,“真是好画集啊。”
我们坐在柏油路旁有顶棚的公交车站里。椅子被涂成大红色,颇具现代感。
“奥杜邦发现了旅鸽,对吧?”日比野骄傲地插嘴道。像一个因为比老师更早说出答案而得意的少年。
“是的。”田中点点头。
“旅行的鸽子?”我不假思索地重复了一遍。
“旅鸽。一种会二十亿只一起飞过、遮天蔽日的鸟。”
“二、二十亿?”我瞪大了双眼。
“在一九一四年灭绝了。”田中的表情很认真,“据说如此。”
“二十亿,这个数字不是虚指吗?”
“真的是以亿为单位计数的鸟群在空中飞翔。”
二十亿只鸟。我试着想象,但失败了。那片天空都被染成鸽子色了吧。
田中继续讲述。约翰·詹姆斯·奥杜邦在肯塔基州发现了迁徙的旅鸽。那是一八一三年,鸽子遮天蔽日,周围变得仿如日食一般昏暗,振翅声不绝于耳,听得人昏昏欲睡——他在书中是如此记载的。
鸽子飞过时大量的粪便从天上撒下,如绒布般广阔的鸽群让奥杜邦深受感动。旅鸽在他的头上飞了整整三天。
“有几十亿、几百亿的鸟怎么会灭绝?”日比野似乎打从一开始就在怀疑这种鸟的存在。
“据说旅鸽的肉质鲜嫩。”田中说道,随即又补充了一句,“这也是它们灭绝的原因之一。”
每个人都拿着枪——奥杜邦在书中也这样写到。
鸽群飞过的那三天,天空之下肯定有猎人。鸽群遮天蔽日,因此随便向天空中打一枪就能命中,非常简单。当时美国人口数量急剧增加,有粮食不足的风险,旅鸽便成为重要的食物来源。为了食用而捕杀。后来,渐渐变成单纯的猎杀,作为猎物,一只一只杀掉。
人们将击落的鸽子拿去喂猪,然后继续猎杀。
“就算是这样,可也有几十亿只呢。”日比野提出这样的意见,我也赞同。
“每个人都这么认为。”田中伸出食指,“就因为数量实在太多了,多得让人们的感觉变得迟钝,觉得再怎么猎杀也不会绝种。就连奥杜邦也没有预料到。”
“数量过亿,都可以称之为无限了。”我说。
“奥杜邦离世六年后,也就是一九五七年,俄亥俄州提出了保护旅鸽的法案。但是被驳回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田中语调平稳地叙述着,不时咽一咽口水,“因为有人提出报告称,旅鸽的数量实在太多,普通的猎杀并不会导致它们绝种。其实奥杜邦生前也曾写过类似的内容。”
田中陷入沉默,寂静便立即将我们包围。我独自想象着几十亿只鸟被人类斩尽杀绝。恐怕没人思考过这件事吧,旅鸽的数量在逐渐减少,人们却毫不在意。猎人接近鸽子们的栖息地,将它们杀光,并感到愉悦。人们不断重复着这样的行为,没人想到数量多得惊人的鸟会轻易地消失。
“先打伤一只旅鸽的眼睛。”田中挑起眉毛说道,“这样鸽子就飞不起来了,只能跌落到地上,对吧?其他的旅鸽会误会,以为地上有食物,就一股脑儿地飞了过来。然后猎人再将它们一网打尽。”
旅鸽的身影开始消失。不是悄无声息、不易察觉地渐渐减少,而是总数直线下降,绝对不可能恢复了。
“最后就这么绝种了?”日比野抢先问道。
“帕托斯基大屠杀。”田中以此作为回答。
这句话钻进我的耳朵,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帕托斯基大屠杀,这个我也曾听说过,是我们人类犯下的罪。我们总是不断犯错。
“一八七八年,在密歇根州的帕托斯基森林里,人们发现了十亿只旅鸽。现在想想看,那时还有那么多旅鸽简直是奇迹,是残存下来的、珍贵的一群。然而它们被人类发现了。或许当时那些人认为,要先抓几亿只保护起来。”
“但他们并没有这么做,对吧?”我都能预料到结果。
“一大群珍贵的旅鸽。人们看到它们的话,会怎么想?”
射杀。不用问也知道。
“猎人们蜂拥而至,史上规模最大的旅鸽屠杀行动就此开始。一个月间,制造了三百吨尸体。”
我想,当时去射杀旅鸽的人中也混着女人吧。我并不认为这些人可笑,也不觉得他们特殊,这样的人到处都是。也许与他们单独交往时还会觉得是个亲切的人呢。
“旅鸽的繁殖能力很弱。”田中自言自语般地叹息道,“这也是它们会灭绝的第二个理由。只有在大量群居的情况下它们才有可能繁衍后代,因此大屠杀也使得后代的数量急剧减少。”
一辆公交车停在我们面前。是一辆与周围的田园风光不太搭调的崭新公交车,车身是如深海一般的蓝色。司机误以为我们是乘客,让门开了一会儿,才关上门走了。但司机也没有抱怨说别在这儿坐着,让人误会。
听到这里,我仍不明白优午究竟为何希望我来听这个故事?奥杜邦的故事与优午之死有关系吗?
“不仅是被屠杀的旅鸽,如今大部分动物都濒临灭绝。”田中说,“我一直被关在这座岛上,不知道外界的状况,但是轰带来的书上说,动物种群正在一个一个走向灭绝。”
“你想说什么?”日比野不高兴地说。
“无人能够阻止。”
“什么?”
“走向悲剧的结果。”
我与日比野面面相觑。
田中继续讲述。他的话听上去像诗,却没有诗意这种美好的意境,更像是一把一直揣在身上防身用的古老匕首。他又说,没人能够阻止旅鸽灭绝的悲剧。
因为这是时代的潮流,无论是好是坏,世界上存在一股无人能与之抗衡的洪流。这股洪流虽似雪崩或洪水一般庞大,流速却如春日里渐渐变暖的水温般缓慢。旅鸽的灭绝如此,绝大多数战争也是这样的。在大家都没注意到的时候,一切就都被卷入洪流之中了。
“人类只有在失去之后,才懂得问题有多严重。”
“也许吧。”我回应着,同时想起祖母说过,要不是得了癌症,她绝不会反省。
“但失去的东西就不会再回来了。”
“如果回来了呢?”日比野乐观地问,像在跟老师抬杠的小孩。
“什么?”
“如果失去的东西又回来了,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只能注意以后尽量不要再失去吧。”田中耸耸肩,他的身上似乎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就像如果你的父母回来了一样。”
日比野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但是又立刻缓和下来。
“奥杜邦只能在一旁看着。”田中又说,“即便他注意到旅鸽有可能绝种,也无力回天吧。”
“那他能干什么啊,这位大名鼎鼎的鸟类学家。”
“画画。”
“画画?”
“他也制作标本。他是学者,便将画集结成册,留在世间。”田中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
他可能一直随身带着,纸张有些变色,但折得很整齐。
“真正的画和鸟一样大,这个是缩印版。”他在我们面前展开那张纸。
纸上画着一对鸽子。
两只鸽子停在枝头,伸长脖子,双喙相交,是一幅漂亮的画。虽然画是黑白的,但看上去比照片更赏心悦目。“这张似乎是旅鸽的求爱图,奥杜邦画的。”
“这只是普通的鸽子吧?”日比野像在抗议。我却诚恳地说出心中的感想:“这幅画真可爱。”
田中似乎对我们俩的反应很满意,举起手说:“故事到此为止。”
“为什么优午让伊藤来听这个故事?”回去的时候,日比野问我。
田中“啊”地叫了一声,歪着头看向天空,伤心地眯起双眼。看上去像是因为天空的存在这一事实而感到痛苦,并发出慨叹。“‘如果这座岛有和旅鸽一样的命运,那么我也只能像奥杜邦那样看着吧。’”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日比野不满地看着田中。
“优午曾经这么说过。”
“这是什么意思啊?难道荻岛要毁灭了?”
田中咽了一下口水、顿了顿,说:“具体而言,我觉得应该不会有那么一天,也许只是打个比方。优午曾说过,即使这座岛正不断朝着坏的方向发展、不可救药,他也不会为此自责,他说:‘我只会祈祷。’”
“祈祷”这两个字钻进我的脑海中。
“优午这么说的时候,我感受到奥杜邦的画也是一种‘祈祷’。画中蕴含着他对旅鸽的爱。”
“但是奥杜邦应该没有想到旅鸽会灭绝吧?他也是无知笨蛋中的一员吗?”日比野毫不遮掩地说。
“就算如此,奥杜邦也在祈祷。”田中加强了语气,“他曾经说过,大群旅鸽飞过的景象‘壮丽得难以言喻’,他肯定在祈祷这壮丽的景色能永远留在这个世界上。”
“你和优午的关系好吗?”
“和我聊天的,只有鸟和优午。”随着日光照射角度的变化,田中的脸看起来有时年轻、有时苍老,“优午曾对我说:‘你养鸟,鸟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因此你是我朋友的朋友。’怎么样,它很温柔吧?”
听起来有些悲伤。接着,我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田中与优午交谈时的景象。腿部残疾的男人坐在田埂上,和站在田地中央的稻草人,他们多久聊一次、都聊什么呢?
“唔。”日比野脸色阴沉地从长椅上站起身,拍了拍屁股。
田中也用双手支撑着,站了起来。他说:“一九一四年,名叫玛莎的最后一只旅鸽,在俄亥俄州动物园里死了。”
“它是最后一只?”日比野问。
“玛莎一出生就待在笼子里,几十亿只旅鸽遮天蔽日的场景再也看不到了。”
“刚才那张鸽子的画,是轰给你的?”
“嗯,是的。我拜托轰给我的。”只有在说到这里时,田中显得有些不安,低声说,“既然那个人知道这张画,刚开始就不应该这么做。”
我们开始往回走。腿部有残疾的田中自然而然落后于我们,但日比野毫不在意,大步流星地向前走。
“因为他有残疾,所以喜欢鸟,你不这么觉得吗?他误以为会飞就不用脚了。”
“真的是呢。”我不得已,只能顺着他的话说,奇怪的是,日比野的口气像在聊自己的朋友。不知何时,已经看不见田中的身影了。
日比野似乎对我存有几分怀疑,他问道:“伊藤,你昨天晚上和优午聊什么了?”
“我只是睡不着。明明很累,却完全睡不着,这种事也不稀奇吧。”
“我没有责怪你。”
“我去问优午了。”我说。
“问什么?”
“问我的未来将会如何,回到仙台之后我会不会平安无事,我很想知道。”
“这样啊,伊藤也去问优午了。”他有些开心,“曾根川对此不屑一顾,他认为世界上没有会说话的稻草人。很有趣吧,同样是外面来的人,有相信它存在的笨蛋,也有怀疑的笨蛋。”双方都是笨蛋啊。
“优午什么都没说吧?”
“不,他说我现在还不能回仙台。”
日比野瞪圆了眼睛。“真的?”
“很奇怪吗?”
“优午对未来的事几乎绝口不提。”
“确实如此啊。”我歪了歪头。
突然从背后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叫道:“日比野先生!”
我和日比野同时回头。日比野高声叫道:“佳代子小姐!”
没见到希世子。
“优午先生的事情,听说了吗?”她的声音充满发自内心的恐惧。但用词优雅、语气流畅,又很难让人相信是发自内心的。
“灭顶之灾啊。”日比野回答道。他的声音与平时相比简直天差地别,假装深沉、有品位,这异常的装腔作势让我笑了出来。
“这座岛会怎样呢?”
“警察肯定能很快解决的吧。”日比野慌忙回答,明明刚才还说警察没用。很明显,日比野此刻非常兴奋。
两人接着聊优午的事,我又被晾在一旁。虽然中途佳代子注意到了我,日比野却敷衍地说:“他只是我的朋友。”
“这么说来,佳代子小姐家的墙还没有刷呢,这不行啊。”日比野说。
“劳您还记得。”
“当然了。对啦,我要收钱。”日比野微笑着,像在说耍帅的台词。我移开视线,因为实在看不下去了。佳代子的笑容只是出于礼貌。
“暂时不用劳烦您了。因为优午出事了,不立刻刷也没关系。等事情平息下来之后再麻烦您。”
“乐意至极。”
日比野又热情地对佳代子说想要立刻去佳代子家估算费用,完全不理我。
此时,佳代子却突然说:“我被选中了。”
我皱起眉头想,她到底在说什么呢?日比野却立刻高声说:“当然的呀,佳代子小姐是百里挑一的人。”
当我注意到时,日比野和佳代子已不知何时将我丢下,走了。我独自一人站在两边都是干涸水田的路上。
虽然还能看到他们的背影,但跟着他们恐怕不合适。那句话或许蕴含着约会的深意。我开始向反方向迈步,想独自探索这座岛。
走了五分钟,我遇到了草薙。他走在我前面几米远的地方,推着自行车。我追上去跟他打招呼,为昨天的晚饭表达感谢。“昨天承蒙照顾。”
“百合做的饭很好吃吧?”草薙毫不谦虚、非常自豪地说,但并不招人讨厌。
“非常好吃。”我不带多余感情地回答。
“百合也感到安心呢。”
“安心?”
“因为伊藤你和曾根川的气质,完全不同。”
原来如此,这个说法我接受了。她或许是想确认这一点才邀请我吃饭的。“她为什么厌恶曾根川?”
“这个嘛,反正百合不会无缘无故讨厌一个人的。”
“是啊。会不会正如日比野所说,她遇到什么事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并没多想,但看草薙的表情一瞬间僵住了,吓了我一跳。
我想,对于草薙而言,百合可能是使他挺直身板儿做人的最大支撑,是为了获得平衡而必不可少的支撑。因此,别说受到伤害了,连被他人触碰他都不愿意。
“日比野没和你在一起啊?”他如此问我时表情略有缓和。
“他丢下我不知道去哪儿了。”说罢,我抬起下巴,指了指草薙的自行车,“车胎爆了?”
“你们那儿的自行车也会爆吧?”
“你们那儿”指的是荻岛外面?我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是啊,自行车也会爆胎。”
“什么呀,完全没有区别嘛。”
他竟然会对这种事情感到失望,我愣了一下。
“你觉得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情?”草薙开始谈论优午。
“我昨天才来这座岛,什么都不懂哦。”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但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外人能看得更清楚呢。”草薙说。
“原来如此。”我赞同他敏锐的感觉。
“因为百合这么说过呢。”也许他的知识储备有一大半来自妻子,“对了,你知道百合的工作是什么吗?”
“她有工作?”
“她的工作是握住别人的手。”
我们走上了陡坡,草薙更用力地推着自行车。腿脚有力的他步伐很稳健。
“她会握住病人的手。”
“是护士吗?”
“不一样,她只握手。”
“只握手?”
“面对将死之人,最多只能做这些呀。”草薙爽朗地说。
毫无疑问,这是百合小姐原原本本告诉他的话。
我又想起了祖母去世时的情景。她因癌症逝世,虽然已有不少癌症可以被治愈,但她当时病得很重。也因为她的顽固,使得很晚才得以确诊。
“癌症很微妙。”祖母说。
“微妙指什么?”
“我不想被人杀死。”
我问她,不想被人杀死指的是什么?
“交通事故、飞机失事或者被杀人犯杀了,都是被人杀掉。我不希望我离世的时候那么凄惨,我希望被大地震、洪水或倒下的树木杀死。”
“但是癌症呢?”我说。她那时已经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因此没有必要隐瞒。
“很微妙。”祖母笑着说,“癌症算什么呢?算人还是大地震呢?”
“很难归类啊。”
“我所得的癌症,似乎会让我在离世时非常痛苦。”她说。
“也许吧。”对此我只具备听来的知识。
“你别逃跑哦。”祖母严肃地说。她的语气里没有诅咒的意思,非常坦率。“你一旦遇上事就会逃避,当我感到痛苦、忍不住发出惨叫的时候,你也一定会逃跑,对吧?所以我先这么警告你。”
“就算我不逃跑,也什么都做不了啊。”
“只要你在我身旁就好。”祖母微笑着说。
“需要我握住你的手吗?”我问。
祖母则又一次断言道:“你会逃跑!”
握手这一动作到底会带来什么?我完全无法理解,但是草薙的话很有趣。
“病人们,”我问,“会因为百合小姐握住他们的手而感到高兴吗?”
“不知道。”草薙笑着说,“因为他们之后就死了,我没办法问他们有什么感想。但是你不觉得,他们肯定会感到安心吗?即将从世界上消失,难道不希望有谁在身边守候吗?如果是我的话,就会这样,否则会误认为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存在于这个世上。”
我一时陷入沉默,认真思考过他的话之后竟不知不觉地笑了出来。“你好厉害啊。”
“啊?”他非常惊讶,但我并没有继续解释,而是问他:“日比野是油漆工吗?”
“是,他爸爸也是,他们家世世代代都是油漆工。但没什么工作,可以说日比野基本处于无职状态。店开着,却没事做。”
“那他靠什么维持生计?”
“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无论如何都能活下去嘛。”
“真的吗?”
“而且他孤身一人,大家也都善待他。”
“孤身一人?”
“他没有告诉过你吗?哎呀,这可不好啦。”
“没什么不好的。到底怎么回事?”
“日比野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他一直一个人。”
“家人死了?”
“是啊。”
“因为车祸?”我一边问,一边想起了读高中时因事故离世的双亲。
但草薙没有多说。他像是一个口风不紧的人,担心说得太多,于是每次开口都十分谨慎。
我们沉默着一起走了一会儿,右边出现了一些民宅后,草薙挥挥手,说:“那么我先走了。”
我从口袋里拿出明信片。
“你可以把这个寄到岛外吗?”
“今天下午轰大叔出航的时候我会让他带出去的。”草薙摆出邮递员的姿态,没有看明信片的内容,立刻将它放进了夹克衫的口袋里。“第一次往岛外寄呢。”草薙情绪高涨。
城山舔了舔上唇,像在低声说:事情终于变得有趣了。
他在仙台市区南边,离高速公路出入口很近的一间仓库里。天花板上快坏了的荧光灯不断闪烁,灯的正下方有一男一女,都是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蹲坐在地上。
男女二人都没穿衣服。只穿着内衣,手脚都被透明胶带缠住了。
是城山干的。这对男女的车停在山路边的路肩上,两人正笑着聊天呢。城山绕到驾驶席,敲敲车门,亮出警察证,说:“可以帮个小忙吗?”之后便用花言巧语将他们轻易地骗到了仓库。
一进仓库,城山便用铁管击打男人的头部。男人倒下之后他立即用胶带将其捆住。女人在一旁吓呆了,之后城山也对她做了同样的事。然后用剪刀将他们的衣服剪开、脱掉。
简单说来,城山就是不断地殴打他们,用铁管或地上的石头轮流殴打这对男女。反复殴打,同时留心不让他们断气。
男人曾一度动了动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于是城山将男人嘴上的胶带撕开,男人痛苦地问:“为什么?”
“假期消遣。”城山冷静地回答道。男人的脸上充满绝望,这使得城山愈发兴奋。
城山猛踩男人的性器、掐女人的胸部。但他们的反应越来越微弱。城山又蹲到两人身边,在耳边以轻松的语调低语:“你们的人生已经毁了。现在我要扒了你们的皮,折断你们的骨头,性器官也要被割掉。人生真不容易啊!”
男人和女人的身体开始像痉挛一般颤抖,他们知道城山没有在开玩笑。
城山接着对男人说:“如果你对我说,你要侵犯这个女人,玩弄她的身体,那我倒可以帮你们一把。”
他说的这番话女人也听到了。男人陷入沉默,他虽然低头盯着地面,但想必听到了。“如果你不这么做,我就敲碎你的膝盖,再把眼睛挖出来。”女人已像废人一样,双腿张开,因为恐惧而不断眨眼。
城山忍住笑,这一瞬间总能带给他难以抑制的喜悦。
人会为了躲避痛苦而出卖他人。但出卖他人的人迟早也会因为罪恶感而崩溃。这就是人。
“好了,你打算怎么办?”城山平静地问道。
我见到了兔子。但不是那种红眼睛的小动物,而是市场里的兔子小姐。我活到现在从没见过那么胖的人,她整个人简直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市场里没什么人,可能是因为还没到营业时间。一家家店铺更像是帐篷,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小学开运动会时,校长和PTA会长所使用的帐篷。店铺下面铺着布,商品就摆在上面。
穿着灰色外套的妇人蹲在店门口,看着手上的苹果和土豆。我站在她身后,呆呆地看着店老板。
店老板是有着褐色皮肤的兔子小姐。她的手臂有我大腿的两倍粗,肚子上,好几层脂肪重叠在一起,丝毫没有威严感。她肯定不可能站起来。手看上去都够不着地面,也不可能脱掉身上的罩衫。
妇人站起身,让兔子小姐把几个土豆包起来。这时妇人突然说:“变得孤单了呐。”肯定是在说优午的事。
“我至今都没办法相信。”胖胖的店老板用低沉却美妙的声音说道。那声音仿佛能让地面震颤。客人走了之后,我蹲在店前,假装若无其事地摸着土豆。
此时,巨大的兔子小姐说:“我没见过你啊。”
“真、真的?”我假装镇定。
“是的。”她一脸戒备地打量着我,低声问,“你是从南方来的?”
“嗯,南方来的。”我顺着她的话回答。
“抱歉啊。”不知为何,她向我道歉,“我一直在这里坐着,因此并不认识岛上的每一个人。”
“啊,没什么。”
“你也是因为优午而来的吗?”她说,“没想到竟有人能做出如此残忍的事。优午一直站在那里,告诉我们各种各样的事情,什么坏事都没做过呀。”
“是、是呀。”我感觉被责备的人仿佛是我,“优午确实告诉过我们各种事情。”
她似乎比我以为的要年轻。完全素颜的皮肤十分嫩滑,非常漂亮。她虽然有连站都站不起来的身体,却说出这样的话:“听说最近英国的前王妃去世了。你听说了吗?你知道英国吗?”
是指戴安娜王妃吧。真是有趣,她不仅知道几年前北朝鲜的金日成死了,还知道尼斯湖水怪是由发现者编造出来的。“这些都是从优午那里得知的。”她对此深感自豪,“我虽然不能移动,但托它的福,也并非什么都不知道。我丈夫会将优午的话转告给我。”
“但他不会告诉你们未来的事?”
“你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吗?”她的眼神与其说是在责备这个并非常住民的我,倒不如说是在怜悯我,“他不会告诉我们未来的事情,尤其是关于某人自身的事情。一直是这样的。我祖母也这么说过。”
如果可以知道未来的事,想必谁都不会不想知道吧。我又想起了名侦探的故事。如果我在小说之中,肯定会蹭到名侦探身边,喊着:“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谁会死?把破案部分往前移一点就行啦,不是吗?”
“被大家逼问的时候,那个温柔的稻草人总会说:‘知道未来就没意思了。’”兔子小姐微微笑了笑,“对啦,你快点买些什么啊。”
“可我没带可以用来交换的东西。”我一边说一边摸了摸裤子后面的口袋,发现里面有纸币。我心想这里应该不能用它,但还是给兔子小姐看了看。
她说:“这个也行,是轰大叔的钱吧?”随即收了下来。
我拿了五颗难看的土豆作为钱的交换物,将它们放进了塑料袋里。
“你啊,第一次见到我,吓了一跳吧?”
“啊?”
“我这么胖。但是,不是我想变成这样的。”
她开始慢慢地讲述自己的事情。我对她有些兴趣,便没有打断,静静地听着。
她从五岁的时候开始看店。“那时的我,玲珑又可爱,毕竟我叫兔子嘛。周围的人都夸我‘可爱、好可爱’,然后就给我零食吃。我喜欢甜食,无法拒绝,因此慢慢地越来越胖。”兔子小姐笑了,“吃东西的时候非常幸福,但我觉得,在意体重对食物来说很失礼。”
“我还记得我突然动不了的那天。那是个阴天,猫不停地叫,我在来市场的路上看到有户人家有漂亮的猕猴桃,想着回去的时候要不要去讨一个。结果,我想关门回家的时候,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我吓了一跳!无论如何都站不起来了,吓死我了。心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么个词可无法解释这一状况。
“不过,那时我一想到以后都要这样生活,就笑了出来。”她很乐观。在一个地方存步不离地生活了十几年的她,爽朗的笑声中没有一丝痛苦,听上去十分舒心,这真令人难以置信。
“那天,我变成这样的那天,我想,要是能先洗个澡就好了。就算麻烦,要是能找个坐下来能看到更多好风景的地方也好啊。还有,要是在来时的路上要了猕猴桃,就太好了。”
“洗澡的时候怎么办?”我问。因为兔子小姐看上去并不脏。
她自豪地说:“靠我丈夫啊。他会帮我擦身体,夏天时就往我身上喷水。还会定期翻一翻我的身体,防止起疮。很温柔吧?”
她丈夫就是昨天我见过的那位看上去挺聪明的男人吧。我感到惊讶,同时也很羡慕。
“你啊,看到我这么巨大,会觉得我是怪物吗?”兔子开心地说。
“不。”我回答道。因为她看上去非常美丽,甚至可以说充满魅力。“你非常漂亮。”兔子这个名字,和她非常相称。
她开始大笑。“真可惜啊,除了巧克力和我丈夫,其余的我都没兴趣。”
我有些惊讶,她还没有吃尽甜品的苦头?随即我问:“我想问你关于优午的事。”我已经买了土豆,便开始厚脸皮地假装自己是熟客。
“这么说来,我先给你讲一下我外祖母的事情吧。”她说,“她恨优午,可能可以作为参考。”
“啊?”我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我外祖母一结婚就有了孩子,丈夫是个很棒的农夫。我听说他很帅,但并不知道他的样貌,因为没有照片。”
“她为什么恨优午?”
“因为孩子死了,帅气的丈夫也一起死了。”
差不多七十年前,她那位名为峰的外祖母只有十九岁。虽然十七岁时她就结婚了,但在当时也算不上早婚。圣诞夜那天,她在优午面前跪下了。峰冲着立在田地中央的稻草人呻吟,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呢?
峰的诉说近乎悲鸣。“一周前,那天白天,我来这里找过你,对吧?你那时候就知道了吧?”峰用双手捶打稻草人的胸部。虽然力气不大,但除了力道,拳头中还蕴含着其他东西。左一下、右一下,“咚咚”地捶打着。优午一言不发。
“如果你告诉我的话,我们那天晚上就不在那里睡觉了。如果你告诉我们,就能救了我们啊。”
两周之前的某个晚上,突然打了个响雷,长在峰家旁边的一棵高大的杉树在一瞬间被击中。峰还记得天空中的闪光。
杉树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倒向峰的家,树梢压垮了房子、穿破了玻璃窗。峰回过神时,发现树枝就在身旁。眼前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景象——树干压碎了丈夫的头,树枝戳进了熟睡中的独子的身体,内脏都流了出来。
“你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你只是个木偶吧。”
稻草人悲伤地回答:“我什么都做不到。”
“你那天和我聊天的时候还有说有笑……那天晚上我家被雷电袭击,我丈夫的头被压碎,儿子的身体被戳穿……你明明早就知道的,为什么那时不告诉我,你还能笑得出来?”
“我没有笑。”
“那么你并不知道?”
“我知道。”
“浑蛋!”她大叫,又开始打稻草人。
“无论是谁,总有一天会死。”优午只说了这句话。
“那又能怎样?我的家人那样死掉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无法告诉猪,你一个月之后会被活生生地砍头,被人吃掉。我也无法告诉停在我手上的鸟,明天你会被为了消遣而狩猎的猎人杀死。”
“我的家人又不是猪和鸟!”峰说。然后她抱住了优午,似乎想将它拔出来。“你这家伙!”
实际上,如果峰当时没能控制住怒气,很可能就将稻草人拔出来了。但在中途,峰放手了,哭喊着:“畜生!混帐稻草人!”
“也难怪你外祖母会生气。”我噘起嘴,“如果优午提前告诉他就好了。告诉她雷会劈中她的家,暂时离开房子吧。这样就能帮到她了吧。”
“优午经常说‘过去和未来是两回事’。讲述今后要发生的事和已经发生了的事实,截然不同。”
我想起优午说“我不是神”,还曾苦恼地叹息:“大家都误会了。”
“但那确实是一桩悲惨的意外,优午是不是太任性了?”
“但她后来原谅它了。”
“骗人的吧?”
“失去家人之后,她过了好几年穷困潦倒的日子。但她说:‘即便如此,我还没有死。’后来,她再婚了,然后有了我这样一个外孙女。”
“因此她就原谅了优午?不仅原谅了优午的借口,连亲人被杀的悲伤也忘记了?”
“是最近才原谅的哦。”兔子小姐皱起眉头,“但即便原谅了,她还是不想接近稻草人,因为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它。那可是几十年的积怨啊。”
“我能理解。”
“那是一两年前的事。她看到一只在路上横死的狗,不知怎么死的,但狗的内脏从嘴里流了出来,尸体惨不忍睹。她将狗埋了。”
“这有什么深意吗?”
“自此以后,外祖母一直在沉思。一脸严肃,一言不发。突然有一天,她像是看透了世间的一切一样,神清气爽。”
“她该不会想说,即便我的家人被杀,也没关系吧?”
“我也是这么说的。难道说,外祖母接受现实了?”
峰那时回答说:“我怎么可能接受呢?确实,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情,我就不会生下你妈妈,你也不会在这儿。但是,遇到那么凄惨的事情,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接受。”峰的语气虽然粗暴,却听不出一丝怒气。然后,她像要提醒外孙女一样,说道:“人一辈子只能活一次。”她又说,“无论不开心或悲伤,怎么都不可能重来,对吧?一辈子只有一次,懂吗?”
峰静静地闭上了眼睛,说:“因此,无论发生怎样的事情,都得活下去。”
她还说,即使家人被杀、痛不欲生,或者生来就畸形,即便如此,即便如此,也要活下去。因为这是仅有一次的珍贵人生。
“外祖母她理解了。”
“理解了什么?”
“接纳。”
这个从她木桶一般的身体中发出的词在我的心中回荡。接纳这件事。
“‘因为只能活一次,所以要全盘接纳’,外祖母她似乎想明白了这一点。”
“因此原谅了稻草人?”
“花了七十年呢。”
“真是宽容,”我说,“太宽容了。”也许她并不恨稻草人,只是为稻草人什么都不说而感到气愤。
我试想我的祖母站在峰的立场上,肯定会在开口大骂之前就把稻草人拔出来,劈成柴烧。
“但是真不可思议,优午身为一个稻草人,大家却将其视为朋友,同等对待。”
“说的是啊。”
“我最近认真地在想,会不会比起我们,优午其实更喜欢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
“比如猫、狗之类的。”
“猫和狗?”
“你知道吗?”她说,“据说猫在死前会从人的面前消失。”
“我听说过。”我点点头。
“优午的身边经常出现猫的尸体。”
“为什么啊?”
“到了早上,会发现有好几只猫躺在优午脚下,而且都死了。我想猫会不会也能预见到自己的死期,不知道‘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要结束了。猫在那时接近优午,是为了安心吧。”
她想说的是不是猫希望在死的时候优午在身边,然后优午也这样期待着?
“所以啊,我想优午真正喜欢的可能并不是我们这样的人类,而是狗、猫之类的。”
“稻草人本来是用来保护田地不被鸟类侵袭的。”我说。
“啊,是这样的呢,轰大叔说过。”兔子小姐笑了,“好奇怪呀。”
“优午不会赶走鸟吗?”
“它明明是个稻草人,却很偏袒鸟。”她说,像是觉得很有趣。
我想着要不要回去,站起身后,顺着兔子小姐的视线看到了昨晚发现园山的地方。
“兔子小姐一直在这里吧?”
“嗯,一直在这里。”
“晚上也在这里睡?”
她笑着说:“这里就是我的床。”然后仰起头,看上去像是在看天空,说,“我就这样抬着头睡觉。”
“今天早上三点时,园山有经过那边吗?”
我本对回答不抱希望的,但她的音调一下子提高了,说:“果然啊!”
“果然?”
“我看到了,昨天晚上……说起来应该是今天早上吧。店里的表指向三点,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那个人不可能在那时散步的。”
“是吗?”我假装不知,“但是,你真的看到了对吧?”
“你是在怀疑园山先生吗?”兔子的直觉很准,一下子就看穿了我。
我只得退缩。但她接着说:“不,刚开始时我也觉得很奇怪,但是仔细想想,那个人不可能杀优午。”
“不可能?”
“我看到了园山先生往返的过程,从那边开始,”她指向左边,“到那边,”她又指向右边,说,“然后他又从那边回来了。”
“这能说明什么?”
“他往返一趟的时间不到五分钟。我一直在看表,因此很确定。往返只花了五分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去找优午是不可能的事情,去优午那里往返要花四十分钟。也就是说,园山先生只是单纯的散步。”
我陷入沉思,园山先生真的与此无关吗?“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我说。
“什么事?”
“我现在沿着那条路去优午所在的田地,然后回来。你回忆一下晚上看到的事情,然后看看有没有什么差别。”
“你想走就走呗。”兔子小姐没有厌烦我的愚蠢要求,反而显得冷静又大方。真是一只年轻又有魅力的兔子。
我沿着园山当时走过的路前进,但是走着走着突然觉得自己在犯傻。如同兔子所说,这里离优午所在的田地颇远。
刚开始我还确信自己的想法准没错,沿着路慢慢地走,渐渐意识到自己的行动毫无裨益后便开始快走,最后甚至可以说是跑起来了。这简直不是重现实验,而是慢跑。
我回到市场,看到兔子小姐在帐篷里笑。“时间完全不一样,园山很快就会来了,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呢。耗的时间太久啦。”
我喘着粗气,回答说:“是啊。”
“你后来跑起来了吗?”兔子小姐嘲笑道。
“总、总觉得,自己特别蠢。”
“很有自知之明嘛。你都走到那么远的地方了,早知道就拜托你为我做些什么了。比如帮我把垃圾扔了。”
“使唤我也太过分了吧。”
“往返一次什么也没做才过分呢。”
我想她这话也许没错。
我临走时,她说:“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回答说是日比野告诉我的,她的脸上浮现出同情的表情,摇着头说:“那个可怜的男人。他也失去家人了吧,而且是被女人杀害的。”
“被杀?!”我不由得惊呼。我从没想过那个日比野竟然有如此悲惨的身世。
也许因为不知详情,她没有多说。
“问你一下啊,日比野也恨优午吗?”
“你这么问很奇怪啊,他一点也不恨优午。”
我也这么认为。
走在路上时,有人突然抓住了我的右手腕,一把将我拉走。
我愤愤地看了一眼那个人,发现竟然是小山田,日比野的儿时玩伴。
小山田把我拖到店铺后面,那里有一栋形状像骰子的建筑,店外装饰着我没见过的竖旗。这座楼位于刚才我和兔子小姐长谈的市场的一端。
“小山田先生,是吧?”我甚至忘了对他表达愤怒。
“你是和日比野在一起的那个人吧?”
“我就是和日比野在一起的那个人。”
“有事问你。”他说,帅气的他站得笔直。我的屁股却撞到了身后坏掉的暖气设备。“昨天半夜你在哪儿?我没怎么见过你。”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支支吾吾。
“昨天你在哪儿?”他又问道。
“在哪儿?你在怀疑我?”
“昨天你在哪儿?”
简直像是不断重复的咒语。他是在寻找杀了优午的凶手吧,而我确实非常可疑。
“昨晚有人看到你往水田走去。”
“啊?谁看到我了?”
虽然只是询问,他的语气里却带有逼供一般的压迫感。“凌晨三点左右,你走过那条路,对吧?刚才有个人看到了你,告诉我的。那时候你去那儿是要干吗?”
“没、没什么。”
“为什么深夜还在外面游荡?”
我的嘴开开合合,拼命想说点什么。我想要进行说明,洗脱身上的嫌疑,但是失败了。“我昨晚确实去过那里,但我与优午的死没有关系。”
“很遗憾,没有证据能够证明。”
“确实很遗憾。”
我一说完这句话,他就立刻抓住我的脖子,准确来说是揪住领口,高领部分被他扯得更高了。他的右手臂比看上去的更有力气,将我轻松举起都不足为奇。别说让我说话了,我连呼吸都觉得艰难。他会这么对待我,想必是因为在他心中,已经认定凶手就是我了。
“优午死了。”小山田说。
“看起来是的。”
“我无法原谅。”
“因为你是刑警?”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磕磕绊绊地说。
他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从鼻子发出哼的一声,然后松手将我放开。也许是因为我的回答不符合他的期待,他显得非常失望。
“真的不是我干的。”总之,我必须先说明这一点。
“别装了!”小山田盯着我,语气强硬地对我说,“你和日比野到底是什么关系?”语气简直像在询问旧情人的近况。我说我和日比野没什么关系,这是真的。我没有求他,但他却非要给我带路。
小山田看上去并没有相信我的说法,但他似乎放心了。我不出声地对自己说,我不可能是日比野的好朋友,也不是你的情敌。刑警脸上的僵硬表情放松下来,说:“日比野真是个可怜人。”他和市场里的兔子小姐都这么说了,日比野很可怜。
“据说他的父母是被杀的?”
“那是一个夏天。”也许是个日光眩目的酷暑,小山田的眼睛像在忍耐刺眼的阳光一般眯成一条线,“我们在河边玩,然后各回各家。但我到家不到十分钟,日比野就跑来我家找我。那时日比野似乎非常淡定。我正在吃西瓜,一开始连头都不想抬。”
小山田的父亲听到日比野说的话,马上起身直奔现场。小山田的父亲似乎也是名刑警。“日比野父母的尸体就躺在家里。”
“抓到凶手了吗?”
“没有。”
“优午没有告诉你们凶手的名字吗?”
“即便有优午在,抓不到的凶手就是抓不到。”他的态度中有刑警的威严。
“就算优午告诉你们凶手是谁、在哪里,也抓不到?”
“举个例子。”他停了一下,“即便优午告诉了我们凶手的名字和住处,但我们没有及时赶到,就抓不到,对吧?优午当时确实说了凶手的名字。”
凶手似乎是个女的。日比野的父亲是一名油漆工,但比起刷墙,他更喜欢和女人待在一起。是个刷墙刷到一半都会挑逗女人的好色之徒。“那会儿我和日比野连‘sex’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小山田笑着说,“然后他老爹就因遭女人怨恨,而被杀了。妻子也被杀了。”
他的口气十分轻描淡写。
“优午将那个女人的名字告诉了警察,还说她逃到森林里了。之后只是找人就行了,很简单吧?就像告诉你答案之后再解数学题一样。”小山田说。
“但是没有抓到?”
“对,找了三天,一无所获。那会儿的警察比现在的还弱,我老爹他拼尽全力,却什么都没找到。”
优午知道凶手是谁,并且说出了凶手在哪里。但抓凶手的是人,找不到的话就只能以失败告终了。
“就算有线索,警察却没有能力。唉,那个凶手可能已经烂在哪儿了。连个犯蠢的女人都找不到,真是没用。”小山田紧咬嘴唇。
他的后悔之情与日比野的故作洒脱交织在了一起。也许他就是想改变警察队伍的无能才成为刑警的。
此时他似乎觉得说了太多不相干的事,突然一言不发。
我试着说出“樱”这个名字,小山田的表情一下子变了。“是日比野告诉你的?”
奥杜邦的祈祷(五)
“我听说了那个叫樱的男人的事,全是真的吗?”
“呵。”他应道。我能感受到除了这个字之外他什么都不想说的情绪。
日比野曾经对我说过,大家对于樱代表公家杀人这件事都表示认同,但直到这时我才第一次觉得,那可能是真的。身为刑警的小山田脸上的不满情绪正是证据。警察不愿意承认樱的存在。“日比野那人有点儿怪。”小山田说。
“怪?”
“他没爹没娘,靠着周围的邻居们活到现在。要说哪里怪,他缺乏东西。你知道人类成长过程中最需要的是什么吗?”
“接触音乐?”我只是自暴自弃地回答。
小山田生气地看着我,像在说:你在胡说些什么呢?肯定是因为我的回答太驴唇不对马嘴了。
“是与父母的沟通。”他说,“对那家伙而言,父母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以异常的方式消失了,所以日比野的思考方式在某些方面有些不足。”
他这么对我说,让我开始思考自己的经历。我也没有父母,他们也是因为异常事件而离世的,不过那时我已不是小孩了。我遭遇并接受了各种不幸,虽算不上恰好吧,但我那时确实正处于应该渐渐离开父母的年纪。而且我有祖母,不是孤单一人,也许正是因为与祖母相依为命,才让我的经历与众不同。
“如果他能依靠小时候的朋友就好了。”
小山田希望日比野可以依靠他生活吗?
“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
“‘从岛外来的人,会将欠缺之物安置于此。’”小山田说,“那家伙总说救世主总有一天会来的,要不就是会有人将对岛而言十分重要的东西作为礼物送给这座岛,说得特别兴奋。那种事情,只有小孩儿才会当真。你听到时也这么想吧?”
我只得吞吞吐吐地回答,日比野好像认为我是这座岛上的居民,虽然觉得我很陌生且可疑,却没觉得我是岛外来的陌生人。
“日比野的心中有缺失感,所以他想寻求外界的东西。”这个分析听起来非常犀利。他还说日比野缺少最重要的“来自父母的爱”,因此认为“这座岛缺少重要的东西”,并且相信会有人来弥补这一点,以此来填补自己所缺失的部分。
小山田说得似乎在理,我正打算接受他的观点,却感觉到地面突然晃了一下。我差点儿跌倒在地,失去了平衡。
日比野带我参观了这座岛,而我接受了他说的所有。但我面前的刑警却告诉我“日比野因为少年时的精神创伤导致大脑异常”。我究竟应该相信谁、相信什么?我突然陷入不安。
我强忍着眩晕,问小山田:“为什么优午会遇上那种事?”
“我的同事和前辈说那是‘精神失常引发的恶作剧’。”小山田简短地回答。
“也不是不可能。”和我抢劫便利店一样。
“但是,”他接着说,“我并不这么认为。我认为那不是恶作剧,而是故意的。”
“故意的?”
“那只是准备。”
我倒吸一口凉气,感觉他说到点子上了。
“准备?”
“这座岛上以前也发生过杀人事件,”小山田说,“但造成那些事件的凶手是谁,警方全都知道。你明白这是为什么吗?”
“不明白。”
“因为优午告诉了警方凶手是谁。”小山田提高了音量,“因为优午会说出凶手的名字,因此警方知道是谁。”
“啊,是这样。”
“对于凶手而言,最难对付的就是优午。只要可以预知未来、什么都知道的优午在,他就不能杀人。”
“嗯。”我能预感到他想要表达什么了。
“也就是说,”小山田说,“如果哪个聪明人想杀人,在那之前,他一定要先杀了优午。”
我在心中发出了“啊”的一声。
小山田看上去还没问够,但也许已经没什么要具体盘问的问题了,他便离开了。但他没有忘记嘱咐我:“你还会待在镇上吧?”
我一个人离开市场,又开始往前走。大约走了十分钟,发现了猫。肯定是日比野说过的那只“天气预报猫”。我看见它在榉树下,蜷成一团睡觉。
说到底,猫能预测天气和靠踢鞋子看正反面来占卜天气属于同一原理吧,我想。
然后我决定整理一下目前的信息。就算是电脑程序,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时也必须进行整理。我开始将疑问一个个列出来。
优午为什么会被杀?
关于这个问题,我有一个准确的解释,正是小山田刚才所说的。
因为稻草人碍事儿,所以杀了它。我认同这个解释。
也就是说,凶手打算从此开始不断犯案。
优午知道自己会死吧?我再次整理与这个问题有关的线索。
优午并不知道自己会死。我先假设出答案。
如果是这样的,那么下一个问题是:为什么它没有预测到自己会被杀?
我还在公司上班时经常使用这个方法。开会时让到场的人各自提出意见,然后在会议桌上把想到的可能性全部提出来。
假设① 稻草人本身就无法预见未来。
假设② 稻草人不知道自己的寿命。就像无论多么优秀的电脑都无法把握自己的寿命一样,类似于“用大脑思考大脑的极限”这种悖论。
假设③ 稻草人的运行原理出现了误差。也许是在它的大脑中奔跑的虫子发生了异常。
想到这里,我放弃了所有的假设。我还是认为优午知道自己会死。
说到底,优午只是个三流的预言者,对于未来的事情它连一半都猜不到,最后连自己会被杀都没察觉。如果这是真相,我会感到失望。但如果它知道自己会死,却不为之悲叹、纠结,而是坦然接受现实,这样的话就最好了。
这时我突然有了另一个想法。
假设④ 稻草人会不会还没死?
没有找到优午的头,我对这件事非常疑惑。在推理小说中,无头尸体的出现总是为了隐藏被害者的身份。稻草人的头消失是出于同样的理由吗?不,这个想法很无聊,我立刻否定了自己的假设。这么做太无聊了。会议结束,没有结果。
头顶上传来一阵鸟鸣声,简直像在嘲笑我。我仰头望向那群鸟,看上去像是一群大雁。它们也知道优午已经不在了吧。看上去数量非常多,我回想起田中讲过的旅鸽。无数只鸟飞在空中,会让人以为是夜晚来临了吧。我若看到那样的景象,是会感动,还是会感到害怕呢?
优午曾对我说过未来的事。它告诉我不该立刻回仙台。为什么呢?我歪歪头。岛上的其他居民说优午几乎从来不会讲未来会发生的事,但它却多此一举的告诉我:“你必须待在这儿。”
我还记得它的建议——应该写信给静香,应该去听田中讲奥杜邦的故事。因为我是外来人,所以它特别对待,告诉了我这些事?稻草人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对人进行分类的吗?
我张着嘴,坐在木头长椅上仰望天空。
就在此时,我听见背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住手!”我吓了一跳。回过头看时又听见了那个低沉的声音,字尾拉得很长,说:“住——手——!”
是轰和曾根川,他们站在一块草坪上。轰的动作不紧不慢的,有点像漫画角色,但他的表情既严肃又扭曲。另一方面,曾根川摆出要抓住他的架势,额头上爆起青筋。
他们与我之间的距离只有不到十米,彼此正冲着对方怒吼,却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看上去生气的是曾根川。
“事到如今,你还想说什么?”曾根川的语气非常粗暴,“现在这个样子你觉得怎么解决?我来这儿之前辞了工作的,不能就这么回去吧?”
轰用小到近乎温柔的声音反驳,但我听不清内容。我不知道他们吵架的理由,但我能感觉到是轰做了错事。
“你冷静一下啊。”轰怯怯地说。
“我怎么可能冷静?!”
“太吵的话,会被樱杀掉的!”轰这么说着,看看周围。
曾根川气得满脸通红。“樱花怎么了?离春天还早呢吧。”
之后立刻传来一声闷响,是曾根川打了轰一拳。熊和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之间的争吵已经分出了胜负,其实熊压根连一点能被称为好胜心的东西都没有。他挨了一拳后倒在了地上,曾根川却盛气凌人地转身走了。
唉呀,曾根川果然是和我一样来自岛外的人,我一下子就懂了。比起充满自然风情的荻岛,他更适合人头攒动的俗气城市。
我冲倒在地上的轰伸出手。比起被打,可能爬起来更让他痛苦。他懒洋洋地抬起头,说了声:“啊,是你啊。”说完抓住我的手总算爬了起来,然后用手拍去身上的土。
“为什么打你?”
“那个人是曾根川。”
“我知道,他和我一样,也是从岛外来的人,对吧?”
“是啊。原来你知道啊。”轰噘着嘴说。他脸上那表情像是发现自己慢慢阐述的事实实际上众人皆知,因此觉得了无生趣一般。“曾根川和你不一样,他来这座岛是出于自愿。”轰说。
“为什么?”我问。虽然这里有很多城市里所没有的东西,但曾根川那种男人想要的东西,这里肯定没有。
“他真是个讨厌的男人。”
“你为什么会被打?”
“我不该带他来。我真是太天真了。”轰嗫嚅着。
“即便如此,他打你也太过分了。”
“大概因为我干到一半放弃了。”
“放弃什么?”
“挣大钱的机会。”
“挣大钱?”
“因为我畏缩了,所以他发怒了。”
我歪着头,怎么都想不明白这座岛上能有什么挣大钱的生意。“那是……”我问,“是挖石油或者制造毒品吗?”我最多也只能想到这样的生意。如果岛上有这些,就能赚钱。
“怎么可能?!”轰生气地否定了我的猜想,“对了,寄给你的信在我这儿呢,等会儿给你。唔,你的生活怎么样?这里不适合居住吧?”
“还行。”我诚实地回答,“我似乎挺喜欢这里的。安静又祥和,还有自然风光,适合我这种性格。”
轰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复杂的表情。“这可糟了。这座岛明明缺少重要的东西。”我注意到他的脸上浮现出柔和的纹路,他似乎在偷笑。我有些在意他的笑容,不算有涵养的笑容,带着优越感。
“我知道,那是这座岛上的传说,据说这里缺少一样东西。”
“是日比野告诉你的吧?那个人不坏,但是笨。和我一样,脑子不好。”
“为什么你可以往返于岛和外面的世界?不,为什么只有你可以?”
轰像是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似的,只是呆呆地站着。
“轰先生?”
“啊?”他眨了一下眼睛。
他那样子简直像在冬眠的熊,我强忍住即将爆发的笑意。
“哦,因为我有船,而且我家世世代代都是做这行的。”
“但是啊,一百多年来都没有人出去过,这很奇怪。”
“刚开始是因为有命令。”轰摸着挨打的脸颊,“据说很久从前,江户时代结束、日本开国的同时,有一道命令下到了这座岛上。命令岛民不许出岛。试图外出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被处罚了。”
是谁、为了什么而下达这种命令?我搞不明白。
“现在那道命令已经没用了,但大家还是不出去。”轰又补充道。
“就算没有命令了也不出去?”
“这是常有的事吧。就像不停晃动的钟摆,就算用手制止,它还是会继续晃。和这个一样啊。晃动着的钟摆搞不清楚是不是停下来更好。嗯嗯……”他像是对自己的解释感到满意,不停地点头。接着轰又说:“提过沉重行李的手,之后就算放下了行李,手上还是会残留提行李时的感觉吧?这也是同一个道理。”
这完全不一样吧,我非常惊讶,但轰大叔似乎对此感到满足,因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提出反论:“因为优午在,所以大家都不愿意出去吧。也许只是优午站在那里就能使大家感到心安,觉得待在这里更好。”
这座岛非常安全。应该待在这里。外面没什么好事——双手平举成一条直线的稻草人向大家传达出这样的信息。因此,所有人都在无意识之中决定在这座岛上过一辈子。可能就是这样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类似邪教的洗脑。“不可以离开这座岛”“外面很恐怖”,这种为人留下恐怖印象并控制其行动的做法和怪异的邪教一样。邪教在为信徒洗脑时会将他们关进小房间,在连音乐都没有的地方向信徒灌输思想。既有恐怖的印象,也有仿如来自药物的快感,总之,一股脑儿地灌输给信徒。
一百五十多年来,荻岛上的父母们不断给孩子们灌输这一观念。这可能可以被称为“日常洗脑”。
想到这里,我的胃因饥饿而咕噜咕噜地响。轰看着我的脸,我看着自己的肚子。突然我问轰:“为什么优午不知道自己会被杀?”
“我们不可能明白稻草人在想什么。”轰说。
满分回答。
回到公寓之后我打开厨房的柜子,细小的灰尘在空中飞舞。我找到平底锅,拿出来看了看,上面虽然有烧焦的痕迹,但还能用。
我用右手像举镜子一样举着平底锅。还好我在市场买了土豆,可以用它做菜。
门铃突然响了。我放下平底锅,走到玄关打开门,看到面前有个没见过的女孩。“你好!”她笑着,能看到牙齿。是个小女孩,大概十几岁,晒黑的皮肤显得很健康,长发在脑后束起。她的下巴尖尖的,虽然没化妆但看上去也很可爱。
“你好。”我也毫无感情地问候她。
她瞟了一眼手表,说:“正是时候。”
“什么正是时候?”
“我带这个来了。”她向我伸出握着一把菜刀的右手。我吓得退了一步,毫不犹豫地举起双手。我想她是个强盗。长得明明这么可爱却用刀子对着我。
“等、等下啊。”我大喊起来,真让人羞愧。
女孩“咯咯”地笑了。“对不起啊,不是那样的哦。给,这个给你。”
“啊?”
“给你这把刀和这个。”
我正不知所措,她把菜刀放进了我拿着的平底锅里,然后又拿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
“两个都给你,是礼物哦。”她指着我手上的菜刀和小包。
我打开报纸,发现里面是一块黄油,我闻到了乳制品的香味。
“是优午让我给你的。”她挺着胸膛说。
“优午?”那个稻草人不是已经死了吗?
“一周前我去找优午,那个时候它告诉我的,它让我七天之后的这个时候,带着一把新菜刀和一块市场里卖的那种黄油来这个公寓。你不是这儿的人吧?我以前没见过你。”
“优午让你来的?”
“被优午拜托,我很厉害吧?它几乎从来不说未来的事情,因此这很少见啊。”
我没办法掌握目前的状况,但总之先顺着她的意思,说:“你很光荣呢。”
“是啊。”她的双眼闪闪发亮。能够完成已经死去的稻草人拜托的事,对她而言应当是非常值得夸耀的事情吧。实际上我也被优午拜托“骑自行车”,如果我这么说了,扎着马尾辫的她会将我视作朋友还是会感到不愉快?
“正因为优午已经不在了,所以我更想实现它的请求。”
“请求指的是,带这把菜刀和黄油来?”
“对,菜刀和黄油,”她自信地说,“还有叉子。”随即她又递给我一个袋子。
我草草地向她道了谢,她便回去了。我觉得完成使命了的她散发出的满足感甚至充满了玄关。
我歪了歪头,不解地回到厨房,放下菜刀和黄油。不知道优午打算干什么,不过有了土豆、菜刀、平底锅和黄油,就可以做黄油土豆啦。
我边削土豆边思考,为什么优午会拜托那个女孩做事?据说,优午会诉说已经发生的事情,却绝对不会控制未来。让一个女孩为我这个外人送东西,不算违反准则吗?
到了傍晚,日比野跑来公寓找我。
因为在这片未知的土地上,日比野是我唯一熟悉的人,也许我该说“你不在的时候我真的好不安哦”,并紧紧地抱住他。可是,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厌恶。
“这里其实是你家吧?”
“为什么?”
“因为你进来的时候就像进自己家啊。”
对于我的嘲讽,他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如果这儿是我家,那为什么你会在这儿?”
我惊呆了,这个年轻人果然有点怪。小山田曾经说过,日比野身上缺少重要的东西——“与父母的交流”,他是因此变得有点怪的吗?
“那算不上什么。”对他而言,似乎这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算不上什么,“约会,我今晚有约会。”
“约会?”
他凑近我的平底锅,然后像狗一样闻。我确信,本质上他就是条狗。
“佳代子小姐要和我约会,就在今晚。”
“已经把房子刷完了?”
“刷房子?啊,佳代子小姐的家特别气派。我当时说:‘这房子真好,只是墙上有煤烟留下的污渍,我去帮你叫优秀的粉刷匠来。’”
哦,这样啊,我这么想着却没有说出口。
“那约会是指什么?”
“对啦对啦,这是重点,她约我今天晚上六点见。”
“打算去哪儿?”
“想去看夜景。”
“夜景?”
“不错吧?我的主意。我跟她说:‘不如去看夜景吧。’”
说实话,夜景应该是在约会的最后,作为附属品来体味的,顶多算个赠品。他的想法令我感到意外,既意外又新鲜。
“总之,我得跟你说句恭喜。”
“呀,不是什么大事。”日比野一脸严肃地说。
既然如此,我希望你不要特意来告诉我这件事。
“伊藤,你今晚打算做什么?”他的声调有点高,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没什么特别的事情。”没必要连我做什么都问吧。
“那么……”
“那么?”我的不祥预感越来越强烈。
“对啦,伊藤,你有没有想过自己能对谁派上用场?”
“也不能说没想过……”不祥的预感已经充满了我的大脑。
“实际上,有一场浪漫的表演!对啦,女人是浪漫的动物。”他说着,却又摇摇头,“不,准确点说,女人喜欢浪漫的事物,浪漫的实际上是男人。”
“什么意思?”
“总之,今天我和佳代子小姐有个约会。”
“你说过了。”我说。这件事可能比我此时正站在这儿更明显。日比野满足地点了点头。
“这次的约会必须浪漫些。”
“这样确实比较好。”我甚至还想再多说一句“你永远是正确的”。
“所以,”从我认识他开始,第一次见他露出害羞的表情,“希望你在我们约会时演一场戏。”
“演戏?”
“你去骑自行车吧。”日比野一脸严肃地说,“能不能骑自行车来为我们制造气氛?”
“去骑自行车”,这句话像钟声一般在我的脑海中回响,这是优午曾对我说过的话。现在,日比野说出了同样的话,这该不会是恶作剧吧?我非常惊讶。这是偶然,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总之,我说不出话来。
“行吧?你准备好自行车,五点半来。”说完日比野又利落地指明了地点。
我还没弄清状况,日比野却拍了拍手,说:“好啦,就这么定了!”我半张着嘴,问:“啊?定好了?”
“还是说你现在就要去?”日比野作势要拉住我的手。
“不。”我甩开他的手,“不,我等会儿想去园山先生家。”这是我突然想到的。
“园山?”日比野挑起半边眉毛。
于是我向他解释我认为园山的行为非常奇怪,但也加上了兔子小姐的说明——园山不太可能杀害优午,因为在他往返所耗的时间内不可能将优午杀掉。
“原来如此,原来他就是凶手。”日比野的想法似乎非常单纯,他咬牙切齿地说。
“不,目前还不能确定。”
“快走吧。现在这个时候园山先生应该在河边散步呢。”
“可是凶手不一定是他。”
“行啦,快点儿走。”日比野兴奋地说道。然后径自走出玄关,离开了。
园山正以我昨天见过的样子走着。一边眺望着四周的景色,一边在地上拖着步子,慢慢地走。
左边有石墙。几十米铺装好的路向前延伸出去,看上去像一条细细的河流。
“园山先生。”日比野很没礼貌,刚走到园山身边就立刻粗鲁地说。
园山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我们,态度冷漠。他的眼神锐利,像是提醒我们不要忘记他曾是画家一般。话说,画家一般都在什么时候隐退?是在发现有比自己还有天分的天才出现时,还是为了换取大量钱财而开始量产毫无深意的富士山画作时呢?
也许是因为他要按照时间表行事,园山立刻迈开了步子。我们连忙跟在他身后。
为了不跟丢他,我们走得很快。日比野质问道:“说实话,行吗?行吗?”并用食指指着园山。
“不行。”园山说。
我们一边走着,一边交换眼神,然后点了点头。因为园山只说反话,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可以”。
“昨晚,不,是今天早上吧,三点左右,你去优午那边了吧?”日比野非常焦急,直接询问核心问题。这么直接地发问,园山恐怕不会回答,我感到不安。
园山果然没有回答,于是我问:“你昨天晚上是几点离开家的?”
“我在问他呢,让我来。”日比野生气地说。我走在园山先生左边、日比野走在右边,我们俩将园山先生夹在中间,三个人排成一排走着。
“喂,杀了优午的是你吗?”
“嗯,是。”园山说。
我看到日比野比出胜利的手势,但他立刻意识到不对。“对哦,他说的话都是相反的啊。真容易搞混。你不是凶手吗?”
“嗯,我是凶手。”园山看向我。
“有人看到你没有按照固定的时间散步。”我说道。
“你为什么在凌晨三点散步?”日比野追问道。
园山没有回答日比野的问题。我从一旁观察园山的眼睛,发现他的目光涣散。
“要问简单一点的问题,让他容易回答。”我提议。
日比野像是嫌麻烦一样“哼”了一声。
“昨晚,你是几点离开家的?”我又问道。
“你不能这么问。说,你昨天半夜在干吗?”日比野的语气越来越粗鲁,“我要从晚上开始确认你在干什么。晚上十一点你在家吗?”
“不在。”园山终于回答了。
“晚上十二点呢?”
“不在。”
“凌晨一点呢?不,从一点到四点你都在外面散步吗?”
“不在。”
他那时果然在外面。有趣的是,他只会说谎;那么反过来思考,他也只会说真话。
“园山先生平时几点出门散步?”我问。
“早上五点。”日比野回答。
“我想让他告诉我。”
“明白了。”我很清楚地感受到日比野开始不耐烦了,他大概原本就缺乏耐性和专注力吧,“你是几点出去散步的?用‘是’的数量来说明!如果是三点就回答‘是、是、是’!”日比野提出了如此自暴自弃的方式。
这个提议太好笑了,我笑了出来,但园山还是没有回答。
这简直像在要求园山做智力问答。
过了一会儿,日比野开始嚎叫。“麻烦死了!说:‘从现在开始我开始说真话!’发誓,对你太太发誓,说真话!”
这家伙的行为简直像个笨蛋,我愣住了。
我本以为园山会无视日比野的话,没想到他却意外地声明:“从现在开始我要说真话。”
感到高兴的只有日比野,他高声说道:“好,真棒!”然后问,“你和优午被杀有没有关系?”
园山说:“有关。”
我和他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但园山还在往前走。我们开始讨论。
“他刚才的回答有什么含义?”我说。
“他发誓从现在开始说真话,然后说‘有关’,也就是说那家伙和优午被害有关。”
“不对吧!”我说,“他可能在用反话说真话。虽然确实发誓了,但是说‘有关’也许意味着‘没关系’。”
“这样的话,他的发誓就没意义了呀!”
“不,先不说这个。”我接着说,“他先说‘从现在开始我要说真话’,意思有没有可能实际上是‘从现在开始我说的是假话’?”
“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不想思考了!”我挑起半边眉毛。
日比野拍拍手、挠挠头,说:“别问啦。画家改变散步的时间肯定是因为起太早了。兔子也说了园山不是凶手嘛,这么问他没有意义。麻烦,我放弃啦。”他像个玩游戏玩够了的孩子一样大声叫嚷。
我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望着园山渐渐远去的背影。
园山先生理应没有觉察到我的视线,却突然停下来望向我们。我和日比野不知发生了什么,陷入沉默,与他对望。
此时园山说:“我只会说假话。”之后便立刻转身远去了。
“对吧?”日比野像是对他的话感到赞同,“总之那家伙在撒谎。”
“啊,好奇怪啊。”我想起以前读过的书里提到的“悖论”。
“什么奇怪?”
“‘我只会说假话’这句话的意思是,这句话本身就是假话。”
“这么说来,嗯,那就是‘我只会说真话’吗?”
“可是,这样的话,他说的‘我只会说假话’就成真话了。”
“所以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啊,一直这样绕来绕去的。”
“不行。果然没有办法继续思考了。”我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之后日比野在意的只有和佳代子小姐的约会。他扔下一句“那就五点半按计划行事”之后,便留下我一个人,不知去了哪里。
虽然天色渐晚,但还没到昏暗到无法散步的地步。
我在田地附近看到了田中。我记得他曾堂堂正正地对日比野说过“我喜欢自己走路的方式”。确实,没有关于走路方式的规定,因此也必定没有正确答案。如此想来便茅塞顿开,田中走路的姿态虽然看上去很辛苦,但也有一种充满个性的魅力。
但若将走路方式放在一旁,他的脚步看上去确实很沉重。在田间小径上行走时,感觉除了扭曲的股关节外他还拖着什么东西,让我想起了电影《宾虚》中的基督徒。田中和那个背着十字架、艰难行走的男人非常相似。
我好奇他要去哪里,便在不远处尾随。
我发现田中的头上有鸟儿盘旋。不知是什么鸟,缓缓地挥翅飞翔着。
他来到了优午曾经伫立的水田。这情景真是不可思议。我像是灵魂出窍的观众一样,只是远远地看着。
田中微微鞠躬。冲着直到昨天为止稻草人还站立着的地方。
“和我说话的,只有鸟和优午。除了它们就再没有其他了。”他说。
也就是说,田中失去了本就不多的朋友之一,可以说他正处于怅然若失的状态吧。他仰望天空,然后深深地鞠躬,这景象在我看来十分不可思议。他是在感谢优午,还是在向优午道别?他行礼时毕恭毕敬的。
田中的动作缓慢却庄严肃穆,虽然身体歪斜,但这一鞠躬触发了我内心的微微感动,真的非常优美。
田中又一次庄严地鞠躬,然后离开了。他朝与我相反的方向走去,身影越来越小。不知不觉间,我也鞠了一躬。但并不是对着优午。
我又一次遇见了那名少女。我想着去哪里看看,就漫无目的地走到了可以看到海的地方。这时我听见了说话声,可是看看周围,并没有找到声音的源头。我正想可能是我的错觉,就看到了脚边的少女。
少女横卧在地上。她面朝左侧,合衣躺在地上。她肯定只有十几岁,长得却有些像大人。她抬眼看着我,却不打算站起来。日比野带我参观这座岛时曾遇见过这名少女,我记得她叫若叶,并想起那时她也躺在地上。
“叔叔,别踩到我哦。”
“你站起来的话,就不容易被踩到了哦。”
“叔叔,你是萨德吗?”她的语气傲慢,“SM的那个萨德?”
我耸耸肩。她是从哪儿学来这个词的?总之,我客气地忠告她:“你这样横躺着,我可能会误以为你不是在睡觉,而是地上的一片蒲公英叶。”
“但是这样很有趣嘛。”
“躺在地上?”
“咚、咚、咚。”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如同字面,只是罗列出来的拟声词。“像这样躺在地上、将耳朵贴着地面,可以听到我的心脏发出‘咚、咚、咚’的声音。有趣吧?”
“心脏的声音?”这么说来,日比野也这么说过。真是悠闲的游戏啊。
我看看地面,只是一片泥土地,连块石头都没有。可能正适合睡觉呢。不知何时我也蹲了下来,然后躺在了她的身边。
“你是萝莉控。”她这么说,但我没有因此而羞怯。
我侧躺着,将耳朵贴近地面,感到一阵寒意。我将注意力集中于耳朵,听到了空气的声音和地上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我感受到了心脏的跳动,身体为之一震。也许是我的错觉,心跳声越来越大。我试着完全放松双肩,并缓缓闭上眼睛。
心跳声包裹住了我。这是令人感到安心的声音。体内的血液仿佛爆发一般从心脏涌出,这律动非常悦耳。血液的循环永不止息。很久很久以前,我曾在谁的腹中听着这个声音进入梦乡。我有一种被保护的感觉,身体突然失去了力气。缺少的正是羊水!我昏昏沉沉的大脑仿佛听到了这句话。生活于世的人们无论花多少钱、有多少知识、施展怎样强大的权利,也不可能获得一直追寻的、将自己包覆其中的羊水。一浴缸羊水就可以拯救一个人。
“叔叔。”女孩叫我。你叫我叔叔?我的表情可能看上去有些生气,但实际上并没有。“叔叔,优午啊,是不是钻到地下了呀?”
“钻到地下?”
“他的身体变成一块一块的了,可能化进地里了。雨水不就可以渗进去吗?”
原来如此,可能是这样的!“说不定真有这样的事。”我如此回答。
然后我接过话茬儿,说:“变成一块一块的不一定是优午,因为没有找到优午的头。”
若叶眯起眼睛说:“叔叔,你是笨蛋吗?那就是构成优午身体的木头吧,一看就知道。”
“可是没有头呀。”
“一定是被扔进海里了。被凶手。”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也许凶手用别的稻草人替换了它。”
“替换?别的稻草人是什么?”
“因为没找到头呀。”我故作深沉地说,“会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怎么会……”若叶断言道。
我立刻表示同意,然后转换话题。“你听说过吗?这座岛上缺少一样东西?”
“啊,那个。‘某处有某人来这里,将缺少的东西放下’,是这个吗?”
虽然和日比野跟我讲的不太一样,但意思相同。“那是真的吗?”
“叔叔你是认真的吗?那是骗人的吧。”
依她的语气,她反而觉得相信那件事的人是笨蛋。总之,这就和不会有大人等待圣诞老人到来一样。
我站起身,心想这个口气不小的少女应该不可能模仿我,但她也站起来了。
“天快黑了,早点儿回家比较好。”
“可是我还有很多事要忙。”她的语气像个小孩。
“忙什么?”
“做陷阱什么的。”她开心地笑了。
“陷阱?”我感到一阵欣慰。小孩子的恶作剧不管在哪里都一样,他们会对这些微小的东西全神贯注。比如,陷阱。
“把草系在一起、把人绊倒。我很擅长。”
我打趣她说,真是厉害的工作啊。她歪着脖子望向天空,我便也抬起头。在云的缝隙间有一道飞行云,应该是有航班飞过,豆粒一般大的飞机拉出了一道又直又长的云。
“飞行云呢。”我说。
她惊讶地问:“那是什么?”
“难道不是这么称呼的吗?”
“那道云教导我们,要走正确的路。”
“正确的路”,真是一个可疑的说法啊。
“优午曾经这么说过。如果那样的云在天空中出现,就要好好去做被拜托的事情。”
“原来如此。”我边说边在脑海中描绘优午的身影。也许现在看到那道云的岛民们都在想着一样的事情。
天色开始真正地变黑了。我和日比野约好五点半见,无论如何我都要遵守约定。望望四周,除了田地还是田地。前后都是一望无际、不知通向何方的细长道路。没办法,我只得向着印象中公寓所在的方向前行。
“伊藤先生!”我正默不作声地走在路上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草薙。百合小姐站在他身边,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
“我的车胎修好了。”他推着自行车。与白天时不同,此时车轮顺畅地转着。
我在确认这件事的瞬间,突然像被人用手戳了一下头一般受到了惊吓,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
可以说我当下就下定了决心。此时遇到自行车,不是偶然。
“在哪儿修的车胎?”
“市场里有修车店。怎么啦?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吗?”草薙一脸好奇地问我。
“很多事情,有些和我住的地方不一样。”
“哪方面差别最大?”他凑过来问。
我该说什么呢?我犹豫了一会儿。能预知未来的稻草人、带着枪的樱,难以置信的事情堆积如山。但这些说出来都没有意义。“差别最大的,对啦,像百合小姐这么漂亮的女性,岛外是没有的吧。”最终,我用这么一句低级的奉承话糊弄了过去。
草薙出乎意料地平静,他微微地笑着,说:“对吧。”
百合小姐一脸惊讶,困惑地笑了。
我做了个深呼吸,然后下定决心说出了这句话。
“不好意思,能不能把自行车借给我?”
如果有什么事是我被吩咐、应该去做的,那应该就是此事。
我到达的时候时间刚刚好。我拼尽全力蹬自行车,刺骨的寒风几乎让我失去意识,但还是赶上了。
“辛苦啦、辛苦啦。”日比野挥动双手迎接我。
“怎样?赶上了吗?”
“按你到的时间来吧。”日比野和我约好在岛上的时钟塔碰头。我询问草薙,他把位置告诉了我。很好找。时钟塔不大,只比我高出半米左右。底色是纯白的,有些锈迹,很有分量。它伫立在堤坝上,向下五十米左右就是大海。我们站在堤坝上,当然可以俯瞰大海,但是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海面看上去就像是漆黑的地面。
塔上时钟的指针已经停了,总是指着一点二十五分。我也不知道那是白天还是晚上的时间。“这座时钟塔的历史很悠久吗?”
“它是支仓先生亲手做的。”
又是支仓常长。三百多年前他来到这座岛,开拓出一片栖息地,这事是真的吗?可能是由某个思维活络的学者提出的、令人啧啧称奇的假说,我感到并不可信。
“啊呀,她还没来和你约会吗?”四周没看到女性,我便这么问。
“别乱说!”日比野不开心地说,“她就要到了。六点,在这座时钟塔前见。”
听他这么说,让我想起我和静香的约会。我总是提前三十分钟以上到达约定的地点,静香总是笑着说:“既然如此,把约会时间提前三十分钟不就好了?”我说这样就失去意义了,我喜欢等人。静香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说:“我刚好希望有人等我等得不耐烦。”还说,“因为我想拥有存在的价值。”那时我回答:“我一直在等你。”她却只是一脸落寞的垂下眼帘。
“我想和佳代子一起看夜景。”日比野说。
“是啊。”我回应道。
“从堤坝往下走,有一条小路,可以再往下,一直走就能走到海边。我要和佳代子在那里欣赏夜景。”
我抬头望向大海,但只听到了海浪声。周围已是一片漆黑。我看了看日比野,然后又望向大海。我歪歪头,问:“你说要看夜景,可是什么都看不到啊。”
海的另一边看不到宛如宝石般的大楼或家庭住宅透出的灯光,也没有被彩灯点缀的桥梁。我说道:“根本没有能被称为夜景的景色啊。”
日比野愣住了,惊讶地看着我。他的眼神仿佛在确认我是否正常。不过不久后,他似乎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表情柔和了下来。
“对了,在伊藤那边,看夜景的方式肯定不一样。”
“看夜景的方式?”
“所以你才说了很奇怪的话。你刚才说‘根本没有能被称为夜景的景色’。”
“是啊。”
“在你那边,什么是夜景?”
“是灯光吧。霓虹灯或者照明灯,我们欣赏那些闪闪发亮的美丽灯光,像沉入深海的宝石一样缓缓摇动。大家为了看这个,会驱车前往高处,俯瞰整座城市。”
“嘿。”日比野的内心深处似乎受到了触动。就像小孩子对外国的玩具着迷,甚至羡慕。“那也挺好的嘛。”
“在这里不一样吗?”
他的表情表现出了他复杂的心情。他像乡下人害羞地说明家乡的风土人情,又像是低调地夸耀地方特产。
“是夜晚。”他如此说道。
“享受夜晚就是看夜景。看星星、夜晚、漆黑的大海,就是这些吧。因为夜景就是夜景。”
夜色愈发深沉。既没有猫头鹰的叫声,也没有蟋蟀振动双翅的响动。岛上万籁俱寂。
唰、唰、唰、唰——车轮转动的声响在夜空中回荡。
那是我蹬自行车时发出的声音。
日比野请求我做的事情很简单。既简单又奇怪,甚至幼稚。“能不能帮我打灯?”
他只请求我用自行车的车灯照向欣赏夜景的他和佳代子两人,制造浪漫气氛。
“我要怎么打灯?”
“把车撑立起来,然后踩踏板就好。用自行车的灯照向我们脚下。”
“脚下?”
“车灯可以照亮脚下的吧?天色这么暗,看不到路很危险耶,打上灯就好了。你一定能看到我们什么时候停下来,到那时,你就把灯光转向大海。我想,夜里的白光一定很美。你从这里把灯光打下来,照亮我们。”
“能看清楚吗?”
“拜托你做出舞台一样的感觉!”日比野不知为何要用“舞台”一词来形容,还让我来照明。这指示真是让人困惑。
也许是因为这座岛上的自行车型号不同,车灯竟可以照到很远的地方。在我的印象里,自行车灯只能微微照亮狭窄的区域。可能因为这座岛上几乎没有路灯,所以车灯就被做成可以照亮广阔范围的样子。而且脚踏板装在前轮上,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自行车。虽然只是细节,但是截然不同。
我拼尽全力踩着踏板,让车轮转动。逃出警车时撞出的疼痛不知不觉间消失了,双腿活动自如。
我一边踩踏一边思考日比野所说的“享受夜晚”。我发自内心地觉得,在寂静漆黑的夜晚,抱着双膝享受蓝色的天空、点缀其上的白色小星星,以及深不见底的大海是很棒的乐事。真是奢侈的享受。
我眺望夜空。这是在仙台时不曾得到的乐趣。如果晚上在堤坝上散步,无聊透顶的飞车党可能会蹿出来,把人塞进报废车里。若眺望夜空太久,第二天就可能会在公司大会上睡着,被批评“总在偷懒”或者“注意力不集中”吧。
从我蹬着的自行车拉出一道笔直的光。我看到前方有两个人影,是日比野和佳代子。他们似乎就在海边。虽然灯光可以照到大海,但我不禁产生疑问,这样的气氛,浪漫吗?
我开始流汗,两条腿渐渐变得沉重。在他们的位置应该听不到算是我的劳动结晶的、车轮转动的声音吧。
日比野会怎样说明这黑夜里的一道白光呢。是月光?还是恰好路过的汽车?他这个人可能会空虚地说:“这种微小的、不可思议的事情,有时也会发生呢。”或者耍帅地说:“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这么一想,我觉得真是蠢透了。我使劲儿晃了一下车灯,没有理由,只是恶作剧的念头蠢蠢欲动。我想稍微吓一吓日比野。于是我又将握着的自行车把使劲儿地左右晃了一下,光也随之晃了一下。细细的白光绘出扇形,前方的两个人看上去吓了一跳。也许他们正左右张望,心想发生了什么事呢吧。
吓到了吧?我想象着日比野慌慌张张的的样子,微微地笑了。
之后我一直老实地蹬着自行车。如果走直线,我可能已经从仙台车站骑到了松岛,我觉得我差不多蹬了这么远。没有报酬的体力活真不轻松,但也不痛苦。相比之下,盯着电脑屏幕才更辛苦。
我望着星星,蹬着自行车。
望着夜空,活动双腿,我有一种上天了的错觉。对呀,也许我很久以前可以飞。我甚至开始想这种蠢事。在母亲体内、直到出生前为止,我肯定飞过。这么想非常自由。心跳声应该更为平稳,眼睛也应该更好。
我并没有睡着,只是紧闭着双眼,不停地动着双腿。
回过神来时已经快九点了。我定睛细看,虽还不能确定,但感觉日比野他们的身影消失了。
十二月的风虽然刺骨,但对满身大汗的我来说非常舒服。我长舒一口气,移动身体从自行车上下来。脚一下子没站稳,蹲在了地上。
我休息到可以勉强站起来的程度,便开始推着自行车往前走。日比野到底去哪儿了?约会失败了?话说回来,什么样的约会算成功、什么样的算失败呢?
佳代子小姐对日比野说了些什么啊?虽然说这话对不起日比野,但我很难想象佳代子发自内心地想和他约会。可能是我想太多了,只是,我认为佳代子对待日比野的态度不属于爱情或者亲情。
我在漆黑的道路上推着自行车前行。车灯很灵敏,即便只是推着车子,光也足够照亮道路。我走到了市场。
虽然此时已经没有店营业了,但是一看到帐篷一样的商店,我就突然很想去见兔子小姐。
兔子小姐在睡觉。她还待在白天看到时的老地方,歪着脖子,闭着眼睛,脸朝向天空。我盯着她那搞笑的姿势,差点儿笑出来。
“谁?”
背后有人叫我,吓了我一跳,双手都离开了车把。自行车倒在了地上,在寂静之中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对、对不起,我来找兔子小姐。”我对叫我的人说。
“找我妻子有什么事?”
是个长脸、尖下巴的男人,留着短发,有种运动员的感觉。但看起来又很理智,更像是名宇航员。一名退役的宇航员。他大概三十出头,就是昨天看到的那个男人。
“你是来偷情的吗?”他笑着说,并不是真心这么认为。
“他是白天来过的客人,从南边来的。”兔子说。应该是自行车倒下的声音将她吵醒了。
我再次向后转身,看着兔子小姐。
“其实我来这里,是想问你昨晚的事。”我说。
“昨晚?”兔子的丈夫一脸惊异。
“你问那个啊,难道还在怀疑园山先生?”她愉快地说。
“园山?”兔子的丈夫走近我们。
“老公,你昨天不是来我这里说狗不见了吗?大半夜时来的,那时候是几点?”
“两点半。”他斩钉截铁地说,“那么晚,真不好意思。”
“说什么呢?我一直在等着你来,因为我不可能去找你嘛。”兔子说,害羞地将脸别到了一边。
“你在家时做的每一件事我都想知道。”
“全是些无聊的事情。”他诚实地说,“比如和狗说话,净是这种无聊事。”
“我想知道你都和狗说了些什么哟。”这可能是兔子的真心话,“我不能动,但至少把我的耳朵也带走呀。”
“别说傻话啦。”
“我就是这么一直等着你来嘛。”
我笑着听这对夫妻的对话。兔子的丈夫搔着头。一想到这个男人帮兔子擦身体、上厕所、换衣服,我就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动。
“实际上,那时兔子小姐似乎看到了园山先生,但他不可能在那个时间散步。”
兔子小姐的老公瞪圆了眼睛,问:“几点?”
“凌晨三点,”我回答。他立刻说:“很奇怪。”
“你有想到什么吗?”
他皱起眉头,立刻回答:“我又不是那个男人的监护人。”
“也是。”
我垂下肩膀。园山的行为不同于往常,但又不可能和优午之死有关。
“你家的狗不见了吗?”
“是的。”他带着仿如宇航员般的理性回答。
我扶起自行车,说了声“晚安”,便走了。
车轮转动,发出“嘎啦嘎啦”的杂音,我有些担心自行车是不是坏了,检查后发现没问题。
这时,兔子小姐的老公跑来了。我停下来问他有什么事。他露出刚才没有见过的和善表情,说:“虽然我刚才是那么说的,但实际上,狗没丢。”
“啊,明白了。”对我来说这没什么,但他却笑着说:“我无论如何都想告诉你。”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那时要来市场?”
“呀,各种原因……”他没有多说,走远了。
也许他只是想看看兔子的脸吧。
起初我没有意识到那是脚步声。
因为有我的鞋子在地面上摩擦的声音,和车轮每次转动时链条发出的声音,让我没能很好地分辨。
脚步声在渐渐向我逼近。准确点说,那是拼了命奔跑的男人的脚步声。
我连忙停下来。
“救命啊!”对方声音断断续续地向我求救。他的呼吸急促,看上去十分痛苦。我推着自行车,回头细看。
是一名年轻男子。看上去比我小,二十出头吧。他穿着一身黑色运动服,看上去有些像睡衣。
“怎、怎么了?”
他伸出双手向我求救,并抓住了我的手臂。他抓着我的上臂支撑住身体,低着头,痛苦地喘气。“帮、帮我!”他抬起头。
他有一头及耳的黑色卷发,看上去不像个普通年轻人。
有人当面向我求救,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说感觉很抱歉,但我确实不习惯,想着或许该立刻离开。
“到底怎么了?”
“樱来了。”
这句话简单明了。
“你、你在被樱追赶?”
“不觉得很过分吗?”这个不知礼数的年轻人开始语无伦次地说,“不只有我。”他还说,“不只有我,还有其他人。是安田邀请我才去的,明明是这样,为什么只有我?”
“你去抢劫了?”
“不。才不是。”
“那……是对哪个女孩做了不好的事情了?”年轻男孩子凑在一起,能犯的罪也就那些吧,我试图套话。
可能是被我说中了。他听到我的话后突然变得口齿不清,并开始找借口。“没办法呀。安田、安田他说有个好妹子。那家伙、就是、就算只有他一个人也会做的。他把车藏在田地里,对女人图谋不轨。”
“是个坏人啊。”我不带感情地回应他,丝毫不感到同情。
“是吧!是吧?”这座岛看上去闲适,但果然还是有类似的事情。我有些感慨,也有些失望。与土地和时代无关,充满性欲的年轻人无论哪里都有。无论哪里,即便文化不同,活着的也都是和我们一样的人类,肯定会有下流的欲望,心怀虚荣和欺凌的欲望。
“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我……”他的脸色像是死人一般铁青。也许是因为内心既动摇又兴奋,他没有注意到我是一个外来者。他只是慌张,害怕。
“我只是被安田引诱了啊!”这是他生前喊出的最后一句话。
就在此时,传来一句“吵死了”。深夜中突然响起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接着枪声响起,短促而沉重,我甚至来不及捂耳朵。
我吓得说不出话,突然响起的枪声让我怔住了,只能呆呆地站着。就在此时,我听见似乎有谁的声音随风飘来:“这无法成为理由。”
我的身体动弹不得。只能看着眼前的青年一脸不甘与愤恨地倒在地上。
我在床上醒来时已经是早上了。两条腿上的肌肉还在痛,但不算剧烈,还能站起来。我起了床,到洗漱台一边洗脸一边回忆昨晚的事。
枪声响起,我眼前的青年被击中、倒在地上。我受到了惊吓,立刻骑上了自行车,然后在漆黑的道路上奔驰。那时候我已顾不上两腿抬不动,有人被枪杀了。我没有多想,只是拼命地朝着草薙家前进。
他们似乎正准备睡觉,但并没有露出嫌恶的表情。他说:“自行车明天早上还也没关系。”但在看清我的时候他们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问:“血是怎么回事?”我的衣服上似乎沾了血。
我前言不搭后语地向他们解释情况。非常不可思议的是,草薙竟然平静了下来,说:“啊,樱啊。这么说来,刚才确实有枪声。”
“不好了啊,他杀了一个年轻人。”
“没关系啦。”
“怎么可能没关系?!”
“是樱。”站在他身边的百合小姐像在称呼花名一般说道。
樱是规则,无论是谁都接受这一点。我想起了日比野说过的这句话。
也许因为我不停地求他,草薙说:“那,总之,去看看吧。请等我一下,我去换衣服。”
我代替信件坐上了后座,草薙轻松地骑车载着我。一条直路,我们直接回到了现场,双双从自行车上下来。
也许那名青年靠在我身上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他倒在路上,被几个人围着。有两位看上去是夫妇的老人,还有一个中年男人,他们围在倒卧在地的青年的尸体旁。
“哦,草薙啊。”右脸上有颗大痣的中年人说。
“是樱吧?”老人像在赏花一般问道。另外两人点了点头。
草薙耸了耸肩,说:“伊藤先生,就是这样的。”
“警察呢?”草薙问。
“羽田大叔已经打过电话了,马上过来。”
“大叔是在值班吗?”
“他是笹冈家的儿子吧。”老妇人第一次开口。
这个死了的年轻人似乎叫笹冈。一个有名字的年轻人被杀害了,大家却都非常冷静。
我心中充满异样感。在这个寂静的夜晚,老夫妇和我们围在一起,俯视一具尸体。只是站在那里,连对死者下达判决的意愿都没有。这和平的氛围究竟是怎么回事?
警车终于慢悠悠地开来了。我被两个看上去昏昏欲睡的警官问话,他们连我的身份都没有怀疑。警官只是看了一眼被称作笹冈的青年背后的伤口,似乎立刻就明白是樱开的枪了。根本看不出他们有认真进行搜查的意愿。
他们只是像顺便一样,进行了形式上的调查,便没事了。
“很奇怪吗?”在回去的路上,草薙问我,当时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
“有人死了,但是没人慌乱。如果这还不叫奇怪,那什么叫奇怪?”
“但那是樱干的呀。”
“仅此而已?”
“这奇怪吗?”草薙一边推着自行车,一边像在感受夜景一般望着漆黑的天空。
“关于园山先生……”我说。
“我家百合和园山先生关系很好哦。”
你说过啦,我本打算这么说,但是放弃了。“他有没有可能凌晨三点出门散步?”
“不可能。”草薙笑了,看上去充满自信。
果然是我看错了吧。可是即便如此,我突然觉得园山先生真是幸运。他的行为不同于平日,因此被视为有杀害优午的嫌犯也不奇怪。但因为兔子小姐看到了他,便得以排除嫌疑。如果没有目击者,他也许会成为最有嫌疑的人。
我回到公寓之后立刻睡着了。
起床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写明信片。给静香写明信片。不知道是因为肌肉酸痛还是下意识地感到兴奋,我没有睡好,醒来时还很早。
只要一放松下来,死去的笹冈的脸便会出现在脑海中,我每次都甩甩头。为了忘记他,我面对着明信片。在明信片的另一边站着静香,她一个人站着,就像是守护真实世界的看门人。
太阳终于升起来了,我有预感今天是万里无云的晴天。我想起了在榉树下睡觉的猫,日比野说过“它在那里时会是晴天”。还真挺准的。
我决定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仔细地写下来。关于这座名为荻岛的孤岛,支仓常长,发生过的奇妙事件,还有,我想知道静香的近况……连我自己都觉得,若收到这样的明信片的话,一定会感到厌恶。
门铃响了。日比野来了。他总是跑来告诉我想不到的事情,让我感到慌乱。
“昨天——”我开口说。
“真是不得了。”日比野歪着头打断了我。他的脸色有些发青,但应该是嫌麻烦。
“是啊,不得了了。”我连忙说,“昨天有个年轻人在我面前被枪杀了。据说是樱杀的,被杀的青年似乎叫笹冈,就发生在我眼前。”
“这不重要。”他说。又来了,不重要。从他的语气判断,他应该已经听说笹冈的事了。
“等等啊。”我说,“有什么事比有人被杀还重要?”听我这么一问,日比野愁眉苦脸地说:“曾根川被杀了。”
“啊,这样啊。”我什么都搞不懂了。
简直是昨日重现。
我只能被日比野拉着跑。昨天优午被杀,今天是曾根川被杀。我很想讽刺地说这座岛上是不是每天都有人被杀?另外,我觉得自己怎么跑都无法前进,骑自行车的疲惫果然还没有消除。
“不是樱干的?”我假装自己知情。
“不是樱。”日比野立刻否定。
“那……是梅干的?”对于我的无聊笑话,他连头都没回。
“凶器不是枪。在河边,曾根川的头部被打,导致死亡。”
“不是枪?”
“所以不是樱干的。”
“对了,现在几点了?”
“六点了。”他看了看手表,回答道。
我们到了河边。我似乎来过这里,仔细想想,不就是我昨天骑着自行车俯瞰过的那片地方嘛。这里离海不远,离日比野和佳代子昨天约会的地方也不远,距离不到一百米。
太阳终于完全升起,视野也变得敞亮。有些许寒意。人们围成一个圈,不停地议论。昨天优午被分解的时候所有人都张着嘴,呆若木鸡。相比之下,今天有些不一样。要说哪里不同,那就是他们明显是在看热闹。
“你是伊藤吧?”不用回头也能听出是谁在叫我。是身材高大、眉毛粗重的刑警小山田。
“这是一起正常的杀人事件,警察该出场了吧?”日比野严肃地说。
“当然。”小山田点点头,指着我问,“昨晚你在哪儿?”
“小山田,你们推测的案件发生时间是几点?”
奥杜邦的祈祷(六)
日比野如此一问,小山田的表情马上变得很不愉快。“昨晚到今天深夜。曾根川最后一次被人目击到是在昨晚,尸体是深夜被发现的。目前线索只有这些。”
“谁发现的啊?发现的人就是凶手吧?”日比野简直像在举报看不见的怪人。
“发现尸体的是我的同事。是警察发现了倒在河边的曾根川。”
“那他就是凶手。”日比野立刻大声说道。
小山田不耐烦地说:“两个警察都说谎,这不可能。”简直像在对小孩子解释。他说的两名警察毫无疑问是来调查笹冈事件的人。他们公事公办地听了口供,然后在回去的路上发现了曾根川的尸体。这座岛上不可能存在科学式搜查,推测的死亡时间也很模糊,还用目击者看到的时间来推断。我想着竟然可以这么破案,又立刻意识到,这是因为此前优午一直在,因此他们毫不上心。但现在优午不在了,可谓陷入危险状况,小山田也明确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昨天下午五点到凌晨,你在哪里?”
“我和伊藤约好下午五点半在支仓的时钟塔前见面。”
“在那之前我和草薙在一起,问他借了自行车。”
“自行车?”小山田像是想要对我的每句话吐唾沫。
日比野可能不想继续聊这件事了,他语气强硬地说:“是我让他借的。”
对了,他的约会成功了吗?因为他的心情不是很好,我想也许是约会并不愉快。话说回来,那算约会吗?
“他是怎么死的?”日比野将脸探向小山田。
“可能是摔死的。”我突然想到,便脱口而出。我回忆起昨晚,河堤的高度与河水有很大的落差,在黑暗中很容易摔下去。曾根川从不熟悉的河堤上摔下去导致死亡的可能性很高。
“确实有摔倒的痕迹。曾根川的衣服上沾了草,那就是从河堤上摔下时留下的痕迹吧。”小山田勉勉强强地摇了摇头。
“那就是意外死亡喽?”
“但他不是因为摔倒而死亡的,他的后脑勺被方块水泥砖砸了。既然摔倒时有水泥砖砸在他的头上,那就意味着不是意外。”
“也许,是那个……”过了一会儿,日比野说。
“哪个?”小山田的话里仿佛带着刺。
“杀了优午的人,说不定是曾根川。”
“曾根川杀了优午?”小山田反问道,像是对幼时玩伴岌岌可危的推理感到不安。
“可能是知道这件事的人杀了他,为优午复仇。”
“那样的话,可能是樱干的。是他把杀了优午的曾根川杀死了。”我补充道,日比野却立刻将其推翻。“樱不会用水泥砖,他用枪。”
对于“樱”这个名字,小山田的表情表示他当作完全没听见。就像日本的政治家不理会《宪法》与自卫队之间的关系、减肥中的女性必须无视手中拿着的是巧克力一样,这座岛上的警察必须对“樱”保持无视。
“这么说来,杀了优午的可能是这个人。”小山田在我面前抬起头。他的说话方式不再冷静,声音也变大了。看热闹的人一齐将脸转向我。他们远远地就看到了没见过的男人,也就是我,被警察盘问的样子。日比野想要反驳一般张开嘴,却什么都没说。
曾根川的尸体似乎已经被送到了殡仪馆。岛民在被溅上了血的河岸上不停地走动,议论着什么。每个人都在为消除自己的不安而说着什么。他们聚在一起,应当不是为了低俗的曾根川,肯定是因为无论是谁都无法接受昨天发生的稻草人之死一事,也无法忍耐不安和寂寞,于是,就自然而然地聚在了一起。稻草人是这座岛的巨大支撑,既是路标,也是夜晚的明灯,更是指示方向的磁石。失去它的岛民们无法接受这一事实,变得躁动不安。
“就算你怀疑伊藤,也只是白费力气。”日比野说,“你还不如去问问轰大叔。曾根川来岛之前,只有大叔认识他。”
这是一个极具建设性的意见。我曾经目睹曾根川与轰争执。
“伊藤,等我一下。”日比野突然对我说。他说要去问问附近的岛民,以获得线索。
没办法,剩下我和小山田两人站在了一起。虽然气氛剑拔弩张,但我仍试着开口问:“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小山田瞪着我,像是在说“难道不是你干的”?
我一直很怀疑园山,便试着询问关于他的事情。我说:“有人目击到他半夜散步的身影。”
“他不会在那种时间散步的。”果然,小山田也这么说。于是我将兔子看到的情况告诉了小山田。他用仿佛在心算一样的表情,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从那里到优午所在的地方要好一阵呢。”
小山田似乎在思考其他的事情,脸上挂着怀疑我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这怀疑并非真心。他用手撑着下巴,苦思冥想了一阵之后突然抬起头对我说:“船的故事你听说过吗?”
“船?”我没想到他会问我这个。
“以前,轰带回来的书上曾经提到过‘美丽雌鸡号’。”
“这是船的名字?”
“为了搜寻其他的船,雌鸡号出动了。然后船员似乎发现了竹筏,上面全都是人,所有船员都看到了,竹筏被小船拉着。负责救助的船员报告说:‘可以看到有人在动,举着手,还可以听到呼救声。’”
“真是不得了的景象。”
“但他们全看错了。”
“啊?”
“到了之后他们才看到,小船和竹筏什么的,全都没有,只有几根漂浮的树枝。”
“这是为什么?天气不好,所以看错了?”
“那天是晴天,视野也很好。但因为大家一心想着有船遇难这么个消息,满脑子只有这件事。听说有船遇难,便将树枝认作是竹筏了。”
小山田可能从来没有坐过船,眼睛里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向往。他肯定是个学霸,既有武士的风范,又有智慧。
他想说的是从众心理吧,就像集体催眠一样。“后来怎么了?”
小山田踌躇了一会儿,开口说:“我觉得,这座岛啊……”他像是要说出重要的事情,但是此时日比野回来了,小山田便闭上嘴,走开了。
“昨天怎么样?”沿河边回去的路上,我戳了戳日比野。
“昨天?”他看上去不像在装傻。
“你的约会。我帮你蹬自行车,多亏了你,我今天跑步的时候腿都不听使唤了。我都蹬到这个地步了,约会的结果告诉我也没关系吧?”
“啊,”日比野挑起眉毛,“打从一开始那就不是约会。”他厚脸皮地说。
“到底怎么了?”
“对哦,伊藤打的灯真好,营造出了很好的气氛。真的呢,该怎么形容呢?”
“像舞台一样吗?”
“嗯,对,像舞台一样。漆黑的夜晚中,大海很美,海浪声也很动听,声音静悄悄地钻入耳朵。我们俩聊了不少。”
“这就是约会啊。”我说道,气势连自己都感到惊讶。虽然我没有亲身体验过,但我认为,没有嘈杂的音乐和新车展示,只是两个人,在晚上一边眺望星星和大海一边聊天,这才是约会的本来面目。
“不。”他否认道,“她是要告诉我一件事。”他的口齿有些不清。
“她是个会让人厌恶的女人吗?”
“才没有。别误会啊,佳代子小姐像个天使。”
“天使啊。”我为这种说法深感折服。
“伊藤,你见过天使吗?”生气的他向我逼问。
“怎么可能见过啊。”
“那你就别否定我。”
“什么意思?”
“对没见过苹果的人说青苹果不是苹果,并不能让对方相信吧?”我没觉得他说得对,但他的话里充满威慑力。
“打断你的话真是对不起。她找你究竟有什么事?”
“讨论。”
“讨论粉刷房子?”
“不,她希望我可以帮她。”
“啊?”
“有个叫安田的男人。”
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我马上追溯记忆,立刻就想起来了。
“这个名字,昨天那个叫笹冈的青年说过。”
“安田在跟踪佳代子,让她非常困扰。他跟在她后面,去她家,还想把在走路的佳代子小姐强行拉进车里。”
“真过分。”我想起那个姓笹冈的青年说过同样的事。
“笹冈肯定是他的同伙吧。所以昨天被枪杀了。”
“为什么不杀那个安田?”
“樱的想法没人知道。”
“佳代子小姐让你做什么?”
“她让我找到那个人,然后惩罚他一下。”
“惩罚?这个词听起来真老掉牙。”
“对吧?”日比野耸了耸肩,“我也这么说了,但是佳代子小姐无论如何都希望我这么做。”
胡作非为,我立刻这么想。她选错人了,不是吗?如果想解决跟踪狂的困扰,报警就行了呀。不然去请求“樱”也不错啊。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那对姐妹看上去很漂亮,但是,人类总是残酷的。”
这是优午说过的话。佳代子小姐,说不定这对姐妹都在玩弄被视为怪人、却完全无害的日比野。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想法。日比野此时正一边走路一边自言自语。
他一定想要完成佳代子的嘱托吧。毫无疑问。即便佳代子只是利用他,打发时间,或者当作和妹妹打赌的赌注。
曾根川死了的消息似乎已经在岛上传遍了,每个人都惴惴不安。从公交车上向外看,可以发现岛民的脸上都带着不安的神情。
在日比野的提议下,我们坐上一辆天蓝色的公交车。这辆车的设计比我想象中的要合理,车窗很大,车内被涂装成深海一般的蓝色,没有张贴任何广告。厚厚的玻璃令人联想到从船舱看海景时透过的观景窗。
“我想坐公交车,让大脑冷静一下。”日比野说,并邀请我上车。他还说这座岛上的公交车是按照固定路线巡回行驶的,所以正合适。
乘客只有我们两个人。中途还有几名驼背老人上车,但都坐了几站就下去了。车里实在是太安静了,我不由得怀疑车上究竟有没有司机。
“安田那种男人很多。”公交车拐了一个大弯之后,日比野像在公布自已的缺点一般说道,“你知道对人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吗?”
我想着这个问题似乎在哪儿听过,便试着回答:“接触音乐?”
“啊?那是什么?”日比野生气了,他说,“是与父母的交流。”自幼就失去了父母,现在他竟能如此确信地说出这样的话。“没有得到父母关爱的小孩,长大之后是不会有出息的。”真没想到他和小山田说的一样。
“但是,你真的要惩罚安田吗?”
“说是要惩罚,但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做。如果逮住他之后,我的淳淳教导能让他洗心革面,就好啦。”
“也是呢。”
“看样子只能找到他,把他从车里拖出来,打到半死不活的程度,再把他剥光扔进田里。”
我想他这是在开玩笑,便附和着笑了。
“只能这样啦。”日比野将视线从玻璃窗上移开,说,“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
“真、真的?”
日比野打算全盘相信佳代子的话,并且盲目地遵从。说起来,这样的他很像草薙。只要是百合小姐说的话,草薙恐怕什么都信。是因为他们比较特别,还是这里的岛民大多有这样的特质?也许在这座岛上,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宗教信仰。
“你觉得曾根川为什么会死呢?”公交车开始绕第二圈时,日比野提出了这个问题。
“我怎么知道啊,我又不认识他。”
“你知道的。那个曾根川被杀了,我期待着也在岛外住的伊藤会不会想到什么新鲜的理由。”
“抱歉啊。”我皱起眉头,然后补充了一句,“不过,那种男人城市里有很多。”
“城市里有很多?”
“只为了满足自己就不管他人。就是这种人。”
日比野双眼圆睁。“这种人很多?”
“无论哪里都有。”我随即想起了城山,便又说了一遍,“无论哪里都有。”
有不少关于城山的谣言。自从祖母告诉我“小心那个叫城山的”之后,我就尽量不要和他扯上关系。即便如此,关于他的谣言还是会钻进耳朵。虽然大多数告诉我谣言的朋友都将其视为玩笑话,但我怎么听都像是真的。这让我更加厌烦。因为谣言里还包括我亲眼见过的情景,所以我认为,那些全都是真的。
我听说城山会去推情侣。轻轻地撞一下看上去关系和睦的恋人或夫妇。
地点似乎都在人行道和机动车道混杂、视野不好的狭窄转角。
城山会装作若无其事地撞向情侣之中的一人。然后那人就会撞到身边的恋人,这是不可抗力。
被撞到的人会摔向机动车道,被车撞到。幸运的话只是受点伤,不幸的话就是死亡。
城山似乎乐在其中。
因不可抗力因素而致使伴侣受伤或丧生的一方恐怕一辈子都会被罪恶感折磨,而受到波及的一方则不明白伴侣为什么要这么做,最后带着满心疑问含冤而死。
将人推倒、让感情深厚的人失去彼此、断送他们的一生,城山似乎对这种快感上了瘾。
“唉,可能都是谣言吧。”
即便朋友这么说,我却还是信以为真。而且我明白,就算他一直这么做也不会被捕的,世上就是有这种人。我喜欢惩恶扬善的故事,我喜欢“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句谚语。要问为什么,因为现实并非如此。
城山走在仙台的街道上,穿着一身警服在巡逻。
伊藤的恋人竟然是个美女。不对,说是前女友更准确。城山搜查过伊藤的公寓,从找到的信件、电脑里留下的电子邮件来看,两人已经分手了。她的名字叫静香。
城山并非执着于伊藤,而是为偶然逮捕的便利店强盗竟然是以前的同届同学而感到愉快。他不打算继续调查伊藤,去静香的公寓也只是为了消磨时光。
但是,现在他开始产生兴趣了。这个有着坚强面容的美女刺激着城山。他低声感叹:“是伊藤的前女友啊。”
对于城山而言,警察这份工作再好不过。制服令人们感到安心,就算新闻曾多次报道警察贪污或渎职,但人们还是信赖穿着制服的警察,几乎没人怀疑。城山正是一直利用这一点,也是故意利用这一点。身边的人都知道城山的优秀学历,并对他竟心甘情愿地当警察感到纳闷。城山则认为这些人蠢透了,世上还有比这更轻松愉快的职业吗?
“城山先生。”一名中年男子从聚集在小酒馆旁的一伙年轻人里走了出来。他的门牙缺了两颗。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城山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还有没有那种女人?”污浊的气息从他的口中喷出。
城山立刻理解了男人的意思。那是半年多以前,在城山的一手安排下,这个男人侵犯了一个将要结婚的年轻女孩。
“如果还有那种的,我要。”男人说。
城山轻蔑地看着他,心想这人真是丑陋至极,只会按照我的话去做,真是无能。男人执着地缠着城山不放,他只得说:“明白了。”
“真的吗?”男人欢呼。城山冲着这个缺了门牙的男人皱起眉头,心想必须快点儿把这个酒鬼甩掉。既然想将他甩掉,那就一定要用愉快的方式。让他药物中毒,用摄影机拍下他成为废人的画面也不错。城山曾对一对男女做过这样的事,还把录影带放到了网上,卖得还不错。
城山丢下低着头说“请一定要和我联系”的男人往前走,因为厌恶感而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但在路口等红灯时,他突然转过身,心想:让那个男人侵犯伊藤的女人或许不错。
“警察先生,你好。”
背着书包的小女孩走过城山身边时向他打招呼,城山笑着冲她挥了挥手。
“曾根川为什么会被杀?”日比野坐在公交车的座位上,抱着双膝,问,“你有什么想法吗?”
“也许他和人约好了见面,被人从后面击打了头部。”
“那个人会去见谁?”
“比如说……轰大叔。”答案立刻脱口而出。
“那头熊吗?也许吧,对曾根川来说,他只认识那个大叔。”
“那个,”我看着日比野,问,“你知道杀死外来者的理由吗?”
“什么意思?”
“不,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曾根川是外来者嘛,即便对他本身没有恨意,也有可能因为他是‘外来者’而杀他啊。所以说啊,我有这样的感觉。”
“别胡说!”日比野虽然没有生气,但是一脸不快,“会有人毫无理由地杀人吗?这么说来,伊藤你也危险了啊。”
他这么一说,我不由得身子一震。如果曾根川是因为身为外来者而被杀的,那么下一个肯定是我了。没有竞争对手的无投票当选。
“但是曾根川和岛民之间确实没有交集。”
“岛民们没有杀人动机。”
“非要说的话……是草薙的妻子么?”日比野摸摸鼻子、歪着头说。
“百合?”
“听说她讨厌曾根川。”
“只是生理性厌恶吧。”
“但是有人会突然发狂啊。伊藤住的地方没发生过那种事吗?”
“有。”我坦诚地承认,“就是因为冲动,杀人事件才会发生。冲动杀人或被杀,净是这些事。”
“如果优午在,肯定能立刻找到凶手。”日比野像在后悔一般咂了咂嘴。
此时我感到小山田刑警的推测一针见血。如果优午在,就可以立刻找到凶手。也就是说,优午是犯罪的阻碍。
说单纯也很单纯,道理可以接受。杀了优午的人也是杀了曾根川的人,我逐渐确信了这一点。
最后,我们坐着公交车绕了两圈。
我们从前门下车时,司机打了一声招呼:“日比野?”司机约三十岁,胡须浓密。
“乘客还是很少啊。”日比野调侃道。
“那位是谁?”司机的声音低沉。他看着前方,不时通过后视镜看看我们。
“伊藤,我的朋友。”
“这样啊,你有朋友啊,真是稀奇。”
“你好。”我对司机说。
“这辆公交车的漆是日比野刷的。”司机像要拨动车内的空气一般挥了挥手。
我不禁佩服地看着日比野。把车内涂成蓝色,真的非常漂亮,透着海豚一般的可爱和聪慧。
“真是漂亮的颜色。”我发自内心地说。
“这个男人刷的漆,天下第一呢。”司机像在夸耀自家儿子一样笑了。
日比野低着头,一脸尴尬,想快点下车。他总被人同情或被视为疯子,却很少被人夸奖吧。我跟着他下了车。
我们在镇上转悠,来到了市场。终于到早上七点半了。
我们坐在车站前的长椅上。“还要坐公交吗?”我问。日比野冷淡地回答:“为什么坐?”
长椅是橙色的。“这也是日比野漆的吗?”我问。答案如我所料。微小的深浅渐变的感觉非常有味道,也许是他特意漆成这样的。我说:“在我住的城市里,没有这么漂亮的长椅。”他不耐烦地说:“因为你们那儿没有油漆工吧。”我本想说有油漆工,只是没你这么好,但还是没说出口。我没有卖力夸奖他的理由。
“优午知道曾根川的事吗?”
“知道那家伙会被杀?”
“嗯。”我边点头边想着好几件事。我试着整理它们。“如果优午无法预测自己被杀,那么之后的事,例如曾根川被杀,它也无法预测吧。”
“不,优午看穿了一切。”
“也就是说,优午知道自己会被杀,却什么也不说?”
日比野陷入沉默。这个争论在不断重复,却没有进展。
“优午在沉默中被杀,之后曾根川也被杀,这两件事有没有联系?”我接着问。
“有联系?怎样的联系?”
“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世界上绝大多数事物之间都有联系,比如说啊……”
“比如什么?”
“嗯……比如燕子低飞就会下雨之类的。”
这类谚语似乎在哪里都通用,日比野也点了点头。
“还有,下雨前蜻蜓也会低飞。”
“蜘蛛结大网,也是吧?”
“那个啊,是因为低气压到来时会刮暖风,昆虫便开始骚动。”我炫耀起自己的学识。
“什么意思?”
“昆虫为了交尾,会在低处聚集、活动。因此,为了捕捉它们,燕子和蜻蜓就会低飞,蜘蛛会结更大的网。”
“你要说什么啊?”
“所有事情都有联系。优午完全理解这一点。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被小事情关联在一起,互相影响。”
“哼。这又怎样?”
“所以,优午的死,会不会和什么有联系?”
“你是想说因为优午死了,所以曾根川才被杀?”日比野不满地说。
我认定这两者之间有联系。为了杀死曾根川,就必须先杀优午。优午死了之后曾根川才能死。为了让曾根川死,要先让优午死。我在心中不断重复着这个逻辑,有一种重要的东西隐约浮现在脑海中的感觉。
“快看那棵树!”日比野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一只猫。在离我们约二十米远的树下坐着一只三花猫。
“只要那家伙爬上榉树,就会下雨。这和燕子低飞是一个道理。”
“就算你这么说……”我轻轻地说。
“怎么了?”
“猫真的会爬树吗?而且,还能靠这一点预测天气?”我谨慎地说出自己的疑问。
“你不信?”
“因为猫爬树这种事……”
“它就是会爬树。加速爬上树干,再跳到树枝上。然后从一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上,一点点往上爬。”
“是吗?”我说到一半便闭上了嘴。心想,现在我们俩的对话会不会被那只猫听到?此时猫就在我们眼前,照日比野刚刚说的方法轻而易举地爬上了榉树。
“你看!”日比野骄傲地笑了,“你还怀疑吗?”
我哑口无言。
“它刚才爬上树了,说明马上要下雨。”日比野进一步断言。
我虽想说“那肯定是胡扯”,却没说出口。我不想自以为是地否定对方,然后打自己的脸。
我这么做没错。过了不到十分钟,真的就下雨了。
晴朗的天空顷刻之间被宛如波涛一般涌来的不祥黑色雨云覆盖,接着,就像突然打开了水龙头一样,雨倾盆而下。
我愣住了。
虽然这场雨没下多久,但已足够让我吃惊的了。猫一上树就下雨,这是真的。
我们在没人住的房子的屋檐下避雨。
日比野噘着嘴说:“这下子你信了吧?那只猫可以预测天气。”
“是、是啊。”我无力反驳。
雨势转小的时候,我们离开了那栋没人住的平房。没有人住的房间里连可问候的人都没有,但不知日比野是出于礼貌还是误会了,竟然向房子道谢。真是奇怪。
“你不怨恨优午吗?”我在寂静的房间中问。
“为什么?”日比野惊讶地反问。
“听说你的父母被杀了。”我尽可能不让话语带上感情色彩,平铺直叙地说。
“我爸的事怎么了?”他的语调称不上阴暗,但就像从天而降的小雨混入其中了一般,有些微弱,“是小山田告诉你的吗?”
“其他人也说了,说凶手是个女人。”
日比野低下头,自嘲般地说:“我爸他好色。”
“优午没有告诉过你未来会发生什么吧?他没有提前告诉你父母会被杀,就算它知道,也没有告诉你。明明是可以防患于未然的事情,它却保持沉默。你不恨它吗?”
“优午……”日比野停顿了一下,似乎咽了口口水,那动作就像是要消化掉自己那算不上幸福的过去,“优午它,就是那样的角色。”
我明白了。从很久以前开始,每当日比野因为孤独与愤怒而将要失控的时候,他就会对自己这么说。
角色。这个词在我的脑海中闪了一下,但那光芒瞬间消失。
“虽然优午知道未来将要发生的所有事情,但正因为这样,它才什么都不说。就像真正的伟人不会自以为是一样。”日比野摸着鼻子说。
我觉得这个比喻完全说不通,但并没有说出口。“你从来都没有恨过它?”
“我恨的不是它。”他一语中的,表情像是一条眺望着遥远大陆的狗,而且语气坚决。
“对啊,应该恨那个凶手。”
“可是,那个女人真的存在吗?有没有可能不存在?”
“但是,优午这么说了吧?”小山田也这么说过。日比野的父亲对女人图谋不轨,结果被那个女人杀了。
“如果我说是我杀了我的父母呢?”
这句话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能发出“啊”的声音。日比野没有笑着说“我开玩笑的”,也没有再说什么。
我跨过水洼,突然想:难道优午在说谎?为了包庇杀害父母的日比野,就凭空捏造出了一个凶手。其实那个女人一开始就不存在,所以警察才抓不到她,会不会是这样的?如果是优午说的,那就是正确答案。即便并非事实,但优午说是凶手的人就是凶手。就像名侦探开口说出的解答就是真相。那个稻草人能预知未来,决定过去。为了救出日比野,优午让“女人”成了凶手。这也不是不可能,就是有些令人难以置信。
“优午从来不对任何人讲未来的事。”日比野静静地说,“但也有例外。”
“例外?”对于曾是系统工程师的我而言,“例外”是要敬而远之的东西之一。
“伊藤会来到这座岛,优午告诉过我。它还告诉我应该怎样和伊藤相处。这是例外,对吧?”
“所有事情都和我有关啊。”
“这是为什么呢?”
“我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呢。”
静香准时下班了,真是久违的感觉。完成期限还早,而且都已经准备好了。因为服务器维护,负责开发的人就都准时下班了。这些能把做到一半的工作放下、就想着早点回家的人,静香难以理解。她在心中嘲笑他们像是都没确定自己在哪里就要睡觉的士兵。她认为没什么比工作更重要了。
工程师们告诉她:“静香小姐,你今天也早些回去吧。”
有人因为她几乎天天熬夜而深表同情,也有人因为嫉妒而让她不要勉强自己,赶紧回家睡觉。
无论对哪类人,静香都笑着回答说:“嗯,是啊。”
如果是平时,就算开发人员休息,她也不会停下手头的工作。但是今天,她回家了。因为她无法专心工作。从警察那里听到的关于伊藤的事情,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听到她说“我先走了”时,同事们都惊讶地看着她。
天色大亮的街道上人头攒动,显得活力四射,还没关门的服装店看上去无比时髦。静香切身体会到自己已经脱离社会太久了,并因此感到恐惧,便匆匆离开了闹市街。她对自己说:这种地方什么都没有。
回到公寓之后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无事可做。她已经习惯只在家中睡觉的生活了。做了顿简单的晚饭,吃完之后就更没什么要做的事了。打开电视,屏幕上出现的是陌生演员出演的剧情老套的电视剧,静香不感兴趣。
静香感到后悔,现在这样子,还不如像往常一样在公司里加班呢。
她开始想伊藤的事。
电视上没有报道他被警方逮捕的新闻。地方报纸上会不会刊登他抢劫未遂并逃逸的新闻呢?
这时,电话响了。很少有人打电话来,静香甚至都没意识到是自家的电话响了。
她拿起听筒,另一边传来一阵阴湿的声音:“小姐,声音真不错。”那声音并不年轻。可能是喝醉了吧,还有淫笑声混在其中。
静香盯着话筒,想直接把电话挂掉。她不认为这通电话是打给她的。
“而且你很漂亮。我一直尾随着你,你没发现吧?”
对方也许害怕电话被挂断,说话声音变大了。静香再度将听筒贴到耳朵上,但没有回应对方。如果自己出声了,岂不是正中对方的下怀。
“我很期待。”这句话让静香感到害怕。她感受到了中年大叔过度期待公司的温泉旅行时的猥琐和下流。
她挂断了电话,站在原地盯着电话机,觉得若是自己走开一步电话便会再次打来。她发现自己的心跳在逐渐加快。不仅仅是因为自己被尾随这件事难以置信,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这通电话是出于什么目的。
是谁啊?
静香感到全身冰冷。她感受到了一股恶意,像黏湿的蛇一般的恶意,从脚下钻入自己的身体。
有一点很明确,对方说了“我在期待”。也就是说,这件事情还会有后续。
日比野问我:“该怎么处置安田?”该指责他心情转变得太快吗?他的口气和计划都突然变了。
“你还在想那件事啊?”
“不能实现佳代子愿望的我不是好油漆工。”他展现出奇妙的正义感。
身后传来了自行车的声音。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草薙来了。他以不同寻常的速度在我们面前紧急刹车,吓了我一跳。草薙此时的慌张是平日里所没有的。
“草薙,你怎么了?”就连日比野也发现他不对劲了,并向后退了一步。他被草薙的气势所压倒,又说道:“你的眼睛很红。”
草薙的眼睛肿着,与昨天深夜带我出门时的他完全不同。
“发生了什么吗?”我在发问的同时,已经意识到能够让他如此动摇,除了妻子之外不可能有其他。
“百合不见了。”他的表情无比凄惨。
事情是这样的:
昨晚,他陪我去笹冈被杀的现场后,回到家就发现百合不见了。当时已经过了凌晨十二点,这个时候还不在家明显不对劲,草薙便直接飞奔出家门,四处找她。
“一直在找?”我不假思索地问。
他大概骑着自行车找了好几个小时吧。肯定在黑暗中拿着灯,寻找不知身在何处的妻子的身影。在黑暗中呼唤妻子名字的他,看起来愚蠢还是异常啊?至少对于我和静香而言,是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其中一方要是消失了,另一方肯定不会去找。
三人面面相觑,大家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草薙突然开口说:“刚才警察来了,他们似乎在怀疑是不是百合杀了曾根川。”他的话音里带着哭腔。
对于曾根川,百合没有好感。而她恰好在曾根川被害的晚上失踪,被怀疑是凶手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和日比野都不认为她是凶手,说不定连警察都没真正怀疑她,但是有确认的必要。
“百合的工作是握住病人的手。”也许是因为没睡好,草薙说话时有些口齿不清,“这样的她,不可能杀人的嘛。”
“如果对方是恶人,是她所憎恨的人,就另当别论啦。”日比野说了句冷漠的话。
草薙的脸一瞬间变得通红,表情变得愤怒,但又立刻恢复了原状。他支支吾吾地说:“可是……”
日比野闭上嘴,表情冷漠,开始左右晃头。
我盯着他看,保持着警戒。我有预感,他肯定会说出惊人的话。最后,他果然双手一拍,说:“肯定是安田那家伙干的。”
草薙睁开充血的双眼。
“那家伙似乎对岛上的女性图谋不轨,百合也危险了。”日比野煽动性地补了一句。
如果草薙现在正被不安和无力感所困扰,那么矛头指向谁他都能接受吧。他毫不迟疑地赞同日比野的意见。“是的,毫无疑问是安田干的。”
两个人展现出要立刻奔向安田家的气势,没想到突然有人出来阻拦。
草薙被突然到来的警察押进警车里带走了。刚刚步入中年的刑警说要问他关于百合的事情。
激烈反抗的草薙让警察十分为难,日比野上前安慰他说:“我们先去看看安田那边的情况,你之后再来。”草薙这才不情愿地上了车。
只剩我和日比野两人了,我们奔向安田家。状况突然慌乱起来,让我有些兴奋。
安田家是一座木结构的平房,再怎么想夸奖也算不上漂亮。是一座散发着潮湿木头味的房子,霉味刺鼻。
日此野使劲儿敲着大门。我甚至有些担心门会不会被他敲倒,或是门框被砸坏,但这样也没人来应门。
“父母也不管管,到底去哪儿了?!像安田这种家伙……”日比野罗里吧嗦地发着牢骚。
我不明白“像安田这种家伙”指的是怎样的人。
“像他那样的人,总是白天开车出门,晚上为了袭击女人而在田边埋伏着。”
“就是这种人?”
“就是这种。好了,我们埋伏起来准备袭击他吧。”日比野斩钉截铁地说,仿佛这是已经确定了的事情。
我不知道应该赞同他还是安慰他,瞬间呆住了。最后我们决定分头行动。他要在日落之前找到安田,而我想一个人在岛上转悠。我们约好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之后便分开了。
我想去一个地方。
想和人聊聊。我认为自己有必要和那个叫“樱”的男人聊一聊。
因此,和日比野分开后,我循着记忆前往樱家。当远远地能看到平房的蓝色屋顶时,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好奇心与恐惧感混杂在一起。我有预感他会一言不发地开枪打死我这个抢劫便利店、威胁打工店员的罪犯,同时又觉得自己该被尽早处死。我记得日比野说过,“樱是规则”。
“有什么事?”樱问道。他根本没看我。
他与我上次来这里时看到的一样。跷着腿,坐在平房外的木头椅子上,双腿又细又长。他依旧在读诗集。挺拔的大鼻子惹人注目;双眼皮的眼睛流露出达观与知性,很美;虽然留着像女性一般及肩的长发让他显得像一位体弱多病的诗人,但他并没给人软弱的感觉。瘦削的他看起来很精干。而他的枪就随随便便地摆在圆桌上。
我吓了一跳,身体在颤抖。我已经做好了被枪毙的心理准备。
“没有什么事情,只是想和你说说话。”我拼命控制住颤抖的声音,像使劲儿拉着缠在一起的毛线。
“话?花、诗?”他以一句双关语作为回应,听起来也像诗。
“我听日比野说了不少关于你的事情。”
“但我没见过你。”樱简洁地说。
“因为我是从岛外来的人。”我坦白道。
他将诗集放在桌子上,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歪着头说:“为什么你要对我说这个?”
“我预感到即便撒谎也会被发现。”我诚实地回答道。
“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事情我都不知道。”
“这种说法和优午正相反啊。”
“优午啊。”樱低声说。
“这座岛上的人认为你很特别。”
“说我是行刑者?”樱面无表情地耸耸肩。
“你知道大家怎么看待你吗?”
“有不少人误会了,求我杀掉某处的某人。”
“如果那种人来了,你会怎么做?”
“先杀了他。我不喜欢吵闹的人。”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他的声音不带温度,甚至有股寒气。
“你害怕了?是不是觉得我会杀了你?”
“我确实是这么认为的。”我低下头。
“你觉得人可以制裁人吗?”
“是的。”这是我的真心话。我不喜欢每当有死刑或刑罚纠纷时,总是提出“是否该由人制裁人”这一主张。不管杀了多少人都不用偿命,这种法律根本就不是法律。
“你吃肉吗?”樱突然问我。
“吃猪和牛,也吃鸡肉。”
“狗呢?”
“不吃。也不吃猫。”
“鱼呢?”
“吃。”
“如何区别吃和不吃的东西?”
我歪着头想。是不吃体型大的动物吗?不,牛比狗大。大象的肉也许也可以吃。但是我不吃宠物猫。
我思考后的结论是。“取决于是不是朋友。无论是狗、猫,还是金鱼,不能吃成为朋友的动物。”
“人类也分是不是朋友。你吃不是朋友的人吗?”
我无法回答。虽然人吃动物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我从没想过吃的标准。
“在你住的地方,怎么杀动物?”
“都摆在超市里面。”我说着笑了起来,“为了食用而存在的肉都摆在店里面,被切成合适的形状,用保鲜膜盖住。”
“保鲜膜是什么?”
“透明的薄膜,用它盖住装着肉的盘子,然后放在超市贩卖。”
“这里也一样。养殖业者宰杀动物,然后在市场里出售。总之,人们没有先宰杀再吃肉的感觉,这段过程被跳过了。”
我们杀各种各样的动物,并以此为生。但每个人都忘了这一点,是故意忘记这一点的。就是这样的。
“一个人为了活下去,要害多少动物死去?”樱的发问听上去并不像要寻求答案。
“我从来没想过。”
“那就想想看!”他像下命令一样对我说,“人们靠吃动物活下去、靠削树皮活下去。一个人要活下去,是建立在几十、几百条生命的牺牲之上的。这是关键,但你知道值得活下去的人类有多少吗?”
我陷入了沉默。
“有多少人比丛林里爬着的蚂蚁更有价值?”
“不知道。”
“答案是零!”
近二十年前,樱曾问过优午相同的问题。
“人类有活着的价值吗?”
深夜,岛民们均已陷入沉睡。樱站在优午面前。樱还是个少年,那天夜晚,他出生以来第一次用枪杀人。他的双手因为碰到对方身上流出的血而沾满深红色。虽然他夺走了一个人的生命,但是这名仪表堂堂的美少年的肉体和精神都丝毫没有动摇。
“人没有价值吧。”稻草人直截了当地回答。
“每一个人?”
“曾经有一个人,他制作了我,叫禄二郎。”
“他是例外吗?”
优午没有明确地回答这个问题。“但是,”它说,“蒲公英开花没有价值,但那花朵纯真又可爱,这一点是不会变的。即便人类没有价值,也没必要为他们而生气吧。”
“我今天第一次杀了人。”还是少年的樱第一次向优午坦白。优午虽然已经知道了,但它还是用第一次听说一般的语气简单地回应了一句。
樱小声地说:“诗比死好。”
“花是美的。”稻草人如此补充道。
“你要不要种花?”樱坐在椅子上,指着我所站的地方附近。
“嗯。”我问他的问题他还没有回答我,“因为人类没有价值,所以你杀人?”
“不,”樱否定了我,并简短地答道,“我是为了保持冷静。”
“你没办法保持冷静?”
“我之所以能够保持冷静,都是因为有诗和手枪。”
“诗和手枪?”
“人很吵。我讨厌吵闹。”
“你怕吵?”
“开枪。”樱说。他的话实在太冷漠,我甚至在想象他呼出的气体会当场结冰。“樱花在春天开放,将四周都变成粉色。飘舞,飘舞,然后散落。”
“你说的是真正的樱花。”
“我想变成真正的樱花。”
我直直地盯着他,同时思考着好几件事情。
他用枪杀人。
他读诗。
他厌恶吵闹。
他有一把枪。
他杀人。
他在岛上杀人的事被认可。
也许他真正想做的事情是将被打磨得像锋利小刀一般的诗塞进弹匣,击杀任意一个人。
他是美的。
过了一会儿,樱发现我还站着,说:“我做不到对所有人开枪。”
原来如此,我本以为他想将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击毙,却因为做不到这一点,才独断专行地选出没有价值的人为代表,将他们杀掉。是这样的吧。
“你也犯了什么事吧?”樱看着诗集说,“恐怕你在来这座岛之前做了什么,看你的脸就知道。”
我差点儿说出“你说得真准,我是便利店劫匪”。但我吓得没敢说出口。
樱继续问我:“岛外怎么样?适合居住吗?”
“你手枪里的子弹肯定会不够用。”我回答说。
“是嘛,原来岛外是那样的地方啊。”他语气平板,看上去似乎早就知道了。
此时从我背后传来歇斯底里的叫喊声。
“喂,樱。”骄傲的声音毫不客气。我转过身,看到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微胖的中年妇人,她噘着嘴、撑大了鼻孔。她没有作自我介绍,也没理我,走到了樱的面前。她还带着女儿。
“叔叔。”小女孩儿看到我,笑了起来。
“啊。”我挥挥手。是将耳朵贴在地面上、以听自己的心跳声为乐的若叶。那个像是她母亲的妇女用像看害虫一样的眼神盯着我。
“我有事要告诉你。有个叫轰的老头,那家伙是个恋童癖坏老头,他想侵犯我女儿。”妇人站在那儿,平静地说出这番话,我听着,并因她的威慑力而感到窒息。
轰想侵犯她的女儿?我虽听到她这么说,却并不相信。无论怎么想象都无法想到那头熊会侵犯女孩儿。就算他想要侵犯,想想他那慢吞吞的动作,能够逃跑的机会也多得是。
“樱,你在听吗?我饶不了他!听到了吗?我可告诉过你了!”她继续说着。
樱默默地读着诗,没回应她,连头也没动一下。最后她们离开了。刚才的情景就像有一场小型龙卷风刮过。
“真不妙啊。”只剩我们两人时我说。每过多长时间会有这样的人来向樱告状呢?只是想想就够受了。
“那种自以为是的女人,我最受不了。”
“我不认为轰先生会想侵犯小女孩儿。但她都说到那个份儿上了,会不会是有什么依据?”
虽然我不认为轰会侵犯小孩儿,但很可能发生了这样的事。
“是那个小孩儿说谎了?”
“我知道。”樱的语气很平静,“不过她的表情里藏着更严重的事情。”
“严重的事情?”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背负着某种罪。”
“某种罪?比如说,杀了她也可以?”我毫不犹豫地问出了会引起纷争的问题。
“我没兴趣。”樱回答道。他似乎对什么都没兴趣,与对小树枝都有兴趣、像狗一样的日比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樱,对不起。”回过神来时我看到若叶站在一旁。
她似乎在半路上与母亲分别,又回到了这里。樱仍旧没有表情,他的脸就像是一首诗,冷淡、无情、不亲切,却很美。
“我妈妈似乎误会了。”
“你真的被那个叫轰的男人侵犯了吗?”我插嘴道。
“怎么可能啊!”若叶生气地说。
“那把你妈妈的误会消解掉比较好嘛。”
“不可能的,因为我妈妈认定人不会说真话,说的话全是胡说的。不管说什么她都不会理解。而且她看到轰打我了。”
“他打你?”我厉声责问。
她支支吾吾的,无论如何也不肯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说:“但是轰这个人,说奇怪也奇怪,他前阵子和田中叔叔吵架了。”
我感到有些惊讶。和曾根川对峙、与田中吵架,还打若叶,那个叫轰的男人事实上出乎意料地好斗吗?
“樱,这个给你。”若叶将手上的袋子递给坐在椅子上的樱,那是一个折叠到原来的五分之一大小的棕色信封。
樱用眼神问这是什么?
“是花的种子。我家院子里的花结的种子,埋在地里肯定会开花。”
“为什么给我这个?”
“为了有朝一日,我想先贿赂你。”若叶用孩子的语气说出不像孩子该说的话。
樱刚才说了“要不要种花”,我对这时间上的巧合感到惊讶。
若叶离去前说了一句“你用枪打人,但不会打花吧”,便跑远了。
樱对还留在那里的我说:“无论什么事情都有意义。云飘动的方向和骰子的目数也有意义。”难道他想说开枪杀人也有意义?“你看到猫了吗?那只天气预报猫。”
“那只猫刚才爬上树了,立刻就下雨了。”这么说来,樱在下雨时也坐在椅子上吗?他看上去不像淋过雨。也许雨会避开樱,因为雨会让樱花飘落。
“那个也有理由。”樱的话像箭一般简短却有力。
“理由?”
“那只猫并不特别,只是一只普通的猫。你听说过‘朝霞晴做雨’吗?”
“听说过。”
“也有人说,早上在西边的天空看到彩虹的时候,过不久就要下雨。因为天象会从西边移动过来,看到彩虹的时候说明西边在下雨,光线反射、形成彩虹。”
“你简直是气象专家。”
“也就是说,那只猫在看彩虹。”
“啊?”我感到难为情,像是个被远远甩在后方的马拉松选手。
“它想去可以欣赏彩虹的地方,于是爬上了树。因此,快要下雨的时候,那只猫就会爬上树,它想去视野更好的地方。”
我听得呆住了。这就是答案吗?我感到震惊。那只猫只是想看彩虹吗?猫这种生物会想看彩虹吗?
樱闭口不语,像是今天的说话配额已经用光了,陷入了沉默。就像真正的樱花树一样安静。
我转身离开。途中回头一望,看到樱从椅子上站起身,将信封里的花种子埋进了土里。
樱打算让花绽放吧,我感到愉快。
我向轰家走去。
我只觉得轰很奇怪。就算他不是凶手,也一定掌握着关键信息。而且,原本将曾根川和我带来这里的,不就是轰嘛。
他家的玄关没有装门铃,于是我开始敲门。没人来开门,也没有回应。我用力地敲门,徒劳无功。我后退一步看着这座房子。方形建筑,墙壁涂成典雅的白色,颇具现代感。屋顶是红色的。
我再一次敲门,但还是没有会有人出来开门的迹象。他该不会是像冬眠前的动物一样去准备食物了吧?要不就是为了送我的明信片离开了岛?
我没有放弃,继续敲门,敲着敲着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听得不太清楚,像是轻声细语的低吟。可能是从房间里传来的,也可能是从背后的森林里传出来的,声音只响了一次。
我望向四周,竖起耳朵仔细听,听上去像是轰就要从屋子里出来了。但我等了一会儿,他还是没出来。
我又看了看四周,最终转过身,学若叶两天前那样——躺在地上,拨开脸附近的杂草,将耳朵贴在地面上。
不一会儿,我注意到了奇怪的事情。从地面传来了声音,有规律地鼓动着。刚开始我以为那是优午传来的信号,就像若叶说的,优午可能像雨渗进地面一样融进了泥土里。我想,他会不会在向我传达信息?
“你在干吗?”
我听到声音,连忙爬起来。抬头一看,轰站在一旁。我站起身,拍拍牛仔裤上的土,看着轰。
“你在干吗?”
“我、我在听声音。”我回答。
轰的表情立刻变了,脸色变得苍白。
“希望你能告诉我曾根川的事情。”我彬彬有礼地说,希望不要被当成怪人。
“他啊,唉,不是什么好人。”轰四下张望,不安地说。
“是你带那个不是好人的家伙来的啊。”
“是我鬼迷心窍。”轰说。
“鬼迷心窍?”
“嗯。”
对此问题他没再做进一步的回答,但是我想,能够让人鬼迷心窍的,肯定是钱吧。
“是谁杀了他?”
“不知道啊,我很想知道呢。”他的语气焦躁不安。
“你是在哪儿遇到曾根川的?”
“在仙台的一家小酒馆。那家店只有一个老阿姨看店,我经常和曾根川在那里见面。”
“他来是为了赚钱吧?”
关于这件事情他似乎也不想多说,便闭口不语。
“轰先生,你也信了那个能发财的话了吧?但是中途放弃了。”此前,他和曾根川争执之后曾对我这么说过。
“他做到了吗?”轰慢悠悠地说。与其说是质问,更像在感叹。我逼问他“做到”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他并不回答。“真是的,不知道之后会怎样发展。”
然后,他说了一件我没有预料到的事情。“你啊,在那边真是干了好事啊。”
“我吗?”
“你抢劫便利店了吧?我刚刚从仙台回来,路过的店里有告示哦,说有个抢劫未遂的男人。我一看就知道是你,你回不去了吧?”他说这话时并没有故意展现道德上的优越感,只是像只熊一样告诉我这个消息。
还没有严重到成为通缉犯的地步吧,不知道贴在便利店的告示上有没有公开我的名字和照片?
我想象着,心情变得沉重。成为很大的新闻了吗?从警车里逃出去、行踪不明的抢劫未遂犯有被电视报道的价值吗?
“是啊……”我对着轰耸耸肩,“回去之后肯定会被逮捕的。”而最糟的是,会被城山逮捕。
他没有责怪我,又慢悠悠地开口说:“对了,关于你的明信片。”
“应该快寄到了吧?”
“因为那个地方离我熟悉的地方不远,我就直接送过去了。”
静香遇到那个男人的时候是早上七点,她正走下公寓的楼梯,准备去上班。
她回想起昨晚那通令人反胃的电话,阴湿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她试着回忆公司里每一个人的声音,没有一个如此猥琐。她低声自语,忘了吧、忘了吧。
静香今天出门的时间比平时早,将乘地铁的时间算上也绰绰有余。明明没有向公司请假,只是有一天提前下班,她就已经在害怕被工作抛弃了。
那个人背对着她,站在公寓门口的信箱旁。她原以为是专发色情小广告的打工者。
但是那个人并没有将传单挨个儿塞进信箱,看上去反倒像在找门牌号。他穿着一件样式奇怪的运动服。
他的手上只有一张明信片。说是邮差吧,又没穿制服。静香本想不搭理他,但她的脚步停住了,因为那个男人碰了她的信箱。静香立刻说:“那是寄给我的吗?”
连她自己也感到惊讶。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把明信片从对方手里抢过来了。
男人吓了一跳,像是突然受到威胁的动物。简直像一头在山里遇到人类、感到害怕的熊。
“有人让我把这个送来。”男人慢悠悠地说。
“谁、谁让你送来的?”
“伊藤啊。你是他的朋友吧?”
静香连忙将明信片翻了个面。那张明信片上印着漂亮的山丘。
“你亲手交给她了?”
“她长得那么漂亮,性情却很冷漠啊。”
我说:“那是因为突然有不认识的人送来明信片,肯定不会有太亲切的反应啊。”
但是轰没在听。
“如果你还要寄明信片,我就再带过去。你给草薙就行了。”
他这么一说,我想起口袋里有早上刚写好的明信片。我将它取出来交给轰。“请一直写信”,稻草人的这句话回荡在耳边。
轰收下了明信片,露出困惑的表情。“直接给我,没关系吗?”
“啊?什么意思?”
“因为收集信件是草薙的工作。”他的意思是,交寄信件要给邮局的人。也就是说,就算要再经一个人的手,他也希望我能先将明信片给草薙、再让草薙给他。这是守规矩还是不知变通?我惊呆了。而且我想,草薙没这个时间。
“你知道百合去哪儿了吗?”我问。
“草薙的妻子吗?怎么了?”
我告诉轰百合失踪了。
“怎么失踪的?”
“昨天晚上她就不在家。似乎是深夜突然消失了。”
“草薙怎么样了?”
“被警察带走了。”
轰开始沉思,然后给自己打圆场。“这样啊。草薙这样就没办法了,那我来收明信片吧。”他便取走了我的明信片。
我还有事情想问轰。“我刚才遇到了那个叫若叶的小孩。”
轰的表情明显变得沉重起来,眼睛和眉毛挤在了一起。
“她说你打她。”
“啊,那是因为……”轰狼狈不堪。
“但她妈妈说你想侵犯那个孩子。”
“她妈妈真是天才!”轰惊呼道,投降一般高举双手。
我再次侧耳聆听。因为我想起了刚才在地面上听到的声音,但那声音已经消失了。
此时我灵光一闪,仿佛一道光从我的天灵盖儿直穿脚底。以前在公司写程序的时候经常这样。大家聚在一起怎么都找不到解决方法,但几个小时后我会突然灵光一闪,程序的一部分出现在脑海中,并立刻发现它与程序错误之间的关联。
“若叶那孩子以前来这里时总是躺在地上。她不是在睡觉,只是躺在地上。她说她在玩游戏,而且她很喜欢这儿。”
轰歪着嘴,盯着我看。
“其实我刚才也试着做了同样的事情。我躺在这里,然后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那又能怎样?”轰说。
“我在想,也许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打了若叶。她注意到了你的一些被别人知道就麻烦了的事情,然后你忘了她还是个孩子,不假思索地打了她。心地温柔的熊先生不能使用暴力哦。”我说完立刻闭上了嘴,不过我在说“熊先生”时轰似乎没在听。
“什么声音?”
“我刚才听见了。住在公寓或者单元楼里不是经常能听到隔壁的音响声吗?低音贝斯之类的。就是那样的感觉,像谁在敲打墙壁一样的低沉声音。”
我说着,脑海中浮现出某人在地下室里敲打墙壁的身影。被关在地牢里的人质在呼救。
也许我说到了重点,轰的脸色煞白。
我突然脚蹬地面,从轰身边跑过,奔向玄关。有人被关在这座房子里,我非常确信。若叶是因为听到从地下传来的声音而被打的,轰怕事情败露。我一心这么认为。
他在家里藏了重要的东西。想想看,岛民里,他是唯一可以前往外界的人,没有什么秘密才怪呢。他肯定藏着什么从外界带回来的东西。比如说煽情的成人电影,高度数的洋酒。曾根川是为了赚钱而来到这座岛的,我听说这件事的时候联想到了毒品。我推测在荻岛可以获得毒品,曾根川为了独占它而来。也许这座岛上现在还没有古柯树,他打算在这里栽培。想掩人耳目种植非法作物,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吗?这里是个无人知晓的孤岛啊。
大门锁着。脸色大变的轰从后面追上来,瞪着我问:“你干什么?”
“我在想你家地下室里有什么。”
“快给我回去吧。”他说。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请求。“要是樱看见了怎么办?”他在我耳边低语。
这是什么意思?我回瞪了他一眼。“樱看见了会怎样?”这么说简直像在坦白自己犯了罪。
“他可能会误会。”轰像在为自己说好话。
我透过灰色窗帘的缝隙朝屋里看。
我发现房间里有台阶,向下延伸,像是通向地下的楼梯。
轰开始叫喊,他怒吼道,“你有权利随便进别人家吗?”
我说我看到了通往地下的楼梯,轰却说那又怎样,我就得让你进房间吗?温和的轰竟然也会有这样的态度,这正暴露出他的可疑。
我离开了轰家,但并没有放弃。就算现在两个人互相瞪眼,他也不会马上认输。我打算利用别的机会去一探究竟。
我遇见了一名少年。他独自蹲在田地边,聚精会神地做着什么,不久后索性直接盘腿坐在了土地上。
“你在做什么?”我向他搭话。如果要问我来到这座岛之后发生了什么变化,那就是可以平静地与不认识的人打招呼了。
少年正在处理一根木头。没有分叉、笔直的木头。他抬头看了看我,然后视线又回到手中的工作上。他用小劈刀削着胯下夹着的木头的树皮,身边还有另一根木头。我盯着他手里的工作,终于明白了。
“你在做稻草人?”
少年又一次抬头看着我,点了点头。不,他刚一点头却又立刻摇头,然后发出呻吟声。“优……哦。”他似乎没办法清楚地说话。虽然说不清楚,但这样也有些可爱。我立刻理解了他想说的是什么,他说的是“优午”。
奥杜邦的祈祷(七)
他继续进行着手上的工作。
我不知道他和优午有什么关系,但是眼前的少年正在全心全意地做着稻草人。
我想着要不要帮他一把,但仔细一想,这也许有悖他的意愿。于是我对他说了句“加油”,便离开了那里。
少年似乎又说了什么,像是从肺部发出的气吹响了萨克斯的声音。但不是低音萨克斯,更像是高音萨克斯,声音悦耳动听。
我听见自行车的声音,心想肯定是草薙来了,但骑车的人却是日比野。他从我身后靠近,自行车发出尖锐的刹车声。
“你停车的方式简直像要把我碾过去一样。”
“因为你走路的方式像要被碾。”他平静地说。
“你到底怎么了?”我一说完,他脸上就呈现出仿佛初次发现有人记性这么差的表情。他说:“安田的事你忘了吗?我们要惩罚他啊。”
“那是你的事吧。”我和那个叫安田的青年无怨无仇。
“我们共享苦难。”
“共享个什么啊!”我苦笑着说,“你找到他了吗?”
“笹冈的葬礼要开始了。”
“啊?”
“昨天,有个叫笹冈的人在你面前被樱枪毙了吧?那家伙的葬礼要办了,安田可能会去。”
我迷茫地点点头。
“好了,走吧。”
我没有反对日比野的提议。虽然心里不想去,但又好奇这座岛上的葬礼是什么样子。
日比野凑到我耳边告诉我,挖墓穴的人是笹冈的父母。
与其说这是一场葬礼,倒不如说只是埋葬。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似乎更接近欧美国家的做法。在可以看到海岸的小山丘上有一片墓地。我和日比野骑着自行车,用了半个多小时才到。白色的尖头栅栏排列在一起,围出一片墓地。棕色的地面上寸草不生,连杂草都没有。
黑色的板子四散在各处,长短不一,据日比野说那是墓碑。泛着光泽的板子和我的脚掌差不多宽。
日比野告诉我这座岛上没有火葬,死者会被立刻运到这里,埋进墓穴。人们会将土盖在死者身上,然后由家属立上黑色的板子。这似乎就是埋葬的流程。
“板子的高度与死者离世时的身高差不多。”日比野指着那块黑色板子对我说,“很方便和他们搭话吧?”
我摸了摸,发现那不是木头。触感冰凉,并且反光,也许是石头吧,真的是墓碑啊。
有二十多个人聚在墓地深处的一角。他们没有穿丧服。
“孩子死的时候,由父母负责挖墓穴。”日比野在我耳边说。
笹冈的父亲瘦骨嶙峋,皮肤发白。他的身边有一个驼背的矮个子女人,正在铲土,她是笹冈的母亲吧。周围站着的人们只是看着。
笹冈的父母一直在哭,似乎还念叨着什么。也许在为先他们一步而走的儿子念经,也许是在咒骂樱这个不知慈悲的天灾。
笹冈的尸体躺在他们的脚边。就在正在挖着的洞旁,赤身裸体,抱成一团。
我想起祖母死后盖上棺材盖、即将火化时的情景。我一直竖起耳朵听她会不会说出什么重要的建议,但是什么都没听到。
“没看见安田啊。”日比野似乎只关心这件事,简直是来葬礼现场凑热闹的。我看看参加葬礼的人,没有一个认识的。他们是住在附近的人,还是亲戚,还是恰好在场呢?总之,缓缓进行的葬礼像日常一景一般,融入岛的风景之中。
墓穴挖好了。笹冈的父母抬起儿子的尸体。母亲没什么力气,笹冈的身躯倒向一边,但尸体最终还是放进了墓穴。我听到泥土掉落的声音。周围的人总算出场,所有人用手或用脚拨土。土掉落的声音很杂乱,听上去竟像是下雨声。
我突然在想,日比野当时是怎样的?他的父母去世时,负责挖墓穴的是他吧。他汗流浃背地用铲子挖坑,然后在大家面前将父母埋进了墓穴吧。
“来啦,”日比野用手肘顶了一下我,说,“他来了。”
“在哪儿?”
“栅栏的另一边,榉树后面。”
我转移视线,看到笹冈的母亲在埋好的墓上号啕大哭,还有一群岛民围着她。我看了看,栅栏就在人群的正后方,是白色木质的,榉树则在它的右边。挺立的榉树,即便如今是冬天,也能让人想到它在夏天冒出的新叶。树干边有一张脸,在偷窥,那是一张缺乏理性和常识、只想在朋友的葬礼上露个面的肤浅的脸。毫无疑问。
日比野二话不说奔了过去,一瞬间就向前跑了三四步。我也立即跟在他后面。
我们经过那个趴在地上、满身是土的母亲,抚摸着她的背的父亲,还有安慰着他们的邻居。
日比野跳过栅栏。
“伊藤,快点!”日比野边跑边喊,“快点跳!”
我注意着助跑步伐的幅度,也跳了起来。距离目标榉树不到十米了。
日比野跑得很快,姿态帅气。我看到安田了,应该就是他吧。他戴着平光眼镜,脸颊不算瘦削,长长的脸看上去像个茄子。长发,高个子,比我还高十厘米。
“安田!”日比野大喊。
安田从榉树后面出现了。我吓了一跳,他的身材不错。只是他似乎不明白我们为何露出一副追着鬼的表情,条件反射性地撒腿就跑。
我迈不开步子了,这直观地反映出平日运动不足,当然也有前日蹬自行车带来的疲倦影响。奔跑的双腿渐渐使不上劲,我感觉每跨出一步腿都要断了。安田和追着他的日比野的身影渐行渐远。
几秒之后我真的摔倒了。如果祖母还在,会笑我说“你看,逃了吧”,但这不算真的逃跑。我双膝跪地,双手撑在碎石路上,让自己不要躺倒在地。
我撑起上半身,用目光追寻日比野的身影。
安田起跑时两人相距约十米,如今这段距离正在渐渐缩短。安田在田边左转弯,日比野立刻追上了他。
我在一旁看着两人奔跑的身影。
日比野加快速度,简直像是一只飞奔的金毛猎犬在追飞盘,速度极快。他的脚力真是令我惊诧,要是他有尾巴,比起猎犬来肯定都毫不逊色。
他与安田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安田抬起头,他的左边有一辆银色的家用车,不知是什么型号,但应该是他的车。他似乎有胆量跳上车、将对方碾死,然后逃走。我眼看着日比野离他越来越近,然后飞扑上去,从后面抱住安田,两人一起摔倒在地上。
我站起来,继续奔跑。
我走近时,看到日比野正跨坐在安田身上揍他。
日比野正处于兴奋状态,他激动的程度让我觉得此时他头顶冒烟都不奇怪。“日比野。”我试着叫他,但是他没停手。我慢慢地靠近他。
他可能不仅仅在殴打一个不良少年吧。他想将被困在这座孤岛上、没有希望的闭塞感,对抛下自己而去的双亲的悔恨,以及自己没有血亲这些单纯却又严峻的事实全部打成碎片。
我从背后架住日比野,他用我从没听过的声音大吼道:“你干什么!”即便如此,我还是努力站稳脚步,拼尽全力把日比野从安田的身上拉开。
“你干什么?!”日比野再次吼叫。如果真有一种东西叫“冷静”,那现在的他连一丁点儿都没有。
“你干什么!”这是倒在地上、撑起上半身的安田发出的怒吼。“疯子!”他的脸已经肿了。
“吵死了!”日比野还在怒骂。
“我做什么了?”安田大声吼叫。
日比野破罐子破摔般一个劲儿地叫骂。他面部扭曲着,高声叫骂:“你跟踪了佳代子小姐吧?还四处对女人下手。你把草薙家的百合怎么了?快说,她在哪儿!”
安田的眼眶红肿,脸颊上有淤青。但我没想到他竟然开始放声大笑,发出病态而又无耻的笑声。然而他看上去并不愉快。那是嘲笑人、看不起人的笑声。
日比野说:“有什么好笑的!”
安田歪着破了的嘴唇,语气下流地说:“岛上的人怎么看待你,你知道吗?”
我意识到安田打算说什么了,可以从他那坏心眼的说话方式和脸上胜利了一般的骄傲表情想象出来。我想将他的嘴堵住,却什么都做不到。
也可以看出来,在这座岛上,日比野与其他人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我能够隐约感受到,这距离因同情与怜悯而生。
安田如此大叫着:“像你这种怪人,大家都觉得你很麻烦!”他继续喊叫,“听好了,佳代子想追求我,她拼命诱惑比她小的我。但我完全不搭理她,她就恼羞成怒了。因为她是个漂亮的大小姐,她那重要的自尊心饶不了我。于是,她就对你煽风点火,就是这么回事儿。”
他还在说个不停,什么那对双胞胎姐妹一直在嘲笑你,她们笑着说因为你迷上了佳代子,不管她发出什么命令你都会摇着尾巴遵从。
我从背后架住日比野,因此看不到他的表情。
先不管说出这些话会不会后悔,总之安田说的很有可能是事实。但真相不是能随便说出口的。
“你爸爸玩弄女人,被笨女人杀死,你身上流着他的血呢,根本轮不到你对我说教。白痴!”
和优午所看穿的事实吻合。佳代子和她妹妹在玩弄日比野。日比野被人当成了一个笑话。
别说了!就算这是事实,也一个字都别多说了!我应该这么大喝一声的,但我无法判断眼下的状况,也就没喊出这句话。
安田还在一个劲儿地大声喊叫。听到这些话的日比野张开了嘴。他想说什么?我感到不安,却也不知道能做什么。
“这就是你要说的吗?”最终日比野说。
他是勉强说出这句话的,站在他背后的我能感觉得到。一句日常生活中十分常见的话,日比野却是好不容易才说出口的。他没有激动地大骂意味不明的言语,也没有因被对方的话击溃而哭个不停。而是说出一句不愿被困难击倒、想要与对方对峙、却已到达极限般的台词。他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这就是你要说的吗?”日比野又重复了一遍。一成不变的回答。岿然不动。日比野可能想以不变的回应表现孤高之心。该指责他明明是只狗,还是该说正因为是狗呢?
我终于说出了话:“强、强暴女人的家伙,别说什么大话!”
我将日比野放开了。
安田站了起来。他步伐不稳,走向我们。
安田的帅气脸庞被殴打的痕迹破了相,但他的脸上浮现出高傲的笑容。“我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情?”
我大声喊道:“昨天,你那个叫笹冈的同党被枪毙了,被樱哦。他说你是他的同伙,你才是主犯,他明确地说了!我听到了!”
在互相咆哮、辱骂的我们周围依旧是一片田园风光。灰色的石子路、只剩麦秆的田地、飘着零碎云朵的天空。在这个悠闲的地方,我们究竟在做什么?我不由得有种身处非现实之中的感觉。
“笹冈发疯了。”安田还在嘴硬,“那家伙想把我也卷进来,肯定是的。”
“你今天吓得四处逃窜了吧?”日比野说,“因为笹冈被枪毙了,你害怕下一个就是自己,所以才藏起来吧?”
“那我为什么现在会站在这里?我为什么没有藏起来,而是让你们看到我了呢?”
“因为,”日比野丝毫没有迟疑,“因为你是个笨蛋。”
“我可不想被一个疯子叫笨蛋。”
我们都没有察觉到有一名男子正从背后靠近我们,直到面前的安田的表情凝固并慢慢僵硬、眼神慌乱,我们才转过身。
是樱。
他背对着太阳。阳光眩目,我眯起双眼。
“樱。”日比野发出声音。
樱俯视着我们,说:“种子。”
“种子?”
“我种下了种子。”樱对我说。我想了想,然后想起来了。若叶曾将花的种子交给樱。
“啊,那个,已经种下了吗?”
“种在我家前面了。培育很有趣呢。”
“培育花就像读诗吧。”我说出了从未想过的话。樱与我友好地聊着天,这在日比野看来可能十分不可思议,他的眼睛瞪得浑圆。
突然,一阵歇斯底里的叫声响起,像是动物发出的。我们又回过头,看到安田坐在地上,开始慌乱地跪地求饶。他疯狂地摇着头,不停地磕头,这不是什么轻而易举的事情。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跪地求饶,是为了谢罪,为了找借口,还是发疯了?不过我能感受到他在请求“不要杀了我”。
我和日比野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直到刚才还挺着胸膛说“自己没错”的年轻人,现在却拼命地求樱饶过一命。我对他的态度转变之快感到惊讶,也为他感到悲哀。
樱是规则。我回想起日比野的话。樱既是道德,也是规则。
“百合在哪儿?”日比野问。
“我不知道啊。”安田一直盯着地面,尖声回答。
他没在装傻,因为他不可能有这个胆量。这时出现了现实中不可能看到的画面,一把上了膛的手枪抵上了他的太阳穴。
樱只是站着不动,看着不断磕头的安田。
“回去吧。”日比野说,他的表情像在说这样不错。
我点点头说:“是啊,回去吧。”
我们沿着田间的砂石路慢慢走着,沿原路返回。身后是跪地求饶的安田和俯视着他的樱。
樱会对他做什么呢?他会向那个一脸哀伤、舍弃自尊心并下跪的男人开枪吗?
背后似乎有枪声响起。但那也像是仅仅在脑海中响起的声音。
“刚才……”我想问日比野,还是放弃了。
“安田那家伙说的是真的吗?”日比野冷静地说,仿佛刚才的激动举动都是装出来的。日比野似乎很在意安田刚才说的话。“佳代子嘲笑你”,还有“你值得怜悯但是不想和你亲近”,这类话究竟伤害他到了何种地步,我难以想象。此时我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刚才,我想起了我爸去世时的事。”他说,“果然,可能是我杀了他。”
“你又说这种话了!”我生气地说,“你没有杀过人!”
“别随便说大话。”日比野吐了一口唾沫。他并没有生气,但看上去内心正在动摇。“别再随便说大话了。”
我们穿过墓地,一直向前走。两个人沉默不语地并肩而行并不难受,但我还是忍不住说:“也许……也许那个叫轰的人隐瞒着什么。”
“隐瞒着什么?”
于是我将躺在他门口的若叶被打的事情,还有我躺在地上时的体验告诉了他,然后让他听听我的猜测。
“我听见了低沉的声音。”
“声音?”
“可能有人被关起来了。那是被囚禁的人为了求救而捶打墙壁的声音。”
“那个熊男,藏着秘密?”日比野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
“那个人绝对很奇怪。”我不禁有些生气,“他因为我说中了这一点而突然变得不安。”
“熊听到没有预想到的事情就会变得惊慌失措。”
“也许百合被关在那儿。”这个突发的想法可能太尖锐了。日比野没有说我是在胡思乱想,但也没有完全接受。他大概现在没心思想这些。佳代子的事情、父母的事情、小孩子都不信的传说,还有刚才安田的怒骂,日比野的心被这些事情填满了,让他感到混乱。
即便受伤也能保持直立,就算被恶意攻击,也还能平静地站着,他真是厉害。和我不一样。
“我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为了转换心情,我轻快地说。
“有趣的事?”日比野皱起眉头。
“你知道绑架吗?”
“绑架?”
我解释了一下“绑架”这个词。大多数情况下是为了钱,然后为了让对方听从自己的命令而将对方的家人掳走并加以威胁。
“也许轰绑架了谁。”我补充道。轰绑架了某人,把他关进了地下室。被绑架的人在地下室里束手无策,只能敲打墙壁。这个推论怎么样?也不是不可能吧?
“然后轰去威胁被抓的人的父母?”
“对。”
“这座岛很小,如果有人不见了,立刻就会知道。可是我没听说有谁家的小孩子失踪啊。”
“百合失踪了。”
“那是昨晚的事吧?若叶躺在地上并被打是更久以前的事了。”
“嗯……”我将双臂交抱在胸前。日比野说得很对。而且,在这座岛上实行绑架本身就是怪事。
“那,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日比野伸出食指,“轰绑架某人,把他关进了地下室。”
“和我刚才说的一样呀。然后你否定了我,说这座岛上若有人不见了立刻就会知道。”
“如果被绑架的是岛外的人呢?”
我惊讶得一时语塞。
“轰大叔会定期去外面,他就在那时将谁绑架来了。不,那个大叔可能没这么聪明,肯定是有人求他这么做的。绑架时必须将被绑架的人藏起来,对吧?”
“那很难啊。”我点点头。藏匿被绑架人的地点和如何得到赎金,是绑架的重点。
“如果轰在做这种生意呢?有人请求他把被绑架的人用船带走,藏在岛上。交易结束之后再把人带回来。”
“没有人知道这座岛,所以这里是个好地方。”
“有这个可能吗?”
他窥视着我的表情,像在问我“你觉得这种胡扯能成立吗”一样。而我提出了更惊人的推测。
“有没有可能我就是这样的?”
“伊藤被绑架了?”
我突然想到自己会不会正是被绑架的人。我不是正被囚禁在这座岛上吗?轰把我带来,但没把我关进地下室,而让我待在这里。事实不就是这样的吗?
不,我摇了摇头。这不可能。没有一个人会因为我被绑架而感到困扰。别说父母了,我唯一的亲人祖母都不在了。绑架我根本不可能获利嘛。
就在此时,草薙出现了。“日比野先生,伊藤先生。”
听到他愉快的声音,我确信百合平安无事。
也许算是预料之中,他开心地说:“百合回来了。”
我们三人回到小路上,两侧是干涸的田地。时至今日我才意识到这座岛上没有电线杆、广告和标识之类的东西,连电线都没有。纵横交错的电波、无节制的商业化都与这里无缘。我不禁产生疑问,如果“这座岛上缺少重要的东西”的传说是真的,那么那个东西真的是这座岛上所必需的吗?会不会没有那个,一直缺少着更好?这种情况也是存在的吧。
“我从警察局回家之后,发现百合已经回家了。”草薙开始唠叨。他止步不前,盯着站在旁边的我们。
“她去哪儿了?”
“这已经不重要啦。”
“你没问她?”日比野像在责备草薙。
“我问她了,但她不说。已经可以啦,没事就好。”
“百合回来了这事警察知道吗?”我问。
草薙摇摇头。“百合说她自己会去解释。”
“在她去找警察之前,我们有话想对她说。”日比野说,“想问她几个问题。”
草薙随口回答:“是吗?”也像在抗议,不要破坏他们现在的幸福。
日比野说:“过会儿我们去你家。”草薙回到放自行车的地方,骑上自行车回去了。
“百合去哪儿了?”
“她为什么不说呢?奇怪啊。”日比野不满地说,“等会儿直接问她吧。”
“不现在就去吗?”
“在那之前我有个地方想去看看。”
“哪里?”
“伊藤,你说过轰很奇怪呀!”
城山与一名中年男子面对面。那是个口气污浊的男人,可能这辈子连牙刷都没摸过。二人在闹市区小巷里的一家小居酒屋里。
“城山先生请客?真不好意思。”
男人习惯了被人照顾,说他内心肮脏都是轻的,不如说丑恶。丑恶、腐坏。
“流程你都记住了吧?”城山冷淡地确认着。
“啊,当然。”男人流着口水说道。城山将手伸进西服内袋,从中取出一个小瓶子交给男人。
“这是药,已经磨成粉了。水溶性的,可以速溶。”
“水溶性?”
“可以化在水里的意思。你先把女人绑起来,然后倒杯水把这个掺进去,让她喝下去。”
“喝了之后会怎样?”
“喝了,女人就会像解开了禁锢一样淫乱,会光着身子去抱又臭又脏的你。”
“真的?”男人问,他的眼神已变得迷离,鼻孔里露出恶心的鼻毛。
“真的。”城山说着,将瓶子交给了男人。
全都计划好了。城山一大早去静香的公寓,提出伊藤的事情并进房间,找时机让她喝下安眠药,然后换这个丑陋的男人来。他还打算在桌子上放一个摄像机。
这么一来,男人就会借用瓶子里的药为所欲为。
城山只需在一切结束后回到屋里拿录像带就行。
而这不是结束,只是开始。用录像带和药物威胁女人,不断地侵犯对方。不需要多久,那个女人就会失去作为人的能力。人会违背意志,越来越癫狂,观赏这一过程是城山的嗜好。
“我可以捉弄那个自尊心似乎很强的女人吗?”男人问。
“当然。”城山点点头。那个牙齿残缺不全的男人像在膜拜国王一般,深深地鞠了一躬。
“反正都是消磨时间。”城山补了一句。
我们走在一条蜿蜒的小路上,右边是巨大的山丘,像一个倒扣着的大碗。
“轰隐瞒了什么吧?”日比野说。
“按照我的推断,是这样的。”
“既然这样,那我们去确认一下吧。”日比野快活地说,“我不喜欢有所隐瞒的家伙。”他似乎认为岛上所有的人都对自己隐隐抱有恶意,他的愤懑可以通过声音听出来,显得痛彻心扉。“趁他不在家时去就行了。我们先让那个大叔离开这座岛,趁此机会去家里搜查。”
“好计划。”我只是说说而已。
我眺望着左边的田地,和日比野一前一后走在无人经过的路上。日比野顺便去市场买了张明信片,递给了我。
“写吧。”
“可我刚给了他一张啊。”
“别管那么多了。”他说,“写一张新的也好,重写也好,总之,写一张明信片给轰。然后补一句‘事态紧急,希望你早点送到对方那里’。那个熊大叔对这种事很认真,应该会马上开船走。”
“你要我编一件急事?”
“编一个呗。”
远远看去,轰的家是一栋漂亮的别墅,庭院前立着一个红色的邮筒,但看起来已经不用了。
与上次来访时不一样,我们刚一敲门,轰就出来了,简直像一直在室内观察室外似的。
“我刚才给了你一张明信片吧?”
“啊,那张明信片还在我这儿呢。”
“实际上,我突然有件急事,希望你别寄刚才那张,把这张直接交给对方。”
轰把拿到的明信片翻了个面,嘟囔着说“又是给那个女人的啊”。
这次的明信片上印着蓝色的大海。碧蓝透彻的海里,可以隐约看到鱼的身影。只有大海。翻腾的浪像云一般,大海看上去像一片蓝天。
“我有件非常紧急的事想要告诉你。”
内容就只有这几个字。无论谁看了都知道有“急事”吧,就是这么蠢。但考虑到就写这么一句实在太短,我又加上了和上一张一样的内容——还有,我还想听你演奏低音萨克斯。
轰目不转睛地盯着明信片,却没对内容的不自然产生怀疑,而是将它放进了口袋。
“你能立刻出发吗?很急。”日比野推波助澜似的插嘴,然后看着我确认道,“对吧?很急吧?”
“嗯。”我呆呆地点点头,说,“很急。”
日比野满足地点点头。“伊藤都这么急了,大叔你必须立刻出发呀。”
“关乎人的性命吗?”轰用他特有的沉重语气说。
“很难说和人的性命有没有关呢!”日比野说得过于严重了,“大叔你快点儿!”
“哦,这样啊。”轰背对着我们,摇摇摆摆地回了屋。
我们决定在轰出发之前先在岛上转一转。路过樱家门前时,日比野一看到翘着腿的樱,就立刻露出想逃跑的样子。他想蹑手蹑脚地走开。
樱还是在看书。我问不出“你把安田怎么了?”这样的问题,眼下气氛祥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我对樱有些亲近感,他可能与我一样与岛民们保持着距离。如果画个三角形,那么岛民、我和樱也许分别是三个顶点。日比野则不属于这个三角形,他是一个脱离的点。优午肯定是一条有长度的直线。我觉得,在这个二维世界里,只有稻草人是三维的。换句话说,它是小说里的侦探。
“又见到你了。”樱对我说。
正往前走的日比野像被谁批评了一样停下脚步,缩着肩膀。“我们只是路过。”
“种子埋在哪儿了?”我问。
樱说:“就在你脚下的附近。”
我低头看看脚下,向左几步的地方土被翻过。地面微微隆起,似乎刚浇过水,有些潮湿。
“好期待开花啊。”
“养花和读诗很相似。”他模仿着我之前说过的话。
“差点儿就踩到了。”我耸耸肩。
“我会杀了踩到它的人。”他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
如果有人故意踩花种,樱可能真的会杀了他。越是这么想,越觉得他的表情十分认真。人为了活在世上,会害多少动物死去?人为了活下去,会有多少花被践踏?也许樱就是为了追问这个问题,才用枪射杀人类的。
我们加快了脚步,现在要去草薙家。
“刚刚好,百合正要去警察局呢。”身上披着黑色夹克的草薙开门时说。
百合出现在走廊的另一头。
她看起来与昨晚见面时一样。遭遇暴力的痕迹、遇到事故的伤痕、受够了单纯的丈夫而想离家出走的阴郁,在她身上都完全看不到。
“大家都很担心你。”草薙对百合说。
“让大家受惊了。”她低下头。
“你去哪儿了?”日比野没有寒喧,不假思索地提问,“你消失的时候曾根川死了,大家都在怀疑你。”
“日比野先生。”草薙的表情很僵硬。
“如果和你无关,就直接地告诉我们,昨天晚上你在哪儿?”
“你这样子简直就是警察啊。”我故意打趣道。我们站在玄关处,面对着站在走廊上的草薙夫妇。
“你去哪儿了?”日比野盯着百合追问。
“日比野先生。”草薙的话里开始带刺,“别再说了。”
气氛变得沉重。站着的我们之间仿佛有一张看不见的网。呼吸也变得沉重。
“百合小姐,真的没发生什么大事吗?”我问。
“没有。”她立刻回答,但那笑容很不自然,有些落寞。她并没有责备他人的意思,笑容像在训诫或鼓励自己。
我意识到曾在哪里见过这样的表情。我拼命地回忆、追溯记忆,想要找到答案。最终找到了。
是静香,在我祖母去世的时候。祖母在殡仪馆火化时,我与静香抬头望着从烟囱里喷出的烟。殡仪馆像个村里的小工厂,旁边的广场上停着一辆破破烂烂的推土机。
“你还好吗?”静香在我身边问我。而现在我眼前的百合脸上的表情,与那时的静香很像。
“是谁去世了?”
我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百合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凝重,她柳眉微皱,一脸困惑。
再过一会儿,百合小姐可能会当场哭出来吧。这么一来我就可以确定自己的话是正确的了。
可是,我未能如愿,有人妨碍了我。背后传来粗暴的声音,房门被打开,一群男人冲了进来。他们差点儿撞到我和日比野身上,把我们俩撞倒。
“又是你?!”小山田一脸怨恨地看着我们。
“你才是,你来这儿干吗?”日比野噘着嘴说。
“我来找她问话。”
“是我们先到的。”
“难道要排队?”小山田叹了口气。
“人生就像排队,对吧?整齐的一长列。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前行,不知何时就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够了,别废话!”小山田像在庇护小时候的玩伴,像在说“你再多说就只能暴露你自己的缺点”。
“小山田,你再说一次!”日比野的脸色突变,一把抓住小山田。
草薙慌忙走下玄关,阻止两人。
“喂,日比野。”我说。
“哎,日比野。”小山田说。他十分惊讶,他当然不可能知道日比野今天有些神经质。因为安田对他喊了一句“你总给大家添麻烦”,这件事把他的脑袋搅得一团乱,因此对儿时玩伴的话都很敏感。
不过最终混乱终于平息。日比野被草薙抱住,警察带走了百合小姐。
她走过我面前时看了我一眼。我仔细看了看,发现她的眼眶有些红肿,肯定刚哭过。
整洁安静的草薙家中只剩下我、日比野和草薙,我们三人站在玄关,视线没有交汇,只是静静地站着。大家都束手无策,也都有些疲倦。
我在思考,百合是为了谁而哭泣?又是为了谁而忍着不掉泪呢?
一离开草薙家,日比野就大声说:“好啦,现在出发去轰家。”然后雄赳赳地迈步向前走。
我走在他后边,整理着思路。倒不是缜密的思考,只是将上锁的记忆匣子取出来、打开、整理。
百合在深夜失踪了。她将敏感、自己一消失就会不安甚至发狂的草薙丢下,肯定是有急事吧。
她刚才的表情像在目送某人离世。那表情与静香在火葬场时的一样。
她的工作不是握住即将离世的人的手吗?临终关怀。急事肯定是这个。
只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隐瞒。如果有人去世,直接说出来就好了。说到底这就是她的工作啊,没有人会感到奇怪。
“有谁去世了吗?”我问日比野,“从昨天傍晚到今天。”
“笹冈不是死了嘛。”日比野不耐烦地说,“还有曾根川。”
我垂下双肩。很难想象百合会为笹冈哭肿双眼,更不用说曾根川了。
“也许安田也死了。”日比野补充道。
“但我还是没想明白。”我挠着头说。
“你在想什么呢?”日比野似乎很不满意。
“除了这几个人,还有人去世吗?”
“没有。”他斩钉截铁地说,“岛上如果有人去世,大家立刻就会知道,会成为话题。”
“也许是没人知道的人死了。”
“这岛上不会有没人知道的人吧。”
“也是呢。”我只能点头。就算不认识所有的岛民,但如果有人死了,消息肯定会像八卦一样疯传。
我将问题汇集在一起,但还是毫无头绪。
“你怎么了?”日比野惊讶地看着我。
“没什么,只是随便想想。”
山丘和田地一望无际。铺着柏油的窄小马路纵横交错。澄澈的蓝天映入眼帘,我想起那只天气预报猫。如果我把樱说的“那只猫只是想看看彩虹”告诉日比野,他会说些什么呢?一笑而过还是接受这种说法?也许他会大声说“我根本不想知道真相”!
一辆蓝色公交车经过我的面前,我说:“公交车的颜色真好看。”
“恭维的话就免了吧。”
“不是所有的话都是谎话。”
“怀疑之心总该有。”他说了句歪理,看来仍然对安田的疯话耿耿于怀。
“全部涂成蓝色的公交车很少见哦。”
“像海豚吧?”
“我也这么觉得。”
“真正的海豚颜色要更黑一些,不过我认为蓝色也是海豚的颜色。天空的颜色,海洋的颜色,海豚的颜色。”
“你很熟悉颜色嘛。”
“因为我是油漆工啊。”感觉日比野挺起了胸膛,“园山还在画画的时候,我们经常聊颜色。”
此时,我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日比野皱着眉问。
“我明白了。”突然得出的“答案”让我后退了一步。
“你明白什么了?”
“他的妻子去世了。园山先生的妻子。”
日比野十分惊讶。“你在说什么呢?园山的妻子五年前就死了呀。”
“死的是园山先生的妻子。”
“五年前死的。”
“不对。”我坚定地说,“昨晚,园山先生的妻子死了。百合陪着她。”
日比野把脸凑近我,像一只在闻陌生气味的狗。“你在说什么呢?她早就被杀了。”
“园山先生在说谎。”我摊开双手说。
“当然了,那个疯画家不会说真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园山撒了一个大谎。”
“是你在说谎吧?”
“你不用着急,去过轰家之后我们去那个画家的家吧。这样立刻就能明白了。”
“你在说谎吧?”日比野又说了一遍。
“他始终在撒一个‘只说谎’的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日比野不停地重复着:“什么意思?”
“好啦,咱们走吧。”其实我的推测并没有根据,所以无法说明。我只说了:“我用了排除法。如果活着的人都没有死,那么就只剩下一开始就没被算进去的人。”
“那个人就是园山的妻子?”
“没有能够证明她死亡的证据吧?”
“园山一个人将她埋了。”
“有人看到了吗?”
日比野挠了挠头,像是渐渐处于下风的拳击手的教练。“应该没有人看到。第二天开始园山的脑子就出问题了,只说反话。”
“这么说来,你说过吧,园山先生变成那样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我妻子还活着’。”日比野点点头,说。
“那句是真的。”
日比野一言不发。
“他肯定是在故意说谎。”
“真不知道他在搞什么。”
“总之,现在去轰家。根据我的想法,园山先生和百合与曾根川被杀没关系。是其他的问题,因此不用急。现在更重要的是轰家的地下室。”
园山先生的妻子此前还活着,这是我的大胆假设,但我也可以预料到这个假设肯定是正确的。
如此这般,轰将人从岛外带来、关进地下室,这一推测可能也是对的。真是不可思议,我甚至生出了想夸口说自己的推测全部是正确的底气。
“快点儿,轰的家里肯定有什么。”
“你很积极嘛。”
“是啊。”我加快步伐,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点点头说,“或许我确实很积极。”
我们刚到轰家附近就立刻意识到他不在家。窗子被厚窗帘遮住,灯也没开。
“家门的把手上挂着牌子,那就表示他不在家。”日比野向我说明。
走过院子时我停下了脚步。“嘘——”我把手指压在嘴唇上,侧耳倾听。但什么声音都没有。本应有来自地下室的声音,此时却没有传来。我慌张地跪下,侧躺在地上,把耳朵贴在地面上。
“什么都听不见嘛。”依然站着的日比野说。
“真奇怪。”我站起身,把牛仔裤上的土拍掉。
“不是你的错觉吗?”
“不,我确实听到过。”
“但是现在没有声音。”日比野向我摊开手掌心,语气像是已经放弃了,“很安静呢。”
“可是我刚才听到了。”
“把人关在地下室里这种事……”日比野突然开始否定我,“太异想天开了。”
“不是异想天开。”我嘴上虽这么说着,其实也因不确定是否是异想天开而感到不安。
“进去看看就知道啦。”日比野说着便开始往前走。
日比野说得没错,门上挂着一块木板,像是手工制作的名牌。
“外出”——上面只写了这两个字,作为说明自己正在外出的留言。
日比野在确认大门锁着之后,理所应当地沿着墙壁走。他走到挂着窗帘的窗户前,然后捡起一块石头,毫不迟疑地砸向玻璃。玻璃破碎的声音骤然响起。
“突然有一块石头飞过来,好可怕哦。”日比野像在讲述别人的事情,从外边把窗锁打开了。
从结果来说,地下室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们走到通往地下的楼梯口时,我心想“下面肯定有地牢”,但是我猜错了。
楼梯的颜色是普通的铁灰色,没有装饰物。不是螺旋状的,而是一条短短的直梯。
“下去看一下吧。”我说。
日比野没什么兴趣,说:“你看看就行,我要检查一楼。”也许他是不敢去黑暗、狭窄的地方吧。
楼梯尽头有一扇厚重的门,看上去很坚固,就像是为了把人关在里面而制作的。我有一种门里有个细瘦的人抱膝而坐的预感,不由得开始紧张。
门很重,但双手用力的话打开它倒也不太费劲。如果这是为了将人关起来而设的房间,应该上锁才对。因此,在我轻松打开门的一瞬间,可以说我的假设也随之土崩瓦解。
这里只是一间隔音室,一间整理得很整洁的隔音室。也许这是轰的爱好吧。里面有高级音响、扩音器和扬声器,还有一个单人小沙发。一侧的架子上堆满了音乐CD。
我的双肩无力地垂下。漏出去的是在这里播放的音乐吧。低音贝斯和鼓声穿过墙壁、微微地飘到了外边。
房间的面积约有六叠,我确认过房间里没有壁橱或暗门之后,将沉重的门关好,回到上一层。我没有确认轰喜欢怎样的音乐、有什么CD。
也许日比野一开始就没有期待,看到我失望的神情后他并不在意,问:“里面有人吗?”
“我没猜对。”我的脸部肌肉在抽动,“他只是个熊大叔。”
“对吧。”他笑着说,然后耸了耸肩,“这个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墙壁上挂着年历,似乎是从岛外带来的,上面印着新宿都厅大楼,非常无聊。是哪家电器店送的赠品吧。“岛外有这种东西啊?”日比野皱着眉头,轻轻地敲打着那张照片。
“有那样的。”
“这种楼随便盖?”
“随便?嗯,是啊,这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吧。”
“要是有这种东西,就用不着稻草人了吧?”
“不是这样的啊。”我回应道。
“大叔超乎想象地严谨吧?那边的桌子上有一张清单,上面写着大家要的东西和数量。谁什么时候想买什么、什么时候买了,全都写着。这肯定是轰家族的传统吧。”
我逐渐从推理失败的失落感中恢复,又一次仔细地看了看轰的家。墙上贴着几张地图。有手绘的岛屿周边图,也有地理研究所发行的官方地图,上边标着很多可能是用来引导行船的符号和数字。手绘地图可能是传家宝,虽然很旧了,但是用胶带仔细地保护着。
“他可能和案子没关系吧。”我叹息道。
“在这座岛上,每个人似乎都和什么事有关。”日比野呆呆地回答。
然后我们离开了轰家。
回去的路上,日比野很温柔,就像时刻对主人察言观色的狗一样。我本以为他是个不在意他人心情的人,这么看来并不是这样的。
“别太难过,直觉总有不准的时候。”他对我说。
“可是,”我紧皱双眉,“我本以为自己射出的箭肯定会正中目标,没想到射到了远远的地面上,感觉很失落啊。”
“这种时候,”他的脚步轻快,“就在箭射中的地方画个靶子。”
日比野宣布了下一个目的地——去园山家吧。
我觉得这一切真是不可思议。在来这座岛之前,我是个有常识的人,设计没有漏洞的程序,追求着不会失败的生活方式。也曾将通过无聊的娱乐排解忧郁情绪和出差时坐慢车欣赏风景视为愚蠢的行为。而我只在荻岛这片未知的土地上住了几天,就开始像孩子一样乱想些蠢事、悠闲地散步了。我想,以前的我肯定会嘲笑现在的我吧。
园山家的屋顶是尖的,像长枪头。我原本先入为主地认为精神失常的画家的家应该一片破败,诸如破玻璃上糊着瓦楞纸,墙缝里长满杂草之类的。
但实际上他的家非常整洁。墙壁是漂亮的米黄色,庭院里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是一个精心整理过的家。
我和日比野并排站在大门前,门上没有猫眼之类的东西。
“那天晚上园山做什么了?”日比野在敲门之前望着前方,问我,“杀死优午的是园山吗?”
“肯定不是吧。”
“但是他在奇怪的时间出门散步了。”
“但他没有杀优午。”我说着,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些模糊的想法。虽然我无法明确说出那是什么,却预感到那是能将发生的诸多事件联系在一起的东西。
日比野敲了三次门,没有人出来。这么说来,感觉我们一直在重复这样的事。
“他出门了啊。”
“奇怪啊。现在几点?”
我看了看手表,说:“下午四点。”
“那么他应该在家啊。他每天的行动总是一样的,现在应该在家里睡觉。为了一大早就出门散步,现在就开始睡觉。”日比野再次敲门。
“他肯定不在。”我明白。
“这几年,他每天的行动都一样。”
“所以说他欺骗了大家。”不是只骗了你一个人,“他今天因为有事外出,行动和平时不一样。优午死去的那一晚肯定也是这样的。”
“他能有什么事?”
“肯定是因为妻子去世了。”我看着日比野,斩钉截铁地说。
“园山先生不在哦。”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我们慌忙回头,看到百合站在那里。渐渐下沉的夕阳与她的身影重合,也许是因为阳光眩目,我身旁的日比野眯起了眼睛。
“我刚刚从警察局回来。”她似乎是看到我们站在园山家门前所以特意来搭话的。她说:“你们刚才的对话我听到了。”她身上的蓝色高领毛衣很合身。
我深呼吸了一下,说道:“园山先生的妻子此前一直在世吧?”
百合表情舒爽。虽然双眼充血,但看起来神清气爽。她说:“今天清晨去世了。”
“什、什么意思?”日比野看看我,又看看百合。
百合没有哭。我想告诉她“你很坚强”,不过放弃了。我有预感,如果我说了,她强忍着的眼泪就要流出来了。
日比野有气无力地说:“给我解释一下吧。可以对我们说明一下吧?告诉我我肯定可以理解。我不是笨蛋。”
百合的声音里不带一丝犹豫,也许她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
“我有园山家的钥匙。”她边说边走向玄关,然后将钥匙插进锁孔。
“园山先生经常这么说。”百合微微一笑,“‘日比野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我不讨厌他。’”
“这不是他一直在说的反话吧?”
园山家的内部和外观一样整洁。铺着木地板的走廊从玄关向里延伸,各个房间的门列在两侧。百合小姐径直向前走,在尽头处右拐。她似乎很清楚该带我们去哪个房间。
“随便进来没关系吗?”从我的脸上应该可以看出我心中的谨慎。
“今天早上我离开这里时园山先生对我说‘接下来的事就托付给你了’。所以我想没关系。”
她的表情很寂寞,但并不像沉浸在感伤之中。她用食指指着面前的门,说:“园山的妻子之前一直在这里。”
我咽了咽口水。也许是为了让自己冷静,日比野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我们打开门走进去。房间的正中间有一张床,一张简洁的床。被子对折。我们一边环顾房间内,一边坐在床边的沙发上。
“园山的妻子一直卧病不起,”百合小姐为我们说明,“在这里躺了五年。”
“她没在那次事件中死去?”日比野眨眨眼。
“嗯。”百合低下头回答,“当时连园山先生都以为她死了。遭人凌辱、倒在地上的她满身是血。”
“满身是血?”
“她被刀子毁容了。罪犯真是太过分了,竟然干出那样的事。”百合说。园山妻子的脸被割得像竹帘一样,五年的时间都无法让百合的怒气消除,她的声音虽有力却在颤抖。
“等等。”日比野像是拼了命才发出了声音,“园山大叔是不是原本就是个疯子?”
百合慢慢地闭上眼睛,然后睁开眼,说:“脸受伤了的夫人不能出门。”
“因为她的脸上全是伤?”
“她成了废人。”百合痛苦地叹了口气。
事发之后园山立刻找到百合商量。妻子或许会对老朋友敞开心扉吧,园山先生如此期待着。但是这个期望落空了。也许园山的妻子在那时就死了,心脏虽然还在跳,却将心上了锁。可以呼吸、进食,却再也不笑了。这一定也有一种死法。
“事件发生后,园山出门遇到了别人,一不小心说漏嘴了。”
“‘我妻子还活着’。”我看着她说。
“他真的是不小心说出去的。这么一来,周围的人都沸腾了,大家本以为他的妻子已经死了,得知她还活着,人们很高兴。”
“于是园山开始假装自己只会说谎?”
“那之后,园山就变成‘只会说反话的人’了。”这句话也像在说园山是个悲哀的人。
“如果当时全部说清楚不就好了吗?”我说,“‘我妻子的脸被暴徒割伤了,心理也出了问题’,把这些都说出去多好啊。这样的话大家也都能接受吧。也许大家会想,‘啊,他的妻子真的好惨啊,让她静静地休养吧’。”
她过了一阵子才回答。“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这是与事情无关的人才会说的话。旁观者清,然而站在他的角度看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所以……”
“所以?”我重复她的话。
“园山先生急中生智,就选择让自己发疯。”
“为什么?”日比野探出身子问。
“也许只是想将‘我妻子还活着’这句话抹杀掉吧。”
“只是为了这个,就一直说谎?”
“这样也方便。如果大家都认为他性情古怪,就不会轻易接近他,他就可以专心照顾妻子了。”
百合还说,对园山先生来说,这样也许才是幸福。
“为什么他的作息时间那么有规律?”我继续发问。
“固定在家的时间,大家要是有急事找他,就知道该什么时候来了。这样可以防止外出时有人前来。他不想让访客发现妻子。”
“因为会有小孩子不从玄关走,突然进房间呀。”园山疲惫的脸上硬挤出微笑,说罢看着百合。
两人坐在沙发上,看着睡着的园山的妻子。
“你是说我小时候干的事?”
“我当时吓了一跳呢。突然有个少女在我的画上搞恶作剧,在蓝色的画上抹上了红色。”
“我当时想着肯定会被骂,要死了。”
或许他是想起了那时的事情,园山抚摸着斑白的络腮胡,说:“我妻子喜欢我的画。”
“是啊。”
“现在我被大家当成疯子,却可以只和妻子待在一起。这也是幸福的人生啊。”
百合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
“真是的,”园山的语气里混杂着愉悦和寂寞,“她一个人把床独占了。”
“园山大叔他,”日比野扭着脖子说,“并没有放弃画画?”
“嗯,从某个角度上说,是的。”百合点点头。
床边围满了画布,蔚为壮观。从墙上挂着的到地板上放着的,画布有大有小,如排山倒海一般。我看得出了神。
令我惊讶的是,这些画与百合之前给我看过的画完全不同。说是别人画的我反而更能接受吧。这些画没有一丝抽象成分,全是写实的风景画。
“像真的一样。”日比野惊叹道。
以写实手法描绘的树木、山野、田园风光,逼真得会让人误以为是照片。岛的风景就在这里,岛的四季也在这里。其中有画着鸟的画,感觉连鸟啼声都画进了画里。
毕加索啊。不,是与毕加索的风格完全不同的,以独特的方式描绘的画作。
这样的画让我搞不懂绘画和照片的价值有什么不同,此时展现在我眼前的风景画没有让我感受到在草薙家看到那张抽象画时的感动。如果艺术是一条路,我不由得觉得园山是在逆行。
“伊藤先生,这些画你觉得如何?”百合问。
“我……”我犹豫了一下,“我更喜欢你之前让我看的那幅。”
“这些画,是他为了无法外出的妻子画的。”百合静静地说。
“啊。”我发出了不知是感慨还是惊讶的声音。
比起创作任由想象力驰骋的画,园山选择让妻子看到外面的景色。他应当是想为可能一辈子再也看不到美丽的景色、精神受到创伤的妻子展现岛上的四季。这些画是他为卧床的妻子画的,因此不会向我们传达任何感情。
不是半生不熟的风景画。我在心中发出“真伟大啊”的赞叹。真伟大啊,园山先生。
我们欣赏了一阵屋内的画。
“昨天园山妻子的病情突然恶化。伊藤先生你昨天去我家了吧?”
“我们是去找草薙的。”
“其实在那之后,园山先生来了。”
园山像在请求百合小姐似的说:“可以握着她的手吗?”妻子的身体被在体内蔓延的细菌所侵蚀,脸上的伤口几年前就开始化脓,并不断恶化。
“于是,我就去握着她的手了。”
“这是你的工作吧。”我说。
话题终了,对话停止,直到日比野说:“这些画简直比真实的风景更真实。”
虽然没有人提议,但我们几乎同时站了起来。
“你不快点儿回家的话草薙又要担心了。”日比野说。
“他肯定又在到处找我了吧。”百合笑了。
“他真是个好人,”日比野说,“单纯的人。”
“你有没有觉得他很像花?”
“他像花?”日比野像在思考怎么能这么说,皱起了眉头。
“优午曾经说过哦,他说:‘他和花一样没有恶意。’我认为这话说得没错。”
“优午这么说过吗?”
“是的。”
她关上房门时门发出了巨大的声音,这沉闷的声音像是将这对夫妇小心守护的秘密封印起来了。
我们走到了庭院,我高举双手,伸了个大懒腰。
“警察对你的怀疑消除了吗?”日比野问百合。
“我没有对曾根川做任何事。”她撩起头发。
“嗯,肯定是这样的。”我和日比野回应道。毕竟,曾根川死的时候,百合正握着园山夫人的手,她不可能是凶手。
“警察正在全力寻找凶手哦。”她像在同情警察。
“这是优午死之后发生的第一起杀人案。这些家伙明明什么都做不成。”
“对啦!”我拍了下手,“其实啊,我看到园山先生了,就在优午死了的那天夜里。是在凌晨三点哦,你知道他为什么在那时候散步吗?”
但是百合并不知道。她低头向我道歉,说抱歉帮不上忙,那样子不像在撒谎。
“那现在园山去哪儿了?”日比野突然想到这一点,问道。
“一大早就出去了,把妻子带走了。”
“还没回来吗?”
“嗯。”百合微微地低下了头。我看着她认真的脸,想着她应该知道园山去哪儿了。
“这样啊。”日比野漫不经心地说,之后又开口道,“优午会不会全都知道?”
“啊?”百合反问。
“优午也许知道园山大叔的事,还有此后所有的事吧。”
“优午肯定知道。”她的语气中充满力量。
“是啊。”
我只是听着两个人的对话。疏远感倒谈不上,但我切身体会到对他们而言,自己确实是个外人。
奥杜邦的祈祷(八)
目送百合回家之后我们朝反方向走去。太阳开始下沉,我们面对着巨大的夕阳。山脊的颜色宛如燃烧着的火焰一般鲜艳。这么壮丽的晚霞我有多少年没见过了?这对日比野来说或许并不新奇,他没表现出多大的兴趣。随着时间的流逝,太阳落山,紧接着夜晚降临。这一理所当然的过程对我而言却很新奇,因为在我们的城市里,这种感觉已经错乱了——即便是夜晚,便利店的灯光也不会熄灭,会将街道照得通亮。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商店,人类才会误以为自己很伟大,甚至会说“没有太阳也没关系”。
夜半时分,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祖母曾经望着路边的便利店这么说。
这件事我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但后来失去目标、彷徨的我也许正是因为受到这句话的影响,才去抢劫便利店。总之,我被已经死去的祖母操控着。
日比野说:“真是对奇怪的夫妇。”他说的是园山夫妇吧。
我不明白他这话具体指的是什么,兴许他认为比起大脑不正常的园山,自己要好一些。也许迄今为止他一直这么认为,并以此安慰自己。现在他失去了比较的对象,因此侧脸看上去有些落寞。
“说到底,园山和案件没有关系啊。”
“这个我早就知道了,因为他没有时间赶到优午立着的田地,再回来。”
“那点时间只够捡垃圾回家吧。”
我回想起兔子说过类似的话,她当时说:“反正你也要走个来回,早知道就拜托你为我做些什么了。”
做些什么,我的眼睛瞬间为之一亮。只是一点光芒,让混杂在记忆中的线索猛然碰撞到一起,仿如七零八落的拼图一下子拼好了好几块。
“园山没有杀优午。”
“你刚才说过啦。”日比野说。
“他是为了其他事情在那条路上走的。”
“其他事?”
“比如捡了什么带回去?”
“什么意思啊?”
“有东西消失不见了。”脑海中的假设一个个成形。
“什么东西不见了?”
“优午的头。”我下意识地回答,说完之后才有了原来如此的感觉,“园山将放在某处的优午的头带回去了。做这件事不会花太久。”
“为什么?”
“为什么,我这才要开始想啊。”
“那个家伙,真是厉害。”日比野笑着说。
也许是晚霞的作用,一切仿佛幻境。白天遇到的少年正背对夕阳,站在田地的正中间。
“他是谁?”我看着走在身边的日比野,问。
他似乎这才注意到那个少年。“那是……”过了一会儿,他说出了一个名字,但我没听清。不知是因为他的声音太小还是我的耳朵不好,如果都不是,那就是因为我不熟悉那个名字的发音。
“那家伙的妈妈,在河里溺水死了,他那会儿正在河边和狗说话。和狗!虽然很好笑,但事实就是当他和狗说话的时候,他的妈妈死了。然后,他以为只要自己不说话、保持安静,就能听到母亲的悲鸣声。那之后他连呼吸都在控制,真是个笨蛋。那时他还是个小不点儿,听到惨叫声的时候母亲已经溺水了。”
我不知道日比野的话有几分真实,也无法判断他的语气是温柔还是刻薄。
“他在干吗?”
“肯定是在竖优午吧。”
我告诉日比野,那名少年曾经拼命地削树皮。
日比野一脸不快地走进田地,沿对角线莽撞地向少年走去。我没有阻止他,而是跟在他的身后,也许是因为背对着夕阳的少年也吸引着我。
日比野冲少年举起手,淡淡地打了个招呼。我的表情似笑非笑。
不出所料,少年果然正在立稻草人。白天看见他的时候还没做好,但现在已经做成了。是个无论如何都无法和真正的优午相提并论的、简简单单的手工稻草人。但也不差,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孩子做的。绳子绑得很紧,木头的比例也刚好,连头都用布精心包好了。
我帮少年将稻草人插进田地的洞里。少年立刻弯下腰,用土填充木头与洞之间的缝隙。
“你在干什么呢?”日比野惊奇地问。
少年一言不发地盯着日比野。是啊,任何人都无权批评他的努力。
“不是只有你一个因为优午不在而寂寞。”
“这话不该这么说吧。”我指责起日比野,“这个稻草人做得多好啊。”
我们俩为此吵了几句,少年便失去兴趣,转身看着刚刚立好的稻草人。
“优——哦。”他说,说完又重复了好几遍。
他是想再做一个优午吧。并非只是做一个慰藉大家的仿制品,而是想让真正的优午回来。也许他还期待着土里埋有优午特有的成分,竖起稻草人便可以让那成分渗入其中。
我和日比野有好一阵子不知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站着。
落日突然加速下沉,周围开始变暗,仿佛可以感受到夜晚的气息。过了一会儿,日比野拍了拍不断呼唤着优午名字的少年的肩膀。
“他肯定是懒得再和人说话啦。”
少年转过身来,他并没有哭,神情十分坚强。他抬起头,直视日比野的眼睛。
“喊太多遍的话,优午也会嫌烦哦。”日比野又拍了拍少年,“不过,他听着你说话呢。”
少年直勾勾地盯着日比野,然后慢慢地、深深地点了点头。
我们怀着类似将被车压死的猫弃之不顾、坐视不管的心情,离开了那里。
我呆呆地看着日比野。他皱起眉头,说:“怎么了?”
“啊,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刚才说了很温柔的话。”
“你是在讽刺我吗?”
静香被门铃声吵醒了。她伸手关掉放在床头的闹钟。早上七点了。到家时是几点?离开公司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一点左右吧。
门铃还在响。虽然不是一直响个不停,但耳中回响的铃声还是令人生气。静香慢悠悠地起床,在床边坐了几秒,等待大脑清醒,然后站起身。她披上藏蓝色的运动上衣、下身穿着白色运动裤。她考虑了一下要不要换衣服,最终还是就这么走到了玄关。
门铃又响了一次。“抱歉,”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我是城山。”
静香正走在短短的走廊上,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是伊藤出事了吗?
静香一边用手整理头发,一边通过猫眼看出去。
由于不知道静香会在晚上几点回家,于是城山决定在早上实施计划。上一次她说过“我在系统开发公司上班,每天回家很晚”,还说有时会工作到第二天早上。
那就在早上袭击她,城山下定了决心。随口胡诌说知道伊藤在哪儿,她不会多加考虑便会让他进门。
也许是为了取得静香的信任,城山理所当然地穿上了制服。
她穿着睡衣,运动服底下似乎没穿内衣,城山假装若无其事地偷偷瞟了一眼。
那个难看的中年男人应该会在一个小时之后来这里。
此前有必要将她绑起来,让她的头脑清醒过来,因为戏弄不清醒的女人毫无乐趣。让正常人一点点失去理性,这才是乐趣所在。
城山严肃地告诉过男人这一点,如果女人还没清醒就不准动手。不过话虽这么说,那男人的体臭一飘过来,就算是即将被冻死的登山者都会清醒的吧。
静香端着冒着热气的咖啡走过来,问:“伊藤在哪儿?被逮捕了吗?”
城山死死地盯着她的脸。长得真不错,城山想。她肯定是个自尊心强、在工作上比谁都做得好的女人。
“之前一直在仙台市区,似乎藏在小酒馆里。”这段是城山随口编的。
“还没被抓到?”
“还没有。”
“但你们知道他在哪儿?”
“大概会在今天被捕吧。他肯定在那家酒馆里。”为了引起静香的兴趣,城山装作十分肯定,就算不自然也没关系,“实际上,我们直到今天早上才确认了那家店,是亲眼看见伊藤了。”
“这样啊。”她喝了口咖啡。城山想,要是她全都喝完就不妙了,他打算将口袋里的安眠药倒进咖啡里。
城山观察着女人的举动,感到有些失望。本以为她会更聪明一些,真是高看她了。会有警察到居民家里来讲和案件搜查有关的事情吗?城山想,真是白痴啊,这个女人也不过是个笨蛋。
此时门铃响了。静香疑惑地望着玄关,在门铃再度响起之后站起身来,对城山低下头说:“抱歉,好像有人来了。”
“没关系。”城山笑着回答,同时为自己的幸运而高兴,他有了将药倒进咖啡的绝妙时机。他看了看静香走向玄关的背影,从口袋里拿出那个小塑料袋,将粉末混入静香剩的咖啡里。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听见静香在玄关说话。似乎在和谁争吵,但听不到对方的声音。
城山有些在意,便起身走向玄关。
“啊,城山先生,这个人……”静香满脸疑惑地转过头来。
玄关外站着一个中年男人,看上去干干净净的,但怎么看都像是一头熊。
“那是什么的光?”
日比野注意到有一个东西在发光,且前面聚着一大群人。发光的是一支被挥舞着的手电筒。
一阵不祥的预感。优午被杀那天、曾根川死掉那天、笹冈的葬礼,这座岛上只要有人聚在一起,就是有人死了。我怀疑这次会不会也一样。
沿着笔直的柏油路往前,有十几个人聚在一起。右边是山丘的登山口,太阳就要落下了,但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手电筒,将那附近照得通亮。
“发生什么事了吗?”我问日比野,他却歪了歪头。
如同巨大萤火虫一样的灯光究竟在照哪里,随着我们渐渐靠近,终于明白了状况。
是瞭望塔。那个早就被废弃的、仅仅是在梯子顶端建了个高台的瞭望塔。
人们静静地照着梯子。他们用手电筒照着各个位置,有人照向塔顶,有人照向梯子中间。
我们慢慢走近,人们依旧举着手电筒。
我抬起头看。屹立于夜晚之中的古老瞭望塔散发出古怪的威严感。
此时传来了洪亮的声音,我听出那是小山田。他只说了几个词,但我还是没听清。
日比野也注意到了声音,他穿过人群向前走。小山田正冲着瞭望塔上面呼喊。
“他是在喊月亮吗?”日比野一边快速向前走着一边说。
“是有人爬上梯子了吧。”我推测道。
小山田又喊了一声,这次我清楚地听到了。
“田中!”他高声喊着,“田中,下来!”
“是田中吗?”日比野一把将小山田抓住。
小山田穿着西装。平日里看上去像武士的他,此时倒像一名优秀的销售员。
“日比野啊。”他的表情变了,平静,但也带有怒气。
“怎么了?”日比野追问。他的呼吸有些急促,真是意外。
“是田中。刚才辰先生报警,我过来的时候已经这样了。”
“因为刚才天色还比较亮,看得比较清楚,”小山田身边的驼背男子说。他就是那个叫辰的目击者吧。“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刚刚开始爬。田中的脚都那样了,于是我说‘危险呀,别爬’,可他还是不停地往上爬。”
原来如此。驼背的辰先生不可能追上田中、将他带下来,所以便报了警。
“为什么那个田中要爬瞭望塔?”日比野问。“那个田中”,这样的称呼隐藏着什么感情?日比野和田中之间有一种不同于其他岛民的奇妙共鸣,虽然他们彼此都不承认,但我有强烈的感觉。
“他一手扶着残疾的腿,一边向上爬,速度很慢。”
“这样的话,拉他下来就行了啊。让警察来就好了。”
小山田挠了挠耳朵上方,说:“可是田中说,有人追他,他就立刻跳下来。”
“田中到底要干什么啊!”日比野惊讶地说,“都这样了,爬瞭望塔又有什么意义啊?!而且还是在夜里。”
“所以我很困惑啊。田中一直往上爬着,要是任由他一直往上爬,不知会出什么事啊。”
“你作为警察也举手投降了吧?”
“是。”小山田爽快地承认了。他本就不是虚荣好胜的人。
周围的人也开始呼唤田中。我想,他们在期待什么呢?是希望田中爬下来,还是摔下来?我摇了摇头。至少从他们的脸上窥探不到扭曲的恶意。别想什么不好的事啦,这里又不是我住的城市。
小山田看着我的脸,摆出一副像是要当场指认我说“你就是凶手”一样的架势。
“果然如此。”他说。
“什么?”
“我之前提到过船的事。”
“嗯。”我点点头,“去救助误以为是遇难者搭乘的小船,实际上只是树枝的事?”
日比野正要问那是什么事,却被小山田无视了。
“你不觉得现在和那时一样吗?我们被困在了这座岛上。”
“从几百年前就开始了。”
“即便只是隐藏于潜意识之中,大家也都有可能想要了解外界。无论是谁。”
“是啊。”
他接下来的发言非常具有冲击力。
“也许那个叫优午的稻草人一开始就不存在,也许只是我们大家都深信不疑。”
“所以?”
“只是从众心理。”他说。
听到这话,我惊讶得差点儿晕倒在地。他竟然可以想到这样的解释。
我听说过很多关于UFO的事。有许多人目击到UFO,却都没有证据,这或许就是“从众心理”。
小山田继续说道:“稻草人可能只是根埋在田地中间的木头。”
岛民把木头当作稻草人,像被集体催眠了一样深信着“稻草人会说话”。
因为大家想知道外界的消息。为了满足集体的欲望,他们看到了相同的幻觉。
这也不是不可能。
那么,为什么这个幻觉消失了?答案很简单。因为我来了,曾根川也来了。由于岛外的人来到了这里,从众心理遭到破坏。或许有些难以想象,优午的头并不是消失了,而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会说话的稻草人”只是心理现象。
但是我的心里立刻涌出疑问。我也见过优午呀。
我又看了看小山田的脸,他的表情非常苦涩,也许是在发愁应该相信知识还是经验。
“你觉得呢?”刑警问。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回答。
我再次抬起头,望向瞭望台。比起从众心理,现在更该做的是去救田中。但话说回来,田中为什么要爬梯子?拖着不便的腿脚爬几十米高的梯子有什么意义呢?
不知什么时候我闭上了双眼,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我意识到答案就在自己的记忆之中,于是闭上眼晴,开始寻找。如果将记忆比喻为大海,为了得到沉入海底的“答案”,我必须屏住呼吸、开始潜行。我感到自己正潜入记忆之中。我闭着眼睛,调整呼吸,然后一口气往下潜。
“要去救他!”——这句话回荡在我耳边。这是谁说的?是优午!那个稻草人对我说过这句话。也许它真的不存在,但我确实听到过这句话。
“如果有人无法判断自己做的事是对是错,想要往下跳的话……”——我似乎还听到过这句话。果然,这是知道未来的稻草人说过的话。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对呀,现在田中不是正打算往下跳吗!
这句话成为契机,我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我感到所有的事情慢慢联系在一起。意识到这一点后我睁开了眼睛,说:“我去把田中先生带下来。”
小山田立刻反对。“别说傻话,如果你这么做,他会跳下来的。”
“放心让我去吧。”
日比野盯着我的眼睛,他还是很像金毛猎犬。“是优午说的?”他突然说。
小山田用与刚才迥然不同的目光看向我。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无论是不是从众心理,我都清楚地记得优午曾这么说过。
我走到梯子底端向上看。瞭望塔仿佛要刺穿天空一般矗立着。我转过身,对身后的日比野说:“像要冲破云霄呢。”
他耸耸肩,说:“田中肯定是为了把云撕成碎片才爬上去的。”
我像小山田刑警刚才那样,向上冲着已看不清身影的田中呼喊。
“田中先生!”我呼唤他的名字。没有人回答,但是他肯定听到了。
“我是伊藤,我现在要上去了,没关系的。”我大声地喊,想让他听清楚,并且不忘补上一句,“因为优午这么拜托过我。”这样就行了,田中不会往下跳的。
优午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坚信,知道未来的稻草人曾经存在。
优午对我说过“去帮助他”。它早已看穿了一切。
可是为什么优午不知道自己会被杀?对我们而言这仍然是个谜。
但是现在我知道答案了。我将手伸向梯子。
好啦,向上爬吧。我蹬了一下地面。
田中杀死了优午,他正在等我。
我摸了一下梯子,触手冰凉,但还不至于凉得抓不住。我能摸出梯子生锈了。
我只试着向上爬了一级,梯子便开始摇晃。
“日比野,这梯子不会倒下来吧?”
“爬爬就知道了。”他不负责任地说。
我下定决心,又向上爬了一级。眼前的风景似乎狠狠地晃了一下,但那只是错觉。我掌握好节奏,开始移动身体。
我回忆起昨天有个女孩儿给我带来了黄油和菜刀,她骄傲地说:“是优午拜托我的。”
那时她的脸上充满成就感,看上去很幸福。
我抬起右脚,伸出左手,抓住上一级。已经爬了十米了吧。我完全不想往下看。
优午曾经对我说:“去骑自行车吧!”我听从了它的嘱托。可能没有像那个给我黄油、扎着马尾辫的少女那么骄傲,但我确实按照它说的去做了。
优午很少会说未来的事,因此岛民们都会兴奋地遵从。
脚底一滑,吓得我以为会直接掉落到地面。我不禁往下看了一眼,点点灯光宛如火球。重新调整呼吸之后,我再度踩上了梯子。
我回想起在市场里遇见的兔子说过的话。她摇晃着身体,聊起自己的祖母,最后说:“优午明明是个稻草人,却偏袒鸟。”
我向上看,却看不到人影。塔非常高。
“田中先生,我快到了,马上就到你那里了。”我说。
毫无疑问,他在等我。
我一级、一级地往上爬。为什么优午没有预测到自己会被杀?和日比野讨论时我说“也许它知道,却保持沉默”,另一种可能是“也许它已经告诉某人了”。
我听到了呼吸声,非常急促。不是我的呼吸声。田中也许就在几级台阶之上。但我并没有因为快要到达终点而安心,而是不由得看了看脚下。非常高,非常恐怖。仿佛内脏都被风吹打着一般的恐怖感向我袭来。我可以看到下方的点点灯光,还有映出的人影。
一旦放松就会立刻摔下去,我不由得想,并害怕自己会被吓得失去意识。
我也确实因过度的恐惧而差点儿松开手。
只要切身体会到恐惧,恐怖感就会像汗水一样不断涌出。我紧紧地抓着梯子,双手和双脚都无法从梯子上剥离开。心里想着要向上走,却无法移动身体。我可能已经确信,稍微移动便会掉下去。
田中似乎已经坐在瞭望塔顶端的平台上了。
“田中先生!”我大声喊道。手指都已变得僵硬,只能发出声音。“田中先生,你在吗?”
我认真倾听。
“是优午拜托你的吗?”从上面传来了田中的声音。音量虽然不大,但不至于听不到。
听见这句话后我长舒了一口气。
“优午对我说过,让我来救你。”
“优午真是什么都知道啊。”他像是在和我聊一位去世的朋友。
我下定决心继续向上爬。手紧抓住梯子,头贴着梯子,慢慢仰起。我说:“是田中先生把优午变成那样的吧?”
这次他陷入了沉默。但我得以确定优午确实曾经存在,并不是小山田说的“从众心理”。我要前往的塔顶,有背负着杀害稻草人这一罪名的男人。这绝对不是幻觉。
把优午从田里拔出来的人毫无疑问是田中。稻草人曾经存在。
“是优午让你那样做的吧?”我问。
只有这个可能——优午想自杀。
田中依旧没有回应。我咽了咽口水,然后做好了准备。我紧紧地闭上双眼,又立刻睁开,将握住梯子的右手放开。
“旅鸽还好吧?”我一边往上爬一边问。
不一会儿便传来了田中的声音。“我在这儿等你。”他说。
那句话又一次回荡在耳畔。“优午明明是个稻草人,却偏袒鸟。”
这就是答案。
静香立刻认出这人是她昨天在信箱前遇到过的男人。那个将伊藤写的明信片交给她的陌生男人。
“这位是谁?”城山看着那个男人,问静香。
静香摇摇头。
“我叫轰,找她有急事。”蓄着胡子的男人说话不紧不慢的。看到房间里有个身穿制服的警察,他却似乎并不惊讶。
“这个给你。”男人将一张明信片交给静香。静香拿过明信片,翻过来看了看。
毫无疑问是伊藤的笔迹,只有两行。
“万分火急,我有事想告诉你。”
还有一句补充:“对了,我想再听你演奏低音萨克斯风。”
他想表达什么啊?静香突然想起昨天收到的明信片还没看,一直放在皮包里。也许应该先读那张明信片。
“那是什么?”城山不由分说地从静香手中抢过明信片。看着上面的内容,他双目圆睁,表情十分可怕。
“伊藤在哪儿?这是从哪儿寄来的?”静香追问将明信片带来的男人。
这时她的大脑中浮现出疑问。为什么这张明信片会寄到这里?据城山说,伊藤正藏身于仙台市区内,但不管怎么看这张明信片都不像是从市区里寄来的。
“他不在这儿,在岛上。好像有急事,他让我把这张明信片以最快的速度送来。现在送到啦。”像熊的男人慢悠悠地说完后,露出一副任务结束的样子,打算走人。
“岛。”从城山口中挤出这一个字。
男人条件反射般地转过头看着警察的脸。
“城山先生,”静香怯怯地开口,“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城山粗鲁地将明信片塞给她。
“你说伊藤躲在仙台市区内吧?这个人却说他在别的地方。”
“伊藤在一个只能坐船去的小岛上。”熊男说。
“那个岛叫什么?”
“荻岛。你应该不知道吧?”他像是被问习惯了一样,脱口回答道。
“他现在在那儿?”静香又问。
“嗯,他现在还在那里。我没有载他过来,所以他现在还在岛上。”
静香的大脑有些混乱,眼下的情况是怎么回事?她不知不觉蹲了下来。也许是因为好多事情同时发生,她感到一阵眩晕。静香被夹在警察和陌生男子两人之间,读着那张只有两行意义不明的话的明信片。这是怎么回事?要冷静、要冷静,静香在心中默念,就快要把“冷静”二字说出口了。
“带我去那里。”静香听见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抬起头,望向城山。这句话好像是城山说的,但是声音和之前完全不同。
声音中充满恶意。并不咄咄逼人,却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
“带我去那座岛!”城山像在下达命令一样,指着像熊的男人。
静香用力按着双腿,想要止住身体的颤抖。熊男被城山吓到了,结结巴巴地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
“城、城山先生……”静香也想对城山说些什么,却没能说完。
眼前的情景令她窒息。城山举起了手枪,这一幕毫无真实感,她只觉得像搞笑电影里的场景。熊男本想后退,却停下脚步。他低低地举起双手。一头投降的熊。
“城山先生,”静香缓缓地站起身来,“你、你该不会在撒谎吧?”
静香看到了城山的脸,感到一阵恐惧。他没有笑,当然也没有悔意,更谈不上愤怒。城山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他语调平稳地说:“带我去伊藤在的地方!”脸上挂着警察不该有的表情。“你也一起来。”他对静香说。
“你、你真的是警察?”
“虽然让你感到困惑了,但我真的是警察。”城山的脸上依旧没有笑容,“我和伊藤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什么意思?”
城山没有回答,而是平静地说:“伊藤刚好在乡下,那我就让你在他面前一丝不挂。”由于他的语气太平静,静香一时间都没能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熊男似乎完全放弃了抵抗。他脸色发青,呆呆地站着。城山用枪指着他,又说了一遍:“带我去那座岛!”随即他将脸凑近静香,说:“对了,那张明信片上写了萨克斯吧。我要带你去那座岛,你把萨克斯也带去!你一边吹萨克斯,我一边打你,这样不错啊。吹错音就折断你的手指,怎么样?”
“你在说什么?”
“安静!”城山像耳语一般说道。此时静香意识到自己已无法呼吸。
因为城山的手指紧掐住她的脖根,让她无法呼吸。身体虽然可以动,却无法逃脱。恐惧从胃部涌向喉咙。为了能够呼吸,静香试图抓住城山的右臂,但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她想用指甲抓他,他却一动不动,微微地笑着。那笑容里饱含怜悯。然后城山突然松手了。
静香喘息着。手摸着喉咙,双肩抖个不停。
“我真的是警察。”城山的语调没有起伏,“很遗憾。”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静香想如此大喊,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在痉挛,像疾病发作一般。她弯下腰,开始呕吐,呕吐物溅到了玄关的土间,阵阵酸味令人更想作呕。
“我虽不知道那座岛在哪儿,但只要是村子就很好,村民们更愿意相信警察。”看到静香在呕吐,城山却依旧面不改色。
“那座岛没人知道。”熊男突然说。
“没关系。赶紧走。我要在那儿让你遍体鳞伤。”城山踢着静香的腿,“我也会让伊藤感到痛苦。顺利的话,说不定在那种偏僻的地方干什么都没人知道。”
静香无法理解城山的话。她擦着嘴,揉着肚子。
“快去准备!”城山抬高了音调,“把脏东西也清理了!要不就舔干净!”
城山踩着静香的头吼叫着,让静香的头靠近呕吐物。
“给我舔!”
静香转过头,呕吐物黏在脸颊上。比起屈辱,静香更感到恐惧。城山说出的话和冷静的态度都没有真实感。
“事情越来越有趣了,不是吗?”她听见城山这么说。
与其说眼前的是景色,不如说是整个世界,它在我的面前不断延展。虽然现在是晚上,能看到的东西有限,但我觉得视野非常辽阔。
我跪坐在瞭望塔的顶端。我选择跪坐而非盘腿坐,不是因为礼仪,而是因为空间不足。两个大男人坐在塔顶,将地方全占满了。
田中以一只脚弯向梯子的姿势坐着。
比起地面,这里离夜空更近,此时我只有这个想法。
由于此时是夜晚,海拔比这里高的山丘看上去只是一团暗影。我感觉自己浮在空中。我们浮在夜空中。我们要好好享受夜晚——我似乎能听见日比野的声音。
“优午全都知道。”我说。虽然我想要安静地享受这景色与夜晚,但是不可能。
“原来如此。”田中说,他的语气坚定,吐字清楚,“你知道多少了?”
“是优午让你那么做的吗?”
他与我一样,眺望着远方。仿佛稻草人就站在苍茫大海的另一端。
“是的。优午请求我那么做。真是不可思议。它说,杀掉它就像脚有残疾的我保持不动一样简单。”
奥杜邦的祈祷(九)
田中理所当然地拒绝了稻草人的请求,田中说他绝对做不到。
“但是优午非常固执。‘请听听我的请求。’它说过好多次。那语气甚至像在哭泣。”
“如果一定会被人拔出来,我希望那个人是田中先生。”
让田中接受请求的关键在于优午的这句话。
“它都这样求我了,我也只能照做。”田中自嘲一般地说。
“优午一定是无法忍耐,所以想要死。”
“你能理解吗?”
“我考虑过。而且优午那时的语气里充满期待。”
稻草人拒绝对人们讲未来的事。它说“未来的事说出来就没意思了”,但它心中一定十分苦闷。
“它一定觉得很烦吧。”田中说,“这一百多年来,优午一直处于这种状态。”
肯定是这样的。一有杀人事件发生,大家就会跑来问它凶手是谁;有人不知去向,人们就会来问那人去哪儿了。可以预见未来的稻草人在被大家珍视、依赖的同时,也以相同的程度遭到人们的谴责吧。
“曾根川一死,大家又会去问它‘凶手是谁’,‘把岛外来的贵宾杀了的人究竟是谁’吧。”
“对于这种问题,优午受不了了。”因为它不是神,只是一个普通的稻草人,因此它选择了死亡。
我再一次在脑中提出那个已问过无数遍的问题。
优午知不知道自己会死?这是个简单的问题。
答案是“知道”。
它知道却不告诉我们。是没能告诉我们,还是不想告诉我们?
答案是“不想告诉我们”。
理由很简单,因为它本来就打算去死。
“是我杀了优午。”田中说。
“是优午自己决定去死的。”没人知道真相是哪个。两者都是事实,由于角度不同,看到的事实也不同。正如我和田中现在所仰望的新月,换个角度看就是一条直线。
“曾根川是来打猎的,他带着一把愚蠢的猎枪。”
“是来打旅鸽的吧?”我说。田中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明明已经灭绝了的鸟,却不知为何出现在了这座岛上。鸟来到了岛上。
我想不到优午拼死保护的东西和理由竟然是这样的。它是为了让本应被人类杀害而灭绝的鸟继续生存下去。
“优午曾经对我说,它刚刚开始站立在这座岛上时,小鸟们悄悄地告诉它:‘在海对岸的国家,我们的同伴正被屠杀。’就是美国驳回《旅鸽保护条例》的时候。优午听鸟说,有几十亿、几百亿只旅鸽正在被杀害,它为此坐立难安。”田中说。
我默默地听他讲述。
“然后那件事发生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帕托斯基大屠杀。”
我们的同类犯下的罪。耳畔又响起这句话,像之前听到时那样。
“而优午除了悲伤,什么都做不到。”
那时它也许就对人类丧失了希望。
“一九一四年,最后一只旅鸽马莎死在动物园,这件事也是小鸟告诉优午的。优午说,当时涌上他心头的情感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愤怒。温和的优午恐怕只在那时感受到了愤怒。我们成功地让稻草人发怒了。”田中说的最后一句话像一种讽刺。
“但那不是最后一只旅鸽。”
“几个星期前,我发现了活着的旅鸽。”
“啊?”我惊叫道。
我竟然一边听田中讲述一边“嗯嗯”地应和。
我竟然会相信这种话?真是令人惊讶。
这世上有一座没人知道的小岛,而且就在日本;岛上立着会说话的稻草人;几十年前本应灭绝的旅鸽飞来了这里。我要相信这种事吗?
我问自己——喂,你是真心的吗?
你——相——信——吗?你毫不怀疑地相信着这宛如空穴来风一般的童话吗?
你有职业,虽然因为无趣而被同事看不起,但你仍是一个优秀的系统工程师,竟然会听信这种荒唐无稽的故事?
这种胡编乱造的幻想故事就不该有吧?毫无现实感啊!现实感在哪里!
此时,你就待在平凡的、由无机物构成的平面上,这并不是一座不可思议的孤岛。
我又摇了摇头。
不,另一个我像要放弃一般举起双手。不过这次,我是真的投降了:如果这里不是现实,那么也不错啊。
“如果是这座岛的话,旅鸽飞来也不是什么怪事。”我低声感叹。
田中笑了,他说:“刚开始我也没发现。我在森林里发现了一对鸽子,只觉得是普通的鸽子,带回家之后才发现不太一样。难以置信啊,我拿出奥杜邦的画对比,发现一模一样。”
我试着回忆那幅画,画上也是一对鸽子。那幅画可能此时就放在田中的口袋里,被叠得整整齐齐。
或许那确实是普通鸽子,我这么想着却没有说出口。没有人能确定的事情就不应该说。
田中让优午看了那对鸽子,优午似乎非常惊讶。
“唉,也许优午早就预见到了。它也肯定知道我会把鸽子带给它看。”
“它也知道曾根川会来吗?”
田中说,那时优午看起来非常痛苦,因为它没有办法阻止曾根川来这座岛。
曾根川是为了猎杀旅鸽而来的,据说是轰大叔邀请他来的。“轰看到我在养那对旅鸽。以下都是我的推测,轰可能当时没太在意,我也认为轰会认出旅鸽。那个大叔看上去不怎么样,直觉却很准,他记得我那张奥杜邦的画,就此判断那是旅鸽。”
“然后,他就在岛外的小酒馆或其他什么地方把这件事告诉了曾根川,对吧?”
“大概吧。他说有个发财的机会,而曾根川对此很感兴趣,就带了把猎枪来了。”
“他打算杀旅鸽吗?”
“想猎杀传说中的鸟,然后做成标本卖掉。”
我一直对一件事感到好奇,对我而言这个问题很重要。
“你有这样的腿,能杀得了曾根川吗?”
田中的声音充满困惑,他说:“但有人拜托我那么做。”
“是优午吗?”
“是的。它让我那天晚上把曾根川叫出来,叫去昏暗的河边。曾根川立刻就来了。我对他说可以用鸽子做交易,他就来了。”
“然后呢?”
“周围很暗,我拿着一块从附近捡来的石头。我想过如果曾根川攻击我,我应该无力还手。我确实感到有些害怕,就下意识地捡起了脚下的石头。”
“你用石头打他了?”田中有那样的脚,曾根川应该能轻易逃跑呀。
此时田中试探性地问我:“那个是你干的吗?”
果然。“可能是我。”我回答,“那时有一道光,对吧?”
“嗯,有一道光。我面对着曾根川,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是按照优午所说,把他约出来了。然后那时出现了一道光。那是什么,手电筒?”
“那是自行车的车灯。”原来我并非与这起事件毫无瓜葛,我也关联其中,原来如此。
“是吗……是自行车啊。那道光照到了曾根川,也照到了我。然后那家伙不知道呻吟了一句什么,就跌倒了,掉进了一个坑洞里。他就倒在我的脚边,吓得我立刻丢下了手中的石头。那道光太耀眼了,而我丢下的石头正好落在了曾根川的头上。”
我立刻意识到那是若叶做的陷阱。曾根川掉进了她做的陷阱里。她肯定也被优午吩咐了任务,事实上若叶确实说过“有非做不可的事情”。做一个能容一个人的陷阱。
“这可能是优午自杀的原因吧。”我自言自语道。
优午的死,让每个人都下定决心去承担“任务”。为了实现稻草人最后的愿望,被托付的人都非常认真,他们觉得那是遗嘱。优午预见到了这一点。它期待着,如果它死了,岛民就会认真地将“任务”做好。
若叶按照要求用杂草做了陷阱,然后曾根川掉进去了。
“难以置信吧?我并不是为了杀曾根川才出现在那里的,也没有故意用石头砸他。听上去像在狡辩,但这是真的。”
“我相信你。”因为优午也曾对我发出过指令。和田中一样。可以说我们都是被优午安排好的。
关于任务,我还想到了一件事。是日比野的约会。为什么佳代子小姐会突然和日比野约会?如果那也是优午的指示,我便可以接受。
对啦,她不是说过“我被选中了”嘛。这么说来,那不就是因为被优午拜托而感到自豪吗?
要是没有那个约会,我就不会去骑自行车,也就不会打开车灯。如果没有灯光,曾根川或许就不会摔倒。
“啊,石头。”我说。
“对,我手里的石头落在那人头上了。”田中的语气很平静。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轰时的情景,那时他在河边捡石头。当时他说是优午拜托他捡的,那也许也是准备工作。轰将石头都移到河边,毫无疑问,那是在准备凶器。
拼图一块块填充入位。
“一声不吭,曾根川就那么倒下了。”田中看着脚下,仿佛能看到曾根川一样,他说,“意识到曾根川已经死了的时候,我什么感觉都没有。连后悔之情都没有。”
“石块是因为地心引力才掉下去的。”
“我当时只想着优午。尤其是将优午分解的时候。”
我一边听他结结巴巴地说着,一边在脑中重现当时的场景。
田中带着鸟,在优午本应站立的田地里鞠躬的场景。那是发自心底、认真到可怕的鞠躬吧,其中包含着谢罪、感谢、敬意和后悔。他做了正确的事情,还是犯了错,我无从判断。
“我的心越来越痛,非常痛,”田中说,“我觉得自己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情,并因此感到非常苦恼。”
所以,他拖着不灵活的双腿,爬上了这么高的地方。
“你又为什么爬上来?”
我回答说:“我想从这里看看风景。”我是为了仰望这片宛如蓝色幕布一般深邃的夜空而来的。
“是啊,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真好。”
“你对日比野有什么看法?”
田中想了想,回答道:“他怪怪的。”
“今天他被一个人说‘你总给岛上的人添麻烦’。”
田中没有反驳。“我也一样,总给大家添麻烦。”
“很难往下爬吧。”
“是时候走了吧。”
他没有请求我保密、不要说出真相,也没有自暴自弃地要跳下去。
最后,我差点儿说出“也许优午是在向人类复仇”,但话到了嗓子眼又咽了下去。
也许这是优午对出于取乐而屠杀旅鸽、砍伐森林的人类所进行的小小的报复。操控人类去杀人,一种幼稚的报复。也许那对鸟根本不是旅鸽,优午只是以让人杀人为目的做出这些事。就像樱用手枪杀人一样,稻草人选择了只有稻草人才能做到的方式。也许那个稻草人根本不是人类的伙伴。但我没把这些话对田中说。
“稍等一下。”他说,然后在身上摸来摸去不知在找什么。最终,他从后面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是奥杜邦的画。就是那张旅鸽求爱图。
田中将那幅画放在腿上,开始折叠。他在默默地叠一架纸飞机。
我还没来得及问他,他便像确认一般试着投了投手里的纸飞机,随即毫不犹豫地将它放飞了。
从瞭望塔飞向深邃夜空的纸飞机在空中优雅地盘旋,最后缓缓下落,立刻不见了踪影。
我看了一眼田中,他的侧脸很漂亮。我看着这个男人,看得有些恍惚。
“田中先生,你年轻时长得很帅吧?”我说。
他困惑地笑了,摸了摸自己的脚。周围很暗,看不清事物,我只得眯起眼睛。
我要求田中先向下爬。我担心他能否安全回到地面,才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他慢慢地、慢慢地往下爬。一级大约要花十分钟,不过这样也好。田中用一只手扶着右腿,慢慢地将身体挪向下一级,动作非常慎重。
“不用着急。”这句话我说了好多次。往下爬比往上爬要恐怖好多倍,那感觉就像身体被投放到空中。周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们仿佛身处洞窟之中。
途中,我听见田中说:“我能变成鸟的朋友吗?”我没有回答。
不知过去了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我们爬到了一半,天上开始下起小雨。我能看到在地面上等待的人的影子。他们站在那里,没有打伞。
“优午的头最后怎样了?”我问下方的田中。
“我装在袋子里带走,中途放下了。”
“是优午要求你这么做的吗?”
“嗯。但是很奇怪,那个袋子第二天不见了,可能是被狗叼走了?”
应该是园山把头带走了吧。他只需将地上的袋子捡起来带回去,因此往返也花不了多久。
爬到一半时我仰望天空,看到了月亮。正往下爬的田中也停下了。他也在看月亮。
“你不是这座岛上的人吧?”田中问。我没有回答,假装刚好刮来的一阵风遮掩了声音,听不清楚。我想要告诉他,田中先生,你不是凶手。
聚集在瞭望塔周围的人摇晃着手中的手电筒,迎接田中。他们仿佛心中大石落地一般说“终于下来了,好担心你会出什么事呢”。
小山田来到我的身边,问:“没事吧?”
“我发现就算两个人爬到瞭望塔上,它也不会倒。”我伸出大拇指,指向身后的梯子。
日比野扔给了我一条毛巾。似乎发现开始下雨后他特意回家拿了毛巾。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怒气冲冲的日比野逼问田中。他无视其他人让他别多说话、让田中休息一下的要求,大声喊着:“要是瞭望塔因为你倒了,伊藤也会死掉的啊!总给人添麻烦!”
田中微微俯下身子,点着头说:“是啊。”周围太昏暗了,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他似乎诚心诚意地接受了日比野的说教。我把毛巾扔回给还在说教的日比野。他闭上嘴,转向我,说:“你要回去吗?”
“那条毛巾用了很久了吧?”有一股发霉的臭味。
“在我家用了很久了,算是古董吧。”
他如此评价着手上的毛巾,并把它展开。白底蓝条纹,白色的部分已经发黄。右上角不知用什么墨水写着“德”字,颜色有些淡了,但似乎无法完全清除。
“这是从我爷爷的爷爷那一代传下来的。”
“那个‘德’字,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日比野耸耸肩,说,“可能是很久以前,某个祖先的名字里有‘德’字吧。”
“让小山田送咱们回去吧。”我说。
日比野却说:“为什么要和那家伙一起走?”他的表情像是遭到了背叛一样。于是我将脸凑近他,撒谎说:“因为发生了曾根川那件事,晚上回去时我有点害怕,有警察一起走比较安全。”
因为轰将它称为“小船”,在静香的想象中就应该是一艘很小的船,但是她想错了。那是一艘容纳二三十人都绰绰有余的大船。
从甲板进入船舱,眼前是一片宽阔的空间。地上铺着塑胶地板,上面什么都没有,像一座空旷的体育馆。轰解释说要运走的货物一般都放在这儿,确实,这么大的地方,都能放下几辆车。
控制室在前方稍高一点的地方。
直到刚才为止,轰的脸上都只有恐惧,不过现在出现了掌舵者的威严。
静香被命令坐在宽敞船舱一角的扶手上,萨克斯的盒子倒在身旁。
城山拿着手枪站在她旁边,时不时看一眼控制室,然后再低头看着静香。
“你认为那种岛真的存在吗?”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沾染毒瘾或者酩酊大醉的人,也就是说是正常状态。正常,却很疯狂。
这个男人毫无疑问是警察,他还联系了警局。
穿着制服的警察为什么可以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感觉整个警局都被他管理一样。
“我要把偏僻的岛变成乐园。”城山认真地低声说着,舔了舔嘴唇,“首先,我要在岛民面前杀了那个像熊的男人。”
“啊?”静香抬起头。
他似乎在策划一个新游戏。
“那个叫轰的男人似乎很重要,所以我要在岛民面前把重要的轰先生杀了。”
静香突然感到愤怒,试图站起来打城山,但立刻被制伏了。城山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静香又像刚才一样感到无法呼吸。就在她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城山像是看准了时机一样突然松开了手。
静香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意识到城山这么做不是为了让她窒息,而是要让恐惧感根植于她的心中。这种感觉她从未体验过,她没想到无法呼吸会让人如此痛苦与不安。
“要是再反抗,我就把你的牙齿打断!用枪打你的嘴,把牙齿一颗一颗敲下来,然后把拳头塞进你的嘴里。下巴掉了也没关系,我要把手伸进你的喉咙里。”
城山说这些话时的口气不像夸张的威胁,更像是他曾经做过这样的事。
静香明白了,这个叫城山的男人不是会因为兴奋而丧失自我的笨蛋,他非常冷静,比正常人更了解人性和常识。他要冲着常识和道德撒尿,高高在上地嘲笑它们。他比谁都聪明冷静,比谁都明白如何运用恶意。这种人岂不是无敌了?静香皱起眉头。她身靠摇晃的小船上的柱子,放弃一般闭上了双眼。
我和小山田两人一起走在昏暗的小路上,四下无人。我想起了那个叫安田的青年,明明是今天下午才见过面,感觉却像发生在很久以前。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不知道小山田在想些什么,他没再问我问题,只是一言不发地在我身边走着。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我。我提出让他送我回家是有目的的。因为我没有将真相直接告诉日比野的勇气,直觉告诉我,他比看上去的还要敏感,因此我判断应该告诉小山田,而不是日比野。
“我问了田中先生。”我说。
小山田的眉毛突然动了动,说:“是吗?”
然后我将瞭望塔上的对话一口气告诉了他,连换气都忘了。
我做好了被他嘲笑的准备,但现实并非如此。小山田一声都没有吭,也没有嘲笑我。
我告诉他,把石块砸在曾根川头上的人是田中,而想出这个方法的是优午。园山的太太此前一直活着,园山只是在故意说谎,还有,他可能把优午的头带回家了。
“你觉得我会信这些话吗?”他听我说完,问了一个奇妙的问题。
“这个……确实没有证据。”
“那你觉得警察会信吗?”
“不会吧。”我马上笑了,“这种话不能对警察说。”
“可我是刑警哟。”
“我现在不是在和刑警小山田说话。”
我和他同时叹气。
“优午做到了。”我并不是在开玩笑。
“伟大的稻草人。”刑警耸耸肩,“你把这事告诉日比野了吗?”
“我没时间跟他讲,而且让我讲不合适。”
“那你的意思是,让我告诉日比野?”
“他信赖优午的程度远远超过他自己所想。要是知道了真相,他一定会很失落。”
“优午肯定也喜欢那个家伙。”小山田回答道,然后他喃喃地说,“但日比野可能也想知道真相。”
我在心里说“不,他讨厌真实”。而越是说自己讨厌虚伪的人我越不能相信。如果人生能被卷入一个巨大的谎言,我觉得反而会更幸福。
但绝对不能将岛民的真心话直率地告诉日比野。
“可是,园山把头带回去是要干吗?”
“肯定是优午拜托他的。优午想道歉。”
“向谁?”小山田细长的眼睛一直看着我。
“向大家吧。为迄今为止绝口不提未来,一直身处事外而道歉。”
“这和园山有什么关系?”
“优午想向园山的妻子道歉。”我不知道对不对,但还是说出了口。我想优午知道园山的妻子快要离世了。而无法见到卧床不起的她,无法在离世前向她道歉,优午一定非常难过。因此它拜托了园山,因为稻草人不能走路。
“优午想见她。”我说。
“稻草人要去见她?”
我突然想起兔子小姐在市场里说过的话。她很想听听丈夫说话,于是她说:“只有耳朵也行,把它带走吧。”虽然只是句玩笑话,但说得很真诚。
“就算只把头带过去也可以。”我说,“站在田地里的稻草人无法见到卧床不起的园山的妻子。所以它希望头被带走。”
只是想象,不过确实有这个可能。优午的头去见了园山夫人。
小山田没有笑。“然后它让园山把它的头带去?”
“大概吧。”
“兔子小姐看到园山的行动了,对吧?”他说。
“那是巧合。”
“真的是巧合吗?”
“嗯?”
“兔子是被她老公叫起来的吧?在那个时间,是巧合吗?正是因为她目击到了园山的行动,园山才没有被怀疑。”
确实,如果有其他岛民看到园山,又没有兔子小姐的证词,园山恐怕会被怀疑。
“那真的是巧合吗?”与其说小山田是在问我,不如说他是在问某种飘在空中、虚无飘渺的东西,“优午会不会是我们幻想中的产物?”
“我认为不是。小山田先生依旧认为那是岛民们的幻想吗?”
“优午是对我们而言很重要的稻草人。”他没有用过去时态,我的心中顿时流过一股暖流。
此时我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樱呢?”我说,虽然警方无视樱,但我不问不行,“是不是因为无法交给樱去解决?”
“什么意思?”
“优午没有拜托樱去做事吧。不用让田中大费周章地杀掉曾根川,樱可以承担起这份职责啊。而且,就算不管曾根川是否猎杀了鸽子,樱也迟早会把他杀死。”
小山田此刻完全可以假装不知情,说“我不认识叫樱的男人”。也许这样更好,但他没有这么做。
“樱不一样。”
“不一样?”
“樱只杀那些已经干了坏事的人。所以,如果让他杀死曾根川,必须在曾根川猎杀旅鸽之后。”
我明白了。那样就太迟了。等他把旅鸽杀了之后再杀他,就没有意义了。也许那对鸽子是全世界最后一对旅鸽,绝对不能失去,必须在曾根川杀死它们之前制止他。所以就算樱可以把枪对准他,却无法防患于未然。
我们走到了公寓前。不可思议的是,我的心情像是回到了真正的家。
我回想起日比野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个早上。我一边看着他那像狗一样的侧脸,一边被他引导着参观这座岛。虽然当时心中充满不安和不信任,但也是一次愉快的体验。
“日比野一直被佳代子小姐当成笨蛋调戏啊。”我本不打算说的,但我不喜欢被小事搅乱心境,才不由得脱口而出。
小山田说:“这个我早就知道了。他以后也会一直那样。”
“但这会让日比野受伤啊。”
“可那家伙第二天看到佳代子小姐依旧会十分高兴。也许就是这样的吧,就算他意识到了自己被其他人所厌恶,也不会去厌恶他人。”
“为什么?”
“他缺少一些重要的部分。他的身上没有作为人最重要的一部分。”
“田中先生会怎样?会被逮捕吗?”
“警方可能会逮捕他吧。”
“为什么你像是一副和自己没关系的样子?”
“会有人相信是田中杀了曾根川吗?这么说只会被笑话。”
“曾根川的死不是由田中一个人完成的,优午给大家都分派了任务。也许从很久以前开始,这座岛就一直在朝着某一个目标前进。”我本想说这是全岛的责任,如果是这样,是不是就能让一切到此结束呢?
“警察真没用。”我第一次看到小山田露出笑容,“你不这么认为吗?”
“有用的人,这个世界上有吗?”
“最多是个稻草人。”
我不理解他这句话有什么深意。告别时,直到最后一刻,小山田才回头望着我,露出像是再也忍不下去一样的表情问我:“你觉得这座岛怎么样?”
我“啊”地惊呼了一声。听他的口气,似乎早就知道我是从外面来岛上的人了。像早就听知悉未来的稻草人讲过一样。
“你知道‘名侦探’吗?”我问。
“那是什么?”
“我以前住的地方有一类小说,小说中会出现名为‘名侦探’的角色。”
“书里的角色?”
“对,名侦探。”
“名、侦、探。”他像在背诵一般低声说道。发音有些怪,也许他以为“名侦探”是个专业用语。
“那类小说中会发生案件,比如有人被杀了。然后名侦探会在最后关头解决事件,指出凶手是谁。”
“那他的答案是对的吗?”
“不如说他认定是凶手的人就是凶手。但他无法防患于未然。”
小山田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然后他说:“像优午一样呢。”
“我也这么认为。”
无法提前制止犯罪的发生,但可以揭露真相。如果我是侦探本人,应该会这么大喊:“搞什么啊!”我会挠着头想,究竟该救谁。
“对优午来说,这是负担吧。”小山田说。
“你知道无论什么案件都能解决的名侦探会怎么想吗?”
“怎么想?”
“‘会不会正是因为自己的存在,才导致这些命案发生的?’”名侦探肯定会这么想。肯定有自己是为了另一个世界而做出这类举动的想法。“优午说不定也思考过同样的事。‘有没有可能正是因为自己的存在,这个世界才无法变好’,他可能这么想过。”
“什么意思?”
“优午明白,就算将未来告诉某人,结果也不会改变。无论思考哪种可能性,这个世界都不会变好。因此它开始怀疑,能够预见未来的自己就是原因。”
“可就算优午不在,世界也不会变好啊。”
“我也这么认为。”但我也稍微理解了优午选择自杀的理由。它想走下神坛。
“你的话很有趣。”小山田向右转身,渐渐走远了,笔直的背影让他看上去确实像个武士。
我打开公寓大门,想着今天立刻就睡吧。我脱下袜子扔到一边,打算洗脸,然后躺到床上。
等到了早上,我可能会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位于仙台的阴暗房间里。如果是这样,我大概会笑着说“什么稻草人啊”,然后忘记一切。早已灭绝的鸟又突然出现,我肯定会生气地认为这是一场闹剧。我会大笑:“什么抽象画画家啊!”还会大叫:“樱花早就谢了!”然后我肯定会为自己为什么没有住在那座岛上而感到后悔。肯定会这样的。
我走进漆黑的房间,呼吸着潮湿的空气,感觉到睡意从脚底向头顶袭来。睡觉吧。明天日比野肯定还会来叫我起床的,我这么期待着。
让日比野的敲门声把我叫醒吧。然后我会回仙台。
抵达时好像是早上。静香没有戴手表。
冬日里,这样的阳光算是强的,天气晴朗。晴朗到让人忽略正有个警察拿着枪对着自己。风虽然有些冷,吹到皮肤上却觉得很舒适。
轰走在最前面,静香和城山紧随其后。城山一步一步地走着,步伐稳健。
船随随便便地停在山崖下的一小片海岸边,随便得令人难以接受。“带我去找伊藤!”城山一下船就立刻对轰下达了这样的命令。
轰只发出一声呻吟,然后就默默地往前走。途中,轰时常愤愤地望向静香手里的萨克斯,仿佛萨克斯是他在这世上最憎恨的东西。
无法想象伊藤为何会来到这座岛。
风景优美,田野一望无际。仅是想象初夏时田野染上新绿,收获时眼前一片金黄,便会感到心安。
“没有出租车吗?”城山突然认真地问,然后咂了咂嘴说,“不可能有的吧。”
突然出现的异样景象吸引了静香的目光。对于偏僻的村庄而言,这里的房屋看上去都非常气派。呈立方体的白色住宅有方形的窗子,还有阳台。不是残砖破瓦或泥土堆出的房子,而甚至像是欧洲的老街边的建筑。西式建筑点缀在各处,墙面刷成时尚的颜色。也有木造的日式宅院。
静香注意到在这里几乎看不到电线杆和广告牌。也许正因如此,感觉这里和仙台的乡下气氛完全不同。能看到远处有小小的人影,目前似乎还没有人注意到静香一行。
走了五分钟左右,路边出现了一栋民宅。
“要不要去那户人家看看?”城山对轰说。措辞谨慎,不容反抗,仿佛带着一股黑色的压迫感。静香一边体会着这样的声音,一边想,迄今为止,这个警察用这种口气命令过很多人了吧。如果真的存在“精神虐杀”,那么城山肯定淡定地重复过很多次这种事了。
轰起初摇了摇头,说:“往前走吧,马上就到伊藤所在的地方了。”轰像一头害怕敌人的熊,后退了一步,又因为失去平衡而跌坐在地。
静香看到城山用靴子踢起砂砾,仿佛往摔倒的人身上踢沙子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静香吓得寒毛倒竖。
“少废话,走!至少也该给我泡杯茶吧,我可是从城里来的。”虽然城山并没有挥着手枪,但那声音中充满压迫感。
轰一脸痛苦地慢慢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沙子,默默地改变了前进的方向。
那是一栋小平房。无法判断是西式建筑还是日式建筑。有一个被白色栅栏围着的小庭院,有一个男人坐在那里。轰走进院子,城山和静香跟着进去了。
“早上好。”轰像要摸老虎屁股一样,怯怯地向男人问好,并机械地举起手说,“樱。”
这个季节没有樱花吧?静香感到不可思议。
男人依旧坐在椅子上,看都没看静香一行人。
“您好,冒昧打扰……”城山又拿出与普通市民对话时的态度,说,“想向您请教几件事。”说罢他向前迈出了一步,像是在强调自己身上的制服。
轰凑到男人耳边,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两个人好像认识伊藤。”跷着大长腿的男人终于把手上的书放在了小圆桌上,抬起了头。
他的脸俊俏得让人忍不住惊呼。随风飘逸的长发柔滑如丝,脸颊瘦削。静香意识到身边的城山也有些惊讶。她还听到了他咽口水的声音。
静香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看到这个美男子,城山恐怕正想着该做什么比较好吧。静香愈发不安。
如果彻底分析城山的欲望,最根本的恐怕就是破坏美吧。
城山的嘴角微微向上提起。
男人跷着腿,看着这一行人,一言不发。看上去更像是眯着眼望向远方。
“有点事想要请教您。”城山又向前走了几步。轰则一脸怯懦,仿佛要向后倒下一样往后退。
“你。”男人说。
静香感到不可思议,因为面前的男人的声音与城山的声音非常相似。低沉、没有感情。这宛如双胞胎相会的场景,像幻境。
“我是警察。”城山从口袋里拿出警察手册,出示给对方。
“你。”男人似乎对警察手册没有兴趣,他说,“你踩着了。”指向城山脚下。
城山看看自己的鞋,又抬起脚看了看。但他好像什么都没踩到,于是他愤怒地说:“你说什么?”
“那里埋着花的种子。”男人慢慢地说。
静香突然明白了。这么说来,城山所站的地方确实有土被翻过的痕迹,与周围的颜色微微不同。
“那又怎样?”城山很生气,语气也变得强硬。
之后一瞬间发生的事把静香吓得发不出声音。
男人举起了手枪。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拿出来的,一眨眼的工夫就出现在了眼前。这不是光天化日之下该发生的事啊!一个普通人坐在椅子上,用枪指着警察。
“你竟然拿枪指着警察,找死呢?!”城山的声音非常有穿透力。洪亮却毫无情感。“放下枪!”他怒吼道,“我是警察,放下枪!”
静香甚至感到一些钦佩,城山天生就是能让他人服从自己的那类人吧。他发出的命令很有威慑力,被下命令的人会无端恐惧并变得老实。
“放下枪!听见了吗!”
虽然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静香却开始颤抖。这声音太恐怖了。不同于黑道成员威胁人时的训斥,而是想要从精神层面摧毁对方。虽不是会令地面震颤的力道,但那粗暴有力的声音仿如老鹰的利爪,钻过耳朵,紧紧地攫住人们的心脏。静香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已经可以预想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了——
美男子会遵从城山的命令放下枪吧。不可能反抗的。然后才会对自己竟然如此简单地服从于城山而感到惊讶。
城山会冲着不停谢罪的男人微笑吧。然后用温和的声音让他抬起头。再慢慢地、慢慢地实施残酷的行为。肯定是这样的。
静香怯怯地睁开眼。虽然已经可以想象会发生什么了,但她还是想看看。
那个男人真的很美。
与预期不同,他的表情没有一丝扭曲。
他的表情像正看着从小树枝上垂下的蓑蛾。枪口仍旧对准城山。
“那不是理由。”
静香听见男人这么说。耳边立刻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枪声。
之后,静香感觉自己像在看默片。
眼前有一个男人倒下了。是身穿制服的城山。但男人并没有瞄准城山的头或心脏。城山按着大腿根,在地上不停地打滚。他弓起身子、不断翻滚,看起来非常痛苦。
男人只瞄了城山一眼,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看上去甚至像在开玩笑。男人又将手伸向书,然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又开始读书。
城山在呻吟,他咬紧牙关试图站起来,嘴中流出口水,无比丑陋。
静香怀疑这个男人是不是认识城山?否则,这么近的距离,为什么不射击胸部或头部呢?这样只会让人觉得他是为了让城山痛苦而故意瞄准大腿根的。城山痉挛的样子像被鬼附身了一般,为了让他更舒服地迎来死亡,轰正抚摸着他的背。
一阵睡意袭来,静香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仰卧在树荫下。她看到轰一脸不耐烦地走来,她想问城山怎样了,却放弃了提问。因为眼前的景色变了,她已经看不到城山被枪击的地方了。
静香搞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要见伊藤吗?”她听见缓慢的、像熊发出来的声音。
我打从心底里期待着敲门声。大约十分钟之前我醒来了,通过穿过窗帘射进来的阳光判断出今天是个大晴天。
日比野指着我说:“昨天真是不得了啊。”还笑着说,“人只要还活着,就会有各种事情发生。”
安田的事、潜入轰大叔家的事、园山的事,还有田中爬上瞭望塔的事,各种事情接连不断地发生。
我突然回忆起祖母最后所说的话。祖母离世的时候我不在场,因为我当时逃走了,不敢直面死亡。
之后有个皮肤白皙的护士疑惑地告诉我,你祖母说过这样的话。她平时常因祖母言语刻薄而感到困扰,所以在听到祖母说出那句话时,因为完全没想到而反复确认了好几遍。
“我真心地爱着。”
据说一直遭受癌症折磨的祖母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露出了放松的表情,仿佛无所畏惧一般微笑着。
那句话是对谁说的呢?我看到眼前日比野的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容,不由得想起了祖母的话。
“今天有什么事?我已经做好准备了,肯定又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吧。”
“是啊。”他爽快地承认道,我甚至来不及惊讶。
“有个叫静香的女人来这座岛了。”日比野说。
我惊呆了。这座岛是远超我预想的惊异之地。
日比野告诉我,是轰大叔带她来的。我们又在田间小路上奔跑,阳光从很高的空中直射到我们头顶。
“轰大叔来我家,说让我带你过去。”
“她为什么会来?”我一边跑一边问,声音不稳,呼吸急促。
“因为那张明信片啊。你寄去的,所以她来了,对吧?就是我说让你假装有急事寄的那张明信片,于是才发生了这样的事。对吧?”日比野不停地窥视我的表情,像在确认自己派上了用场、没有添麻烦。
我想,再怎么急也不用叫她来呀。
与她的重逢,变成了一件愚蠢至极的事。
静香两腿伸直坐在树荫下,她举起右手说:“辛苦了。”这种问候方式与我还在公司时没有两样。
日比野站在我身后。轰站在静香身旁。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该由谁来作出解释,但还是问了一句。
“我们被一个奇怪的警察威胁。”轰立刻回答。
听到“警察”这个词,我就感到仿佛心脏被捏碎一般的痛苦。
“城、城山啊。”
“是,是姓城山。”静香的嘴唇在微微颤抖。她见过城山了,毫无疑问。
“那家伙在哪儿?”
静香像是想将不想说的话咽回到肚子里,她低下了头。
“樱杀了他。”轰点着头说,“那个警察被樱杀了。”
“樱啊……”我突然感到肩膀不再紧绷,“城山呢?”
“身体那里被枪击中,大概会死吧。”轰低声说。
我安心地长舒一口气。深深地长舒一口气。体内的紧张感完全消散,放松到差点儿跌坐到地上。“那就好。”
“不报警也没关系吗?那个警察可是被枪杀了啊。”静香微皱双眉,严肃地说。
“没关系,这可是好事。”我只说了这么一句。
“怎么算好事?”
“有时间我慢慢讲给你听。”
她又严厉地质问我,但我不断回避。我对她说,照现在的状况来看,我们之后会一起回仙台,到时候肯定会有时间告诉你的。而她看上去很疲惫,于是我问她要不要去我的公寓。
“你的公寓?”
“哦不,是暂时借来的。”
“借用?这是犯罪吧?”
“嗯嗯。”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说,“是个好事啊。”
她又责问我抢劫便利店是怎么回事?
我坦诚地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做,要不要和我一起想理由?她立刻就生气了。这种状况也和以前一模一样。
如果我回到仙台,肯定会被逮捕吧。警方准备以怎样的方式来惩罚我这个蹩脚的劫匪呢?
毫无疑问,我必须接受惩罚,然后重新做人。
日比野凑过来问我:“她是你的女朋友?”
我简短地回答“不是”。然后日比野换了个问法:“那她以后会成为你的女朋友吗?”
“我们只是一起在岛上看风景。”
我将日比野介绍给静香。他表现得非常害羞,连个招呼都无法利落地说出口。
“他长得很像狗吧?”我凑近静香的耳边说。她似乎很赞同,微微地点了点头。
“那就是明信片上的山丘?”静香指向右侧。我转头望去,看到了那座山丘。
然后静香说她带来了低音萨克断。确实,她手上拎着我们还在交往时就在用的箱子。我好像在明信片上写了,但具体写了什么我已经忘了。
就在这时,走在我前面的轰突然回过头来,死死地瞪着我。然后他将视线移向静香,又看着她手上的萨克斯。
“怎么啦?”我问道。轰没回答,脸变得通红,只是接着往前走。
我的大脑开始运转。脑海中一瞬间出现了种种景象和人们之间的对话,一个推测紧接着下一个推测。
我想起若叶躺在地上听着心脏的鼓动。她感受着“咚咚”的震音,并以此为乐。
我又想起满脸通红的轰。
我想起潜入他家的时候他像在拼命地隐藏着什么,但地下室里只有音响。
“那个啊……”我停下脚步。
轰转过头来,日比野看着我,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我将视线转向静香。
“我知道了。”
我仍处于恍惚之中,大脑仿佛被浓雾笼罩。如果我说出答案,这层雾就会烟消云散吧。我有这样的预感。
“知道什么了?”静香皱起眉头问。
我转向轰,用手比出“万岁”的姿势。然后将双手举过头顶,笑着说:“被你骗了。”
轰瞒着一件事,现在我明白了。只有他一个人能去外面,而他却没有强占任何一样东西,我曾为此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并不是地下室里只有音响。而是他将音响藏了起来。
“日比野,我知道啦。”我斩钉截铁地说。我解开这个谜了,我知道轰为什么带有一种类似优越感的态度,因为他独占着一样重要的东西。
“什么啊?”
“那个传说哦。这座岛上所缺少的东西。”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声音在颤抖。我越来越兴奋,越来越激动。
日比野也一样。刚开始他皱着眉头,像是因为困倦而双目微闭。但那双眼睛渐渐发出光芒,看上去似乎想摇一摇尾巴了。
只有静香被晾在一边,一脸不悦。
“去那座山丘吧。”我威风凛凛地指着那里。
日比野小声地欢呼了一声。他可能快要哭出来了。
“怎么了?”静香问。
“你在那座山丘上吹萨克斯吧。查利·帕克也好,你凭喜好重新编曲的披头士也行。在那里什么都别想,吹就是了。”
“这倒是可以。”
“大家都等着你呢。”
她惊呆了。
“大家一直在等你来。大概……”我回头望向日比野,问,“有多久了?”
他立刻兴奋地回答:“超过一百年了。”
“超过一百年,”我重复道,“大家一直在等着你呢。怎么样?”
我看着她的脸,心情像是在向她提出挑战——怎么样?
她似乎终于开始怀疑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恶作剧。
我已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兴奋地喊道:“这座岛上所缺少的,是音乐!”
少年双手抱膝,坐在荒芜的田地里。
他与一个稻草人面对面。那是他做的稻草人,立在那里。
少年闭着双眼。他想着优午可能不会再说话了吧,静静等待着。无论怎样呼唤都没有回应。
果然,自己做的稻草人确实不行,这一想法突然出现在脑海,让少年一瞬间陷入不安。就像在祭典的最高潮发现忘我跳舞的人只有自己一个,然后突然清醒,进而被孤独所禁锢一般。
从少年身后传来自行车停下的声音。刹车发出“叽——”的一声,少年察觉到有人下了车。他睁开眼睛望向身后。
是邮递员草薙和百合。少年当然认识这两个人,他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
两人靠近少年,问:“这是你做的吗?”
少年点了点头。
“这是优午吧?”百合微笑着说。草薙与百合保持着站姿,闭上眼睛、低下了头。少年心想,他们也像我一样正在祈祷吧,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此时突然有一只鸟落在眼前。那只不知名的灰鸟收起翅膀,站在了稻草人的手臂上。
“啊!”少年惊呼。
“啊!”草薙与百合也做出了同样的反应。
过了一会儿,三人之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欢迎回来。”
我们朝着山丘前行。万里晴空之下响起了轻快的脚步声。
“会被樱枪毙的!”轰凑近我,一脸担心地轻声说。
“啊?”
“那家伙讨厌吵闹。”
原来是这样啊,我理解了。轰害怕樱。他将音响藏起来的最大原因肯定是想独占,但也不仅如此。
轰害怕樱。樱曾经对我说过“人们吵吵闹闹的,我不喜欢”。这句话他可能经常说。也许轰是担心如果向大家展示音响,就有可能会被杀。
“曾经有个小孩,他说太吵,然后就把对方枪毙了。”轰像在强调一般说道。
“那是误会吧。”我说。樱虽然讨厌噪音,但他喜欢读诗。轰用音响听到的东西从今以后也要让大家都听到,而说到底,那东西和诗属于同一类。
“没关系的,没问题!”我点点头,对他说。
攀登山丘的路虽不陡峭却很长。我们排成一列,我走在最前面。
走过一个大转弯,我们看到了山顶。我说我们要爬到那里,静香翻了个白眼说:“要爬到那儿?”
这时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因为有个值得注意的东西跃入视野。
“那个。”我指着山上某处。
“什么啊?”站在我身后的轰慢悠悠地问道,他说话的语气总是很从容。
“那不是头吗?”虽说出了口,实际上却依旧半信半疑。因为隔着一段距离,那东西看上去只有大拇指般大小,但我能看出那是一个球,在树底下,没有帽子。
“那不是优午的头吗?”
轰探出头,仔细盯着那个东西,摇摇头说:“怎么会……”
我又眯起眼睛确认。“不,那确实是优午的头。”我的视力不算好,但此时我很确定。不知是谁把优午的头放到了那里。
是园山吧。那天晚上他带着优午的头回到家里,是为了让优午见到妻子。
应当是在那之后,园山又将优午的头带到了山丘上的那个地方。
只剩一颗头的稻草人不可能还活着,但即便如此,优午也想去见见园山的妻子,也想去山丘。
日比野从后面赶来,急躁地喊:“赶紧往前走啊!”
我与站在一旁的静香互相望着对方。
我说:“虽然我只在这座岛上待了几天,但我不想忘记在这里发生的事情。”静香冷淡地“哼”了一声。
然后她说:“比起这个,更重要的是,我、今天、还没向公司请假。”
我觉得实在有趣,忍不住笑了出来。“是啊,那边对你来说更重要。”
阿雅停下了奔跑的脚步。田间小路上杂草茂盛,草尖轻搔着阿雅光着的脚。
田地已被金黄的稻穗挤得满满当当,没有下脚的地方。
“优午。”阿雅将手笼在嘴边,喊道。
立在田地中心的稻草人面向阿雅所在的小路。
阿雅可以看见稻草人的表情。“我家德之助跑到哪儿去了?”她像在要求稻草人对此负责一般大声喊道,“他爸爸来了啊。”
刚开始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只有风咻咻地掠过水稻尖的动静。
“他肯定在禄二郎的墓那儿呢。”阿雅正想再一次质问的时候稻草人回答了。
“那家伙究竟在干什么啊?”
“德之助喜欢在那儿看书。”
阿雅听着优午流畅的话语,笑着问:“你真是什么都知道呢。莫非你连以后会发生的事都知道吗?”
“未来的事我也知道。大概是吧,我知道以后将要发生的事。”阿雅听见优午这么说道。
“听上去很厉害嘛。”她又冲着稻草人笑了。能说话的稻草人真是话多,禄二郎明明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啊,这是为什么呢?阿雅歪歪头。
“话说回来,你知道吗?这座岛上缺少一样东西。你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由谁把那个东西带来吗?肯定不知道吧。”阿雅故意用刁难的语气发问。
稻草人回答:“我知道哦。”它的态度像个小孩子。
阿雅顺着它的话应和道:“嘿,那你告诉我。”
稻草人想了想说:“只是我不能理解那是什么,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我听不到。”
阿雅笑了。“哎呀,你这是在找借口吧。”
“它的本质是用来听的,不是物体?可是根据传说,应该是一个东西啊。”阿雅又问。
“它没有形状,只能用来听。”
“要是这样的话,好像有些无聊啊。”
优午苦恼地说:“我不擅长听,因为我的结构做不到。”
“那个传说实现的日子大概会是什么时候?”
“恐怕要到一百多年以后吧。”
阿雅愣住了。“你随便编吧。”
稻草人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到那时候,你能不能把我带到那座山丘上?如果我不是站在这里,而是待在更近的地方,也许就可以理解那是什么了。我站在这里肯定什么都听不见,也不能理解。”
“那么久以后,我已经死啦。还有,要是把你从土里拔出来,你也会死呢。”
“不会的。”优午可能真的在生气。阿雅觉得有些好笑。
“你肯定会死的,你不知道吗?我真是不明白,你到底是聪明还是无知。”
“稻草人不能走路,肯定需要有人把我拔出来才能动吧?”
“可这么做的话你会死。你还说自己能预知未来呢,真是笨蛋。”
阿雅耸了耸肩。
之后,稻草人想要一件件地讲述以后会发生的事情,但阿雅举起手,说:“等等、等等。未来的事情,还是不知道更有趣。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说‘那样就没意思了’,不告诉他们更好。”
优午愉快地笑了,但笑声只有停在它手臂上的几只蜻蜓能听到。
阿雅移动细瘦的双腿,轻快地迈出水田,背对着优午跑远了。在天空中盘旋的鸽子们听到了她呼唤德之助的声音。
在渐渐西沉的火红夕阳下,优午肩上的榉树叶像受惊了一般飘向地面。
优午想着从现在开始到百年之后将要发生的事情,微微地笑着。蜻蜓们一起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