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在深山(2)
他却闭上了困乏的眼睛。
他老伴嘶哑的挽歌，
像一架陈旧的纺车，
将人们的忧伤
纺成细密绵长的线。
他选择冥顽的石头，
作为自己战胜的对象，
他凿出的石磨，
将多少坚忍的痛苦磨成乳浆。
黄昏和落日
随着他一起下葬，
夜空里，有他留下的一把团扇，
扇去了人们阴暗的忧伤。
真的，不必忧伤，
需要他手艺的那个时代，
已先他而死，
需要他性格的那个时代，
却永远也不会死亡。
每天，都是他起得最早
当村后的枫树林子
才闪起一抹青光；
当裹走黑夜的山岚
渐白、渐浓、渐渐地飘荡，
他家的羊圈便已扫得净净了。
嚼着地上切碎的青草，
山羊的眼睛渐渐地发亮。
当村前挤满乱石的小溪，
开始向着青天歌唱；
当阳雀儿的叫声
渐远、渐近、渐渐地高涨，
他家的猪圈已垫上新土了。
得了湿疹的母猪，
再不会倚着墙，狠命的擦痒。
每天，都是他起得最早，
用流不完的汗水，
把新的一天洗亮。
忙活完了，就点燃
他的烟窝，向山路瞭望。
看上学的儿童，
红霞一样地飘来；
看觅草的黄牛，
慢慢地，慢慢地走向太阳。
只要生活过得安稳
夕阳牵动了黑色的鸦翅，
柳丝将朦胧的蛩鸣钓起。
疲倦的我，走进了
弥漫着旱烟味的塆子。
队长呢？该是那村角的一家罢？
那儿，有一阵悠长的鼓声响起。
全塆的人都聚在那儿听书，
说书人可还是那个串乡的瞎子？
是的，这几年他又有了活路，
毫不厌倦地说着古老的故事。
乡亲们都被他的嗓音吸引，
夜色，就在他的歌声中渐渐退去。
经历了一个流汗的白天，
晚上，便在这古老的享受中度过。
只要生活过得安稳，
倒不在乎将这古老的习俗打破。
1982.6.9
酒家女
像彩色斑斓的鹅卵石
浸在清清的泉水里
酒家女的欢乐
浸在小店的笑声里
一颗红豆似的小店
隐在山间的碧云中
酒客们的相思
碧云一样深浓
裁一片碧云
制成酒家女的衣衫
她没有榴裙，她没有皓腕
只有纯朴，亮在眉尖
酒是自家的香稻酿出
临路的南窗辟成小店
农家小妮变成酒家女
过往的人们醉成神仙
没有酒的历史已经结束
喝苦酒的年头也已腐烂
山塆是孔雀，酒店是一支翎毛
瑰丽的彩屏中有它的灿烂
1982.7.17改于武汉梨园
雪中，走进这一条小街
雪中，走进这一条小街，
走进土泥房挤窄的街面。
穿过火星迸溅的铁匠铺，
在笑闹声中，走进这一座
热烘烘的酒店。
——喝酒吗？请坐这边，
——炒盘狗肉，多放辣面。
——生意好吗？
——哪如你，坐着赚钱……
听着他们的议论，悠然间
我也来了酒兴，挨着那个老农
要了一杯，要了一杯
将身上的寒气驱除净尽。
雪渐渐厚了，盖住了山峰，
那一夜，我就歇在酒店中。
夜深了，人们都不愿入睡。
而我呢？也正是酒意酣浓。
大伙儿一次又一次举杯，
不觉一声鸡鸣，啼醒了深邃的苍穹。
我抬头看柜上一面新的电子钟，
时针正不停地走动……
1981.12.29于石镇
山那边泻来了晨雾
山那边泻来了晨雾
泻来了晨雾
它可是从你的塆子里流来？
神采飞扬，可像你的美目？
我得把满圈的山羊赶上坡去
让你看见，这里不再只有蜻蜓
在鸢萝间捡点寂寞
牧笛呢？我当然应该吹响
让你顺着笛音，看我的蔷薇花小院
已落下了春红无数
山那边泻来了晨雾
泻来了晨雾
从我思念的地方飞来
袅袅婷婷，可像你的腰肢？
露珠把滑腻的绿色给你
竹叶把蓝蓝的花儿
缀上你轻盈的裙裾
我已洗净迎宾的酒盏
你的伴娘可以品味桂花酒的芳芬
敬你亲朋，那三碗拦门酒
是我自家酿制的大曲
山那边泻来了晨雾
泻来了晨雾
这是你的呼吸，我听得出
翻过这么陡峭的山，它当然急促
多少年哪，这条路
只走过男人们沉重的叹息
艾蒿蘸着清风，在山坡上书写贫苦
如今，你来了
晨风播散你的温柔
乌桕树
一夜间摇落了枯黄的历史
弟兄们，快吹响尘封多年的唢呐吧
寡汉塆里，今日里要迎娶西施
溪边，有一座油榨房
在潺潺的小溪的左岸，
古楝树和紫荆树之间，
春花和秋花交替而开的地方，
有一座油榨房。
冷落了多少年？
泥墙上枯死了多少藤蔓！
油榨房的主人去了何方？
去了何方？那个油匠。
多少年后，油匠回来了，
他已是身经百战的军长。
省里县里都没有挽留，
他回到了自己的油榨房。
从此，油榨房不再受到尊重，
老人孤独得像一座山峰。
他没有力气再干本行，
只好当牧人在山上放羊。
放了多少年？问问乡亲，
他们都同情这位老人。
帮他捡修屋顶的破洞，
帮他打听亲人的行踪。
那一年，溪里涨起了春水，
老人穿起军装，重返了部队，
乡亲们点起鞭炮送行，
军长激动得热泪纵横。
又过了几年？
杏花和紫荆花依然红艳。
乡亲们难以去把军长探望，
想念时，就看看溪边这座油榨房。
温泉
是满山的石头都化为了干柴吗？
煮出了这一条亮晶晶的山溪。
烫热了浮萍冷清的梦，
烫红了苍苔灰蒙蒙的记忆。
连嬉戏其中的小白鹅，
身上的每一粒水珠，每一粒
都散发出春天的朝气。
于是，在奇寒的冬季，
飞不到南方去的蝴蝶来了，
不习惯穿棉衣的少女来了，
黄莺带着绿色的歌声来了，
来了，还有钓虾的孩子。
他们都讥笑远处的雪线，
以及那里蜷曲的冰山。
渴慕春天的人，
请到这里来吧，来看看这里的
温泉，怎样迎接春阳，
任激情喷满山川。
我这就进山去
翡翠的竹篱在招我
木屋的酒香在招我
我这就进山去
回到我的塆落
塆里的碾场，还酣睡着
我沉醉的诗情
路旁的蔓草，还挽结着
我没有唱完的歌
我要从一块一块的稻田里
收聚每棵青秧的欢乐
我要从一缕一缕的炊烟上
采撷每家幸福的花朵
若是走得累了
我就在溪边躺下
诗情便化成一尾小鱼
游戏在没有污染的清波
山行小景
被南风拆开的岩隙里，
金银花挤破了山墙。
细径赶紧把浓荫撑起，
掩护采花的姑娘。
可她们离开了细径，
岩头上，有朵朵蘑菇开放。
巧手雨珠般的点洒，
摘取昨夜的星光。
累了，她们憩在泉边，
稠稠的歌变成低低的谈笑，
一片被太阳晒懒的云，
鸟儿扶来，遮在她们头上。
殷勤的薄荷草送来一茎清凉，
泉水漂洗着累，漂洗着骄阳的滚烫，
独有被采摘的清香不知疲倦，
悠悠地，随着风儿荡。
山姑
一
金盏菊一样柔顺的山姑
流云一样洁白的山姑
小山羊一样无忧无虑的山姑
在四月的采茶的山上
在月光下隔着古式的窗子
我认识了你
先是眼睛中深藏的惊奇
小鹿似的瞳仁
流露出羞涩和村野
你坐在茅檐下瞭望世界
在雨霏霏的春天
你的青春渐渐长得丰满
二
你单纯的生命
嬉闹在塆角的杏花丛
你浇灌了芳香
芳香也养育了你
割青草的小镰刀
收获了你的童年
一个陌生的人
带给你一个陌生的世界
忧伤与欢乐一起闪动
你想宣泄心中的惊奇
临到说话时
却又咬住了嘴唇
三
你羡慕城里来的少女
敢当着众多的村人
举起殷红的酒杯
在多少次惬意的梦中
你仿效着她
将幸福的琼浆抿饮
但你不敢披散自己的秀发
也不敢把殷红的玫瑰
别到自己的胸前
你的温柔在低头与抬眼之间
你心灵的翠叶上
从没有秋风吹过
四
凭着自己的信仰
你修改母亲传给的山歌
在廉价的笔记本上
歪歪扭扭地，写下你的爱情
野性的纯洁，执著的向往
但不知寄给谁
于是，你从游乡的货郎那里
买来颜色鲜亮的丝线
在劳作了一天之后
在思念了一天之后
倚着夜月的空明
绣出你生命的彩色
五
尽管你父亲过于严峻
尽管你诞生在
一个多雨的黄昏
你的笑声却玻璃般明亮
因为有了你，陈旧的土砖房
像有了永不发霉的阳光
我认识并喜爱了你
一袭山野的清香
永在我记忆中浮动
我相信你直到衰老
心灵的处女地
也未完全开垦
1982.2.9于英山
小塆
一
飘忽的绿雾层层
深藏一颗珍珠，一朵火焰
炎夏也常有乌云挤进
添几分短暂的晦暗
但晦暗遮不住这座小塆
它是明亮的
虽然光亮被古老的枞林深掩
它是清淡的
虽然荞麦花苦涩的芳香
常在它多雨的秋天飘散
二
柳梢的绿风
已卷走了昨日的小塆
但我还记得它
记得无语搓牛绳的老汉
他的牛铃声失落了
被垒进青青的石岸
牧童与牛群的梦境
如花园拆除了栅栏
醉心于林音和谐的霓云
也一度找不到位置
冷峻的岩石
挤压出禾田、梯地
清冽的泉水
流出些忧郁、辛酸
但绿丛中的小塆
还是美丽的
弯弯小石桥
有不避人的翠鸟站立
胭脂似的石蒜花
长在青色的瓦檐
而属于它的每一丝绿色
篱笆的、岩壁的、田垅的
都闪烁着春的光点
三
小塆翠生生的草窠里
曾躲藏过我满月似的童年
祖父给我一个古老的梦
我把它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