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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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开拓者(2)

一〇

大厂厂长以上领导干部会议已近尾声,就等明天车篷宽给会议作总结了。全省几年来,甚至几十年来形成的各种矛盾,各种复杂的人事关系和社会关系,在这个会上全暴露了出来,明朗化、尖锐化了,这两天甚至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因为政策一变,人事就要变;人事一变,权力也要发生变化。各种势力全盯住了车篷宽,看他怎么作结论。

比这个会早开始几天的全省政工会,硬是叫车篷宽这个会给搅散了。省委各部、委和区、县、局负责政工的领导干部们在自己的会议室里坐不住了,都跑到“竞争会”上来旁听。这样一来,主持省政工会议的省委第一书记潘景川,觉得很尴尬。

潘景川和车篷宽共事几十年,他深知车篷宽为人正派,不会整人,是搞技术的,而不是搞政治的。但他认为,车篷宽表面上很谦虚,实际上瞧不起他,心里是很傲慢的。许多事情不跟他商量,不通过常委会,自作主张。不管他多清高,多正派,他也是个人,他也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他也有人的共同的弱点。他看到自己过去的助手当了第一书记,自己还是个书记,心里能不嫉妒?自己的助手成了中央委员,而自己还是后补中央委员,心里能不生气?老实厚道的潘景川,刚当上第一书记的时候,心里感到不安和惭愧,还像尊重上级一样尊重车篷宽,觉得省里的工作,也的确离不了车篷宽。但是现在,他却再也不能容忍车篷宽老是压住自己一头了。他不能忍受自己老是当个名义上的第一书记,而车篷宽不论是群众威望,还是在全省工作的决策方面,都是实际上的第一把手。他必须改变这种局面!权位——这是一种能改变人的灵魂的酒浆,喝得越多,瘾头越大。即使是老实人,也会受到权力的腐蚀。但是潘景川并没有把政工干部们的心思都估摸透。他们关心“竞争会”,想听车篷宽作结论,有各种各样的动机。有的想听听车书记经济改革的主张,有的担心大权旁落,实权将被具有专业知识的干部掌握;也有一部分人是想去找毛病的。

车篷宽自己统辖的全省工业这一块,对这个会议的看法也不一致。冶金、轻工、纺织、仪表、商业等系统的业务领导干部,给车篷宽叫好!会议刚开到一半,他们就按捺不住,立刻通知自己的单位,组织供销经营班子,举办产品展销会,印样本,登广告,原来的一盘死棋开始活泛了。有的单位只几天的工夫,就由任务吃不饱变成吃不了。

但是机械局、化工局的日子却很不好过。他们的领导几乎用吵架的嗓门儿,在讨论会上咒骂这个会议。特别是机械局下属的一些单位,搞大爷买卖,产品价格高,质量差,还不能执行合同、保证按时交货,只靠行政命令维持着局面。现在一开展竞争,企业的自主权扩大了,订户纷纷到机械局要求退掉合同。哪个单位物美价廉,就到哪个单位去订货。机械局任务本来就不足,再退掉一批合同,日子怎么混?有的企业就得关门。机械局局长孙长恕,本来是在家里歇病假,听到副局长王剑秋的汇报,在家里呆不住了,跑到宾馆来找车篷宽,两人谈了一上午没解决问题。孙长恕又去找潘景川,向第一书记又是诉苦又是告状,还发了一通脾气!

更不用说有的干部凭着多年搞政治斗争养成的敏感,从考虑个人的权力地位这个角度出发,对会议采取的敌视态度了。特别是那些虽然多年占着业务领导的位子,但从五十年代以来就一直领导运动而不领导业务,只懂运动而不懂业务的干部,思想就更复杂。他们惶惶然不可终日,内心里十分忧虑自己未来的命运。

这个会牵动了许多人的神经,上至省委第一书记,下至工厂的厂长。这些被触动的神经线,织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朝车篷宽罩下来。

当初,车篷宽正是考虑了这种种复杂的因素,才没有拿到常委会上去讨论,只是跟老潘打了一个招呼,就决定召开这样一个会。他为这个会已经做了八个月的调查研究。他研究了外国十几个大中小各种企业的管理办法,研究了许多不同社会制度的国家的经济体制。但他对这个会议将给他自己带来什么政治后果,却没有充足的思想准备。

他主持的这个会议,他在这个会议上制定的一些新的管理办法,将给他这个省的工业建设打开新的局面,给经济带来新的动力,注入新的血液。

也正是这个会议,使他在和一部分人的关系上留下了新的裂痕;从这些裂痕里流出的血,得由他自己吞下去。

明天的闭幕式很可能闭不了幕。他要给大会作结论也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很多人都认为车篷宽已经骑虎难下。连车篷宽的“铁杆保皇派”曾淮和刘亚也非常焦急。他们两个经过商量,决定一块去找车篷宽,劝他尽量把关系缓和些,不要使矛盾激化,把事情搞僵。会议已经取得了相当可观的成果,在有些方面可以作些适当的让步。

两个人来到了车篷宽的房间,老头儿正在写什么东西。一见他们进来,放下笔,抬起头说:“老曾同志,请坐。你们有什么事吗?”他对任何人,一向都是十分客气。他神色镇定,看不出有异常的变化。

曾淮控制住自己,故意平平淡淡地说:“没什么大事,有几个情况想向您汇报一下。”

“嗯,好。”车篷宽又转向自己的秘书,“刘亚同志有事吗?”

刘亚不好说是两个人商量好了一块来劝解,对一个秘书来讲那是不合适的。他只好临时编了一个借口,说:“明天您就要给会议作总结了,要不要我给您誊清一下讲稿?”

“不用了。”

车篷宽说得很随便,关心他的秘书心里却很着急。刘亚扫一眼曾淮,也只好自己先退出去了。

车篷宽笑着说:“老曾同志,你讲吧。”

曾淮说:“机械局压力很大,有些单位撤销合同,要把产品拿到外省市去加工。机械局领导很希望省里下道命令,本省的产品一律不许拿到外省去加工,保护本省的利益。”

“这个令不应该下。他的产品质量次、价格高,人家不想跟他打交道,硬要用行政命令的办法逼人家,这不叫保护本省利益,是保护落后。”车篷宽用手指敲着写字台,又加重了语气:“我不管,他垮了台我也不管。人家要退合同,他就应该提高产品质量,改善经营和服务态度。他不在产品上下功夫,却乞求于行政命令,真是本末倒置!企业家的上帝就是市场,用户是生产单位的帝王。可是咱们机械局,把自己当成老爷,把用户当成孙子,这能搞好经营?”

“从全省角度看,这样干我们不是吃亏了?”

“吃点亏就能逼我们的工厂搞上去,提高我们企业的竞争力。如果我们的企业搞得好,物美价廉,服务质量好,外省市也会找我们订货。我们开展市场调节,就是逼着工厂往前赶!”

“可是……”曾淮犹豫了一下,“有些企业吃了亏,自己不想改进工作,却怪罪我们的新经济政策,这怎么办?”

车篷宽突然抬起眼睛,盯住了曾淮:“是啊,你说到根本上来啦。目前重要的问题,就是干部水平跟不上时代的需要。我们需要一大批这样的干部:他们真正懂得经济规律,懂得我们的历史经验,善于用人,又有广泛的知识,了解国内外市场,通晓世界各国情况,能独立判断经济发展的趋向。可惜,这样的干部太少了!我们倒是有一批脑子里一大二空的干部,一看二等三慢的干部。他们像盒子枪一样装着几个保险,只要保着自己不丢掉乌纱帽,就心满意足了。”

谈到干部问题,可能触疼了车篷宽的神经,他的手指敲得写字台桌面咚咚作响,反映出他内心的焦急。曾淮曾看见车书记不得不亲自给局长、经理们用通俗语言讲解经济管理上一些最基本的常识。他们明明不称职,可是你要不让他们占个职位,他们就会吵破天。曾淮突然意识到,自己是来解劝省委书记的,而不是给他火上浇油的。他冷静下来,观察着省委书记的神色,换了一副口吻说:“车书记,对干部问题您也不能太着急,慢慢来吧。几个人改变不了社会,社会却能改变人。”

“我不敢同意你的观点。我们的责任就是要改变社会。我们的社会所以是这个状态,也和我们的干部制度有关。干部从上到下都是上级任免制,群众很少有权选举和罢免,没有正常的新陈代谢。就连工资报酬也和干部的工作成果没有多大关系。这就使有主动进取精神的干部,发挥不了作用;而更多的人是考虑怎样保持自己的职位,如何利用它追求更多的特权,决不愿冒风险去搞各种改革。他们要维持现状,吃现成饭,于是经济改革就不可避免地会遇到严重阻力。在这个会议上,我们对这一点了解得更深了。”车篷宽和曾淮谈起心来,而且两个人越谈越深。车篷宽有个特点,很喜欢和有头脑的下级干部谈心,交换思想。通过这种交谈,他能够了解很多情况。

曾淮毕竟不是车篷宽的对手,谈着谈着,彻底缴了械,心里有什么说什么,知道什么讲什么,完全忘记自己来劝解的职责了。其实也用不着他再做什么劝解了,省委书记对自己的处境了解得很透彻,完全用不着别人来提醒。

车篷宽谈着谈着转了话题,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盯住曾淮:“老曾同志,你对机械局的情况摸得比较透了吧?”

“不能说摸透了,只能说掌握了一些表面的情况。”

“还记得你在汽车里跟我说过的一句话吗:有时候人一换,改革就能进行。我认为这句话有道理。”车篷宽温和地笑了。

曾淮突然感到省委书记的神色不对头,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车篷宽又说下去:“曾淮同志,我已经和景川同志打过招呼,想调你到机械局去。当然我们也留点余地,你去了先当副局长,在没有派去局长之前,你负责全面的行政工作……”

不等车篷宽说完,曾淮已经跳起来了:“不,不行。车书记,这步棋不能走。我干得了干不了暂且不说,这样一动,会引起一系列复杂的人事纠纷。”

车篷宽还是那么温和地笑着:“不会的,你去了以后就由你主持工作,没有什么复杂的。孙长恕同志和王剑秋同志决定退休,我已经同意了,很快就办手续,不会妨碍你。因此要求你赶快接工作,这个会一结束你必须去上任。”

“退休?”曾淮十分惊讶,他在下边一点风声没有听到。孙长恕前天在讨论会上还大发脾气,喊着要到中央去告状,怎么会退休呢?他急切地说:“车书记,这步棋您走错了,您怎么能自己拉响导火索,让反对您的势力爆炸呢?”

“这个导火索迟早要拉,这股势力早爆炸比晚爆炸好。从我的好朋友、我的爱人身上开刀,总比从别人身上开刀要顺利些。”

“这样可就使您腹背受敌了,有人要幸灾乐祸。而且不应该先捅孙长恕,这个人依仗自己资格老,是个很不好对付的马蜂窝。”

“不搬走他,你去了以后就无法工作。退休也的确是从他们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我相信这样对他们个人、对国家都有好处。他们只要别再占着位子挡道,我宁愿再给他们提一级,保留他们应该享受的一切物质利益。”

“难道潘书记会同意您这个决定?”

“不置可否,但也没有反对。特别是对你没有提反对意见,对老孙的退休有些顾虑。”

曾淮不再说话。他心里明白了,车篷宽已经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看来老头儿后边还留着一手,那就是为他自己万一失败后准备的后路。曾淮一时还想不透,车篷宽这样干究竟是利多,还是弊多。他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车篷宽见他不说话,又问:“怎么样?曾淮同志,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上吧,我们面前没有别的路。你到机械局以后把工作搞上去,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你去打了败仗,我们一起受罚!”

曾淮缓慢地说:“车书记,您下了这样的决心,我要是还有一点党性,还有一点中国人的责任感,就不能推辞。但我犹豫的是您这样早就拿出破釜沉舟的劲头,值得不值得?改革才刚刚开始,斗争还在后头,您过早地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甚至是焦头烂额,往后怎么办?”

“你还看不出这阵势?我要是稍微犹豫一下,就全完了。只有拿出勇往直前的劲头,叫他们一看车篷宽要拼老命了,也许才能打开局面。我不咬紧牙顶住,我们那些有作为的干部在下面就更难工作了。”

“我对您这着棋,保留自己的意见。如果不是您已经和潘书记讲过了,我一定劝您收回命令。今天我要跟您讲实话。我所以一定要坚持给您当司机,是经过反复掂量,权衡得失,最后才下了死决心!我和刘亚应该全力协助您,当您的左膀右臂。我的观点是,国家近十年,还得靠您这样的老同志来领导。像我们这一辈人十几年内还轮不上掌实权,更谈不上决策国家的方针大计。我与其在调研室当个无足轻重的说客,还不如借开车的便利条件,随时可以向省委书记进言。如果讲十条意见被您采纳一条,也是一种贡献。万一有个风吹草动,还可以保护您,至少保证您的身边不会出奸细。历次运动,我们的领导人都吃过身边人的亏。我们省现在必须保重点,试想,如果您出点什么事,不在省委书记的位子上了,咱们省一切改革的努力和已经取得的成果,岂不全得付诸东流?”

曾淮这一席真诚的话感动了车篷宽。他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又坐下来对着曾淮说:“谢谢你们对我的这番好意。不过你们的看法却未必妥当,怎么能把赌注全押在我们老头子身上?希望在中青年身上。试想,如果有一批能干的、富有才识和经验的、四十岁左右的干部,站在全省各个重要的领导岗位上,我这个管工业的书记会这么狼狈吗?曾淮同志,你准备一下吧,明天会议一结束,我就陪你到机械局去上任。”

“好吧,我去试一试。我去了以后,摸摸情况,先拿出个方案再请示您。”曾淮总算认真地答应下来了,“不过,您也得给我一个实底,您是不是也准备了退路?如果您一撤走,我可就不好办了。”

“放心吧,我没有退路,也不会撤走。”车篷宽主动伸出手,曾淮使劲握了握。书记的手细长柔软,像个女人的手。

可是,曾淮握过这只手以后,立刻把一副担子,一种很重的责任,接了过去。他的心已经飞到机械局去了。

一一

车篷宽表面上沉稳冷静,内心里却并不平静,甚至相当紧张。任何人都不能超脱时代的局限。更何况地位越高,了解的情况越多,顾虑就越重,胆子就越小。在中国,政治很强,经济很弱,头重脚轻根底浅,任何一个和政治无关的领域里的矛盾和斗争,发展到一定程度,总要被政治抓过去,为它所利用,一变而成为政治上的斗争。这是一种政治泛滥的现象,像瘟疫一样毒害了人们的灵魂,不是三年五载能医治好的。

吃过晚饭,车篷宽在宾馆的院子里溜达,心里还想着明天的总结大会,信步来到宾馆的大门口。他看见宾馆对面的“工人俱乐部”门前贴了一张花花绿绿的海报。他走到近前一看,是舞会的海报,每张票售价两元。他十分惊异,过去举办舞会都是发票,有时还要发请帖,现在怎么卖起票来了,而且票价还这么贵。他走到俱乐部门口,把门的是个流里流气的小伙子,斜叼着烟卷儿,伸手拦住了他:“老大爷,你也想进去跳跳?”

车篷宽心里想,叫这样的人把门多煞风景,岂不影响人家来跳舞的兴致。他扭头正想回宾馆,看见来了几个不三不四的小青年,不买票就想往里进。把门的小伙子眼一瞪,伸出胳膊一挡,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上了。荤的素的全有,软的硬的全会,连损带挖苦一顿臭骂,把那几个小青年赶走了。车篷宽明白了,现在给舞场把门,还非得找这种神头鬼面的人物不可。他看到门口清静了,就又凑过去。守门的小伙子看他一眼,又搭腔了:“别犹豫了,快点买票进去吧,里边早就开始了。”

车篷宽笑了:“像我这种年纪,还能进舞场?”

“怎么着?越是这种年纪越得赶紧跳,跳一回少一回啦!”

“啊?跳一回少一回?”车篷宽摇摇头,他没有料到小伙子竟说出这么一句话。

小伙子还以为老头子没听明白,又解释了一句:“像你这岁数还能玩儿几年?还不趁着腿脚利索多玩儿几回?”

“票价太贵,一张舞票怎么定这么高的价钱?这是哪儿规定的?”

“嘿嘿,这叫一举两得!”小伙子得意地用手指点着自己的鼻子尖,说:“我们俱乐部自己就可以规定。”

“怎么个一举两得?”

“第一,真正想跳舞的人,你就是十块钱一张票,他也买。那些没有钱又想到舞场上去捣蛋的小流氓,就叫这两块钱给卡住了。”

车篷宽不相信:“真正的流氓就花不起这两块钱?”

小伙子显然是舞场上的行家,很有把握地说:“真正的流氓进去也不怕。任何流氓在舞场上也不敢搞流氓活动。跳舞是个文明的玩意儿,别看男女脸对着脸,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敢搞太下流的小动作?流氓也不敢在这种场合栽跟头,你说是吧?”

“你不是说一举两得吗,那第二呢?”

“唉,这还不懂,第二就是赚钱。按经济规律办事,举办这一次舞会,俱乐部全体职工一个月的奖金就不发愁了。”

“这也叫按经济规律办事?”车篷宽哭笑不得。他突然下了决心,买了一张票进去了:“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个经济规律!”

小伙子在后边冲他挤挤眼,嘲讽地小声骂了一句:“老桃毛!”

车篷宽没有听见。他寻着音乐声找到了舞场,轻轻地推开门走进去。跳舞的人的确很多,但舞场布置得不够文雅,红绿色彩用得太多,显得粗俗。乐队更不讲究,大概是哪个工厂的业余演出队,乐手们一边奏着乐,一边挤眉弄眼,摇头晃脑,做出种种俗不可耐的动作。看来他们的确是为了赚钱!乐曲不少是新的,许多是外国圆舞曲。他仔细观察舞场。现在舞场上的气氛和五十年代的舞场大不一样了,舞姿千奇百怪,有许多新花样,摇摆的,旋转的,扭捏作态的,好像谁会跳什么就可以跳什么。场上除去青年人,还有相当一部分中年人。有一个衣着奇特、相貌惊人、舞姿也很新颖的姑娘,格外招人眼目。但是像他这种六十来岁的老头儿却很少见。人家进舞场都是为了跳舞,只有他一个人是站在旁边看。车篷宽感到不自在。他在门口怔怔地站了好半天,引起舞场上的男男女女都用奇怪的目光打量他。车篷宽站在门口进退两难,十分尴尬。他想起安装公司的团委书记找到市委给他提意见,其中有一条就是叫他不要禁止舞会。他拿定主意,已经进来了,就索性看看现在的舞场上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但总不能老是这样显鼻子显眼地在大门口站着。又一支乐曲开始了,他想找个不太惹人注意的角落坐下来。

这时候,舞场上那位最出众、最受人注意的姑娘,谢绝了好几个邀请她下场的男同志,却走到车篷宽的跟前,大大方方地说:“同志,您肯赏脸陪我跳一会儿吗?”

车篷宽很狼狈,拒绝吧,不礼貌;下场吧,又实在不好意思。他喃喃地说:“哎呀,你们跳的这种摇摆式的舞我不会呀!”

姑娘已经把手伸出来:“那就按您会的舞步跳。”

车篷宽只好扶住了姑娘的腰身:“我有近三十年没跳舞了,腿脚不利索,万一踩了你的脚,请多原谅。”

“没关系,我的脚结实,踩个一下两下没感觉。”说着话两个人就随着音乐移动了脚步。

一个这么漂亮的姑娘,主动邀请一个老头子跳舞,这件事引起了舞场上许多人的好奇。连乐手们也都把眼光转向这一老一少。这是一对奇怪的舞伴。老头儿穿一身普通的毛料中山服,他不像老工人,可也决不像是老干部,因为老干部们想跳舞可以到交际处俱乐部去。那里举办的舞会更高级,更讲究,而且小卖部里还供应高级烟和茶点之类的东西。那个姑娘邀请他时,明明是喊他同志嘛,这就说明她并不认识他。老头儿舞步生疏,但显然以前是跳过舞的。有点儿绅士派头,动作大方。转了一圈,他已和年轻的舞伴配合得相当默契,身姿和脚底下富有韵律感。看样子他还想跳得更潇洒点,更美一点,但是已经力不从心了。

奇怪的是那个姑娘。她不仅长得很美,打扮也极其讲究。她的发式很时髦,又很端庄,并不给人有妖冶轻浮的感觉。天气还有点凉,可她却穿了一身淡青色的纯毛西装。脚上是一双雪白的高跟皮鞋。身上有一股并不强烈但又的确能沁人心脾的香气。这身装束再配上她那匀称的身材,晶亮的秀眼,的确够帅气了。她几乎吸引了舞场上一多半人的目光。但姑娘并不感到拘束,她的神色和谈吐大方、自然、庄重,这倒和她的服装正谐调。很多青年工人都想邀她跳,她不傲气,文静地笑笑,来者不拒。她经常在舞会上出现,可是谁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在哪儿工作。舞会一散,人们立刻就看不到她了。

他们跳得很和谐,不知不觉跳到外圈人少的地方。

跳了一会儿,好奇的人们也不那么注意他们了。姑娘望着车篷宽的眼睛,说:“车书记,我真没想到您也会来跳舞。”

“嗯?”车篷宽被人认出了自己的身份,感到不自在。他问:“你怎么认识我?”

姑娘笑笑没有回答,却提出了另一个叫车篷宽没有想到的问题:“我明天也要去听您作报告。看来您一切都准备好了,今天晚上出来散散心。”

车篷宽不胜惊讶。他猜测这个姑娘一定是省委哪位干部的孩子。全怪自己荒唐,糊里糊涂地钻进舞场,被她认出来,将来传到省委机关还不知又被歪曲成什么样子。他无心再跳下去了,勉强跟姑娘跳完了这一场,等到乐曲一停,对姑娘说了声:“谢谢!”就离开了她。为了不惹人注意,他没有马上离开舞场,走到旁边的休息厅里休息。

姑娘却不放松他,从后边跟过去:“您刚跳了一会儿就想走吗?”

“我上年纪了,感到累了,吃不消。”车篷宽推脱着。

姑娘的眼睛很机灵地一闪。她显然不相信他的话:“您跳得很好,可我看出来了,您不是为跳舞而来的。您曾经说对八十年代初舞会上的情况没有做过调查,用行政命令的办法禁止跳舞是愚蠢的。您今天是想亲自到舞场上来看看。您对现代舞场的印象怎么样?您还想禁止吗?”

“看样子你是舞场上的老手啦?”

“也算是个老手吧。”姑娘并不掩饰自己对跳舞的兴趣。

“那你怎么看待舞会的呢?”

“我喜欢到舞会上来,两个星期至少要来一次。我到这儿来,是为了精神上放松一下。人不能老是搞得那么紧张。我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到这里来听听音乐,消遣一下。在舞场上,没有各种复杂的人事纠葛、权力角逐和利害冲突。在这里可以把一切讨厌的政治呀,斗争呀,全都忘掉。总之,我想来轻松一下。”

奇特的姑娘,奇特的想法。但车篷宽相信她的话是真诚的。他问她:“姑娘,你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

姑娘固执地说:“在舞场上,任何人问我是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我一律拒绝回答。跳舞就是跳舞,管他是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什么出身,什么成分,工资多少,只要他是个人就行,有吸引力就行,或者没有吸引力但并不讨厌,也行。你要一讲是干什么的,就得想起社会,想起种种酸甜苦辣,还有什么心思跳舞?”

“你是个有阅历、经历过坎坷道路的姑娘,这一点可以肯定。”

“我们这一代人,把别人活一百年才能经验过的东西,只用十年的时间就体验过了……”姑娘突然意识到什么,止住了话头。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掉转了话题:“不谈这些东西。特别是在舞场上谈这些玩意儿更不适宜。”她走到柜台前买了一包“大前门”香烟,抽出一支递给车篷宽:“请您吸烟。”

车篷宽没接:“你还会吸烟吗?”

“会吸,但没有瘾,平时不吸。”姑娘说这话,一点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

“那什么时候才吸呢?”

“和您差不多,在感情冲动的时候,大怒或大快,或者想刺激自己一下的时候,就想吸。”她狡黠地笑笑,又把烟递了过去。“我知道您是被动戒烟派,请吸一支吧,王副局长不会看到的。”

车篷宽越发感到惊异。这个姑娘不仅老练异常,而且对他的情况也知道得很清楚。他又认真打量了姑娘一眼,好像有点眼熟,以前也许见过面,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她是谁。平时车篷宽还是很相信自己的记忆力的,今天他的记忆力却开了他的玩笑。他只好接过烟,点着火吸起来。姑娘自己并没有吸烟,冲着车篷宽微微一笑,没打招呼,转身就走了。

车篷宽吸完了一支烟,还不见姑娘回来。他估计姑娘又下场跳舞了,就起身走出了舞厅。在舞厅大门口外面,站着一个身穿蓝色衣裤、穿戴十分朴素的姑娘,似乎是在等什么人。等车篷宽走近了,她回过头来喊了一声:“车书记。”

车篷宽借着门口的灯光仔细一看,才认出这就是和他跳舞的那个姑娘:“是你?”车篷宽大为惊奇,姑娘完全换了一个人,不仅衣服换了,连发型都改过来了。

姑娘这一换装,车篷宽也突然想起来了:“啊,我们见过。你是曾淮同志的亲戚。”

“他是我舅舅,我叫凤兆丽,在安装公司团委工作。现在什么都可以告诉您了。”兆丽说完,不觉笑起来。

“凤兆丽同志,你简直是在变魔术。”车篷宽认真打量眼前这个奇怪的团委书记。

“我每次来参加舞会都是这样。进舞厅之前换上‘晚礼服’,舞会一散场,就又换上这一身‘朝服’。”兆丽口气一转,用迫切的眼光望着车篷宽说,“车书记,我很想跟您谈一谈,有些问题要向您请教一下。不知今天晚上,您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

“好,好吧。宾馆离这儿很近,就到会客室去吧。”

凤兆丽摸摸口袋里的那包“大前门”香烟,暗自笑了。今天晚上不管老头儿谈得多么动感情,有这包香烟就不怕了,可以一根接一根地给他递上去。一定让他敞开谈,想办法触摸到这个高级干部的内心世界。她高高兴兴地跟在车篷宽的后面,进了宾馆的大门。

一二

宾馆的大会议室里坐满了人,还在过道上加了许多椅子。外面的人仍在陆陆续续地往里进。哪来这么多人?

每逢重要的报告,省城的企业和机关都沾点光。他们派来开会的代表都给家里捎了信,听到风声的人都来了。干部们喜欢听车篷宽作报告,何况今天这个报告不一般。省里报社、电台的记者也都闻讯赶来,坐满了前排的位子。

天气也格外好,会议室外面一行行整齐的白杨树已经泛绿。太阳光像金色的细流,穿过树枝洒在大厅的地板上。也可能是由于听会的人太多,坐在大厅里感到闷热,有人打开了玻璃窗。

开会的时间到了。省经委和计委的负责人,陪着车篷宽走进了大厅。省委书记扫了一眼会场,感到情况不对,心里不免一阵恼怒。他穿过大厅时看到许多陌生人,人太多太杂,有些话就不好讲了。他本来想对这些参加会的领导干部们讲得深一点。现在只好随机应变,临时改动措词,甚至改变内容了。真是岂有此理,什么都是缺乏组织性,但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到会的人不管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都扭头看着这位省委书记。车篷宽还是穿着那身深灰色的中山服,肩上披了一件半旧的棉袄。他身材本来就不高,再加上脊背稍微有点驼,就显得更瘦小了。他的气色也不太好,面皮微微发黄。他走进大厅,给大家第一个感觉是身体消瘦,一副病容。

主持会议的经委主任坐着宣布大会开始。他简单地讲了几句调整工作会议的概况,然后就做了个手势,请省委车书记作报告。

车篷宽站起来,缓慢地说:“不是作报告,只谈点个人意见。没有经过省委讨论,有错误的地方请大家批评。”他停顿了一会儿,开场白说过了,似乎是应该坐下照稿宣读了。但他仍然站着说下去:“同志们,这次请大家来,共同研究一下我们省工业贯彻‘调整、改革、整顿、提高’八字方针的问题。会议原定开一周,根据大家的要求,又延长了三天。今天是星期日,我占用大家休息的时间来讲点意见,感到很抱歉!”

他这样站着讲,主持会的人感到不安,大家也感到不安。可是他仍然没有要坐下的意思,继续站着往下说:“党中央决定,把党的工作重点转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之后,经过了近两年的经济恢复工作,我省的工、商、交通等各个系统都取得了一定的成果。现在似乎是到了一个三岔路口,许多同志都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今后我们应该怎么办?……”

经委主任插话:“请车书记坐着讲。”

坐在前边的几个负责同志也都说:“坐下讲吧。”

车篷宽说:“还是站着讲吧,这样可以让大家都能看到我。当然,我这个样子没有什么好看的。但可以提高开会的效率。否则,看不到讲话人的表情,还不如回去听录音,看材料。我这样说后面听得到吗?”

“听得到。”大厅里响起回声。这个会议室不像礼堂,礼堂的地板都有斜坡。这个会议室的地板是平的,前面没有讲台。如果作报告的人坐着讲,坐在后边的人还真是什么也看不见。

车篷宽的声音不高,但是非常清晰,可以使大厅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听清。他那略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讲得很有感情,有一股抓人的力量。大厅里非常安静。

他端着大本子,首先一段又一段引用了党的三中全会决议里的话,党的某一个文件里的话,国务院某个领导人的讲话。某某在哪个文件里是怎么说的,某某在哪个会议上是怎么说的。他这一套,就像“文化大革命”期间,任何人,任何会议,任何文章开头总要引用一段马、恩、列、斯语录和“最高指示”一样。他念得滚瓜烂熟,富有感情,有的甚至不看本子,完全是背出来的。大段大段引用的这些“上头精神”,又都和经济调整、和他要报告的内容有关。

大厅里有了轻轻的、不以为然的笑声,也有了交头接耳说话的声音。这个开头使大家有点失望。原来车篷宽也就是这两下子。他也怕了。还没有讲到正题,先举起了一个又一个的盾牌,防备挨打。这就是他几天来苦思苦想研究出来对付反对派的策略?其实不过是个书呆子的策略!我们党的文件那么多,会议材料那么多,领导人那么多,讲话那么多,他得翻多少材料,耗费多少精力,才找到这些适用的“上头精神”。不出事便罢,真要出了事,这些“上头精神”就能保护他吗?闹了半天还是个书生!哪一个运动不是按中央文件精神办的,可哪一个运动不冤屈一批人!文件本身有许多就是朝令夕改,自相矛盾,死文件是保不了活人的!

但是了解车篷宽的人,都表现出会心的微笑。等着吧,等他讲完了中央精神,轮到讲“我们省应该怎么办”,那时候就有听头了,那就要讲他自己的东西了。

车篷宽是敏感的。他看出了不少人对他的失望情绪。他并不着急,放下手里的大本子,说:“我们国家这么大,如果各部门都各行其是,搞自己的土政策,那就乱套了。必须根据中央统一的号令,制定我们自己的政策。”他顺口又背出了一大段领导人的讲话:“现在我们要加速实现四个现代化,不但要普遍采用和发展现代化技术,而且在经济上也要做相应的重大改革。在这个过程中,已开始出现而且将继续出现大量我们所不熟悉的新情况、新问题、新矛盾。我们各级领导同志要自觉地认识这些变革的必要性、复杂性、艰巨性,站在斗争前列,大胆细致地去领导。我们开这个调整工作会议,就是要研究我们省的新情况、新问题、新矛盾,拿出办法,相应地制定我们的新政策……”

接着他对会议作了全面的总结,对会议上制定的政策和取得的成果,作了带着他个人感情色彩的估价。大厅里重新安静下来,这已经开始接触到敏感的问题。全省干部对车篷宽这套改革办法的支持或反对的焦点,今后斗争的焦点,都将是对这次会议的估价。共产党会多,每一个政治事件、政治运动,也无一不是以会议作为开始和结束的,因此,写进党史的也是许多会议,甚至以某个会议标志某个历史阶段的转折点。方针路线,不论其错、对,也是通过会议制定并宣布执行的。车篷宽对这个会议作了充分的肯定。他认为这次会议对全省今后经济的活跃和发展,无疑会起到巨大的促进作用。

改革派们听到这儿,有的拼命做记录,有的抬起了眼睛盯住车篷宽。

大厅的气氛有点紧张了。

其实,车篷宽的讲话,这才刚算开始。他讲到了今后的打算,一二三四五,完全不用看讲稿。因为他讲的这些,就是他天天思虑的东西。这些措施,是他几个月来反复考虑制定的行动方案。这一切都装在他的脑子里,不论观点还是材料。更何况他又做过一番准备,他亲手写过的东西,是不会轻易忘掉的。

他的话渐渐急切起来,有时还情不自禁地用手指敲几下桌子。刚才他背诵中央领导同志讲话时那种冷静的神情不见了,显露出他那不甘心等待的迫切心情,他想立刻行动。话语像一股激流,急泻直下:

“……把话说得再明确一点,树立竞争观念,掌握市场,加强经营。现在外国人在国际市场、国内市场和我们竞争,许多外国资本家把买卖做到了我们家门口,我们要不要和他们竞争呢?当然要竞争,不竞争就完蛋!多少年来,我们习惯搞官办企业,吃大锅饭,躺在国家身上,赔赚国家包干,反正你得给我发工资。积以岁月,已把经济逼上了绝路。这样,工业怎么能够大幅度、高速度地发展呢?人得了直肠癌,肛门不通了,只好在旁边捅个窟窿走大便。这叫正道不通走小道。于是,在经济领域出现了许多不正常的歪门邪道,怎么办呢?就是要割掉‘直肠癌’,使经济体制健康起来,通畅起来。我们打算在本省创造一个广阔的市场,创造一个竞争局面,把各个企业都摆在国内国外市场竞争的位置上,逼你们去努力,谁不努力谁就垮台。这叫用经济手段进行择优,是政策领导,比行政领导要科学。哪里干不好,产品卖不出去,工人没有奖金,就去包围厂长,包围他几天,憋他几天,他就知道不把工厂经营管理好就得下台!你这个厂长、经理领导无方,竞争不过人家,只好请你去另找饭碗。”他突然离开了话筒,目光在头一排的同志们身上扫过。现在时兴一股戒烟风,坐在车篷宽身边的几个领导同志都戒烟了,而他现在急需要吸一支烟。

坐在第二排的凤兆丽,真想把昨天晚上车书记吸剩下的那小半盒“大前门”扔过去,但她不好意思那样做,就捅捅身边安装公司经理。安装公司经理接过烟盒,自己抽出一支叼在嘴上。不等他让,车篷宽已经看见了,走过去说:“请给我一支烟。”凤兆丽笑了,怕叫省委书记看见她,赶紧低下了头。

车篷宽吸了一口烟,没有走回讲台前,站在通道上说:“我这样讲,不是谁的脑袋一热,拍脑门儿想起来的主意。不,我们在省内十五个企业内已进行了将近一年的试点。胡永方同志,请你站起来。”

大厅中央站起一个又黑又高的中年人。

“大家认识一下,这是富江机床厂的厂长。”车篷宽把那个中年人介绍给大家,然后请他坐下,接着说,“他们厂从去年夏天开始,改进了三种老产品,研制了七种新产品。他们生产的立式多轴半自动车床,转位精度提高了一倍多,比日本、苏联、意大利的好,仅次于美国,一下子打进了国际市场。他们的成本是四万元,到国外卖到十二万三千元。现在他们厂一九八二年的任务都已订满了。去年年底,香港商人要他们厂一种雕刻机,提出要一万二千五百转,胡永方听说德国人在香港卖的有两万转。他就拼命钻研,几个月时间就做出了两万一千转的雕刻机。我去看了,质量很好,超过了香港的样机,香港商人很满意。港商今年就订了一百五十台,明年还要一百五十台。胡永方他靠什么?他靠本事,靠品种,靠质量!外国人肯出那么多的钱,买的是技术,是高精度。要想提高竞争能力,就得把质量、品种、交货期、成套、服务工作、配件供应这六个方面都搞上去,还要把成本降下来。”

车篷宽不知不觉连脸上的气色都变好了,表情丰富而生动。虽然外表还是那么温和,文质彬彬,可是胸膛里却蕴涵着一种熊熊燃烧的、像火山熔岩般的感情。大厅里刚才那种不安的、紧张的气氛,被一种昂奋的情绪所代替。不论是支持派,还是反对派,也不论是抱着什么目的来听会的人,都被这种情绪所感染。大厅里鸦雀无声,全部精力集中地捕捉着车书记的每一句话。车篷宽仿佛是一块磁铁,紧紧地吸引着一千多与会者的目光。

“最后一点意见,谈谈干部和学习问题。”车篷宽讲到这个问题,口气放慢了,态度显得冷峻了。这是当前最敏感的一个问题。“我们的当务之急是速度问题。速度,也是经济活动的生命。可悲的是,我们掌握着一些经济部门实权的同志,他们完全没有速度的概念。捧铁饭碗年头太长了,他们缺乏一种勇于进取的精神。我们的干部制度本身,似乎也是要求干部们越无能越好。能力弱一点的人,嫉妒能力强的人,尖子和人才受到严重的压抑。但是,经济改革这个巨大杠杆,正在动摇着我们的官僚作风和保守的干部制度。”

大厅里有了轻微的骚动,他的话肯定刺痛了一些人的神经。坐在前排的曾淮和刘亚,相互看看,老头儿一讲开就收不住了。到这种时候,他身上那种学者气质,就完全替代了政治家的冷静的深谋远虑。这时候,他的一切,他的思想、气质、心灵胆魄,全都可以让人触摸得到。他如果再这样离开讲稿任意发挥下去,局面就不可收拾。他的两个左膀右臂替他担心,却又没有办法提醒他。

幸好,车篷宽不知怎么一下子惊悟过来了。他停顿了一下,回到讲台上拿起讲稿:“现代化管理是一门综合的科学,是由许多学科组成的。现代化企业靠个人的感性经验来指导是不行的,要善于学习,学会用科学方法、科学组织和现代化工具进行领导……

“比如说,一个厂长应该具备什么样的条件和能力呢?一个现代化企业的厂长,应具备五个条件:有科学知识,有才能,有经验,有个性,有远见性。讲具体点,就是厂长要有生产、技术、财务、劳动、人事、市场销售等方面的专业知识,能掌握各种现代化管理的工具、手段和方法,有一整套管理企业的能力。要了解厂内外、国内外本行业的情况,如政府政策、市场变化、新技术发展动向等,掌握全局,有远见地作出决策……”

他无意中提出了自己所欣赏的干部标准,可是厂长中又有多少人能符合他这些条件呢?大厅里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又高涨起来。

车篷宽说,省里已经和工业大学协商好,准备办一个企业管理的高级进修班,学三个学期。他又像个教授一样,书生气十足地罗列出进修班里要学的十门必修课和八门选修课,也不管下边有没有人听得懂。

果然,有人递条子上来了。因为主持会的人坐着,他站着,所以最先接到了条子。他展开来,看完以后,抬起头说:“刘亚同志,请你到我的房间里,把床上那堆中文报刊拿来,全拿来!”

刘亚起身出去了。车篷宽继续说:“我来给大家念念这张纸条——”

车篷宽同志:

你是不是认为只有像你这样的人,以前上过大学、现在懂几门外语的人,才配当领导人?你说了这么多条件,就是不要政治条件,不要德的标准。你举出一大堆必修课、选修课,大概都是从国外抄来的吧。看来我们这些不懂外文、心中没有多少墨水的人,只好去另找饭碗啦!

大厅里响起一阵嗡嗡声。主持会的经委主任很紧张,他如果先接到这张纸条,是不会交给省委书记的。

车篷宽说:“这张纸条上的意思很明白。我们一些同志,以为不学无术就可以搞政治,以为搞运动、整人就是政治,以为当个政工干部就是政治条件好,就有德,而有真才实学的人,就一定没有德。可笑又可悲!难道无知能领导现代化?我们国家搞政治的人太多了,搞事业的人太少了。但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包括政治本身,都得靠经济来养活。在我们国家,搞经济的对搞政治的,向来不敢轻视;而搞政治的对搞经济的,除了轻视之外,似乎还有一条嫉妒。嫉妒是一种比仇恨还强烈的恶劣情绪。这张纸条就充分地反映了这种情绪。”

他又找安装公司的经理要了一支烟。刘亚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大摞杂志。

“谢谢。”车篷宽接过杂志,对大家说:“有的同志不止一次向我提过,不懂外文无法学习,特别是不能学习国外的先进经验。懂外文当然更好,我决不认为我粗通几门外国语是一种耻辱,或者是不配当省委书记。但是不懂外文,照样可以学习。你们看——”

车篷宽像个邮局报刊推销员,抱着那一大摞经济技术报刊,离开了讲桌,来到大厅甬道中间,举起一本又一本,向大家作介绍:“同志们,这是《科技导报》、《电子技术》、《工业器材》;这是《先进技术与产品》、《石油开采与加工》、《英国工业》、《日本经济》、《新技术与新产品》、《工业设备与原料》;这本封面很漂亮的是《美国工业导报》;这本是《国外现代化导报》、《英国技术导报》、《澳大利亚工业与技术》、《荷兰贸易导报》、《现代科技》、《美国科学新闻》、《电脑月报》……”他从这边甬道走过去,又从那边甬道走回来。“这些东西都是中文版,都可以看懂。有些还是他们自己印的,目的是为了宣传他们的东西,对我们来说是送上门来的情报。总之,书很多,报刊材料也很多,就看同志们想学不想学。想学的话,自然就会找到学习材料。这些东西就是我自己找来的,有的是从书店里买来的。”车篷宽回到讲台上:“同志们,总之,局面已经打开,形势是有利的。当然我们前面也还会有许多困难,但是世界上哪一个改革者的事业没有遇到困难呢?我对前途是充满信心的。祝愿大家为繁荣社会主义的经济建设,为我们国家的四个现代化,做出新的成绩。”

会议结束了。有一大批人拥到前边去,有的围住车篷宽,向他请教问题;更多的人是翻看那些经济技术杂志,有的还把杂志的名称记到自己的本子上。

车篷宽作了这样一个总结性发言,就把自己推到了激流之中,看来今后他是不得安生了。

一三

夜很深了。曾淮怕惊动妻子,悄悄从屋里走出来,离开省委机关的后院,来到马路边的一片小树林里。马路上很静,一个行人也见不到,偶尔有汽车驶过,马达声格外刺耳。曾淮躲进树林深处的黑影里。他在黑影里溜达着。走着走着,突然急躁起来,抡起拳头狠命擂打树干。发过一阵疯,接着再溜达。夜风吹得他身上发冷了,就摆开架势打一套少林拳……

曾淮上任三天了。从表面上看不出机械局有异常的变动,但是指挥全局的神经中枢断了,工作基本上停摆了。一个头头一个令,孙长恕下台了,他搞的那一套肯定不行了。全局上上下下的干部群众,眼睛都盯住新来的副局长——实际是局长的曾淮,看他怎样决策,怎样动作。新官上任三把火,曾局长的第一把火要烧哪儿呢?

机械局了解他的人不多,因而同情他的人也不多。孙长恕在机械局当了近二十年的局长,手下有一大帮人,而且这些人都占据着重要职位,有一定的权力。他们都用敌视的眼光盯着曾淮,观察着他的一言一行。

古人有一夜之间愁白了头发的传说。曾淮在监狱里和劳改农场里也把头发熬白了一大半,还剩下几根说黑不黑、说灰不灰的头发,这三天下来也彻底变白了。他不要司机,自己开着吉普车到处跑,想上哪儿就去哪儿。第一天看了两个厂,第二天看了五个厂,第三天看了六个厂。晚上回到家里睡不着觉,躺下起来,起来躺下,真要急疯了!

问题那么多,先解决哪一个呢?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问自己:“要是车篷宽处在我的地位,会怎么办呢?”曾淮几次憋不住了,想去找省委书记讨教,每次他都是走到半路又折回来。他想:“车篷宽的日子已经很不好过,我如果再去找他诉苦,不会加重他的负担吗?机械局迫在眉睫的问题是没活儿干,没饭吃,没奖金,人心惶惶。再加上退货,撤销合同,声誉不佳,思想混乱……目前恐怕首先要把生产抓上去。”

曾淮冲出小树林,悄悄回到家,拿出自己的提包,轻轻锁上门。他的吉普车停在离门口不远的车棚子里。他跳上去打着了火,飞快地驶向机械局。

来到局门口,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喊醒了守门的刘大爷。老人着实被他吓了一大跳,开了门心慌意乱地问:“曾局长,出什么事啦?”

曾淮替老人关好门,笑着说:“什么事也没出。刘大爷,您回屋睡去吧。”

老人嘟嘟囔囔地回到传达室:“还睡什么,盹儿都吓跑了。”

曾淮来到自己的办公室,起草了一个“机械局当月的工作要点”,然后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他睡得很沉、很甜。三天来这是第一次合上眼。

等到上班的铃声把他惊醒,他洗了把脸,对办公室主任发出了他上任以来的第一道命令:“请局属五个公司的经理和局直属大厂的厂长,半小时以后到我这儿来开会。”

也许是由于好奇,是由于对新局长不摸底细的恐惧,经理和厂长们都按时赶来了。

曾淮单刀直入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没有时间跟大家客气了。你们过去都是老爷,买我们产品的用户是孙子。现在要颠倒过来,用户是老爷,我们是孙子。我们局的买卖做得不景气,产品的声誉不好,再不改变这种状况,就要倒台,关门大吉。你们回去立刻组织访问团,或者干脆就叫请罪团。你们要亲自带队,挨个去访问用户,赔礼道歉,坏的管修,不合格的给换,因我们的产品质量不好给用户造成的损失要赔偿。千方百计挽回影响,建立我们的信誉。你们回来以后,集中用户的意见,下死决心改进产品质量。一定要用价廉物美的产品夺回市场,垄断市场,至少要垄断我们本省机械产品的市场。要记住,市场是企业家的上帝。经过一阵努力,如果我们省的用户仍到外省市去订购机械产品,那就是我们局的耻辱。”

这就是曾淮的决策。他不是从上到下地整顿班子,改革机构,巩固权力,而是正相反,按照工厂生产流水线的程序,第一道工序要为第二道工序服务,第二道工序要为第三道工序服务。他的想法是先了解市场,根据市场的需求,整顿生产,生产为了市场。然后根据生产的需要,整顿干部队伍和机构。上面一切为了生产,不适应的就改,阻碍生产的就撤,就换!

曾淮在大学里学了四年工业经济,到底没有白学。经过研究,他带着技术处长、计划处长、生产处长去访问各兄弟局。他们第一站先来到轻工业局。他没有按照职务对等的惯例先去找局长,而是直接来到生产处。他的想法是谁掌握情况就找谁。如果找到局长,碰上个一问三不知的老先生,说上一大堆客套话顶什么用?

轻工业局的生产处长,一见机械局局长亲自带着几个处级干部来征求意见,十分感动,诚恳地对机械局的产品提了几条意见。

曾淮把这些意见认真地记下来。然后话题一转,询问轻工业系统在生产上和设备上还有什么困难,存在什么问题,要不要机械局给以帮助。

轻工业系统大部分还是手工操作,设备都比较陈旧。生产处长提了一大堆困难,曾淮把每一个困难都详细地打听清楚记下来。听着听着他的眼睛亮起来,拦住对方的话题:“等等,圆口布鞋的问题我没听明白,外贸部叫你们每年出口一千万双,是这么多吗?外国人也喜欢咱们的圆口布鞋?”

“美国人管它叫‘功夫鞋’,穿在脚上很舒服。他们练功、跑步都喜欢穿这种鞋,上了年岁的人尤其喜欢穿。外国人大都是以谋求自己的健康为生活中心,千方百计想延长自己的寿命,练功跑步的人很多,所以这种布鞋老是脱销。可是我们尽了最大的力量,一年只能生产三百万双。”

“为什么?”

“铸底、绱鞋全靠手工操作。”

“能不能用机械代替?搞条生产线?”曾淮心情急切地问。

“说不好,反正我们局自己搞不了。我们和机械隔着行呢!”

曾淮站起来很诚恳地说:“您能不能带我们去厂里看看?”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人家找到门上,诚心要给解决困难,生产处长欣然应允,扔下手头的工作,坐上了机械局的小面包车。生产处长一看局长亲自开车,十分感动。

他们来到了制鞋厂。参观了一会儿,曾淮悄悄问自己的技术处长:“王总工程师,您看能不能给他们搞点机械化?”

对于一个专搞机械的工程师来说,给制鞋厂搞点机械化设备,当然是件容易的事情。

王总点头同意。机械局生产处长一见有任务可抓,眼睛都红了,对轻工业局的生产处长又是送烟,又是点火,高兴地说:“我们保证用一个月的时间给你们造出绱鞋机和铸底机,让你们今年完成一千万双的出口任务。计划处长,行不行?”

计划处长说:“当然行。”他趁热打铁,立刻向对方说,“明天我们就来订合同。”

曾淮拦住说:“等等。合同可以订,但不要收钱。我们先搞出样机,你们经过使用,满意了再交款;不满意,我们再改进。只要是我们局出的产品,今后保修、保换、保退。”

轻工业局的生产处长眉开眼笑地拉住曾淮的手一再道谢。然后又领他们到另外几个工厂去参观。

餐具厂产品出口任务也很重。他们原想从日本引进一条生产线,需要外汇三百万美元,车篷宽不批,厂里正发愁。机械局王总工程师一听又来了任务,从兜里掏出袖珍计算机低头算了起来。他算了一阵,抬起头来说:“这条生产线我们包了,今年内交货。不要你三百万美元,有一百一十万人民币就可以了。”

看到自行车厂瓦圈打眼儿还是一个一个地打,王总又说:“这太落后了,我给你们搞一个打眼儿机,一下把三十几个眼儿全打完。”

……

在回来的路上,计划处长把心里的小算盘一打,高兴地对曾淮说:“我们这一天就揽了七八百万元的生意。”

曾淮说:“明天去纺织局,轻纺工业大有潜力可挖,可以为我们的机械产品打开一条很好的销路。我准备和省百货大楼商量一下,在楼下借用他们一个厅作为我们机械产品的代销点。百货公司里什么人都去,南来北往的,中国人外国人都有,只要我们的产品打得响,他们是活广告,也会替我们做宣传。生产处通知各厂,在产品质量、品种上要狠下点功夫,今年九月份我们要举办一次大规模的机械产品展销会,向全国发请帖,也向外国人发请帖。一定要把我们的产品打出去!王总,您说行吗?”曾淮手里把着方向盘,眼睛盯住后视镜。

王总拿掉嘴里的香烟,脸上闪过一道兴奋的光芒,点头称赞:“曾局长,办事就得有这种向外开拓的气魄!”

一四

凤兆丽偷着写过好几篇小说,都没有勇气拿出去发表。但是,她根据省委书记车篷宽的事迹写完小说《决策》,却有一股从来没有过的、不可抑制的冲动情绪。她捏着厚厚一沓稿子,就像捏着一团火,恨不得立刻投出去,还抑制不住老想给朋友们念一念。自从车篷宽主持的那个全省经济调整会议结束以后,凤兆丽从自己所在的安装公司的变化,从她听到的工人们的反映,深感车篷宽制定的这一套政策是给经济建设打了一剂强心针,深得民心,大受欢迎。可是也有握着实权的一些大人物,还在从中作梗。这就使凤兆丽觉得像车篷宽这样的领导干部更加宝贵。她是在异常激动的情绪中完成这篇作品的。她怕寄出去浪费时间或者丢失,亲自把稿子送到了省报文艺部。走出报社,她突然想起应该把稿子给车篷宽看一看,听听省委书记的意见。她毕竟是第一次描写这么高级的领导干部形象,很可能有不妥当的地方。她看看表,时针快要指向晚八点了,省委书记已经下班了。她回家拿上草稿,按照王廷律告诉她的地址,乘上了公共汽车。

车篷宽住在离省委机关不远的一片楼房里。这片楼房里住的全是省委和市委机关的干部。部长以上的干部住的是一所样子很别致的小楼,上下只有两层。车篷宽住在楼下,凤兆丽找到门牌号犹豫了一下,便举手敲门。刚敲了两下,就听到里面有一个老太太的声音搭了腔:“谁呀?”没等凤兆丽回答,门已经开了。楼道里点着一个三瓦的荧光灯,光线很暗,老太太又是背对灯光,凤兆丽看不清老人的脸色。老人问:“你找谁?”说着话身子并不躲开,没有邀请凤兆丽进去的意思。

“我找车书记。”

“车书记不在。”老太太不算冷淡,但也决不热情。

“他还没有下班?”

“不,他出差走了。”

看样子老太太马上就要关门。凤兆丽猜不透这位老人是车书记的夫人呢,还是他家保姆?也不知道是车书记真的不在家,还是这位老太太故意推脱,不让她进去?连书记的门都没进就返回去,太窝囊了。她向里边张望,从没有关严的门缝中飘出一阵音乐声,很可能还有人在里面看电视。家里总不会只有这一位老太太,至少王廷律还会在家吧?

老太太见她不说话,一个劲扬起头向里边张望,真的要关门了:“同志,你有什么事情,过几天到省委车书记的办公室去找他。”

“大娘,等等。”一着急,凤兆丽把老百姓的称呼端出来了,“我是省机械安装公司的,叫凤兆丽,和王廷律在一个单位工作。”

“噢,那请进来吧。”老人的口气立刻变得热情了。

王廷律听见说话声,从对面那间屋子里探出头,一见凤兆丽,赶紧迎出来,对老人说:“妈,这是我们公司的团委书记。”转身又对凤兆丽介绍说,“这是我妈。”

兆丽只好按青年人的习惯又改口说:“伯母,您好!”

老人亲切地把她让进会客厅,里面果然有一台不算很大的彩色电视机,屏幕上正放映着《祖国各地》的电视节目。除去王廷律和他的母亲,没有第三个人。看来车书记真的没在家。

凤兆丽晚上突然来访,使王廷律又惊又喜,而且心里怦怦乱跳,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他给兆丽端上一杯茶:“请喝水。”

兆丽急忙点点头:“好,你别忙乎啦。”

老人把一个糖盒又送到她的面前:“吃点糖吧。”

兆丽赶紧站起来:“好,好,您快放下吧,我要吃自己拿。”

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三个人都把目光转向了电视机。凤兆丽是个能够随机应变的姑娘,在任何一个公共场合都不会感到拘束。可是今天晚上,在这个省委书记的家里,在这位曾经当过机械局副局长的老太太跟前,她却感到很不自在。只好人家问一句,她回答一句。好在屋里灯光比较暗,互相都看不清脸色,还有一个电视机给大家调节了气氛。

但是,屏幕上美丽的祖国风光突然消失了,风景纪录片结束了。响起了电子音乐声,屏幕上出现了商品广告。

老太太突然抬起身,生气地说:“又是广告、广告、广告,把电视都糟蹋了。一放广告,就把什么兴致都破坏了!”说完,啪地一声关掉了电视机。

“哎,您怎么关了?”王廷律赶紧走过去又打开电视,“我正想看广告呢!”

老人叹了口气:“哼,跟你爸一样!人家看电视都为的是看新闻,看文艺节目,你们可倒好,专门喜欢看广告。这些枯燥无味的广告,有什么看头呢?”老太太说完转身要走。

王廷律眼睛盯着广告,头也不回地说:“您有意见对我爸说去,这是他建议让省电视台承揽广告业务的。”

“你爸……”老太太后边的话没有说出来就推门出去了,对凤兆丽连个招呼也没打。

凤兆丽笑了:“小王,我看你们家也得跟外国人一样,一个人买一台电视机,谁爱看什么就看什么。”

“没办法。我爸很注意广告,我妈一见广告就头痛。最近我爸又逼我妈退了休,他一回来,我妈就和他吵个没完。”王廷律的眼睛仍然不离开广告,但是有一半原因是怕被凤兆丽看出自己不自在的神色。

兆丽说:“我看你对广告也入迷啦!”

“咱们公司的经理叫我也设计一个承包安装任务的广告。我想参考人家的经验,把咱们公司的广告尽量搞得新颖、生动一点,好吸引观众的注意。”广告终于播完了。王廷律关了电视,开亮了日光灯,端起糖盒请兆丽吃糖。

兆丽吃着糖问:“车书记到哪儿去了?”

王廷律顺口答音:“救火去了。”

“救火?”

“他在工业调整会议上放了一把火,全省大大小小的企业都动起来了,各种问题也都暴露出来了。我爸从前天起就深入到基层单位解决问题去了。妈妈说他是引火烧身,自作自受!”

见不到省委书记,稿子也无法请他提意见了,凤兆丽心里觉得有点遗憾。她没话找话地问:“我看你妈妈身体很好,为什么要让她退休?”

“她不离开,你舅舅去了还能干得好?”

世上的事可真值得琢磨,且不说反对派,就是自己的亲戚朋友之间也是这么复杂!凤兆丽觉得车篷宽在这许多大连环、小连环的套套里仍然冲破困难挺着干,这种披荆斩棘的精神实在值得敬重。

“你妈妈愿意退休吗?”

“当然不愿意,这些天都快把她憋疯了。我爸叫她研究工程心理学和人机工程等,为现代化企业里如何做思想政治工作做点贡献。可是我妈什么也不干,什么心思也没有,成天发牢骚、骂人,脾气变得非常暴躁。”

“你妈对机械局是有感情的。”

“她很关心机械局的事,很想知道新局长去了以后情况怎么样,可是她赌着一口气,不到局里去,也不打听。你舅舅也真行,不来看她,局里的事也不跟她讲,好像她一退休,机械局就不承认有她这个人啦。”

“啊,是这样,我得去跟舅舅讲讲……”

“别,你可不能跟曾局长讲。他们领导之间的事我们不要插嘴。我爸一再嘱咐我这一点。”

凤兆丽很想再见见老太太,可是人家已经躲到自己房里去了,她只好改了话题:“你们家住几间房?”

“五间。”

兆丽很想看看车篷宽的房间是什么样儿,就找了个借口:“那天车书记在会上抱着一大摞杂志向开会的代表推荐,他说得快,杂志的名字我没有全记住,你能带我到车书记的屋里看看吗?”

“看看可以,但我爸正在用的书绝对不许别人动。”

“我不拿走,只在这儿翻一翻就行。”

王廷律领着凤兆丽走出客厅,来到楼道边上的一间屋子,打开电灯,屋里陈设很简单,墙上挂着很多名人的字画,一排书架,一张办公桌,一张大双人床。靠近门口的地方还有一张沙发和一个小茶几。进屋头一眼看到的就是书,环顾四周,看到的尽是书。一张大双人床上很规则地摆满了外国的技术杂志,而且每本杂志都是摊开的。有的字里行间画上了红杠,有的书页里夹着纸条。被垛上放着书,枕头上也是书,沙发上摊着书,茶几上也堆着书。虽然到处都摆满了书,但是多而不乱,主人查找起来显然很方便。

兆丽觉得很新鲜,笑着问:“你爸睡觉的时候怎么办?”

王廷律说:“把床上靠外边的书往里边一推,留出能躺下一个人的地方就行。第二天早上起床后,再把推过去的书拉出来。爸正在看的这些杂志和书报,有谁动一下,翻过去一页,他都会发觉的。”

省委书记的卧室应该是什么样子,豪华到什么程度,简朴到什么程度,凤兆丽似乎把什么样式都想象过了,就是没有想象出会是这副样子。她如果想把每本书的封面都看一下,也得需要半小时。她惊叹地在屋里站了一会儿,就感慨万分地退出来,对王廷律说:“我该走了。”

时间也的确够晚了,王廷律没有挽留。

凤兆丽推开王剑秋的房门:“伯母,我走啦。”

老太太站起来,慌忙合上手里的一份油印材料。她这样一合,恰恰让眼睛很尖的凤兆丽看到封皮上印着的几个大字:机械局简报。老太太在偷偷地掌握机械局里的情况,而且也证明机械局里有人不断地给她送材料、通情报。

老太太只是出于礼貌才说:“再坐一会儿吧。”

在明亮的灯光下,凤兆丽看见这位王副局长又白又胖,脸盘秀丽,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她对老太太发生了兴趣,没有马上拔腿出来,却问道:“伯母,您这么大年纪了,晚上还学习?”

“我还学习什么,不学了,就混吃等死了!”

“您为什么要这样说,您身体这么好,一定会亲眼看到咱们国家实现现代化。”

“我可不盼望你们那个现代化。等老车一回来,我自己到乡下去住。”老太太发着狠说。

凤兆丽一惊:“您为什么要下乡?”

“眼不见,心不乱。你们年轻人成天就知道叫喊现代化、现代化,对外国人的现代化眼馋得不得了。你们就不知道现代化也有现代化的弊病,环境污染,空气恶浊,人为的紧张,相互竞争……”

凤兆丽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议论,她感到新鲜,感到惊奇。但她不愿意和老太太辩论,便告辞道:“伯母,我走了。”

老太太答了一声:“再见。”

“再见。”

王廷律一直送凤兆丽到汽车站。天气不冷不热。大街上行人不多。两个人都觉得想说点什么,可是到底什么也没说。自从那天和金城吵架,金城用很下流的话把王廷律和凤兆丽之间那种很微妙的关系点破后,两个人的关系似乎近了,但表面上却更疏远了。直到兆丽上了汽车,王廷律摆摆手,才像刚醒过来似的说了声:“明天见!”他望着远去的汽车,心里若有所失。

一五

早晨,潘景川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他坐到桌前先办两件事:头一件是看看有没有急等处理的文件,第二件是浏览一下当天的报纸。

“农委”打了一个报告,分管农业的省委书记田笑在上面做了批示,要求常委们传阅。潘景川看了几行就皱起了眉头:车篷宽号召在全省范围内开展竞争,很快就挤垮了一批农村的社队企业,有些县办工厂也感到岌岌可危,朝不保夕。竞争政策严重危害了农民的利益。这些没有竞争能力的中小企业里的职工,思想很不安定,老担心工厂关门。于是人心惶惶,各找出路,搅得全省社队企业一片混乱。潘景川生气地甩开了这份报告。他顺手拿起了刚来的报纸,又是广告,整版整版的广告!如今广播里有广告,电视里有广告,报纸上也登广告,竞争,倾轧,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一切为了赚钱,新政策把全省都搅得商品化了,资本主义化了!

潘景川狠命地把报纸往桌上一摔,怒不可遏。自从车篷宽开了那次“竞争会”,就在全省掀起了一场大风波。现在不是第一书记掌握全省的形势,而是他在左右局面;不是常委会领导他,而是他造成既成事实,逼常委会认账。这几天,好几个常委都向他反映,表示了对车篷宽的强烈不满。看来,只要这个省里有车篷宽,全省就不得安宁,第一书记就得给他擦屁股,替他承担责任,为他提心吊胆。

潘景川生起气来不是脸色发红,而是发白、发青,还不断地往外冒汗,两只大而突出的眼睛闪出两道冷光。他忽然想到,车篷宽在北京时受到了D副总理的严厉批评,中央也不欣赏他。他在省里擅作主张,一意孤行,并没有强有力的后台。不如趁D副总理批评的余威,索性让他挪挪窝,别在这里捣乱了。

潘景川关死门,独自一个人思虑着行动计划,电话铃突然响了。他拿起了听筒,嗓音里还带着一股火气:“喂,你找谁?”

“哎,你是潘书记吗?我是老孙,孙长恕!”耳机里传来一个火气更旺的大嗓门。

潘景川口气立刻和缓了:“老孙同志,你近来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好个屁!”耳机里传来孙长恕愤怒的叫骂声,“你看今天的报纸了吗?”

“没有啊,出了什么事?”潘景川以为孙长恕也是对整版登广告有意见。

“你快看看吧,第三版登了一篇小说,题目叫《决策》,把车篷宽捧成了制定四化方针大计的英雄,而把咱们俩却含沙射影地骂了个狗血喷头。那里面的鲁非,是个无能之辈,我看就是影射你。骂我就更狠了,说我是大草包,大笨蛋,保守顽固,挡四化的道。这样诬陷人,你第一书记管不管……”电话里突然没有声音了,但是也没有挂断。一定是孙长恕说着半截话突然发生了什么意外。

潘景川不敢放下电话,他一连声地对着话筒叫喊:“喂,喂,老孙,老孙!”

他渐渐在耳机里听到了一种嘈杂的说话声、叫喊声,似乎还有女人的哭喊声。潘景川判断着对方的情况,哐当一声,突然有人把电话挂断了。

潘景川已经猜到孙长恕出了什么问题了。他反而镇静下来,甚至连肚子里的火气也消了许多。如果孙长恕真是发生了像他猜测的那种事情,那就好办了,他就可以下狠心解决车篷宽的问题了。

他重新拿起报纸,仔细地看登在第三版上的短篇小说《决策》。他越看越有气,几次气得他想把报纸撕碎,但他强迫自己硬着头皮看下去,而且还把他认为有问题的段落用红笔画上杠杠。他看完小说,脸色煞白,大汗淋漓。车篷宽先动手了,他想借助舆论把他潘景川挤下去!他喝了一杯水,让自己冷静下来。想定了先下手为强的行动计划,就拨电话到省中心医院。他问:“你是中心医院吗,哪位负责人在?……噢,我是省委潘景川。什么……机械局的孙长恕局长心肌梗塞?快抢救!要尽全力抢救!”

潘景川紧接着又给自己的秘书打了个电话,布置了两件事:定一张明天去北京的飞机票,不要声张,尽量不让别人知道;查一下《决策》的作者凤兆丽是谁?干什么工作的?通知省报总编辑准备对这篇小说进行批判。噢,对了,目前不提倡用批判这个词儿,叫讨论也可以,叫商榷也可以,但必须明确指出这篇小说丑化和诬蔑老干部的严重错误。

潘景川把登着《决策》的那张报纸叠好,和“农委”告车篷宽状的那份报告放在一块,装进自己的提包。然后他坐在椅子上,静下心来,把车篷宽的问题列了一张清单,准备进京以后向D副总理详细汇报。反正这次进京要向中央叫这个板:要是让车篷宽干,他就走;要是让他干,就得把车篷宽弄走。

潘景川想得正出神,办公厅主任笑嘻嘻地推门进来,把两份文件递给他,用一种不可抑制的高兴语调说:“好消息,中央批转了车书记的信。”

“啊?”潘景川一惊。等办公厅主任一走,就赶紧打开文件。D副总理批准的冶金设计总院吴昭年的引进计划,又上报到国务院主持常务工作的C副总理那儿。C副总理召集国务院会议进行了讨论,最后批驳了这个计划,还加了这样一句批语:

如果这个计划得以实现,中国人就连裤子也穿不上了!

省委第一书记潘景川看完C副总理的批示,脸上又冒汗了。这回不只是生气,更多的是着急。他性急地打开第二份文件,这是国务院转发的车篷宽给国务院领导的一封信。车篷宽在信里谈了自己对经济政策的一些看法和设想,还谈了他在自己省里的一些做法。整个内容和他在全省厂长以上干部会议上所作的总结报告差不多。国务院转发这封信本身就说明了国务院的态度。国务院还是欣赏车篷宽这些做法的。可是国务院在转发的按语中,为什么不明确表态呢?而只是不置可否地说车篷宽的这些探索和尝试可供别的省市参考。

潘景川对去不去北京有点犹豫了。中央的斗争也很复杂呀。领导之间的认识不见得就完全统一,政策也不见得就完全一致。

唉,这一炮倒叫车篷宽打响了,这下他就更牛气了,更不把第一书记看在眼里了。车篷宽不给省委打报告,不提请常委讨论,却直接给国务院写信。潘景川怒火中烧,突然又坚定了进京的决心。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中央有欣赏车篷宽的,总还有不欣赏他的人!

秘书走进来,向他报告:去北京的飞机票已经定好了。

一六

下班了,工人们都高高兴兴地往厂外走。有的骑着自行车,有的去乘公共汽车。厂区中央大道上笑语喧哗,车铃叮当。王廷律腋下夹着个饭盒,低着头往食堂走。妈妈退休后在家里憋闷不住,到乡下去了。爸爸三天前突然被召到北京去了。他前脚刚走,关于他要调走的消息就在省城传开了。一个省委书记调到北京冶金设计总院当副院长,单从职位看不升不降。副院长也相当于副部长级。可是省委机关里的人心里都有数,这是被挤走的!这两天很多人找到王廷律打听消息,询问车书记回来没有,对他的被调走表示气愤。王廷律听到下边工人对这件事骂大街的就更多了。其实他认真地考虑了一下,爸爸调到冶金设计总院去当个副院长,还真不是坏事。他有丰富的科技专业知识,领导科研单位还不是驾轻就熟!况且又是个副职,想干就干,不想干就养老啦!在这个省里还有什么干头?呕心沥血,出了那么大的力,担了那么多的责难和风险,甚至不惜得罪自己的亲人和好朋友,可是却落了这样一个结果!天不寒心人寒心。王廷律作为一个高级干部的儿子,对人生的荣枯浮沉,世态炎凉,经受得可多了。爸爸的被贬,对他的打击并不算重。他是一个内向的人。他的个性有很多地方像车篷宽。他总想在社会上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凭自己的本领,创自己的事业。因此,他总想摆脱父亲的影响。如果这次爸爸调到北京去工作,说不定对他独立生活来说,还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呢!

但是,因父亲的事毁了凤兆丽,却使他十分难受。她的短篇小说《决策》在报上发表以后,有人说好得了不得,有人说坏得了不得。省报已经以显著篇幅发表了两篇文章,名为争鸣,实则批判。一个姑娘家刚学写作,怎么能经受得住这样重的政治打击!这还不说,公司里有人传出一股风,说凤兆丽写那篇小说是为了讨好车篷宽,她想做省委书记的儿媳妇!一个年轻姑娘吃得消这样的诽谤吗?她是团委书记,今后叫她还怎么见人?怎么做青年工作?

王廷律心里非常敬佩凤兆丽。他认为她不是一般的姑娘,是个奇女。他从来不敢奢想自己能够和这样的姑娘结合。自从那次和金城吵架以后,那几个坏小子硬把他和凤兆丽拉扯到一块儿,却挑动了他的心。但是他决不敢表露自己的感情,他总觉得自己不配。他甚至对凤兆丽更疏远了。最近这场风波一起,王廷律简直不敢和凤兆丽说话,一见了她就远远地躲开了。不是他胆小,怕牵连自己,而是怕给凤兆丽招来新的闲话。

王廷律就这样心事重重,耷拉着脑袋往食堂走。凤兆丽站在团委办公室窗户跟前,眼睛一直在盯着他。

“业余华侨”一见王廷律,立刻来了精神,小声对金城说:“哎,快看呀,你那对手这回可成三孙子啦!好好拿他耍耍,怎么样?”

金城扭头瞪他一眼:“去你妈的!君子不乘人之危。”

“业余华侨”可不管这些,他不顾马路上那么多人,就高声叫起来:“哎,王大技术员,这几天怎么看你的脑袋打蔫儿啦!晚上食堂里的饭只卖给那些没家没业的土光棍儿,你去凑什么热闹?快回家啃牛排去吧,要不就去溜马路下饭馆……”

他的话咸的淡的都有,一套套、一串串的。可是没等他说完,金城突然给他一拳。“业余华侨”没有防备,摔倒在地,马路上引起一阵哄笑。

“你他妈的也算是人!”金城不去搀扶“业余华侨”,却一直走到王廷律跟前,盯着对方的眼睛,诚恳地说:“廷律,你要不嫌弃就跟我走,到我家去吃饭。”

自从那天吵架以后,金城突然来了这么一手,把王廷律闹愣了。他半天才醒过味儿来,抓住金城的手,感动地说:“金城,谢谢你,谢谢你!我今天晚上有事,实在去不了,以后找个时间一定去!”

“好,一言为定,我等你。”金城带着一种侠气,“别着急,把脑袋抬起来,把心搁在肚子里,没什么大了不起。你爸爸是个好人。这一闹,老百姓心里倒更明白了!”

说完他摆摆手,去追赶自己的伙伴。真得感谢金城这几句热心热肠的话,王廷律很高兴又获得了他的友谊。

站在窗户里面的凤兆丽,对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心里也发热,用感激的目光望着金城他们走远了,走出来追上王廷律说:“你怎么要在食堂里吃晚饭?”

在这种时候,马路上下班的人很多,凤兆丽不避嫌疑,主动找上来说话,使王廷律很紧张:“哦……家里就剩我自己了,在食堂随便吃点就省事了。”

“回家吧,回家去吃,我去给你做饭。走,咱们一块走!”

“啊!不,不!这种时候你不能到我们家去,难道你还嫌说闲话的人少吗?”王廷律慌了,又不敢大声说话,怕别人听见。他急得又使眼色,又打手势,让凤兆丽快点离开。

兆丽看他这个胆小怕事的模样,禁不住笑了。她眼睛一瞪,有意激王廷律的火:“报纸上批判我,你是不是怕受我的牵连?”

“唉!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你就说你怕不怕吧?”兆丽又逼近一步。

“我……唉,我怕什么!”

“好,只要你不怕就行。走,咱们回家,到家我有话跟你说。”兆丽说着就拉着王廷律往回走,王廷律想离开她远一点,她却反而挎住了他的胳膊。

王廷律急得小声说:“你快松手,我跟你走。”

两个人推上自行车,并排着出了厂门口。王廷律心里嘀嘀咕咕,脸上火烧火燎,总觉得后边好像有人指着他们俩的脊梁骨说闲话。凤兆丽却无所谓,十分亲热地和王廷律又说又笑。王廷律双脚像踩着了风火轮,浑身发热,心里怦怦跳个不停。他心里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和幸福的感觉,但分明又掺杂着某种不安。

一路上,凤兆丽买了一些鲜肉、鲜菜和很多酱菜、罐头之类吃的东西,还买了一瓶高级白葡萄酒。回到王廷律的家里,凤兆丽从提包里拿出一大沓信件交给王廷律:“你什么也别干,把这些东西都看完。”她自己挽起袄袖,到厨房里动手做饭去了。

凤兆丽给王廷律看的是读者看了小说《决策》以后给作者写来的信。什么人都有,有干部,有工人,有农民,有战士,也有学生。信的内容也是五花八门,但是写得都很诚恳,坚决支持作者,对作者表示感谢,感谢她写了激动人心的作品,对现实生活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王廷律大开眼界,真想不到一篇小说会有这么大的影响。他对凤兆丽更加肃然起敬。

凤兆丽完全像这个家庭的主妇一样,很快把饭菜摆好了,酒也斟好了。但是她没有马上招呼王廷律入座,却走到他跟前,双手搭在他的肩上,眼睛对着他的眼睛。

一股意想不到的、突然来临的幸福,冲得王廷律有些发蒙。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从兆丽那秀媚的脸上掉开了眼睛。他的心激动得发颤了。

凤兆丽的神情却是严肃的:“廷律,看着我。告诉我,你真的喜欢我吗?”

王廷律急忙点头:“喜欢,非常喜欢。但……”

“但什么?”

“但我不敢设想你会喜欢我。我总觉得我不配爱你,你比我有才气。”

“不!你配,你配。是我不配你。你说实话,你真的爱我?”兆丽的目光凝聚在王廷律的眸子上,恨不得从他的眼睛里掏出他的心来。

“真的,真的!”廷律不知道该怎样表白了。

“你了解我的全部情况吗?”

“我不用知道你的全部历史,我只根据在这一年多的接触中对你的了解,就足够我对你爱一辈子了,或者说是足够我敬佩你一辈子!”

听了这样火热的爱情表白,她搭在廷律肩上的手,微微发颤起来。

“廷律,我……我已经不是一个贞洁的姑娘了……”兆丽突然用恐惧的目光盯住廷律,她像一个罪人似的等待着判决!

“什么?”廷律一惊。

“你别问我为什么,别追问我,我宁愿死也不愿意再回想那封建特权可怕的一幕。这事我连我的父母、我的舅舅都没有告诉过。我既然知道你爱我,我就不能不告诉你真情。你说实话,你知道了真情,还爱我吗?”

“爱你,爱得更深!”王廷律的双手一直垂着,不敢碰兆丽,这时却抬起来扶住姑娘的腰。

“你说什么?爱得更深?”

王廷律热烈起来,胆子也大了,用手抚摸着姑娘的脸:“是的,这样我就更爱你了。你既然把这种事都告诉我,就说明你信任我,真爱我;也证明你内心纯洁,你的心灵比你的外表更美好!”不知为什么,说着说着,王廷律的眼睛湿润起来了。

“廷律……”姑娘趴在他的身上哭了。这是积蓄了多年的伤心的泪水,也是幸福的泪水。

王廷律搂住姑娘,他好像怕姑娘再跑了,搂得很紧,很紧。他那发烫的脸颊,贴到兆丽的头发上。

他们俩就这样默默地搂抱着,忘记了吃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一切。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打开门一看,车篷宽拿着提包站在门口。

兆丽擦擦泪眼,不好意思地喊了一声:“车书记……爸爸。”

车篷宽惊异地嗯了一声。

王廷律赶忙解释:“爸爸,我和兆丽订婚了。”

车篷宽慈爱地笑了:“好,这可是件大喜事,我很高兴。兆丽,欢迎你加入我们这个家庭。来,咱们喝酒庆贺!”

三个人围着桌子坐好,高高兴兴地喝起酒来。

廷律关心爸爸的工作,问:“爸爸,您调到北京去工作吗?”

“不去,我不能离开这个省。你们想,我要一走,经济改革这一仗还怎么打?像曾淮那一大批我提拔起来的干部,翅膀还不硬,我一走就把他们撂在旱岸上了。”

“中央同意吗?”

“我打了退休报告。”

“啊,您要退休?!”两个年轻人都吃了一惊。

“我是被迫走这步棋。我退休可不是为了养老,撒手闭眼什么也不管了。我申请退休只是为了更好地工作,只是为了摆脱人事纠纷。身上没有职,说话更自由了。我可以继续搞调查,写文章。职务上退休了,思想上我可决不退休。我下一个研究课题,是现代化企业里如何开展思想政治工作。你们要多帮助我。”车篷宽把头转向王廷律,“等会儿把你妈的自行车擦一擦,打足气,明天我和你们一块去安装公司。你们那儿思想比较乱,我先去那儿蹲一段时间看看。”

廷律问:“您一退休,手里没有权了,还怎么支持曾局长他们?怎么领导经济改革?”

车篷宽笑了,他说:“省委书记的退休报告,只有中央才能批准。中央的意见也不尽一致,而且还有更复杂的人事关系作梗。这次中央决定调我到冶金设计总院工作,背景很复杂。C副总理想叫我把不大得力的吴昭年替下来,D副总理却想把我从省委书记这个有实权的岗位上调离开。可是我有充分的理由可以不去,硬要我去,我就退休。这种种因素,导致我的退休报告暂时不会批下来。在这期间,我还是省委书记。即便将来我退休了,没有权力,还有一定的影响。权力只能下命令,而命令并不能征服人心。”

兆丽激动地举起酒杯:“爸爸,我作为这个家庭的新成员,为有您这样的老人感到自豪;我作为这个省的一个青年干部,为有您这样的领导感到幸运。为您的健康长寿,干杯!”

“未来是你们的,为你们的幸福,干杯!”

“干杯!”

1980年7月27日草于天津

8月24日改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