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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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飘雪(2)

我开着汽车在高速公路上一路狂奔,有点像飙车。

路两边的大大小小的景物风一样闪去,连成了一条直线,星星点点,五彩缤纷的。我感觉后面有一辆汽车在追逐,汽车灯光贼亮,白光闪闪。一阵古怪的号叫从光焰里喷出来。我吓得加快了车速。我的汽车眨眼工夫就出了山海关,出了省界,进入辽宁地界了,雪华的家乡越来越近了。我把车速减了下来,趁机缓解紧张了一路的神经。汽车里拉着死人,我心情能缓解吗?我一脸的恐惧久未散去。这是怎样惊心动魄的旅程啊?那时候,我放弃了自己的理想,放弃之初虽然很痛苦,但过了一些日子就感到如释重负的轻松了。我满以为,放弃了那种理想,开始一种真正的属于我这个阶层上的人的生活,以后的日子会过得顺心起来。可是我想错了,接下来的生活依旧不顺利,我心口一闷,悲愤交加涌了上来。想到自己的辛辛苦苦,换来的却不是甜,而是找不到自己了,我想不明白,我是算城里人,还是算乡下人,明白的就是自己是一个挨累的命。有人说,你想一天挨累,就在家请客,你想一个月挨累,就盖房子,你想一辈子挨累,就在外找情人。

我驾着车奔跑,绷紧的神经稍稍松弛一些,我又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往事了。工厂的强拆,使我和雪华的关系陷入低谷。爱情,会使一泓平静的水沸腾。如果没有沸腾,那就不是爱情了。我知道,因为钢厂强拆让雪华把手里的钱赔了个精光,她的当大老板、跟孙二狗抗衡的梦想瞬间化成了泡影。我还知道,她把一肚子的委屈怨恨集中到了我的头上,嫌我没能帮她免除掉遭强拆的厄运。我让她失望了,不,不是失望,简直就是绝望。因为她指着我的鼻子恶狠狠地说了一通:“你还有良心吗毕亮?我给你买了孙二狗的石粉厂,我让你当上了村长,我还……还叫你裤裆里的那个玩意儿撅起来了,叫你活活地有了尊严,男人的尊严,没有我能有你的今天吗?可你是咋对我的呢?”我大吃一惊,心说:我阳痿的事她是咋知道的呢?除了亚芬别人是不知道这事的啊!必是亚芬告诉她的?可她知道了为啥还跟着我呢?假如我一直没有恢复性功能,那她岂不要一辈子守活寡了吗?啊,这个女人真是太厉害了!她竟然把我当成了她手里的一个玩偶。

我终于想到与雪华分手了,这是被逼无奈的选择。

那天黄昏,我把雪华从她家约了出来,开着车出了小镇,在镇郊边上停下来,朝后山坡走去。田野里,升腾着柔和的晚霞,红红的霞光像彩缎一样,抹在云天,铺到水面上,一片碎金闪闪。乡间的小路上,孩子们正沐浴着夕阳的余晖,驱赶着一群群牛羊走在归家的路上。一只只可爱的小羊羔和一头头活泼的小牛犊,蹦蹦跳跳地跟在它们的母亲后面,在尽情地撒着欢。几个淘气的孩子坐在牛背上哼着乡村的小调;也有的孩子用鞭子驱赶着那些调皮的牛羊。歌声、哞哞、咩咩的叫声组成了一首动听的牧歌,与夕阳、晚霞一起撒在这弥漫着乡土味的小路上。此情此景让我这些日子灰灰的心情有了色彩,好久没有安安静静地欣赏乡村风光了,今天看起来它们还是那么亲切,还是那么恬静,还是那么安谧。心情一好,忍不住吟诵起张籍的《野老歌》来:“老农家贫在山住,耕种山田三四亩。苗疏税多不得食,输入官仓化为土。岁暮锄犁傍空室,呼儿登山收橡实。西江贾客珠百斛,船中养犬长食肉。”啊,一派北国好风光哦。

雪华蹲在小道旁扯下一棵毛毛草,衔在嘴里,默默地看着草茎上趴着的一只蚂蚱,好一会儿一动不动。我走到她身后,脚步声惊飞了那只蚂蚱,落入另一处草丛,去向不明。我对她说:“我们别吵了,分开吧,你往前再走一步吧,还年轻哩!”她站起身紧紧盯着我,目光里有一种奇怪的东西。雪华哭了:“我原以为你是个好男人,负责任的好男人,哪承想……我真是瞎了眼。”说完,将手里的毛毛草往我脸上一甩,掉头就朝山下走去。

我紧跑几步追赶上她,拉扯住她的胳膊,大声说:“我咋不负责任了?你不能这么说我呀,我……”她猛地站住脚,甩开我的手,斥责道:“你既然和我在一起,就要和我同舟共济,就要履行一个男人的职责,可你呢?真正需要你冲锋陷阵的时候,你是咋做的啊?”我说:“你不就是抱怨我没能帮你摆平那个钢厂强拆的事吗?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节能减排那是……”雪华猛地一把推开我,气呼呼地下了山,朝汽车走去。我边追边喊:“雪华,你去哪啊?”她不回头,上了汽车“呼”地开走了。我知道,她跟我争吵的时候,就喜欢只身一人开车乱跑。这个时候,我总是担心她的驾驶技术,不敢闭上眼睛,一闭上就看见她的车撞到了一棵大树上,车头变了形,她的脸上鲜血淋漓……可每一次她都安然无恙地回到我的身边,这个女人,光听说二战恶魔希特勒有深夜飙车的习惯,为的是缓解紧张至极的心理压力,想不到雪华也是,她的心理压力也到了非飙车不足以缓解的地步了吗?一直得不到答案。这次,她又驾车减压去了,可她还没回答接受不接受我提出的分手要求啊。

我拦了辆出租车回了我的石粉厂,等候雪华来找我。我了解她,发泄完后就会回到我身边,温柔得像一只小猫偎在我怀里任由我揉搓的。但这次她破例了,直到第二天黄昏还没出现。我有点坐不住了,主动拨她的电话,可关机了。是没电了,还是故意不开机躲着我呢?正疑惑间,亚芬来了,她的脸上挂着泪痕,像是刚哭过,进屋她就指着我的鼻子,咬着下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胸脯子剧烈地起伏着。我预感到亚芬是冲着我来的,而且是动了大气,不然她不会气成这样的。我强装镇静地朝她笑着,说道:“出啥事了亚芬?坐下慢慢说,慢慢说。”

女人失去爱就是一头吼狮。亚芬开口说话了,怒气冲冲:“姓毕的,你……你好狠毒啊,你你你……你竟然跟那个叫雪华的狐狸精鬼混,你当老娘是好欺负的是吧?”我的脑子猛地响了一个炸雷:她知道我和雪华的隐情了?但我不能轻而易举地就承认了,万一她是道听途说的呢?于是,我装作无辜地哄骗她道:“消消气,来,喝杯饮料,喘口气,有话慢慢说。”说着,假惺惺地搀扶她的胳膊,被亚芬推开了,她攥住我的手腕子,恨恨地说道:“毕亮啊毕亮,这么多年了,你说我哪点对不起你?除了没给你生个一男半女,可这是我一个人的责任吗?你那方面不行了,这些年我嫌弃你了吗?没有啊,可你知道我的感受吗?我是个正常的女人哪,我也想那事啊,可是,我能忍……想不到你竟然背着我,和那个女人鬼混……你不爱我了可以提出离婚啊,这不是祸害我吗?你的良心叫狗吃了是吧?”她越说越气愤,浑身颤抖不止,最后,干脆捂着胸口瘫在了地上。我连忙将她扶起,抱到沙发上坐着。

亚芬紧闭双眼,脸色惨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一边摩挲着她的胸脯,一边思忖着,她是咋知道我和雪华的私情呢?嗯,是孙二狗这老小子,对,一定是他,只有他知道我和雪华的关系。这个孙二狗,还亲戚哪,这种损人不利己的坏事他也做得出来。后来我从亚芬的嘴里得知,我冤枉孙二狗了,是雪华找我娘闹了。

亚芬说,当时她听雪华亲口说她和我有私情后惊呆了,好像遭到了灭顶的打击。我娘当场骂了雪华,骂她不该干出这种不要脸的缺德事。雪华辩解说她不知道我是一个有妇之夫,我娘不相信,越骂越难听,越骂声越大,气得雪华的胸膛差点涨破。她对我娘跳了脚,大声叫喊道:“这就是你的好儿子,你不骂他,倒来骂我!”我娘说:“你要是真喜欢亮子,就替他好好琢磨琢磨,你这样逼他,有啥好处?你是啥用心?我的儿子我心疼!”雪华眼睛眨了眨,好像暗暗有泪。我刚要张嘴说话,她摔门而去。

事情走到了这一步,我决定倒打一耙,把责任都推到雪华身上。于是,我把亚芬送回了家,对娘骂了几句雪华。娘软了,亚芬并不领情,她愤愤地瞪着我:“谁信啊!鬼话!”娘劝慰亚芬:“芬哪,咱娘俩就信他这一回吧。再有一回,娘替你打折他的腿,行不啊?”亚芬哇哇哭了:“娘你……你就向着他吧,偏心眼儿你……”正说着,雪华再次闯进门来,我连忙冲过去,拽住她的胳膊就往外拖。雪华一把甩开我的手,叫喊:“你拉我干啥,今儿个正好都在,咱就把话说清楚,我跟定你了,玩够了想甩,没门儿!”我气蒙了,一拳捶在了她的肩膀上,我的拳头很重,打得她满嘴哇哇乱叫,乱哭,招来不少看热闹的人。娘听出围了不少乡亲丢了脸面,身子晃了几下,“咕咚”一声倒在地上。我急忙给县医院打了急救电话,把娘送进了医院,抢救了过来。直到娘的病情稳定下来了,我才想起雪华。有心去看看她现在咋样了,毕竟我打了她,可亚芬在旁边,我不好离开。自从娘住进医院以来,亚芬就没和我说过一句话,此刻她依旧是不理我。可我实在是惦记着雪华,想哄着她别再上我家闹事了。正琢磨着,孙二狗拎着一大包营养品来了,穿得还是那么光鲜,西装革履的,看着不得劲。亚芬喊了声:“表舅。”拎着暖壶打开水去了。我对孙二狗勉强笑了一下说:“坐呀。”他拍拍我的肩膀,看看熟睡的娘,小声说道:“雪华走了,回沈阳老家了。”我脱口问道:“咋回事?”孙二狗说:“她爹得重病,急三火四地就走了。”我问:“还回来吧?”孙二狗狠狠白了我一眼,说:“这我哪知道啊,咋的,想她了?”我叹了口气说:“我娘都病成这样了,哪有那心思啊?”停了一会儿,孙二狗问:“雪华那个小钢厂打算咋办啊?”我说:“咋办啊,转型呗。”然后我反问他:“你那个钢厂咋办?”孙二狗撇撇嘴说:“你那个厂子小,好转型。我就不好转了,搬山里去,和一个大老板联手建一个现代化的钢城。”我一愣,说:“行啊你,建钢城?”孙二狗笑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了的大牙板:“折腾呗,闲着干啥?”他那样的表情,我简直受不了。

一连几天,我都跟李支书在搞种粮补偿款座谈会。我们成立了村民议事中心,村里啥大事小情都要议论一番。村长的权力受到一些制约。可是,我的心思不在这里,孙二狗要建钢城的行动刺激了我,刺激得还很深。我决定加快雪华那家小钢厂转型的步子,可转型干啥好呢?我心里一点谱也没有。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这节骨眼上,我姐夫桂生给我帮上了大忙。那天,我去镇上找姐夫,想让他给我出出主意。我没提前给他打电话,敲开他的房间门时,发觉他的神情有些紧张,看我一眼眼神就躲开。紧接着,我就闻到了一股脂粉气味,我怀疑他这屋子里有女人,就假装脱掉外衣要挂衣橱里,桂生慌忙拽我的胳膊,可已经晚了,我拉开了衣柜的门子,随着一声惊叫,一个赤身裸体的年轻女子捂着上身蹲在了我的面前。我连忙转过身看着桂生,替我姐怒视着他。

桂生红着脸关上门子,拉着我的手进了另一间屋子,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道:“姐夫一时糊涂,办了对不起你姐的事,今后保证不干了。”我不说话,依旧怒视着他。桂生的脑门出汗了,他抹了一把,攥住我的手,央求地说道:“亮子,好兄弟,我知道我错了,都怪我没把住根没经住这小骚货的引诱。只要你不告诉你姐和娘,我我我……你啥条件我都答应你。你说吧,你要多少钱?”我还真没想到这一层,只想着咋为我姐出口气,既然他主动提出给钱私了,那我何不乘机敲他一杠子呢?反正事也出了,即便告诉我姐也顶多是打一架,要不就是离婚,打架桂生是不敢还手的,可一个女人家的拳头能有多硬呢?离婚我姐可就吃亏了啊,财产分得一半,可往后的财产可就跟我姐没关系了啊,以后我姐还能找一个像桂生这么有钱的男人吗?恐怕够呛了,哪个有钱人会放着黄花大闺女不娶,偏要娶一个像我姐这样的不再年轻的过来人呢?索性不告诉我姐了吧,这笔钱不敲白不敲。想到这,我对桂生说:“我手里一个小钢厂被上头查封了要转型,你帮我转了能够正常运行,今儿个这事就算我没看见。”桂生嘿嘿笑了,拍着我的肩膀说道:“够哥们儿,姐夫没看错你。刚才你说转型?你想转啥型啊?”我说:“我哪有主意啊,这不是来找你帮忙来了吗?”桂生说:“你等等,叫我好好想想啊……嗯,前些日子我跟几个哥们儿吃饭,说到外县一个哥们儿转型干啥来着呢……哎,对了,秸秆发酵,没错,秸秆发酵。”我问:“秸秆发酵是咋回事啊?”桂生说:“等着,我帮你查查电脑资料啊。”他搜到这个网页,叫我坐在电脑前看了起来:秸秆微贮是农作物秸秆微生物发酵贮存技术,是农作物秸秆提高其营养价值的秸秆处理方法。

看完了资料,我沉默思考着。桂生看着我,等待着我做出决定。我说:“这个项目不错是不错,可不知道销售前景咋样,咱得搞搞市场调研吧?”桂生说:“那是当然了。这样,我帮你操持这事,你就放心吧。”我就稀泥抹光墙,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临出门时,我对桂生说:“姐夫,别再玩女人了,早晚叫我姐知道。”桂生拍拍我肩膀说:“我知道,你也跟那个宋雪华彻底断了吧。”我呆愣住了,想不到桂生知道我和雪华的事。看起来,这个世界上很难存住秘密。很多秘密自己不说,其实,别人都知道了。

我为了给村里引进环保项目,我整整跑了两个月。

秸秆发酵技术被我成功引进。市场预测,利用秸秆发酵乙醇,这是很挣钱的项目。我自然十分高兴,情不自禁想到了雪华,我给她打了电话。她接到我的电话就哭了。我愣了愣说:“你别哭啊,小钢厂转型成功了,你应该高兴啊。”她还是泣不成声。我就等着她稳住情绪。大约五分钟以后,她开始抽噎了:“其……其实我……我还是……还是爱……爱你的,这些日子我一直想……想你……”我这人心眼可软了,见不得女人哭,眼睛立刻湿了。我说:“好了,别哭了啊,我也想你啊。”这一说,她抽噎得反而更厉害了,我不知道该咋劝她了,只好把手机放到桌子上,先忙别的,等着她啥时候不哭了再说。雪华一直在哭,听那哭声是伤心欲绝的样子,我就更心软了,急忙拿起手机对她喊:“好了好了,雪华,我不和你分手了,啊,不和你分手了……”雪华立刻止住哭:“真……真的吗?你说……说不和我分手,你没骗我吧?”我说的是真的。一句话直捅她心窝,雪华哇的一声哭了。我哆哆嗦嗦地问:“你咋还哭啊,我不是保证不和你分手了吗?”雪华抽噎着说道:“那你来……来我老家接……接我来吧,我爹他……他……去世了……”我吃了一惊,随后马上安慰她:“明天我就出发,帮你料理你爹的后世。”

第二天早上,我把村里工作交代给副主任,开上车去了沈阳。我心急如焚,简直是一路飙车。雪华见到我一头扑进我怀里就抽泣起来。我好不容易哄好了她,先向她爹的遗像鞠了三个躬,然后掏出一万块钱交给料理丧事的大哥,这让雪华很感动。办完了丧事,家里就剩雪华一个人了。弟弟已经参加工作了,不用她惦记了。拉着雪华的手,我心里舒服多了,一舒服,脑子忽然就糊涂了。两天后,我就带着雪华回来了。刚进厂子大门,警卫室里走出来了亚芬,二话没说,把一张纸往我手里一塞,扭头就走了。我低头一看,是一份离婚协议书。雪华问我:“你想好跟亚芬离婚了吗?”我说:“想好了,离!”因为我是过错方,财产多分给了亚芬一些就是了。雪华提出跟我结婚,我痛快地答应了,终于可以跟自己爱的人光明正大地生活了。但娘却说啥也不接受这个新儿媳妇,坚决反对我再和她来往。我姐也表示坚决反对,我不满地说:“姐,我的事你就别管了,人家亚芬提的离婚,又不是我踹的她。”我姐说:“亚芬为啥跟你提离婚啊?还不是你逼的,没有你干出那种缺德事,她能不跟你过了吗?做人得有良心亮子!”我一扔筷子道:“谁没良心了?我不过是和雪华来往多了一点,还不都是为了把工厂搞好一点,为了这个家日子过得好一点吗?”我姐瞪着我:“得了吧,说得好听,哼!”她气得头晕眼花,摔摔打打的。我俩在饭桌上吵起来了,越吵越凶。空气凝固了,让我胸闷气短,呼吸困难。我巴望着娘,我怕娘,从小就怕。娘“啪”地一拍桌子,说:“明儿个叫雪华来咱家一趟,我要考察考察。”我一听就乐了,看来我和雪华的事有门儿。

雪华第一次以准儿媳的身份进我家家门,表情紧张,忐忑不安的。我娘眼瞎心不瞎,嘴也不瞎。她瞎之前嘴笨,而且容易把一件事说成另一件事,或把两件事说成一件事,瞎了之后头脑倒清楚了,嘴也顺溜了,心里更豁亮了。我娘瞎着问她:“雪华呀,你当真要跟我儿子成家?”雪华回答:“当真。”娘说:“俗话说养儿防老,既然你要跟了亮子,那就得帮着他养我,你做得到吗?”雪华干脆地回答:“做得到。”娘说:“那好,我最爱吃馅货了,今儿个你就给我包顿饺子吃吧。”雪华犹豫了一下,答应一声,看了我一眼,转身进了厨房。

事后我才知道,雪华进了厨房和面,和了半天面不是软了就是硬了。我姐见状,接了一盆凉水,“哗”地一下全都倒进面盆里了,结果饺子没包成。雪华只得承认自己不会包饺子,娘的脸上有点不悦,说道:“那就给我炒两样你拿手的菜吧。”雪华开始炒菜,因为激动和紧张,把满锅的菜扣在了地上。娘的脸阴得像要下雨,显然她对雪华很不满意了,不客气地说道:“你这是墙上的纸人,中看不中用啊。就你这个废物样儿,几天还不得把我伺候死啊?我想啊,你该找谁家男人找谁家的去,反正我儿子不敢娶你!”雪华给我娘跪下了。我娘死活没答应。

雪华含泪离开了我家。我跟娘理论,说我铁了心要娶她,气得娘浑身直哆嗦。姐也骂我不孝。她们都不知道我的心思,我是把自己的爱情和我的前程联系起来了,为了找到属于我自己的生活,我必须对亲人残酷一些,做出一些必要的牺牲。娘说:“你要非娶她,那我就不参加婚礼,也不许她进这个家门!”我彻底地沮丧了,摇着娘的胳膊:“娘,你就答应我吧,我们能幸福。”娘压低了嗓子说:“你小子没骨头!”我被说愣了,眼睛一翻一翻的,悄悄溜了。

事情往下走吧,无奈地走吧,走向未知。一个星期后,我和亚芬办理了协议离婚手续。几天后,雪华逼我结婚,我想起娘的样子,就干脆挑明了说:“别急,等我娘想通了再说,我不能伤她的心。”雪华沉默不语,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雪华心中不快,还是低眉顺眼地一叹说,我能等,那就先将企业干起来。

我不喜欢猜测和推断,有些预言家总是遭到时间的嘲弄。新的问题又出现了。雪华对秸秆工厂不感兴趣,她盯上了村东小树林边上的那块土地,她要开发搞房地产。巨大的诱惑,如此逼近我们,好像就在手边,唾手可得了。我也激动了一阵子。可是,细细一想,这事可是非同小可,土地的事不完全在我的权力范围,要村民议事小组通过。议事小组好办,有我坐镇哪,顺利地通过了。上报待批又卡在了市里,需要主管副市长和规划局来审批,可一个多月过去了,批文连个影子都没有。我不由得有些急躁:“那就快点托关系吧。”雪华说:“别急嘛,我早就托人了。”我问:“你托谁了?”雪华说:“城建局的萧副局长,他答应帮忙找主管城建的陈副市长。”

三天后,雪华接到萧副局长电话,晚上给我们引见陈副市长。陈副市长神态坦然,目光清虚。听说他出身于书香门第,五十多岁的样子,一头短短的寸发,白皙的皮肤,笑得温文尔雅,一副近视眼镜片后边是一双温和细长的眼睛。无疑,今晚的宴会将是愉快的。果然就是愉快的,陈副市长的脸上自始至终都是挂着笑容的,那笑容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到春风拂面。他不喝酒,只喝茶,我们就以茶代酒敬他。他反过来敬我们,说今晚没有市长,只有朋友。我就暗自庆幸遇上了一个没有官架子的好领导,就预感到要办的事一定能顺利办成。

六天之后,陈副市长终于在批文上签了字。我高兴得不知说啥好,抱紧了雪华。雪华伏在我的肩上笑着笑着哭了起来,咋劝也劝不住,越劝越哭得厉害。我知道她是高兴的,就由着她哭,笑着看她哭。

陈副市长批下来了,这只是向成功迈出了第一步。接下来,将要办理一系列比较复杂的相关手续。雪华说:“得盖一百多个公章。”我惊呼道:“天哪,一百多个?”雪华说:“没几个月甭想盖全,这还是快的呢。”我无语了,心说:雪华呀雪华,你说你放着秸秆发酵项目不干,偏要干这个……咳,看不懂的女人!可雪华却每天笑呵呵地忙,笑呵呵地累,笑呵呵地一遍遍跑空,笑呵呵地听着我对她的数落唠叨。我真拿她没办法,只好给她在家当贤内助。

这天黄昏,雪华一脸倦意地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家门。我知道,准又是到某个部门扑了空,章没盖来,就体贴地给她端来沏好的茶水,张罗着给她做她最爱吃的干烧娃娃菜。雪华拽住我的胳膊,说:“亮子你等等,给你看一样东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片递给我,我接过来看了一下,是医院里的化验单。“我怀孕了。”雪华说得很平淡,却让我打了个愣,紧接着一把抓住她的手,欣喜若狂地摇晃着,嘴里叫喊着:“真的有了你?雪华,我要当爹了是吧?啊,是吗?”雪华扎进我怀里,搂着我的后腰,好一会儿不肯松开。

我把雪华怀孕的事告诉了娘,娘撩起衣襟擦眼泪,却不说话。我问:“娘,你要当奶奶了,高兴不啊?”娘说:“高兴,要是亚芬有了我就更高兴了……”我知道她想亚芬,好几年的媳妇,有感情哩。我也不计较这个了,只顾兴奋不已地憧憬,孩子降生了,我这个做爹的抱着他,亲吻着他的小脸蛋,该有多么幸福……

有一天晚上,雪华伏在我的胸脯上告诉我,她已经到医院把孩子做掉了。我以为她在说笑话,就说:“做掉了我再给你种,反正我这有好多种子。”她说:“我说的是真的。”我惊讶了,托起她的脸,不解地追问:“真的吗?为啥呀?你疯了,肯定是疯啦!”我越是追问,她越是哭得厉害,到后来,都快哭成了泪人。女人心里装了多少东西,男人是无法知道的。我软了:“雪华,别哭了,我不问了。”

雪华缓缓地站起来,站到一旁抽烟去了。

隔了几天,我们谁都不说话。终于冷战结束,雪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说:“亮子,因为我不知道,这个孩子是不是你的!”我脑袋“嗡”地一下子,呆傻了。过了一会儿,我呆呆地问:“你说啥?”她重新说了一遍。我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臭婊子,你……你给我说……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我的手离开了她的脖子,慢慢举起,用力一挥,响亮地打在她的左腮上。她眼直着,不做一点挣扎。

我的眼神碰到了她哀怜的目光,手一抖,软了。我的双手离开她,胡乱折腾一阵,颓然地翻倒在她身边,几乎喘不上气来了。

雪华哭了,哭得鼻涕都流了下来。她埋着头,用左手背揩着涕泪。她断断续续地说出了残酷的事实。陈贺副市长多次暗示她,要想获得那片土地,获得房地产项目批准,就要答应做他的情人。为了未来的事业,雪华只得同意和陈贺在他郊外的一处秘密别墅里幽会,在饮下了几杯红酒之后和陈贺上了床。痛苦万分的雪华,只能往肚子里咽苦水,不敢跟我说。后来,还有两回,雪华不想跟他继续下去了。今天,她是实在承受不住痛苦的煎熬,才和盘向我倾诉了出来,以求得我的谅解。

听了雪华泣血诉说,我几乎被击垮了,嘴巴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来。突然的变故犹如晴天霹雳,我的美丽天空瞬间暗淡无光了,我木然地呆坐着,雪华跪在我跟前,抓住我的胳膊使劲地摇着,一遍遍哭喊着:“你打我吧,打我吧,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呀……”我呆呆地坐着,眼珠子快要窜出来了。她狠劲抽起自己的嘴巴,一边抽一边发出尖厉的哀号:“你这个婊子!”我怒吼一声,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了她的脸上,嘴角立刻淌出血来。她并不躲闪,叫喊着:“打吧,你打吧,打死我吧……”我再次扬起了拳头,可最终我的拳头还是无力地垂落了下来,我趴在床上,几乎昏厥过去。

我的生活遇到了巨大的挫折,提出跟雪华分手。

雪华不答应,我两人经过一场死掐。女人的面部,是需要点阴凉的。雪华脸上有这样的阴凉,撩人魂魄。后来她去找我姐,她们怎么说的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我无法松懈,神经绷得紧紧的。当天下午,姐姐过来找我,叹了一会儿气说:“亮子,姐知道你现在心里很不好受,可这也不全怪雪华啊,她……她也是一个受害者啊!雪华跟我说,她还是爱你的,不然她不会做掉这个孩子的。她这样做,就是想跟你生一个你的孩子,以后好好跟你过日子。她要是不在乎你,就会跟你分手,跟陈副市长姘居了。是你这村干部大,还是市长大?原谅她吧……她也不容易啊,她也是为了你们这个家,为了过上风光体面的好日子啊……”我傻傻地听着,我的身体像一块沉入水中的石头,变得越来越沉重。慢慢地,我终于从痛苦中醒悟过来了。想起跟雪华的好处,就原谅她这一次吧,留下来照顾好这个家。雪华见我原谅了她,紧紧搂抱住我,流着热泪亲吻我,喃喃地说道:“谢谢你亮子,我们重新开始吧,这辈子我跟定你了,下辈子还跟你……”

可是,事情总是不如愿,正当我们紧锣密鼓地跑办相关手续的时候,规划局突然来了紧急通知:我们要开发的那块土地收回了交还给承包村民。咋回事呢?我和雪华都蒙住了,急忙去找萧副局长。萧副局长拿出文件给我们看,只见上面写道:农村土地流转,不得改变土地集体所有性质,不得改变土地用途,不得损害农民土地承包权益。我俩沮丧地回了家,无奈地相对而坐,一宿没心思躺下睡觉。

按说,应该到此结束了,我们认倒霉了。我做村干部做得这样窝囊,一口气憋得心口都是痛的。过了几天,我心情好了一些,我要忘掉那些烦恼。可事情偏偏拐了个大弯儿。那片地最终还是被孙二狗抢走了。

我和雪华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都呆住了,好半天回不过神来。至此,我们终于弄明白了,原来是孙二狗从中作梗使我们失去了那块土地,使我们酝酿已久的计划,一下子化为泡影。我们不服,去规划局找萧副局长,萧副局长平静地笑笑,说道:“这事希望你们二位能够理解,我想说两句话,一句是,孙二狗要在那块土地上搞现代农业产业园区,没有改变土地使用性质;第二句是,我的脑袋顶上有顾局长,顾局长上头有陈副市长。你们都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这些话的意思。”我气愤地说:“孙二狗打着现代农业的幌子圈地,我最知道他吃啥饭,拉啥屎!”萧副局长劝说:“毕亮,你是村长,孙二狗敢耍邪,回头在村里你再收拾他!”我们无奈地苦笑一下,孙二狗资产丰厚,他的势力比我们大,他的关系大过了陈副市长。我明白了,这里有个灰色地带,是权力者和民营资本的利益空间。这个空间经过长期安排,已经形成了默契,形成铜墙铁壁。

从规划局出来,我非常沮丧。

雪华突然尖声喊叫起来:“孙二狗,这个狗×的,他坏了咱们的好事,狗屁,啥表舅啊,他不得好死!”她的话像一阵恶风,刮起了我心中的恶气。我厉声道:“够了,别骂啦!”我吓了一跳,茫然地看着她。她叼着支香烟,撇着嘴,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古怪笑容逼视着我。“你咋了雪华?”我问,觉得心里空空的。雪华的眼神有了鄙夷,她说:“你除了咒骂还能干点啥?典型的无能表现,别忘了你还是一村之长,一厂之长,这个家的一家之长,你是个爷们儿,摸一摸裤裆里还有那玩意儿吗,是不是缩没了啊?”她这番话点燃了我心中的怒火,眼睛唰地就红了,红得看啥都是血红色的了。我抄起藏在柜子底下的火枪就往外面冲,雪华紧紧抱住了我,说道:“这才是爷们儿哪!不过我不主张你去硬拼。”我说:“咱得出这口恶气啊,你放心,我对付得了孙二狗。”雪华抢过我手里的火枪说:“干掉了孙二狗还有李二狗,还有王二狗,你都对付得了吗?”我眨眨眼看着她。雪华敲了下我的脑门:“动动脑子好不好啊?一遇到事就冲动,真不知道你这些年的学是咋上的,高分低能的产物。”我不爱听了,可肚子里真没有主意,就没好气地问:“那你说咋办?”雪华看着窗外不说话,那样子怪模怪样的,一副冰冷的脸。我催促道:“你倒是快点拿个主意啊。”雪华恶狠狠地瞪着我,喝道:“给我滚蛋,老娘我眼不见心不烦!”

我知道雪华在说气话,她叫我滚蛋,是要独自一个人清静下来,好好谋划一下整治孙二狗的良策。我相信,这个厉害的女人一定会有好办法整治孙二狗的。

可是一连一个礼拜雪华一点动静也没有,我想问她,又怕干扰了她,就强忍着。这天早晨,是个大雾天,浓雾沉睡在青山秀水之间,汲取了山间草木的灵气,浓得深,浓得清纯,丝毫不像城市里的雾那般含有油烟味。走在田野小路上,尽管看不清对面来的人,只能闻其声,但吸入一丝雾气,清凉清凉的。浓雾变幻着,一会儿化作了凉风,一会儿变成了小露珠,沾在我的发梢上,沾到我的睫毛上。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舒服起来,一扫多日的烦忧。太阳渐渐升起来了,雾渐渐地、渐渐地变淡了。一轮红红的圆日高悬在半空中,高山、峰峦、树木渐渐露出了轮廓,经雾水洗涤的山川大地,充满着勃勃的生机,绿得更艳,红得更亮。我就在这样美好的时刻,看到我们要开发的那块地上发生了惊人一幕:两拨人正手持铁锹镐头相互对峙着,中间躺着一个人。

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出事了!第二个反应就是很可能是雪华出手了。

我正要奔跑过去,有人发现了我,大喊:“村长来了,村长来了——”有好几个人呼喊着朝我这边跑了过来。我急忙迎上前去,问道:“出啥事了啊这是?”一个叫大栓子的小伙子说:“村长啊,不得了啦,我们家的承包地叫人给祸害啦,你快瞅瞅去吧。”还有一个叫二柱子的喊:“他们还把我爹给打啦,村长给我们做主啊!”我一边跑一边说:“别急,有话慢慢说。”

我跑到两拨对立人的中间,看清了我身子的左边都是村民,而对面那拨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就问他们:“我是这个村的村长,请问哥几个,你们是哪来的呀?”其中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黑大个回答说:“废话少说,这地是我们孙老板的了,我们想干啥干啥。”大栓子喊:“价钱还没谈好哪,我们不一定卖给你们,这地谁也不能动。”黑大个骂了句脏话,手一挥,喊道:“弟兄们,听我的,继续刨地啊。”那拨人呼喊着举起镐头接着刨地。大栓子这边也不甘示弱,把手一挥,喊道:“乡亲们,刨这帮狗×的脑袋啊!”双方高举手里的铁器就往一块凑,我厉声大喊道:“住手,都住手,千万不要冲动!”

双方被我镇住了,停住了脚步,横眉冷对。我急速思索着,不清楚这场纠纷是不是雪华挑起来的。如果是,她的目的是啥呢?我该咋处理这事呢?这个雪华咋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和我商量一下我作为村长该咋做呢?我还没思忖个结果来哪,就听一个人大喊一声:“拼啦!”情绪激动的两拨人便在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遭遇到了一起,铁锹对镐头,镐头对铁锹,拳头对大腿地展开了一场大混战。我声嘶力竭地叫喊:“别打了,别打了,要出人命啊!”没人听我的,一个个打红了眼,骂歪了嘴,一片铁器撞击声和谩骂声。不时有人受伤倒在了地上,或是打着滚痛苦地喊叫。我无奈地看着眼前混战的场面,忽然琢磨过味来了,这样的伤人事件,上边肯定要介入调查解决,那孙二狗要开发这块地的计划岂不也要落空吗?雪华啊雪华,你这个小娘儿们,真够阴的啊!

这场械斗,造成十八人受伤,其中九个人是我们杨贵庄村民。对方打完人拉扯着伤员全都坐面包车跑了。我一边向镇派出所报案,一边组织人把伤员送往医院救治。派出所很快传唤了孙二狗,可他死活不承认。市领导知道此事件后非常重视,下令停止开发这块土地。孙二狗急眼了,拉着我找到规划局顾局长疏通此事。顾局长情绪激烈,大声对孙二狗说:“孙总啊,这简直无法无天!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关系到他们子孙后代的生存根基,这个道理不用我讲吧?而那些扬言是你的手下的人,在甲方乙方尚未达成协议的情况下,擅自强占农民基本农田,而对手无寸铁的农民大打出手,怎么说也是一起性质恶劣的暴力事件。我劝你,还是等这件事情调查清楚再琢磨开发吧!”孙二狗傻在那里。

我的脑袋打了个闪,想到了雪华。危险的事情对雪华有吸引力,是一种诱惑。这个女人在进退两难的时候,是不管不顾的。我躲在自家小屋子里跟雪华吃饭,干脆跟雪华挑明了:“这事是你操纵的吧?”雪华却恶狠狠地瞪着我,呵斥道:“住口,放屁,你说谁策划啊?”我奇怪地看着她:“不是你,那会是谁呢?”雪华双唇紧闭,神色严肃地说:“会不会是你啊?”我低眉顺眼地一叹,说:“笑话,你说我是在贼喊捉贼啊?我哪有这么高的智商啊?”正说着话,有人敲门。我忙小声说道:“别出声。”雪华白了我一眼:“心虚,不打自招。”我问:“谁呀?”外面粗声答:“我,表舅。”我心里一惊,是孙二狗,有点心慌。雪华掐了我胳膊一下,踢了我一脚。我捂着胸口,努力镇定下来。

孙二狗进屋,手里拎着一把菜刀,亮闪闪的,吓得我魂飞魄散。我结巴着问:“表……表舅,你这是干……干啥?”孙二狗没拿正眼瞅我,显然是冲雪华来的。雪华却异常平静,指指椅子,说了声:“你坐。”就转身倒水。孙二狗两眼血红血红的,抡起菜刀照桌子砍去,“咔”的一声,刀刃扎进桌面,寒光闪耀。我下意识地抓起一个板凳,瞪视着孙二狗:“表舅,你拿村长不当干部。我……”雪华拦住我,不动声色地放下茶杯,平静地说道:“有啥话说,背地捅刀子,没意思。”孙二狗仗着有钱,有恃无恐,高声嚷着,他的声音变了形。雪华微笑着迎着他的目光。孙二狗颤抖着说:“我,孙二狗,今儿个认栽了。佩服,佩服!”说着,两手抱拳朝雪华拱了两下,掏出一张白纸,往桌面上用力一拍,接着说道,“这是合作意向书,我想和你们两口子联手开发村东那块地,同意你们就在这上面签个字,从今往后我们就是铁杆朋友,有钱大家一起赚;不同意,我就拿这把刀剁了我自个的左手,你俩瞧着办吧!”

孙二狗眯起眼睛,脸上的皱纹挤在了一起。他是来讲和的,只是讲和的方式有点特殊,他向我俩低头了。我们到底拼过了孙二狗,我们总算扳回了一局!我暗自松了一口气,看看那把菜刀,再看着雪华,恨不得上前使劲亲一口这个风骚的小娘子。雪华端起茶杯走到孙二狗跟前,依旧平静地说道:“来,表舅,喝茶,上等龙井。”孙二狗手一横,语气柔和,完全是一副商量的口气:“慢,你先说和我合作吗?”雪华抓过他的右手握在手心,会意地笑了:“那还用说吗?我们一举成功!”

孙二狗笑着走了,我瞅着他的背影,他的背影像一个黑窟窿。我沉了脸,搂住雪华就往床上抱,雪华呵斥道:“放开我,你要干啥?”我喘着粗气说:“你制服了我表舅,我要和你庆贺庆贺。”雪华一把抓住我裤裆里的家伙,恶狠狠地说:“你要再这么无耻,休怪老娘给你揪下来喂狗吃!”她揪疼我了,连忙放开她求饶。雪华冷笑着自言自语道:“哼,我要在这块地上大干它一场,要让这块地生出一片片金子来,好好叫我身边的人看一看,我才是这块土地的主人!”我恍惚起来,脸也脱了色,发觉她的眼睛里全是浑浊不清的念头和欲望,心想:这个女人真厉害,心狠手毒,胆量过人,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雪华憧憬了一阵未来,我的脑袋却转不过弯儿来。我有点吃不透雪华了,她跟孙二狗搅成一团到底想干啥?她真的爱我吗?我越问她她越说不清,我就越不相信。日子过得真不轻松。这几天,我先是头痛,胸闷,继而害冷,咳嗽,接着高烧说胡话,闭上眼睛眼前就飘雪。过了两天,我身体稍稍好一点,雪华就叫我过去。她捶了我一拳,说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是你为老娘我冲锋陷阵的时候了。限你在一个星期之内帮我贷一笔款来,一定要快!听见没有?”我迟疑着说:“你真要和孙二狗合作啊?他是啥人你不知道吗?”雪华说:“目前是,以后嘛……哼哼!你的任务是帮我贷款!”我惊讶了,还没张嘴,她就冷笑了一声,她的冷笑让我心中一颤。我问:“贷多少啊?”她伸出三根手指头:“300万。”我被这个数目砸蒙了,脸上憋出了汗。她的决心已下,是不会回头的,她已经把我折磨得够苦了。我冷冷地说:“这么多,我办不到!”雪华眼里透出寒气,让我不禁打了个激灵。雪华变得烦躁,脾气变得越来越坏,她朝我啐了一口吐沫,指着我的鼻子瞪着眼睛骂道:“你就是一个窝囊废,废物!裤裆里的那个玩意儿还是姑奶奶给整起来的,啥也干不来,死了算了!”我受到了羞辱,心中酝酿着毁灭一切的愤怒,低声喝道:“住嘴,别太过分了啊。我可是纯爷们儿!”雪华继续讥讽我:“你也配说男人?小太监,滚吧你!”她这句话像一发子弹,击中了我的脑袋。这是一颗毒弹,我中毒了,人生在世,不中这种毒就中那种毒。她的话越说越过分,充满了对我的蔑视,她彻底激怒了我。我一个冷战,咬牙切齿地骂:“我对你这么好,你竟然这样对我,我掐死你这狗娘养的!”没想到她会对我动手,她将我一把推倒在地,我脸上憋出了汗。我心中的恶气就腾地冒了出来,狠狠掐住她的喉咙。她喉咙断裂的声音很难听,脆脆的。她发出几声连续的尖叫,油嫩嫩的声音。我咋这么有力气?这不奇怪。就像疯子发疯的时候比常人更有力气一样。

我动手之后,我身体塌了,后悔了。如果我不认识雪华该多好?如果中间一刀两断该多好?唉,人生之所以残酷,就在于无法追悔。

我开着汽车,拉着雪华的尸体,一路狂奔,在黎明到来之前赶到了沈阳,到了她的老家。这时我才猛醒,她哪里还有家?房子已经卖了。我在楼下转悠了很久,然后慢慢上了车,向郊外开去。我跑了八百公里的路,到这干什么来了呢?是让雪华看看家乡?可雪华看不见了,再也看不见了……

我决定在郊外找一个地方安葬了她。

天黑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我开着车从郊外那片平原穿行而过,借着车灯光看到一个水沟,水沟旁扔着一把破铁锹。我停下车,想用这把锹给雪华挖个深坑埋了。我是这样想的,埋了雪华,我就携款潜逃了。这是一次最好的机会,错过去就没有了。我下了车慌慌张张地挖了起来,那一团一团的黑土,是废墟,看上去像是被淫雨浸烂了的蘑菇。我挖坑的时候,起风了,嘴里眼里鼻子里吹满了土。我吐着嘴里的土,抹着脸上的土,还有眼里憋出的眼泪,和土搅和在一起了。这个坑很快挖成了,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我赶紧蹲了下来。这两个人的脚步声挺重,很响,一步步就像踩在我心上。两个人没有发现我,他们走远了,我吓得差点摊成一团烂泥。我坐下喘息着,吸了一根烟,大脑一片空白。过了大约二十几分钟,我身上的汗水被风吹干了,我站起身缓缓走到汽车旁,打开后备箱,抱起了雪华,她太沉了,压得我喘不上气来。我的心扑通扑通地狂跳,两条腿哆嗦不止,手心里满是汗水,每走一步,脚底下就水汪汪一片。

我把雪华放进坑里,“噗”的一声,往她身上洒了第一锹土。她惨白的脸被泥土覆盖,斑班点点。我扔了几锹土,又突然停住了。为啥停下,我说不清楚,我回忆着一个场景——我掐死她的时候,她拽着我的手,声音哽咽着说:“毕亮,我就是死了,我也爱你,我要跟你到下辈子。”她这句话默默地压在我的心底,像一块大石头。我忍不住扑进泥坑里,紧紧地抱起了雪华,哽咽起来:“雪华,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这样啊!我哪能不要你了呢?可是……可是我咋就……咋就……要了你的命啊?”我的脸几乎贴着她的脸了。我掏出打火机点燃,照了照雪华苍白的脸,她的脸怏怏的,往日那神气活现的气色都没有了,被黑暗刮去了一样。我给她擦去脸上的泥土,亲了亲她冰凉的脸蛋儿,我重新把雪华抱出泥坑,放回了后备箱。我曾经恨她不讲道理,现在才明白了,她不是不讲道理,而是道理有另一种讲法……

我摸了摸她冰凉的手,愣愣地站着,一阵尖锐的疼痛,泪水顺着两腮流下。我听到了不远处的水声,那微微的声息真像是女人在洗浴。我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我对着后备箱里的雪华热热地说道:“走吧,雪华,我们还是回去吧!”雪华没有动静,她的头发蓬松地垂下,拥在两颊,面孔漆黑,我分辨不出她的面容。

我凝神良久,多么无望啊!

我一无所有了,有一样东西,那就是罪恶。我确实感到深深的罪恶,我没有权力剥夺雪华年轻的生命。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一阵晕眩,眼前发黑。我踉跄了几步,扶住了旁边的一棵树。

我眼前一片蓝光闪耀,就把汽车开到僻静的山道上,停在路旁,想睡一会儿。可是,连连做着噩梦。每个噩梦都充满了恐惧。雪华在夜风里晃来晃去,晃来晃去……夜晚的风越刮越大,有一声野兽的怪叫掺在里面,一闭眼就能听见。我知道,眼下真正严重的问题不是自己能不能埋了雪华的尸体,而是灵魂能不能解脱。命运不是运气,而是选择。如果我像一个老狐狸那样知分识寸,始终守住那条清晰的界限,就不会这样了。我一边想,一边打战,这果然是非同小可的界限,让人一辈子都记牢的界限。

深夜时下了雨,雨来得很突然,噼里啪啦,一股脑儿打下来。几根腐烂的树条,被雨点一砸,就噼里啪啦滚落下来。我的汽车顶上喧闹起来。我赶紧坐起来,揉一揉惺忪的眼睛。我被大雨扰得整宿睡不着觉。我大睁着眼睛,抵抗着失眠的痛苦。早晨到来了,两眼熬得跟兔眼一样红。我知道这种惩罚就要来了,我需要经历一个怎样恐怖的长夜?这一夜非常难熬,显得漫长,终于熬过去了,我有点不愿意承认,承认不承认也真的过去了。我脑袋响了一声,雪华本该是我的老婆呀,我想起了她的万般好处,哽咽起来。天一亮,我的想法突然变了,我要勇敢面对心跳不止的严峻现实。我不能丢下雪华,我要拉着雪华的尸体,到公安局自首。我对自己的决策有了信心。我的意识突然觉得,结局只能这样了,只能这样了。

天亮了,雨住了,雾渐渐开了,树林里有几声鸟叫。清凉的气息里,弥漫着花草的芬芳。我抬头一看,万朵朝霞,一股脑儿射到我的脸上,霞光像血渗入土地,大地也猩红刺目了。突然有一阵风,呛得人睁不开眼。这一刻我只是一只风筝,飘在空中,无论飘在哪儿,结果都是一样的。

我重新把车开上了高速。我开车的时候,竟然打了个盹,汽车惯性行驶。我对着车镜照了照,我吓了一跳,这是谁呢?一张脸黑暗而模糊,就像暴风雪来临前的天空。我幻觉里,我像轻轻的薄雾,糊里糊涂地飘散了,然后天空就飘雪了。那些无处可寻、永远消逝的岁月,被白雪覆盖,遥远而神秘。我被拉上了刑场,可是,我还没有做好死的准备。死没啥好怕的,只是难挨这死前的恐惧和寂寞。如果自己一下子就被汽车撞死就好了,瞬间的事情,就啥都结束了,一切都是谜了,可是,想回来了,我又不能。为了雪华我也不能。我要等待法律的惩罚,还她一个说法,还她死后的尊严。

我开着汽车回到镇派出所。一切都很平静,我跟警察自首的时候,他们还以为我在开玩笑。我把他们领到汽车旁,打开后备箱,都傻眼了。我感觉自己的屁股被人狠狠地踢了两脚,然后听见警察骂我:“果然是你,你还当村干部呢,你好糊涂啊!”说着,就有冰凉的手铐,卡住我的双手。细一想,今天有哪个人不糊涂?没有杀人的人就不糊涂吗?我这时才懂了什么叫复杂情绪。情绪这东西挺怪的,说来就风风火火地来了,嚷过一阵,又飞得无影无踪。我的眼睛湿了,因为我从这些恐惧的时间中走出来了。我总算把自己交出去了,总算走出了虚幻的恐惧世界。

这个深秋的黄昏,树叶落了满地,斑斑驳驳。我忽然转过脸,朝远处什么地方远远地看着。秋风又一次掠过,发出一片唰唰的、细碎的声音。我的脑袋一直神经质地颤抖,觉得四周像冬天一样寒冷。心冷到了极处,倒生出幻觉,有了一点温暖,一点期盼。现在我啥都不在乎了,只在乎自己的心是否被拯救?我渴望冬天快快来临,让大雪快快飘起来,覆盖大地,让霜雪将这一切全部杀死。大地白茫茫一片,一层盖着一层,洁白而纯净。

毫无疑问,那场雪过去,我就会死了。我给村民的承诺还没兑现呢,就这样匆匆地走了。无论如何我都不明白,事情走到这一步,都是为了啥呀?一阵空白过后,有那样的一个时刻,一个不祥的意象不时在闪现。红色和白色的万千个组合,白的是脑浆,红的是血液。我将痛得发木的眼睛,涂抹在晚霞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