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中国旧社会组织构造及其所谓治道者
我们的乡村建设是要重建一新社会组织构造,已如前说。在申论新构造如何辟建以前,当先将旧社会构造一为审看。中国旧日之社会构造,与西洋中古及近代社会皆不同。假如我们说西洋近代社会为个人本位的社会、阶级对立的社会;那末,中国旧社会可说为伦理本位、职业分立。我们试为说明如后。
(甲)伦理本位的社会
大家都知道西洋近代个人主义抬头,自由主义盛行。他们何为而如此?这全从其集团生活中过强干涉的反动而来。西洋人始终过的是集团生活;不过从前的集团是宗教教会,后来的集团是民族国家。在从前每一个人都是某一教会里的一个人,如同现在都是属某一国的一个人一样。所谓个人实从团体反映而见;所谓个人主义实对团体主义(或社会主义)而言。他们虽始终是集团生活,在从前则团体过强,个人分量太轻;到近代则个人在团体中的地位增高,份量加重,仿佛成了个人本位的社会。最近二十年来,他们又感觉到个人的抬高妨碍社会,自由主义流弊太多,复翻转来讲团体最高主义,企图造成一社会本位的社会。自中古到近代,自近代到最近,始终在团体与个人、个人与团体,一高一低、一轻一重之间,翻覆不已。但所有这些问题或主义,在中国旧社会里的人,都是不能了解的。因为他根本缺乏集团生活,亦就无从映现出个人问题。这两端俱非他所有,他所有的恰好是中间一回事;那就是伦理关系。伦理关系始于家庭。家庭在中国人生活里关系特重,人人皆知。按理说:是人类都有夫妇、父子,即都有家庭;何为而中国人的家庭特重?家庭诚非中国人所独有;而以缺乏集团生活,团体与个人的关系轻松若无物,家庭关系就特别显露出来。像西洋人从前的宗教、后来的国家,在我们都是没有的。中国的宗教不像宗教,或原不是宗教;中国的国家不像国家,或原不是国家。此其分析殊非片言能尽,然他们那一种放任精神,可不待言而共晓。松于此者紧于彼,此处显则彼处隐,一轻一重,为主为宾,两方社会对照,虽其分别都不是绝对的,然趋向根本不同。
伦理关系,始于家庭,而不止于家庭。何为伦理?伦即伦偶之意,就是说:人与人都在相关系中。人一生下来就有与他相关系的人(父母、兄弟等),人生将始终在与人相关系中而生活(不能离社会)。既在相关系中而生活,彼此就发生情谊。亲切相关之情发乎天伦骨肉,乃至一切相关之人,莫不自然有其情。因情而有义。父义当慈,子义当孝,兄之义友,弟之义恭,夫妇、朋友乃至一切相关之人,随其亲疏、厚薄,莫不自然互有应尽之义。伦理关系即是情谊关系,也即表示相互间的一种义务关系。集团生活中每课其分子以义务,那是硬性的、机械的;而这是软性的、自由的。在集团生活中发达了纪律,讲法而不讲情;在这种生活中发达了情理,而纪律不足,恰好相反。西洋始既以团体生活过重,隐没伦理情谊;继又以反团体而抬高个人,形成个人本位的社会;于是他们的人生,无论在法制上、礼俗上,处处形见其自己本位主义,一切从权利观念出发。伦理关系发达的中国社会反是。人类在情感中皆以对方为主(在欲望中则自己为主),故伦理关系彼此互以对方为重;一个人似不为自己而存在,乃仿佛互为他人而存在者。这种社会,可称伦理本位的社会。试从社会、经济、政治三方面比较来看:
一、社会方面——于人生各种关系中,家乃其天然基本关系,故又为根本所重;谓人必亲其所亲也。人互喜以所亲者之喜,其喜弥扬;人互悲以所亲者之悲,其悲不伤。外则相和答,内则相体念,心理共鸣,神形相依以为慰,是所谓亲亲也。人生之美满非他,即此家庭关系之无缺憾;反之,人生之大不幸非他,亦即于此种关系有缺憾。鳏、寡、孤、独,人生之最苦,谓曰无告,疾苦穷难不得就所亲而诉之也。此其情盖与西洋风气,不孤而孤之(亲子异居,有父母而如无父母),不独而独之(有子女而如无子女),不期于相守而期于相离,又乐为婚姻关系之不固定者,适异矣。由是而家庭与宗族在中国人生上占极重要位置,乃至亲戚、乡党亦为所重。习俗又以家庭骨肉之谊准推于其他,如师徒、东伙、邻右,社会上一切朋友、同侪,或比于父子之关系,或比于兄弟之关系,情义益以重。举凡社会习俗、国家法律,持以与西洋较,在我莫不寓有人与人相与之情者,在彼恒出以人与人相对之势。社会秩序所为维持,在彼殆必恃乎法律,在我则欹重于礼俗。近代法律之本在权利,中国礼俗之本则情与义也。
二、经济方面——夫妇、父子共财,乃至祖孙兄弟等亦共财。若义庄、义田一切族产等亦为共财之一种。兄弟乃至宗族间有分财之义;亲戚、朋友间有通财之义。以伦理关系言之,自家人兄弟以讫亲戚、朋友,在经济上皆彼此顾恤,互相负责;有不然者,群指目以为不义。故在昔中国人生计问题上无形有许多保障。在西洋则父子、夫妇异财,其他无论。在西洋自为个人本位的经济;中国亦非社会本位的,乃伦理本位的经济也。
三、政治方面——但有君臣间、官民间相互之伦理的义务,而不认识国家团体关系。又比国君为大宗子,称地方官为父母,举国家政治而亦家庭情谊化之。以视西洋近代之自由主义的宪法,在政治上又见出其个人本位与国家相对待者,又适不同。(录《乡建理论提纲》旧文)
我们可以看出中国社会,其经济结构隐然有似一种共产。但此共产,其相与为共的视其伦理关系之亲疏、厚薄为准——愈亲厚愈要共,以次递减。同时,亦要看这财产的大小——财产愈大,将愈为多数人所共。盖不但亲厚者共之,即对较远的伦理关系,亦不能不负担一些义务也。此其分际关系自有伸缩,全在情理二字上取决,但不决定于法律。因根本上没有一超伦理的大团体力量(国家权力)为法律所自出。说到政治,不但整个的政治组织放在一个伦理的关系中,抑且其政治目的亦全在维持大家伦理的相安——如何让人人彼此伦理的关系各作到好处(父父、子子、君君、臣臣),是其政治上的理想要求,更无其他。这与西洋近代国家以法律保障个人利益为其责任者,迥然不同。
(乙)职业分立的社会
在西洋社会中,中世纪时是农奴与贵族两阶级对立。到了近代,农奴因着工商业兴起都市发达而解放;但又转入资本家与劳工两阶级对立。所以西洋始终是阶级对立的社会。然中国社会于此前后二者,一无所似。何谓阶级?俗常说到阶级,不过是地位高下、贫富不等之意;那其实不算什么阶级。此处所称阶级乃特有所指,不同俗解。在一社会中,其生产工具与生产工作有分属于两部分人的形势——一部分人据有生产工具,而生产工作乃委于另一部分人任之;此即所谓阶级对立的社会。如西洋中世纪时,土地都属于贵族领主,至近代的工厂机器又属于资本家;而任生产工作之劳者,若农奴、若工人,均不得自有其生产工具;遂造成剥削与被剥削的两面。从其为一个社会的两面,则彼此为相关系的;从其为两面的一个社会,则彼此为相对立的。中国社会则没有构成这两面。其所以没构成两面,即在其生产工具没有被一部分人所垄断的形势。为什么无此形势?有三点可说:
一、土地自由买卖,人人得而有之;
二、遗产均分,而非长子继承之制;
三、蒸汽机、电机未发明,乃至较大机械亦无之。
由于前两点,让中国社会不得有土地垄断,如封建社会者然。本来,从第一点土地自由买卖,与封建社会已经不同,土地已难垄断。再加以遗产均分之第二点,更使土地分散而不能集中。河北省有句谚语:“一地千年百易主,十年高下一般同。”此可见土地时有转移,贫富随有升沉,垄断甚难也。由于后两点,让中国社会不得有资本垄断,如近代资本社会者然。有人说:封建制度之核心,即长子继承制。西洋为什么能由封建制度过渡到资本主义制度呢?即是因为长子继承制之故。——因为长子继承制,所以在封建制度中已为他造成一个集中的力量,容易扩大再生产。考之英国社会转变,可资佐证。那末,中国之所以始终不能成功工业社会,未始不是由于遗产均分的缘故。再加没有发动机的发明,小规模生产颇有他的方便,大规模生产无甚必要,资本垄断之势更造不成。无垄断即无阶级。生产工作者(农民、工人)恒自有其生产工具,可以自行其生产。各人作各人的工,各人吃各人的饭,只有一行一行不同的职业,而没有两面对立的阶级。所以中国社会可称为一种职业分立的社会。在此社会中,非无贫富、贵贱之差,但升沉不定,流转相通,对立之势不成,斯不谓之阶级社会耳。
阶级社会与职业社会之两种不同构造,不但表见在经济上,同时亦表见在政治上。中国不似西洋中世政权垄断于贵族,而很早发明了官吏制度。这种制度,在中国人自己亦许不以为异,但在留心世界文化问题的人看来,真大有注意价值。所以罗素曾说:“中国文化有三种特点:一、没有宗教,只讲孔子的道理;二、文字以形体为主,不随音变;三、官吏制度发明特早,与贵族分为两事。”盖在从前西洋贵族和官吏只是一个观念,殆不可分。但在中国上而“宰相须用读书人”(古语),下而县令亲民之官吏决不是贵族。所有官吏大抵是士人通过考试制度而来的;而士人则与农、工、商并列为四民,“禄以代耕”,亦不过是一项职业,为构成此职业社会所不可少之一种成分而已。从“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等谚语,可见其缺乏阶级分界,而政权实有开放给众人,让大家都得参预的机会。此与西洋中世比较,显然是有职业性而无阶级性。
西洋近代自特权阶级被推翻,乃又以经济上之个人本位、自由竞争走入另一形式之垄断,形成资本阶级。其不同于前者:一则,在前经济是随着政治而垄断,此却以经济上趋向垄断而政治随之;二则,在前贵族和农奴两阶级直接对面,此却于资本家和劳工两阶级间有政府官吏之第三者为缓冲。奥本海末尔(Franz Oppenheimer)著《国家论》,以官吏制度为近代国家一崭新要素,如果没有他,则与封建社会即无区别;因官吏从国库得俸给,乃与剥削分开,不使两阶级正面直接相对抗,而多了一个转折,比较地能顾全大局,主持公道。他认为必由此才可以转出一个更新的国家,消灭了阶级,政府官吏更纯粹无偏党地为公众作事。而旧日的中国,据他看,颇近于此未来的新国家,与西洋过去及近代构造均不同。其言盖正有所见。
(丙)伦理本位、职业分立之交相为用
中国既为伦理本位,又为职业分立的社会,其间交相为用,互有助益之处甚多。且从职业分立所影响于伦理本位者言之:第一层,以无土地的垄断,无资本的垄断,而且从生产技术上看,小规模有其方便,大规模经营无甚必要,所以让社会上只是些个小农、小工、小商,零零散散地各为生业,各自关门过日子。无论种田、做工或做买卖,全靠一家大小共同努力;所谓“父子兵”,天然地成为相依为命的样子。其伦理关系,安得不从而益加巩固密切!在西洋社会则不然。中世农奴无土地,无自由,固无合一家大小以自营生业者其事。近代大工厂、大公司起来,更将一家大小拆散为男工、女工、童工,各自谋生,几乎不必相干;家庭且为之破坏,遑论伦理关系。第二层,在阶级对立的社会中,政治上的权、经济上的富,既垄断于一阶级,则多数人殆非革命即无以开拓自己的命运。若中国之职业分立的社会则不然。无论为士、为农、为工、为商,各有前途可求,贫富、贵贱升沉无定;由是有家世门祚盛衰等观念,或追念祖先,或期望儿孙,父诏其子,兄勉其弟,使人倍笃于伦理而益勤于其业。大抵阶级关系太强,则伦理观念掩没不著;反之,阶级分化不著,则职业自营乃大有助于伦理也。
从伦理本位所影响于职业分立者言之:以其为伦理本位的经济,财产不属个人所有;而视其财产大小,隐然若为其伦理关系亲者、疏者、近者、远者所得而共享之。即财产愈大者,对于其亲戚、朋友所负担周助之义务也愈大。此大足以减杀经济上集中之事。消极不使趋于阶级对立,即是积极助成职业分立。遗产不由长子继承,而兄弟分财,朋友通财,或以之培益共财。在西洋恒见其积个人之有余;在中国恒欲以补众人之不足。在西洋人看钱是让人更能赚钱的,钱多用在生产上;在中国则以为钱是让大家花的,钱多用在消费上。一则由自由竞争,趋于生产本位,演为资本社会的阶级对立;一则由伦理相保,趋于消费本位,终不演成阶级。其关键无非在个人本位与伦理本位之不同。此伦理本位所以大有造于职业分立也。经济上之垄断不成,政权之垄断亦不能有。在昔西洋贵族为政以治民,此则官吏、贵族分开两事,而有以考试制度取官吏之制。政权之相对的分开,许人人得有机会参与其事,乃更以减免经济上之垄断趋势,而稳固此职业社会焉。经济、政治二者交为影响,互相顺益,一归于无阶级。阶级统治之不成,而中国政治乃不得不伦理化;由政治之伦理化,乃更使社会职业化。职业又有助于伦理。伦理与职业辗转相成,彼此扣合,其理无穷。
“伦理本位、职业分立”八个字,说尽了中国旧时的社会结构——这是一很特殊的结构。
(丁)只有周期的一治一乱而无革命
在旧日中国这样一个社会结构里,只有周期的一治一乱而无革命。欲明乎此,我们先讲何谓革命。
革命是说一社会秩序的推翻与改建。社会秩序包含法律、制度、礼俗、习惯而言。一种秩序,即是一套法制礼俗;而其社会之如何组织、如何结构,亦即安排规定于其中。所以革命就是否认一种秩序,而要求建立新秩序,其结果亦就是社会结构的一根本变革。我们说中国无革命,就是说中国社会构造历久不变。——清代的仍不出明代的那一套;明朝还同宋朝相仿。所谓周期的一治一乱,就是社会秩序只有一时的扰乱与规复;规复又扰乱,扰乱又规复,而不见其被推翻,有什么新秩序的建立。这是什么原故?此可从其社会之伦理化和职业化两点来说明。
中国以缺乏集团生活,团体与个人之关系宽弛隐淡,家庭骨肉之关系乃格外显著、紧密、重要;并以家庭恩谊推准于其他各方面,如经济生活上之东伙关系、教学生活上之师生关系、政治生活上之官民关系,一律家庭化之。——这就是中国社会的伦理。由此社会的家庭化或曰伦理化,乃使此社会中每一个人对于其四面八方若远若近的伦理关系,负有若轻若重的义务。同时其四面八方与有伦理关系的人亦对他负有义务。在生活上,时则彼此顾恤,互相保障;时则彼此礼让,力求相安;许多问题皆从这里得到解决或消弭,无从有革命爆发。这一种伦理秩序,本乎人情,大家皆从里面得到好处,没有反对他、要推翻他的人。更且亦想不出一新的不同的秩序来替代他。此外更要紧的两点是:
一、由社会的家庭化,而中国成了缺乏政治的民族;但革命实在是一个政治问题,缺乏政治就缺乏革命;翻过来说,革命天然是在集团生活里才有的。
二、由社会的家庭化,本乎伦理以为秩序。社会秩序演自礼俗,欹重礼俗,而不在国家法制。法制与礼俗,比较的说,有外力强制与自然演成之异。外力强制者好推翻,自然演成者谁来推翻?(以上两点,待后更易明了。)
其次,中国社会有职业之分途,而缺乏阶级之分野,乃是中国没有革命的决定原因。阶级对立的社会,造成一种逼人对外抗争的形势;职业分立的社会,则开出你自己求前途的机会。像是封建社会的农奴、资本社会的劳工,经济上、政治上的机会均为另一阶级所垄断;非推翻封建制度、打倒封建阶级,推翻资本制度、打倒资本阶级,即无法开拓自己的命运。而封建领主和资本家,亦只有严阵以待,不敢放松一步。其形势逼着人向外冲去,以求解决,实前后两大制度之所一致的。然而中国制度其所形成的趋势,恰好与此相反;他正是叫你向里用力。在中国社会里,一个人生下来其命运都无一定,为士、为农、为工、为商,尽可自择,初无限制。而“行行出状元”,读书人固可以致身通显;农、工、商业亦都可以白手起家。富贵、贫贱,升沉不定,流转相通。虽然亦有凭藉与无凭藉之等差不同,然而凭藉是靠不住的。俗语说得好:“全看本人要强不要强。”自来最普遍、最絮聒的教训,就是勤俭二字。以此可以创业,以此可以守成;反之而奢且逸,无不败其家者。但此人人有用、刻刻不离的两字教训,若放在西洋阶级社会,便毫无意义;所以自然也就无人提起。盖一则前途命运全在自求;一则无法自求,只有对外抗争。换言之,讲勤俭的正为他用不着革命;要革命的则讲勤俭便用不着。有一段旧文,附录在此,可资参考:
从前人读书机会之容易,非处现在社会者所能想像。而从中国的考试制度,一读书人能否中秀才、中举人、点翰林……就全看你能否寒灯苦读;再则看你自己资质如何。如果你资质聪明又苦读,而还是不能“中”,那只有怨自己无福命——所谓“祖上无阴功”, “坟地无风水”……种种都由此而来。总之,只有自责,或归之于不可知之数,不能怨人;就便怨人,似亦没有起来推翻考试制度的必要。——力气无可向外用之处。……说到业农、业工、业商的人,白手起家不算新鲜之事。土地人人可买,生产要素非常简单;既鲜特权,又无专利。遗产平分,土地、资财转瞬由聚而散。大家彼此都无可凭恃,而赌命运于身手。大抵勤俭、谨慎以得之,奢逸、放纵以失之;信实稳重,积久而通;巧取豪夺,败不旋踵。得失、成败皆有坦平大道,人人所共见,人人所共信;简直是天才的试验场、品性的甄别地。偶有数穷,归之渺冥,无可怨人。大家都在这社会组织制度下各自努力前途去了,谁来推翻他?(《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八四页)
在这社会里,大体上人人机会均等,各有前途可求,故无革命。照一般之例说,革命都出于阶级斗争,而国家都是阶级统治。但中国适为“一人在上,万人在下”的局面,而非阶级统治;斗争之势不成,革命无自而有。所有者只是“天下大乱”。此乱殆为周期必然的。其理后详。
(戊)社会秩序所赖以维持的几个要点——教化、礼俗、自力
社会无秩序,则社会生活不能进行。人类历史自昔讫今,所谓国家者,殆皆应于此必要而来。国家一面防御外来侵扰,一面镇抑内里哄乱,其道恒不离乎武力统治;秩序与国家二者殆不可分。顾中国从来社会秩序所赖以维持者,其道异是。试从二千年来政治上之消极无为一加考察,不难有悟。
中国历来政治,以不扰民为一大信条,以政简、刑清为理想,人所共知。“为士、为农,有暇各勤尔业;或工、或商,无事休进此门。”此县衙门所悬楹联。则虽亲民之官,犹且以毋相往来诏告民众,其消极为如何!吕新吾《治道篇》:“为政之道:以不扰为安,以不取为与,以不害为利,以行所无事为兴废除弊。”言之最得窍要。古传“汲黯卧治”,暨“曹参为相,饮酒而不治事”,皆不外此理。盖远自西汉以来,便已如是。究其所以致此之由,半为外面环境使然。中国自秦、汉以后,变列国分争之局面为天下一统,虽有外邻,在文化上均不堪与中国相较量;由是缺乏国际竞争。中国疆域之广,如在欧洲,不知要分成若干个国家。在欧洲小国林立,国际竞争激烈,彼此间多为世仇,人民自然要靠国家保护自己,对国家很亲切;国家要人民以与邻国竞争,亦自必干涉一切,而不能放任。反之,在中国正无妨放任;其理易晓。然真使中国政治趋于消极之有力的正面原因尚别有在。
此即在其社会之缺乏阶级,其政治构造之非阶级统治。于此有一段旧文,可资参照:
尤可注意者是中国的皇帝。他是当真的“孤家寡人”,与欧洲封建社会大小领主共成一阶级,以与农民相对的形势大不同。除了极少数皇亲、贵戚以外,没有与他共利害的人;而政权在官吏不在贵族,又失所以扶同拥护之具。官吏虽得有政权,是暂而非常,随时可以罢官归田;而且他生长民间,所与往还因依之亲戚、族众、邻里、乡党、朋友一切之人,又皆在士、农、工、商之四民;其心理观念、实际利害,自与他们站在一边。于是皇帝乃一个人高高在上,以临于天下万众;这实在危险之极!所以他的命运亦要他自己兢兢业业好生维持。此时他不能与天下人为敌,只能与天下人为友;得人心则昌,失人心则亡。他亦与四民一样有其前途得失成败之大道;其道乃在更小心地勉励着向里用力,约束自己不要昏心暴气、任意胡为。有所谓“讲官”者,常以经史上历代兴亡之鉴告诉他而警戒他;有所谓“谏官”者,常从眼前事实上提醒他而谏阻他;总都是帮助他如何向里用力,庶乎运祚其可久。(同前书,八四页)
故我尝言中国有统治者而无统治阶级。唯阶级统治乃可有强大之国权;一个统治者其势孤弱无力。中国政治之趋于消极,正在其无力以事积极(非消极不可)。消极无为,盖所以善自韬养,保持其力。
虽然孟子尝倡导行仁政,而经验的结果,大家都颇知道还是不必有政治的好——国家政府不必作事为好。有人说一句妙语:“近代的英国人,以国家为‘必要之恶’;中国人自数千年之古昔,已把国家当作‘不必要之恶’了。”政治虽不必要,但教化则为必要;此所谓教化并不含有一个信仰,只是教人人向里用力。人人向里用力,各奔前程,则一切事他们都自谋了,正无烦政府代谋也。——这正是最好的“中国政治”。如此,天子及代表天子之官与庶民之间,乃疏远而成一种无交涉状态,免得相碍、相冲突,而庶乎得较久之相安;真有所谓“无为而治”之概。(同前书,八六—八七页)
天下事每出于反面逼成,而不出于主观要求;若说是“无为而治”源于黄老哲学之理想,则误矣。
由是可以晓得:此不要政治的政治,实源于其不像国家的国家——一切国家都是阶级统治,而此独非。中国古时创业之主有言:“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之”;此盖谓不能以武力统治,而要必布德泽,兴教化。武力之用不来,全在缺乏阶级以为操用武力之主体(其理后详);教化之所以必要,则伦理秩序有赖以维持。
从来中国社会秩序所赖以维持者,不在武力统治而宁在教化;不在国家法律而宁在社会礼俗。质言之,不在他力而宁在自力。贯乎其中者,盖有一种自反的精神,或曰向里用力的人生。请从两面分释之:
一、从伦理本位的社会构造,让人人向里用力。每一中国人,统为其四面八方由近及远的伦理关系所包围;其日常实际生活,触处都有对人的问题。这问题比什么都迫切;如果人的关系弄不好,则马上不了。——父子、婆媳、兄弟、夫妇等关系一弄不好,便没法过日子。乃至如何处祖孙、伯叔、侄子以及族众,如何处母党、妻党、亲戚、尊卑,如何处邻里、乡党、长幼,如何处君臣、师弟、东家伙伴、一切朋友,种种都是问题。本来人类生活第一是对付自然的问题;而中国人于此乃将对人的问题提到前边,将对物的问题却放在后边。(此问题之转移,为中西方化不同一大关键。)人之对物,须眼睛向前看,力量向外用,有了困难,要从外面去求解决。若对人则不然。如不得于父母者,只有两眼转回来看自家这里由何失爱,反省自责,在自己身上用力,结果如何,不得期必,唯知且尽我心;此为最确实有效可得父母之爱的方法。其他各伦理关系,要亦不出此例。盖关系虽种种不同,事实上所发生问题更复杂万状;然所求无非彼此感情之融和,他心与我心之相顺。此和与顺,强力求之则势益乖;巧思取之则情益离;凡一切心思力气向外用者,皆非其道。
二、从职业分立的社会构造,让人人向里用力。在阶级对立的社会,其形势逼着人向外冲去以求解决,而职业分立的社会则相反,前已言之。此以大体上人人机会均等,各有前途可求,无当前为碍者,力气乃无可向外用之处。而前途命运全在自求,则惟有自立志、自努力、自鼓舞、自责怨、自得、自叹……一切心思力气,转回来,转回去,只能在自家身上用。
总而言之,中国社会处处训练人向里用力。从前一面所得的教训,如反省、自责、克己、让人、学吃亏……;从后一面所得的教训,如勤俭、刻苦、自励、要强……;贯乎其中者要皆一种精神而已。虽君临天下的天子,曾亦不能外乎此道(说已见前)。所以我们可以借用一句古语:“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而果得如是,则各方伦理关系都好,各项事业又发达,便成了太平盛世。此其社会秩序,殆由社会自尔维持;无假于外力,而寄于各方面或各人之自力;是礼俗之效,而非法律之效;彰彰甚明。教化之为用,盖在培植礼俗,引生自力;于此正不可或少。
世称中国文明、印度文明、西洋文明为世界三大文化系统,各有其特异之点。在印度,最使人诧异者为其宗教之偏畸发达,什么都笼罩在宗教之下。在西洋,最惊人的是其征服自然的科学技术。若中国,则其大可异处即此社会秩序自自然然能维持是已。中国人或不自觉其可异,然试从文化比较,或审乎社会进化之序者,即不能不推为人类一最伟大的成功。西洋之有识者,盖已多言之矣。(近二三十年,虽政治乱于上,而在下之乡村社会一样能过日子,不失秩序,是其一验。)
(己)教化、礼俗、自力三者内容皆为理性
试求所谓教化、所谓礼俗、所谓自力,一一果何谓?则知三者内容,总皆在“人类理性”之一物。所谓自力,即理性之力。礼必本乎人情;人情即是理性。故曰:“礼者理也。”非与众人心理很契合,人人承认他,不能演成礼俗。至于教化,则所以启发人的理性:是三者总不外理性一物贯乎其中。然理性又何谓乎?
所谓理性,是指吾人所有平静通达的心理。吾人心里平平静静没有什么事,这个时候,彼此之间无论说什么话,顶容易说得通。这似乎很浅、很寻常,然而这实在是宇宙间顶可宝贵的东西,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就在这一点。如果有人问我:中国文化的特点或长处在哪里?我便回答:就在这里,就在能发挥人类的理性。我尝说:中国文化是人类文化的早熟(见《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现在更正确地指实来说,那就是人类理性开发的早。想明白中国过去的文化,及中国未来的前途,都要先明白这个东西——理性。
人类是理性的动物;但理性之在人类是要渐次开发的。就个体生命说,理性的开发要随年龄和身体发育、生理心理的成熟而来;就社会生命说,更是要慢慢随着经济的进步及其他等文化条件而开展的。所谓理性在中国社会开发的早,即因其时候尚不到,条件尚不够,而理性竟得很大的开发。此其关键何在?以我所知,则为从早期的民族生活里就缺乏宗教,一直未有宗教成功。还有集团生活的缺乏,亦是理性伸展之一因;但集团生活的缺乏亦是从缺乏宗教而来的。若问:中国缘何缺乏宗教?那我尚不敢说;但我知道:中国有了孔子以后,宗教便不会成功。(参看《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五六—七四页)
人类文化每以宗教开端,且每依宗教为中心。非有较高文化,不能形成一大民族;而其文化之统一、民族生命之开拓,每都有赖一个大宗教。宗教的衰败,只是较近的事情而已。其所以如此重要,殆为其有两种功用:一则人类文化浅的时候,社会关系亦疏,彼此相需相待不可或离之结构未著;然而分离涣散是很不好的;宗教于此则有其统摄团结的力量。一则社会生活总要赖一种秩序才得进行;但初民固难从理性得一秩序,抑且冲动太强,暋不畏死,亦难威之以刑;惟独宗教对他有统摄驯服的力量。此两种功用,都从一个要点来,即借一个大的信仰目标来维系人心;所有人们在社会里的行为,其价值判断(是善是恶)皆以神、佛的教诫为准。但孔子在这里恰与宗教相反。他不建立一个大的信仰目标,他没有独断的(Dogmatic)标准给人,而要人自己反省。(孔子答宰我问三年丧,最可见。)他尤不以罪福观念为宰制支配人心之具,而于人生利害、得丧之外指点出义理来;并要你打破这些祸福、得丧念头,而发挥你本有的是非、好恶之心。他相信人有理性,他要启发人的理性。日本学者五来欣造,在欧洲多年,著有《儒家之合理主义》一书,他说:“在儒家,我们可以看见理性的胜利。儒家所尊崇的,不是天,不是神,不是君主、国家权力等,并且亦不是多数人民(近代西洋要服从多数);只有将这一些(天、神、多数等)当作一个理性的代名词用的时候,儒家才尊崇他。”其言甚是。超绝观念不合于他的系统,强权势力他亦不受,乃至多数人的意见亦不一定合理。唯理所在甘之如饴。于是就开出来中国人数千年好讲理之风。所谓“有理讲倒人”, “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什么也大不过理去”,从这些话看出他们的信念要求何等坚强!
在世界一切所有各古代经典中,中国儒书具有谁莫与比的开明思想。中国人理性由是而启,宗教乃不能入。在其他社会,两个宗教不能并容,在中国则两个宗教可以相安。常有人想把各家宗教调和沟通的。(如昔之沟合儒、释、道,近之混一佛、孔、道、耶、回。)他们每喜说“教虽不同,其理则一”;此固 侗可笑,然正见其是直接的信理,间接的信教。但只是以反省与推理从正面开发理性还不足,儒家于此有其更大的贡献,是其礼乐运动。
尝试分析:除自然灾害外,人类之自为祸者有二,曰愚蔽与强暴。此祸至今未已,而于古为烈。本可以说为祸于人类者,尚有一自私。但若真不愚蔽,亦无自私;绝不强暴,虽自私亦为祸小。总而言之,自私之所以为祸,离不开愚蔽与强暴。让一步言之:文化既发达如今日,或者自私之为祸烈;古代人类文化未进,则愚蔽与强暴之为祸烈。何以解此祸?只有开出人类的理性来。理性,一面是开明的——反乎愚蔽;一面是和平的——反乎强暴;故惟理性抬头,愚蔽与强暴可免。有时儒家彻见及此,而深悯生民之祸,乃苦心孤诣,努力一伟大运动,想将宗教化为礼,将法律、制度化为礼,将政治(包含军事、外交、内政)化为礼,乃至人生的一切公私生活悉化为礼;而言“礼”必“本乎人情”。将这些生活行事里面愚蔽的成分、强暴的气息,阴为化除,而使进于理性。所谓“礼乐不可斯须去身”(语见《礼记》),盖要人常不失于清明安和,日远于愚蔽与强暴而不自知。理性的开启,从这里收功最大。虽后来“礼崩乐坏”,然中国人社会生活的进行,始终要靠礼俗。礼之一物,非宗教,非政治;亦宗教,亦政治;为中国所特有,居其文化之最重要部分。此即在西洋学者亦颇知道,例如孟德斯鸠《法意》(严几道先生译本)有云:
支那之圣贤人,其立一王之法度也,所最重之祈向,曰惟吾国安且治而已。夫如是,故欲其民之相敬,知其身之倚于社会而交于国人者有不容已之义务也,则礼仪三百,威仪三千,从而起矣。是以其民虽在草泽州里之间,其所服习之仪容殆与居上位者无攸异也。因之,其民为气柔而为志逊,常有以保其治安,存其秩序,惩忿窒欲,期戾气之常屏而莫由生。(原译本十九卷十六章)
(前略)而支那政家所为,尚不止此;彼方合宗教、法典、仪文、习俗四者于一炉而冶之。凡此皆民之行谊也,皆民之道德也;总是四者之科条而一言以括之曰“礼”。使上下由礼而无违,斯政府之治定,斯政家之功成矣。此其大道也,幼而学之,学于是也;壮而行之,行于是也。教之以一国之师儒,督之以一国之官宰,举民生所日用常行,一切不外于是道。使为上者能得此于其民,斯支那之治为极盛。(十九卷十七章)
儒家的礼乐运动,殊未得彻底成功(此其理另详);然已成就了不小:一面是种下了中国人的和平根性,一面是扩大并延续民族生命到现在。中国人的和平,世界共知,罗素倾服尤至。他说:“世有不屑战争(too proud to fight)之民族乎?则中国人是已。”又说:“道德上之品性为中国人所长……如此品性之中,余以心平气和(Pacific Temper)为最可贵;所谓心平气和者,以公理而非以武力解决是已。”耻于用暴而勇于服善的雅量,正是从礼俗陶养出来的理性。在生存竞争的世界中,和平好像不是一个优胜的条件。民族历史上很少见武功,而迭次为外族武力所征服,以及今日国际上的屈辱,大约都吃亏在此。然而武功虽不著,疆土却日辟,文化所被日广,竟成了世界少有的一个广土众民的国家。此民族生命的扩大果由何来?又,外族武力的征服虽不免,却结果外族总同化于我们;以远古独创的文化,维持着三四千年不断的历史,此其民族生命延续力之强韧,更属绝无仅有。其故又安在?无他,中国人尽可失败,理性则总要胜利的。此根于人类理性而发育的文化,任何人类遇着都像是寻到了自己的家,如水归壑,不求自至。尤其从理性来的“天下一家”的精神,不存狭隘的种族意识、国家意识,自一面说,亦许是中国人失败的缘由,然而毕竟从这里不费力地融合进来许多外邦异族。因理性的伟大,而中国民族伟大——然而皆礼俗之效也。
(庚)士人即代表理性以维持社会者
中国旧日社会秩序的维持,不靠他力而靠自力,不靠强力而靠理性,已如上述。但如何得理性常能表现其活力于社会间,而尽其维持之功?此则在有“士人”者,以代表理性。旧日中国社会的成分,为士、农、工、商之四民,而士居四民之首。士人不事生产,却于社会有其绝大功用;便是他代表理性,主持教化,维持秩序;夫然后,若农、若工、若商始得安其居,乐其业。
士人亦曰读书人。“读书明理”,是中国一句老话;其“理”字正指理性。宇宙间的理,我们可以粗分为二:一种是情理;一种是物理。情理出于人情好恶,偏于主观;物理存于事物,经人考验得来,偏于客观。辨察物理靠理智,体认情理靠理性。理智理性二词,通常混用不甚分;这里虽分亦非截然二物。大抵理智要冷静才得尽其用,就必须屏抑一切感情;而理性则离好恶即无可见。近代西洋发达了理智,中国古人则发达了理性。无论中国书、外国书,书里面总是讲了许多理;但持中国古书以与近代西洋书相较,一则讲的多是情理(忠、恕、信、义等),一则讲的多是物理(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显然异趣。盖所谓中国古书,实以儒书为主,士人都奉孔、孟为师。若说一句“读书明理的人”,正是说理性发达的人。
所谓理性,要无外父慈子孝的伦理情谊,和好善改过的人生向上。道理只在眼前,匹夫匹妇能知能行;而讲求起来正复无穷无尽,圣人难说到家。士人主持教化,启发理性,无非在这上边说来说去。尤其是“孝、弟、勤、俭”,可说是维持中国社会秩序的四字真言。自由、平等,或亦为理性中应有之义,然以不甚用他的原故,就很少说到。
秩序为众所共守,理性高于一切,教化事业随以尊崇。在昔士人已见尊于社会;士人而为师(实行其代表理性之职分),更是最高不过。《礼记》上说:“君之所不臣于其臣者二:当其为尸,则弗臣也;当其为师,则弗臣也。”本来文武百官,皆要北面朝君,君则南面而王;然当他遇着他的师,却还要北面事师,而师则南面。盖师严而后道尊,理性不可屈于权势也。试表之如图:
大概中国原来的理想,君就是师,所以说“作之君,作之师”; “能为师然后能为长,能为长然后能为君”。政就是正,“政者正也”;“其身正,不令而行”;不必再说政教合一。但事实难如理想,则争着不要权势压倒理性才好。于是有士贵、王贵之辩(见《国策》),而士人立志就要为“王者师”。历史上中国社会的秩序还是君主统治的局面,士人则介于君主与众庶之间以为调节缓冲。仿佛如下图:
其所以如此者,盖事实上君主权势之高是定然的,但实不可使他与民众直接见面;武力最好是备而不用。在君主一面说,他越用武力自己越不容易安稳;实不如施温情,兴教化,以理性示人。在民众一面说,所需要者原为勤俭的鼓励与情谊的敦笃。权势若能为他们调剂不平(例如限制土地兼并之类),则是很好的;但此颇不易,且恐有相反的结果(增加不平)。那末,权势还是收起来的好。此时唯有借重士人,一面常提醒规谏君主(说已见前),要他约束自己,薄赋敛,少兴作,而偃武修文;一面常教训老百姓要忠孝和睦,各尽其分,而永不造反。如是,就适合了双方的需要而缓和了他们的冲突。不然的话,君主发威,老百姓固然受不了;老百姓揭竿而起,造反亦很容易。
士人就是向这两面作工夫的。从这工夫究竟于理性开发条理到怎样,且不谈;然而中国人的消极、忍耐、相安性由此养成,武剧总少演了许多。集团生活不但缺乏,并且成了禁忌;个性聪明却得不少发展机会。文化的创造走艺术天才的路子,而无科学积累之功。但于天下太平之余,终免不了天下大乱(秩序破坏)。
(辛)周期的乱
治世虽亦恒有,但终免不了乱;而且一治一乱像是周期循环的。此乱又何自而起?这就是“人心放肆”的那一句老话。人心放肆则天下将乱,这在经验阅历多的老年人感觉得非常敏锐而清楚的。盖中国旧日所以为治之道,原在一种自反的精神,人人向里用力(说已见前)。放肆便是力向外用,悖乎治道,安得不乱?此放肆可于三方面见之:君主一面,士人一面,众庶一面。其所以流于放肆,殆有从乎事实所不得不然者。试分别言之:
(一)君主一面——凡创业之主,多半来自田间,知道民间疾苦;自己又很聪明,知道如何自处,如何处人,故能安众庶。及至传了几代下来,天资浸已平庸,又生于深宫,长于妇人女子之手,于外边的问题一切隔膜,甚至如晋惠帝问告歉岁者曰:“胡不食肉糜?”之类。这时虽有谏官、讲官,亦无所用。昏淫暴虐,重刑恣杀,横征苛敛,一味向外用力,而不知自反。试检史乘,几乎成一定之例。
(二)众庶一面——天下承平日久,众庶的子孙渐渐繁殖起来,人口加多;而生产技术无进步,生产不能增加(这在中国文化里面是一定的);一遭天灾(这是农业社会所最怕的),吃饭成了大问题。此时决不能再向里用力了——再向里用力,为生理所不许。若上面君主昏暴,官逼民反,下面有野心家煽动,则饥民变为流寇,殆亦为历史定例。
(三)士人一面——不独君主、众庶到一定时候各要有问题发生。即在士人亦然,承平日久,爵禄弥觉可羡,熟软侧媚者日进,而高介之士沉隐于下。士风士习浸浸偷敝,于君主不能谏诤,所谓教化亦虚应故事。他们方贪慕于外,一心作官,不自检束,如何能尽其指点旁人向里用力的职分?验之历史,例不可逃。
如前所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者,至此乃君主、士人、众庶三面都落到向外用力,社会秩序自不能维持,天下大乱。大杀大砍一阵之后,皇帝就推倒了,人民亦死伤无数。久之,大家都受不了这种痛苦;于是人心厌乱。此时再有创业之主,出来收拾残局;隐居不仕之士,亦抱着悲天悯人的心怀,出而救民水火;而人口亦已减少好多;那末,不久又可规复治道,天下太平。但承平日久又要乱。乱久又治,治久又乱;社会构造的效用这样一断一续,遂成为历史上周期的一治一乱。
我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曾分析人生所遇到的问题有三不同。其中第一问题是人对于“物”的问题,为当前之碍者即眼前面之自然界——此其性质上为我所可得到满足者。第二问题是人对于“人”的问题,为当前之碍者在所谓“他心”——此其性质上为得到满足与否不由我决定者。而人生应付问题的态度亦有三不同。其中第一态度是两眼常向前看,逼直向前要求去,从对方下手改造客观境地以解决问题,而得满足于外者。第二态度是两眼常转回来看自家这里,反求诸己,尽其在我,调和融洽我与对方之间,或超越乎彼此之对待,以变换主观自适于这种境地为问题之解决,而得满足于内者。在人生第一问题下,当以第一态度应付之;在第二问题下,当以第二态度应付之。西洋近代文明,盖人类处于第一问题下,发挥第一态度,而创造出来的;而中国过去文明,则为人类文化之早熟,于人生第一问题未得解决,遽发挥人生第二态度。此其故,盖以中国社会构造特殊,将对人的问题提到前边来,对物的问题却放在后(说已见前)。数千年聪明才力之用,在此(人的问题,向里的态度)而不在彼(物的问题,向外的态度);文化之发育,社会秩序之形成,在此而不在彼,显然可见。然这里不免有两层牵掣:
一层是人生落于第一态度则易,进于第二态度则较难。人眼向前看,自是开初一步;及至转回向里用力,乃更大进了一层。反省、节制、自己策勉,所需于心理上之努力者实甚大;而不反省、不节制、不自策勉,乃极易易,不成问题之事。
一层是人生第二态度固于此时有必要,而第一态度于此时亦同时有其必要。盖从人与人的关系以为言,则此时固以第二态度为必要,而第一态度殆无所用之——此其异于西洋社会者。然从人与物的关系以为言,则此时固以第一态度为必要,而第二态度又殊不适用——此其不异于西洋社会者。(参阅《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小字本,一六六页)两个必要交陈于前,两个态度乃迭为起伏交战于衷。
有此两层牵掣,于是就有两个结果:一是数千年的中国人生,时形其两相牵掣,而文化便有许多暧昧不明的地方,让人家看不清楚。一是数千年的中国社会一治一乱交替而叠见。所以要想明白中国历史上周期的乱,还要如上为根本探究才行。(参看《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八六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