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图谶与《河图》
谶纬又称为图谶，是由于谶最初有文字又有图像，故曰图谶。而《河图》被认为是有图像的谶，但《河图》具体是指什么，从古至今人们不断在探索研究之中。图像与文字的结合是谶纬的叙事表达方式。
谶纬一词，是由谶和纬所构成的。谶纬有很多的名称术语，其中与“图”字组合的居多，如图谶、图录、录图、图纬、图书等，这在史籍文献中多有记载。如：
不舍昼夜，聪明渊塞，著在图谶。至德所感，通于神明。
显表纪世，图录豫设。汉历久长，孔为赤制，不使愚惑，残人乱时。
伏惟陛下握录图而驭黔首，提万善而化八纮。
初，光武善谶，及显宗、肃宗因祖述焉。自中兴以后，儒者争学图纬，兼复附以妖言。
每见图书，中心恧焉。间者以来，政治不得，阴阳不和，灾异不息，疠疫之气，流伤于牛，农本不播。
谶纬之所以又称为图谶等，是因为谶既有文字，又有图像或插图。汉字的“图”字，其本意之一是描绘出形象，即图像。如《庄子·田子方》载：“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画图”，画出图像。虽然谶纬的图像早已亡佚，但在纬书中多有记载到“图”字的。例如：
《尚书中候握河纪》：“神龙负图出河，虙牺受之，以其文画八卦。”
《春秋演孔图》：“邱揽史记，援引古图，推集天变，为汉帝制法，陈叙图录。”
《龙鱼河图》：“黄龙附图，鳞甲成字，从河中出，付黄帝。令侍臣自写，以示天下。”
《春秋演孔图》：“天子皆五帝精，宝各有题序，次运相据起，必有神灵符纪，诸神扶助，使开阶立遂。王者常置图录坐旁以自正。”
《春秋纬》：“黄帝受图，立五始，以为元者气之始，春者四时之始，王者受命之始，正月者政教之始，公即位者一国之始。”
《春秋纬》：“黄龙五采负图、黄玉匣、黄金绳缕、黄芝泥封。”
《春秋运斗枢》：“黄帝得龙图，中有玺章，文曰：天黄符玺。”
《春秋运斗枢》：“黄帝与大司马容光观，凤皇衔图置帝前。”
纬书中所谓的“图”含义多样，或指文理，或指图写，或指书录，还有就是指图像。谶纬附有图像或插图，这一点从纬书的记载中，可以寻绎说明之。如《河图录运法》曰：
黄帝曰：余梦见两龙挺白图，即帝以授余于河之都。天老曰：天其授帝图乎？试斋以往视之。黄帝乃斋河洛之间，求相见者。至于翠妫泉，大鲈鱼折流而至。乃问天老曰：见河中折溜者乎？见之。与天老跪而授之，鱼泛白图，兰采朱文，以授黄帝。帝舒视之，名曰录图。
文中的“录图”有“兰采”、“朱文”等，加以图绘装饰。又如，《春秋运斗枢》云：
舜以太尉受号，即位为天子。五年二月东巡狩，至于中月，与三公、诸侯临观，黄龙五采负图出，置舜前。图以黄玉为匣如柜，长三尺，广八寸，厚一寸，四合而连，有户、白玉检、黄金绳，芝为泥封两端。章曰天黄帝符玺五字，广袤各三寸，深四分，鸟文。舜与大司空禹、临侯望博等三十人集发，图玄色而绨状，可舒卷，长三十二尺，广九寸，中有七十二帝地形之制，天文官位度之差。
这里的“图”，其长三十二尺，广九寸，能舒展画卷，画中有地形和天文。根据纬书的这些记载，陈槃在纬书“解题”中认为：“余考谶纬书之言图绘者有两类：一者，书以图为饰。二者，随文附图，因图见义。”上举纬书两例，前者即为“以图为饰”，而后者则是“随文附图，因图见义”。谶纬中较多的是“随文附图，因图见义”这一类。这些图像一般是星象图、地形图、瑞应图、器物图或人物图等。如《隋书·经籍志》一《谶纬》类，《孝经·内事》条下附注：梁有“《孝经·内事星宿讲堂七十二弟子图》一卷”。从这一书名来看，其内容是讲“星宿”的，除文字之外，它还应附有图像。谶纬与图像的这种关系，使纬书的书名多有带“图”字的。如《易纬》类的有：《稽览图》《坤灵图》《通统图》《易统通卦验玄图》；《春秋》类的有：《演孔图》《合诚图》《保乾图》《握诚图》《录图》《感应图》《春秋图》；《河图》类的有：《始开图》《龙鱼河图》《河图》，等等。这些书名有“图”字的，大多是连文附图。朱彝尊《经义考·毖纬》载：何休曰：“得麟之后，天下血书鲁端门曰：‘趋作法，孔圣没，周姬亡，彗星出，秦政起，胡破术，书记散，孔不绝。’子夏明日往视之，血书飞为赤乌，化为白书，署曰《演孔图》，中有作图制法之状。”这一记载可以作为纬书有图像的一个例证。
因此，谶纬通称为图谶或图录等，就是因其有图像、图画、图形之故。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第三卷《述古之秘画珍图》，所谓“秘画珍图”是指：“前后汉谶纬之说风行，故图画亦受其影响，此节所列，即为谶纬书的插图。”此节列有：龙鱼河图、六甲隐形图、五帝钩命决图、孝经秘图、孝经左契图、遁甲开山图等，共九十七种。这些纬书的插图，亦即图谶。因此，《释名》卷六释“图”：“图，度也，画其品度也。”王先谦《释名疏证补》曰：“《释言》：‘猷，图也。’郭注《周官》：‘以猷鬼神祇谓图画。’苏舆曰：此图谓图谶之图，故与纬谶连文。《河图挺佐辅》：‘黄帝至于翠妫之川，鲈鱼折溜而至，兰叶朱文以授黄帝，名曰绿图。’则图本谶之属。《书顾命》伪《孔传》：‘《河图》八卦，伏羲王天下，龙马出河遂。’则其文以画八卦，谓之《河图》，正图为画其品度之恉。《隋书·经籍志》载：汉末郎中郗萌，集图纬谶杂占为五十卷，即此类也。毕但以为图画为证，非是。图、度声近义同。”毕沅的疏证认为“图”，即图谶之图，而王先谦的补注则以为，毕沅的解释“非是”，应同“度”近义。其实，毕沅的疏证是正确的，而王先谦把“图”释为“度”，是“图”的通假字，指法度。清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豫部》曰：“图，假借为度。”因此，谶纬即图谶，是有图像、图画，或插图的谶。
那么，有图像的谶具体是什么？古人的解释不尽相同。最有代表性的说法，图谶就是《河图》。《后汉书·光武帝纪》载：“宛人李通等以图谶说光武。”李贤注：“图，《河图》也。谶，符命之书。”“图”是《河图》的简称。因此，古人解释“谶”，就直接引出《河图》《洛书》。《说文解字》：“谶，验也。有征验之书，河洛所出书曰谶。”当人们在探究谶纬的起源时，也把它同“河图”联系起来。如较早东汉桓谭《新论》曰：“谶出河图洛书，但有兆朕而不可知，后人妄复加增依托，称是孔丘，误之甚也。”之后，刘勰沿用这一观点，《文心雕龙·正纬》篇赞曰：“荣河温洛，是孕图纬。”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曰：“谶纬之说，盖起于河洛、图书。当西汉末，符命盛行，俗儒增益。”孙瑴《古微书》卷三十二《河图纬》载：“纬候之兴，其生于‘河出图’一语乎。”谶纬源于“河图”，成为一种典型的观点。
而我国古代最早记载的“河图”，是一种祥瑞，是圣人出现的征兆。例如：
《尚书·顾命》：“大玉、夷玉、天球、河图，在东序。”
《周易·系辞上》：“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
《礼记·礼运》：“故天降膏露，地出醴泉，山出器车，河出马图，凤皇麒麟，皆在郊棷，龟龙在宫沼，其余鸟兽之卵胎，皆可俯而窥也。”
《论语·子罕》：“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管子·小匡》：“昔人之受命者，龙龟假，河出图，洛出书，地出乘黄。今三祥未见有者，虽曰受命，无乃失诸乎？”
以上这些“河图”，都是一种祥瑞之兆。然而，到孔安国作《尚书》传，则将“河图”与八卦联系起来，曰：“河图，八卦。伏牺氏王天下，龙马出河，遂则其文以画八卦，谓之河图，及典谟皆历代传宝之。”《汉书·五行志》亦载：“刘歆以为虙羲氏继天而王，受《河图》，则而画之，八卦是也。”《文心雕龙·原道》篇则曰：“若乃河图孕乎八卦，洛书韫乎九畴。”这样，由图谶、“河图”到八卦，形成了我国古代的一种神话传说。
而兴起于西汉末年的纬书，它们对“河图”的解释则完全属于谶纬的理论体系。在纬书的记载中，“河图”是一种神奇的祥瑞之物，由龙马河中负出。例如：
《尚书中候握河纪》：“神龙负图出河，虙牺受之，以其文画八卦。受龙图，画八卦，所谓河出图者也。”
《尚书中候》：“河龙图出，洛龟书威，赤文像字，以授轩辕。”
《尚书中候》：“成王观于河，沈璧，礼毕且退，至于日旴，荣光幕河，青云浮洛，赤龙临坛，衔元甲之图。”
这种祥瑞之物是帝王受天命的符瑞。并且，“河图”赤文绿字，预言兴亡之事。例如：
《尚书中候握河纪》：“尧即政十七年，仲月甲日，至于稷，沈璧于河。青云起，回风摇落，龙马衔甲，赤文绿色，自河而出，临坛而止，吐甲回
。甲似龟，广九尺，有文言虞、夏、商、周、秦、汉之事。帝乃写其文，藏之东序。”
《尚书刑德放》：“河图帝王终始存亡之期。”
《尚书璇玑钤》：“河图，命纪也，图天地帝王终始存亡之期，录代之矩。”
正因为如此，所以纬书的《河图》系列，如《河图稽耀钩》《河图帝览嬉》《河图握矩记》《河图帝通纪》《河图龙帝纪》《河图稽命征》和《河图揆命篇》等，这些篇名说明《河图》的内容是讲帝王兴废符应的神学预言。如孙瑴的《古微书》对《河图握矩记》的篇名释为：“五运三正，安有常期，谓之握矩者，明乎皇帝王之迭兴，各有祯符，若春规夏准秋矩冬权，可象鉴而不谬也。”这样的题解很能说明《河图》类纬书的主要内容。
此外，纬书中还有一种对“河图”的解释，即“河图”为地图。如《春秋命历序》曰：
河图，帝王之阶图，载江河山川州界之分野。后尧坛于河，作握河记。逮虞舜、夏、商，咸亦受焉。
“河图”为地图这一看法在史料记载中也有涉及。如《晋书·裴秀传》载，裴秀“又以职在地官，以《禹贡》山川地名，从来久远，多有变易。后世说者或强牵引，渐以暗昧。于是甄擿旧文，疑者则阙，古有名而今无者，皆随事注列，作《禹贡地域图》十八篇，奏之，藏于秘府”。《禹贡地域图序》曰：“今秘书既无古之地图，又无萧何所得，惟有汉氏《舆地》及《括地》诸杂图。各不设分率，又不考正准望，亦不备载名山大川。虽有粗形，皆不精审，不可依据。或荒外迂诞之言，不合事实，于义无取。”文中所谓“《括地》诸杂图”，就是指纬书《河图》一类像《河图括地象》的书。《河图括地象》中有许多关于九州地形的描写，例如：
天有九部八纪，地有九州八柱。东南神州曰晨土，正南卬州曰深土，西南戎州曰滔土，正西弇州曰并土，正中冀州曰白土，西北柱州曰肥土，北方玄州曰成土，东北咸州曰隐土，正东扬州曰信土。
地中央曰昆仑。昆仑东南，地方五千里，名曰神州。其中有五山，帝王居之。
龙池之山，四方高，中有池，方七百里，群龙居之。多五花树，群龙食之。去会稽四万五千里。
《河图括地象》中这样的描写，有方位，有地貌，有形象，因而可以猜测它们应该随文而附有地图，图文相得益彰。因此，“河图”为地图，这一看法也成为后人研究“河图”的一种观点。如南宋薛季宣认为，《河图》是一种有文字说明的地图。《河图洛书辩》曰：“《春秋命历序》：‘《河图》，帝王之阶图，载江河山川州界之分野。’谶纬之说，虽无足深信，其有近正，不可弃也。信斯言也，则《河图》、《洛书》乃《山经》之类。在夏为《禹贡》，周为职方氏所掌，今诸路《闰年图经》、汉司空《舆地图》、《地理志》之比也。”这种看法一直影响到清代学者对“河图”的研究。
关于“河图”，到宋代则出现了黑白相间的点所组成的图。刘牧《易数钩隐图》认为，这就是龙马所负出于黄河、伏羲则之画卦的图。之后，此说成为学术界的一种定论。直到清初，精于考据的乾嘉学派的学者们，否定黑白点的“河图”为《河图》，而认为是一种山川地理形势图。如黄宗羲《易学象数论》认为：“谓之‘图’者，山川险易，南北高深，如后世之《图经》是也；谓之‘书’者，风土刚柔，户口扼塞，如夏之《禹贡》、周之《职方》是也；谓之‘河’、‘洛’者，河、洛为天下之中，凡四方所上图书，皆以河、洛系其名也。”“河图”为地图，这一看法从纬书的记载，到清代学者的研究，也成为一种较典型的观点。
现代学者对“河图”的研究，也有不同的观点。有认为是宝石类的祥物，如陈槃以为：“古传说中之《河图》、《洛书》，殆不过宝石之类，故《尚书·顾命》云：‘天球、河图在东序。’天球亦宝石，故与《河图》连类并列。此类宝石，盖有纹理，似文非文，似图非图，在可识不可识之间。”钟肇鹏《谶纬论略》提出：“上古所谓‘河图’，乃是宝玉之类。”也有认为“河图”为古代气候图，“洛书”则是古罗盘，“河图”是以黄河流域为中心的气候图。还有研究者认为是“纵横图”，“河图、洛书是古人在长期实践中观察宇宙规律，将天文历法、数学和阴阳五行等汇集起来的综合系统，是我国最早的纵横图和宇宙结构模型，简明朴素而内蕴博大”。“河图”作为中国古代传统文化中具有经典性与标志性的文化成果，人们对它的研究和探索远没有终结。
谶纬从最早的图谶、河图、八卦，到现代研究“河图”的纹理宝石、气候图、纵横图等诸说，这些研究观点尽管各异，但都与图即插图、图画、地图，或有花纹的宝玉有关。这些研究似可说明，古代以图谶、八卦为代表的谶纬是以有图有画、有文有字的形式出现的，著述者以图文结合的叙事方式表达出其理念和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