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思想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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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 中国五千年来思想变迁的鸟瞰

思想史与学术史同呢?不同呢?说不同,所采的材料,所用的方法,未尝不大同小异;说同呢,内容所讲的确乎彼此两样。学术史——或者哲学史——所注重的是学说的内容,师徒传授的门户派别,以个人为中心的学者传记等等——思想史对于这些却全不注重,它所注重的乃是一时代思想递嬗的源流大概,及于当时及后世的波动影响。讲学术史尽可以个人为中心,多少忽略时代和地域等背景,讲思想史却完全不能不注意到时代、地域等等交互的影响。近来学术史乃至哲学史的著作也都渐渐抛弃以个人为中心的学案体,而趋重于环境的影响之叙述了,从此以后思想史的位置,将比学术史——特别是哲学史——的位置还高了。

中国有学术么?这话是不能轻易回答的,因为真正以科学方法为根据的学术,在欧洲也不过二百年来的事,在中国今日则甫在萌芽,尚无供历史记载的资格,更谈不到学术二字。中国有哲学么?自周、秦诸子以来,百家争鸣,其中未尝无近乎哲学性质的学说,不过中国的民族性是平易务实,所有主张多务求有裨实用,并不好为幽深玄远的思辩,因此发达为纯正哲学的机会甚少,只有六朝以后,从印度输入的佛教思想,颇有哲学的意味,但一到中国,学风也渐渐趋于实际,不是纯印度的旧来色彩了。地域环境之移人如此,因此在中国求为学术史或哲学史的记载是很不容易的,但五千年孕育深厚的民族,其发为思想自然不无可观,以民族的固有天性和环境铸成思想,以思想之力又铸成民族,彼此循回影响,遂造成今日庞大的中华民族与中华民族思想,对于全世界都有莫大的影响,这种情形又是我们所决不可放弃过了的,因此中国思想史的研究就绝对不可缓了。

我们要对于中国民族思想的内容作详细的研究,就不可不先将五千年来演化的源流大概先为鸟瞰的解剖,使读者心中对于全盘情形先有一番了解,然后再进而为细密的叙述,才不至茫然无措,因此本章先将这种思想演化的大概情形,作一番鸟瞰的叙述。

思想不是平空发生出来的,他是民族精神结晶的表现,民族精神也不是天造地设一成不变的,他的成因,一半是民族血统,一半是地域环境和时代环境所造成。要研究中国民族的思想演化情形,除了各时代的时代环境应该注意外,对于中国民族的先天气质和地域环境也不能不注意,尤其要注意的是地域环境,因为民族的气质如何,本来难以表现,所表现出来的,尽是受过地域环境影响以后的情形,因此地域环境就更不能不特别加以注意。中国是个温带的国家,地方又广大,平原和河流又多,气候又温暖,物产又繁盛,这样情形之下,思想是应当早发达的。就最可靠的历史记载言,距今四千年时代,至少已有了系统的思想的萌芽了。在四千年以前,中国民族的思想进展到如何程度,我们今日无文献可征,已难十分断言了,不过从上古的种种民谣神话以及器物制度上考察起来,或者仍不无可以揣想而知之处。至于尧舜以降,多少已有书籍和器物可征,从这时代起到西周末年止,我们可以看作是一个相近的时代,这时代中我们所有的记载证明了一部分贵族宫廷的人已有了系统的观念思想,而大多数平民却仍生活在不识不知的神话之中。这时代因为交通不便、民族接触较少的缘故,至少文化的中心因民族之不同也分裂为数个,较显著的如黄河流域的诸夏民族文化,淮水流域的东夷民族文化,江汉流域的荆蛮民族文化,渭水流域的氐羌民族文化,四川中部的巴蜀民族文化,都各有其特异之点,由此产出的民族思想也各有其系统,彼此不同。除了诸夏民族之外,其他民族的本来思想因为记载简略的缘故,我们仅能于流传的故事神话之中,略得其一二,其详已不可得闻,这些不同的民族思想,到春秋以后因列国接触的结果,逐渐都加入诸夏思想系统之中,彼此混合调和,遂造成今日中国民族的整个思想了。

春秋战国是各民族接触频繁的时代,也是各种思想系统彼此竞争和调和最烈的时代。原始的诸夏民族思想因为政治进化较早的缘故,发展较为完备,表现出来的是儒、墨两家的思想。儒家重伦理秩序,墨家重实用节俭,两家为说虽稍有不同,根本的精神却无甚差别,都是发源于诸夏民族重实践的民族性。与这种精神相反的,则有道家与阴阳家两派。道家重虚无自然,阴阳家重鬼神怪诞,两家为说虽稍有不同,其源却均出于东夷民族的思想,不过一受海国的影响,气势较为雄大,一则发展于江汉流域,因地域丰饶的结果,思想较为高深罢了。最后出者为法家,法家起于韩、魏而盛行于秦,都是西北区域,西北为氐羌族的根据地,因气候寒冷,地势贫瘠,虽经周、秦两代的建都,文化仍甚落后,思想无甚表现,直到战国末年才有法家出现,其重功利、尚实用的精神仍与诸夏思想系统相近,不过更加溪刻峻厉,带有西北民族的色彩罢了。但法家的人生观却多承自道家,其受东夷族思想之影响也不少。要之先秦诸子,法家最为后出,其受他派影响也最多,故其学说首尾完密,壁垒森严,可谓集古代学说之大成,后来西汉一代的实际政治都是依据法家的主张而实行的。

经过战国末年思想发展极盛的结果,到秦、汉统一以后,便有衰颓的倾向了。西汉初年的社会,以前各派的分子仍然都在活动,不过都无杰出的人才。儒家只有董仲舒一派的迂儒撑持门面,和叔孙通、公孙弘等无耻小人,假借名目,献媚时主。道家则也将原始那种极端破坏的思想抛弃,只以清净无为等浅薄思想,迎合当时的人心。这两派的末流都吸收当时流行的方士妖妄之说,与阴阳家末流相合,造成谶纬的思想,支配东汉一代的政治社会,结果成为道教。阴阳家更加堕落,自战国末年就失去创始者的本意,变为方士了。秦、汉以后,这种方士逐渐吸收当时的社会上的多神思想,蔚成大宗,后来的道教便是中国多神思想的总汇,很值得注意的。法家在西汉一代最见实用,但结果毗于事功而忽略理论,因此思想方面转没有什么大的建树,不过在实际上颇支配当时的人心罢了。墨家本来不重理论,秦、汉以后更因与当时专制潮流不合的缘故,表面上销声匿迹,实际上任侠好义之士多带有墨者的意味,不过因为不尚理论的结果,渐渐数典忘祖不知道他们的思想所自了。总之西汉一代是各派思想日就式微的时代,到东汉时代各派遂均灭亡。东汉表面上尊崇儒家,似乎思想界为一派所垄断,实则有经师而无儒者,有训诂而无发明,够不上称为思想家。当时支配一般思想界者仍是儒、道、阴阳三派结合而成的多神宗教,思想界之隳落如此,无怪乎一到魏、晋之际,要生大的反动了。

思想到了东汉,可算消沉黑暗已极,妖妄的方士思想传布于民间,遂造成黄巾之祸。四百年来的统一大帝国,由此破裂。乱世社会不易安定,思想因之易趋激烈,遂渐渐产生对于古代传统思想反抗的怀疑精神。汉末的孔融,魏末的何晏、王弼,晋初的竹林七贤竹林七贤:指魏晋时期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阮咸七人,因七人常在当时的山阳县(今河南省焦作市东修武县一带)竹林之下,喝酒、纵歌,肆意酣畅,遂谓为竹林七贤。,都是此时代的代表。不过当时风气初开,规模未具,仅有对于传统思想反抗的破坏精神,别无新的建设。加以时代不宁,民生困苦,故颓废思想易于成立。伪《列子》中《杨朱篇》的思想即其代表。假如当时环境没有新的发展,则思想界也未必就长此安于颓废,或者就老庄哲学的路,发展为一种名理探讨的新精神也未可知,不过费的时间总要长些。乃时势凑巧,因种族移徙的结果,西域交通之路大开,印度的佛教思想竟大举输入中华,给颓废饥渴的思想界以一种新兴奋剂,从此思想界的工作,都集中到翻译事业上去了。

六朝的翻译事业,与两汉的训诂事业,虽均为述而不作的劳动,性质似乎相同,其实就精神上和效果上说起来,却大不相同。汉代的经师当思想由盛而衰之际,其功作仅止于抱残守缺,毫无进展,当其任者也多系拘谨迂阔的书生,并无非常杰出之才,故影响社会极小。六朝则正当思想革新的机会,外来的学说完全新颖,为向来所未见,足以吸引第一流人才的注意,而其内容博大精深,又足以维系人心的信仰,故翻译者妙契微言,听受者共乐新义,影响之大就决非区区汉代经师所可比了。

六朝时代,正在输入印度思想之际,大家都努力于介绍的工作,不暇咀嚼消化,在创造上无甚表现,不过单以介绍而论,已使中国思想界得了一支新生力军,发生一种新的变化罢了。到了六朝末年,翻译的工作业已将次圆满,印度思想重要的部分业已差不多都介绍过来,中国的学者接收了这一批新礼物之后,自然要逐渐求其与固有思想调和融化而另创出一种新东西来。自北魏中叶的净土宗起,到隋朝的天台宗,唐初的华严、禅宗等,都是中国人自创的东西,就是法相宗虽从印度输入,也是经过玄奘法师的改良,另有一番新意义的。

佛教到了唐朝中叶,已经发达到了极点,种种新义都已发挥净尽,物极必反,以后的佛教便往下坡路走了,唐朝末年的佛教徒骄奢淫佚,愚昧无知,已不能尽餍人心,学士大夫渐渐有另辟新路的动机,如韩愈、柳宗元、刘禹锡、李翱都是有志开辟新路的尝试者,不过时机未熟,成就不大。到了晚唐五代的丧乱时期俱已过去,北宋的政治统一开幕,因着政治的和平安定,思想得以酝酿发舒以至于成熟。北宋中叶以后欧阳修、王安石的实利主义和二程子的理学俱已成立,到南宋以至于元,便全是理学家的天下了。

理学起于北宋,大成于南宋,而盛于元及明初,元、明两代经过政治当局有意的提倡,简直成为一种变相的宗教,为人主钳制人心的工具了。末流之弊自然趋于溪刻,到明朝中叶反动渐起。一部分名士文人,专模仿浪漫的感情生活,虽为理学直接的反动,但在思想上无切实的立足点,尚非重要,在思想上占重要地位的,则为王守仁之良知学说。王学虽仍不脱理学之名,但实际上主张直接痛快,破坏一切,已超出宋儒的范围,非理学所能拘束了。

这种对于宋儒理学的反动,一经开始其势不可复止,故到明末清初,受了国家时局的激刺,便有更新的思想萌芽。黄宗羲、顾绛、王夫之、傅山、颜元等都各有新学派出现,不但宋儒拘他不住,即阳明学说也渐成过去了。这时候真是个新机萌芽的时代。不幸清圣祖以后,专制日亟,文网日密,屡兴摧残思想的大狱,又用利诱手段,以爵禄牢笼学者,以辞章销磨志气,因此思想界受此挫折,不能照直线往前进行,不得已以玩物丧志的考据之学来销磨岁月,清代考据学之盛,正清代思想界之不幸。但思想终非禁锢所能终了的,清代嘉、道以后,禁网渐疏,新思想逐渐复活,魏源、龚自珍等皆其代表。假使无欧洲思想的输入,这种思想也会逐渐发育起来成为系统的学说的。恰好欧洲的思想又适在这个时机输入进来,给思想界添一支非常有力的生力军,恰如六朝时代之输入印度思想一样。自清末以至今日都和六朝的初期相似,是一个努力介绍的时代,不过尚无像六朝时代那样大规模的忠实介绍罢了。但这种机运一动,决难中止,欧洲思想终有尽量地输入中国之一日,前途之光明正未有艾哩。

综观中国思想界的大势,自原始的神道思想进而为先秦诸子系统的学说,又吸收印度思想而造成宋明的理学,最后则欧洲思想输入,极恢奇变诡之致。足见民族创造力之大,融和力之伟,思想终无中断之一日,这就是我们所可引为乐观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