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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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城

事实,严峻的事实。

丹东[3]

Put thousands together less bad,

But the cage less gay.

——Hobbes[4]

维里耶尔[5]这座小城可以看作弗朗什—孔泰[6]最美的城市之一。红瓦尖顶的白屋在山坡上星罗棋布,粗壮的栗树树丛勾勒出山坡的起伏不平。杜河[7]在堡垒之下几百尺的地方奔流;这些堡垒是昔日由西班牙人修建的,如今已倾圮了。

维里耶尔的北边以高山为屏障,这是汝拉山脉[8]的一条支脉。维拉山错落的高峰,从十月初寒料峭时便覆盖了皑皑白雪。一条急流从山上直泻而下,横贯维里耶尔,然后注入杜河,给数量众多的木锯提供了动力。这是一种非常简易的工业,给大半居民带来些许福利。这些居民更像乡下人,而不像城里人。但是,并非木锯使这座小城富裕起来。家家户户的富裕倚靠的是生产一种叫牟罗兹[9]的印花布,自打拿破仑垮台以来,在维里耶尔,由于人人有钱,几乎每座房子的正面都修葺一新。

踏入城里的人,会被一架面目狰狞可怕的机器发出的轰鸣声吵得头昏脑涨。湍急的河水转动一只轮子,再带动二十只重锤,一起一落,发出巨响,震得马路颤动。每只铁锤一天不知能制造出多少千只钉子。一些如花似玉的姑娘,把小铁块放到这些大铁锤下面敲打,转眼间铁块便变成了钉子。旅行者初次踏入分隔开法国和瑞士的这个山区,看到这种艰苦繁重的活计,会不禁惊奇不已。倘若他来到维里耶尔,想打听这个让行人震耳欲聋的出色制钉厂归谁所有时,人家会用拖腔回答他:“嘿,市长先生的呗。”

这条维里耶尔的大街,从杜河岸边爬升至小山顶。只要旅行者驻足而立,十有八九他会看到一个魁梧的男人,忙忙碌碌,神气活现。

一看到他,人人都赶快脱帽致意。他头发花白,身穿灰色服装,获得多种荣誉勋位,天庭饱满,鹰钩鼻子,总的说来,五官倒也端正。乍看之下,人们甚至觉得,这张脸把四十八岁至五十岁的男人还会有的魅力,跟小城市长的威严糅合了起来。但这个巴黎旅行者不久会看到,他有一种志得意满的神态,还夹杂着难以形容的狭隘和笨头笨脑,于是大为反感。末了,旅行者又会感到这位先生的才能只限于让人如期归还欠他的钱;而他欠账时,却尽量拖延不还。

这就是维里耶尔市长德·雷纳尔先生。他迈着庄重的步子穿过街道,走进市政厅,在旅行者眼前消失。可是,假若旅行者继续漫步,朝上坡再走一百步,他会望见一幢相当华丽的楼房,透过房子前面的铁栅门,可以看见幽雅恬静的花园。远处是布戈涅[10]的山峦组成的天际,仿佛是特意为了赏心悦目才创造出来的。眺望这幅景致,会使旅行者忘却锱铢必较的铜臭氛围,而这时他对此已经开始感到窒息难受了。

别人会告诉他,这幢房子属于德·雷纳尔先生。维里耶尔市长眼下建成这幢方石垒砌、美轮美奂的楼房,靠的是他经营的大型制钉厂赚到的钱。据说他的祖上是西班牙人,家世古老,又据传在路易十四征服此地[11]之前早就定居下来。

从一八一五年[12]开始,因为自己是个实业家而羞赧脸红,这一年他当上了维里耶尔市长。他家景致如画的花园,逐层下降到杜河岸边,支撑花园各个部分的挡土墙,也是德·雷纳尔先生在铁器买卖上经营有方才建造起来的。

那些环绕莱比锡、法兰克福、纽伦堡等德国制造业城市,景色宜人的花园,根本别指望能在法国找到。在弗朗什—孔泰,围墙越是筑得多,他的产业上石块越是垒得高,就越有权利获得邻居的敬重。德·雷纳尔先生的花园到处是围墙,又由于他以重金买下多层花园所占的小地块,所以他的花园就格外令人瞩目。比如这座锯木厂,当您进入维里耶尔时,它在杜河边的特殊位置就给您以强烈印象,您还注意到“索雷尔”这个姓氏巨幅写在高耸于屋顶的木板上,六年前它所占据的地方,如今矗立着德·雷纳尔先生第四层花园所在平台的围墙。

尽管市长先生非常倨傲,他仍然不得不去找老索雷尔这个心狠手辣、固执倔强的农民,与之周旋一番;他只得付给对方亮闪闪的金路易[13],才让老农同意迁移工厂。至于推动锯子的那条公共小溪,德·雷纳尔先生依仗他在巴黎享有的信誉,终于让河流改道。这一恩典是在一八二几年的选举之后才落到他身上的。

他在坡下相距五百步的杜河边上,给了索雷尔四阿尔邦[14]的土地,换来这一阿尔邦的土地。虽然这个地方对他的枞木板买卖有利得多,索雷尔老爹——自从他发财致富以后,别人都这样称呼他——还是生财有道,以刺激邻人的地产癖和急不可耐的方法,捞到了六千法郎。

市长的安排确实受到当地有识之士的指责。一次,是四年后的一个星期天,德·雷纳尔先生一身市长装束,从教堂回家,老远就看见老索雷尔望着他微笑,三个儿子簇拥在他身边。这微笑使市长先生恍然大悟,从此,他认为,他本来能够以更优惠的价钱做成这笔交易。

在维里耶尔,要赢得公众尊敬,最重要的是,在频频地砌砖垒墙时,别去采纳那些泥瓦匠从意大利带回来的设计图;他们在春天穿越汝拉山脉的峡谷,来到巴黎。这种新花样会给轻率地砌墙的主人招来乱来一气的名声,摆脱不掉,永远受到明智而稳健的人士嗤之以鼻,而这些人在弗朗什—孔泰可是一言九鼎,左右赞誉。

事实上,这些谦谦君子奉行的是最令人讨厌的专制主义;在巴黎这个所谓伟大共和国中生活过的人看来,正是由于这个恶名,在小城逗留就变得难以忍受。舆论——而且是怎样的舆论啊——的肆无忌惮,在法国的小城和在美利坚合众国一样愚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