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科学与意识形态的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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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实践美学架构内的艺术哲学


在刘纲纪看来,美是艺术的本质,对美的哲学分析也就是对艺术的哲学分析,所以他把自己80年代出版的一部美学著作称作《艺术哲学》。这是他的,也是整个实践美学最具有代表性的著作。李泽厚没有艺术哲学,只有美的哲学和艺术社会学,美的哲学由于只限于美的根源和本质的讨论,没有向艺术领域展开,显得有些空洞和抽象;艺术社会学由于只停留在对艺术现象的描述上,没有哲学的支撑,又显得有些随意和肤浅。李泽厚没有对艺术领域的哲学问题进行认真的思索和清理,没有对艺术领域的唯心主义,特别是机械唯物主义进行深入的批判,所以他在哲学上是不坚定和不彻底的。从自称是马克思主义者到自称是“后马克思主义者”,实际上是半马克思主义,半康德主义者的转变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刘纲纪的《艺术哲学》体现了在李泽厚开始游离马克思主义的时候,坚定地维护和张扬马克思主义实践美学的一种努力。在这部著作中,我们可以看到,刘纲纪以一种宽广的学术视野和彻底的批判精神,批判地借鉴了历史上唯心主义和机械唯物主义美学遗产,特别是马克思主义美学的遗产,重新阐释和论证了“艺术是社会生活的反映”等传统的美学命题,并把它们统统纳入实践美学的框架之内,赋予它们以新的意义和新的生机。刘纲纪还通过《艺术哲学》向我们证明:艺术哲学应该是美学这门学科的主体,艺术以及美的问题的真正解决不是靠对审美经验的心理的或社会的描述,而是靠在经验和体验的基础上的深入的哲学沉思。

艺术哲学的第一个问题是艺术的本质,即“什么是艺术”问题。对这个问题,蔡仪的回答是“艺术即现实的美的反映”,属于认识论的范畴;李泽厚的回答是“艺术即情感本体或审美心理结构的物态化形式”,属于社会学范畴;刘纲纪将这个讨论提升到哲学层面并放大到整个美学史的范围里做了详尽而系统的回应。他指出,历来的唯心主义者都是把艺术和精神看作同一,认为艺术是某种精神的表现,艺术的价值在于形式,艺术是独立于现实的,应该说,这些观点有它合理的成分,但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割裂了艺术与现实的关系,因此他们不能正确地回答艺术的本质问题;机械唯物主义虽然肯定艺术是对现实的反映,但是由于他们从现实中排除了社会物质实践和社会的历史进程,把人与现实的关系仅仅理解为被现实所决定的单纯感性直观的关系,所以也不能正确地回答艺术的本质问题。在刘纲纪看来,艺术是对现实的反映,这是全部艺术哲学必须坚守的唯一正确的出发点,但在这个问题上只有越出了机械唯物主义的藩篱之后才可能真正确立。关键是要澄清反映这个概念,反映是一个广泛的概念,只要是属于人的精神、意识范围内的东西,无一例外地都是物质世界的反映,所以,对于唯物主义哲学来说,反映应该是标志思维与存在、精神与物质的关系的一个基本哲学范畴,而不仅是认识论的范畴。物质决定精神,存在决定意识,这是唯物主义的基本出发点,但它们之间的对立是相对的,在一定条件下是可以相互转化的,人与世界的关系因此不能只是反映与被反映的关系,还应该是改造与被改造的关系。就反映作为艺术哲学的概念来说,也应该宽泛地和辩证地去理解,主体方面,感觉、思维、情感、意志、理想、信念等都是客观现实的反映;对象方面,客体、客体与主体、主体自身都可以被纳入反映的范围之中。而这种反映总是表现为双向性,既是对对象的反映,也是对作为反映者的人自身所处条件的反映;还应该看到反映虽然是对外在事物的摹写,但这种摹写由于受到实践目的和客观条件的制约,只能是近似的并且是有选择的,所以反映本身也是一种创造性的活动7

但是,在刘纲纪看来,把艺术称作“社会现实的反映”,也只是为艺术哲学确立了一个出发点,还必须进一步讨论反映的对象和反映形式的问题,这才是艺术哲学的主体,只有解决了这个问题,才可能对艺术的本质做出完整的回答。唯心主义不认为艺术是现实的反映,因而谈不到反映的对象的问题,但他们在将艺术对象归之于“理念”或“情感”的时候,常常提出非常有价值的观点,其中特别是黑格尔。刘纲纪对黑格尔的艺术哲学做了精细的解释并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他认为黑格尔在艺术对象问题上的最大贡献是,从人与自然物的区别,从人类历史的创造和发展这一广阔的视野内来观察艺术产生的必然性及其对象,把艺术对象归之于“绝对理念”,而所谓“绝对理念”不是别的,就是历史上业已实现的人的精神活动的业绩或成果,因此,在他看来,艺术对象不是脱离人的所谓现实,而是人所创造的现实,并且是对创造这现实的人自身的直观。这一点成为马克思主义艺术哲学的直接前提。与唯心主义相反,机械唯物主义虽然肯定“艺术是现实的反映”,但他们在把艺术对象归之于“事物”“自然”或“生活”的时候,常常把艺术与科学混同起来,不能指明艺术反映对象的特殊性。刘纲纪认为,这里关键是要看到和全面地理解物质生产劳动在人类生活和艺术创造中的作用。人类生活是通过物质生产劳动创造出来的,这个过程是人将自己的目的、要求、愿望、理想付诸实现,从而使自身对象化的过程,也是通常讲的自由的创造过程。自由和创造是不可分割的,自由是创造的产物,创造是自由的表现。劳动作为自由的活动,不仅给人带来了物质需要的满足,而且带来了精神上的愉快,即通过克服各种障碍和困难使目的得以实现的愉快。艺术起源于劳动,起源于借助某种形式再度体验劳动中获得的愉快的冲动,而且在很长一个时期里把劳动当作反映的对象,只是由于分工及其引起的社会生活的复杂化,在艺术和劳动之间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中间环节,艺术反映的对象才扩展到了整个社会生活。具体地讲,是这样三个因素导致了艺术从劳动中产生和逐步脱离劳动独自向前发展的历史进程:由劳动创造所引起的喜悦感情的表现引发了对劳动过程和结果的模仿、再现;劳动创造的技能以及信心、热情的培养提高在人类生活中的重要性,赋予了再现劳动创造的艺术以超出个人的普遍的社会意义和社会价值;劳动创造的社会性使劳动创造所引起的喜悦感情具有社会内容,从而使这种喜悦感情的表现具有普遍的可传达性和感染力,能够发展人的社会性感情,加强社会群体的团结合作8。艺术一旦产生,就有了它相对独立的领域和发展规律,但是不论艺术的对象是爱情、家庭生活、社会政治斗争或其他社会生活,归根结底都是人的对象化、现实化或客观化,都是对人所创造的世界和他自身的直观,都是人作为社会主体的社会本质的实现。因此,关于艺术对象,如果从哲学上做一个概括,应该是:“人类在他的生活实践的创造中感性现实地表现出来的自由。”9

在刘纲纪看来,人的本质就是自由,艺术反映的对象的本质就是自由。具体作品的对象可以是爱情和家庭生活,可以是社会和社会斗争,可以是自然景物和自然现象,但无一例外地都表现了人对自由的向往和追求。艺术的自由不仅是艺术本身的自由,实质上也是作为人的本质的自由的体现。而且,和劳动的自由比较起来,艺术无疑“处在自由的最高的位置上”10。马克思曾指出,物质生产领域中人能够取得自由,而且这种自由会随着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发展而不断地扩大,但物质生产领域“始终是一个必然王国”,“真正的自由王国”是“在这个必然王国的彼岸”,这个“王国”的根本特征是“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发展”。这就是说,人类所追求的目的有两种:一种是以满足生存需要为目的,另一种是以满足生存需要之外人类能力的发展为目的。在前一领域中,人类虽然也能够有自由,而且这种自由的发展是无限的,但终究还只是为了满足生存需要,因而在根本上还是为肉体的自然必然性所束缚着的;只有在后一领域中,人类才摆脱了这种束缚,而完全以人类能力本身的发展为目的。从艺术的观点来看,由于人类满足生存需要的劳动就其本质而言,是社会的人占有、支配自然的自由的活动,因而从劳动中产生了艺术,但是,当艺术还依存于物质生产劳动,以它为主要的反映对象,这时艺术虽然已不同于直接满足生存需要的活动,可是它的内容和形式以及它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都还没有超出满足生存需要活动的领域,也就是还没有超出马克思说的“必然王国”。阶级的产生,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分离,使艺术脱离了生产劳动,使艺术开始成为发展人类自身能力的一个独立的精神活动领域。这时的艺术是处在与“必然王国”不同的“自由王国”之中的,而且在这个“自由王国”中,就达到真正完全自由的程度来说,艺术又可以说是居于首位,因为,在这里,人类既摆脱了单纯满足生存需要的考虑,又摆脱了个人私利的打算,同时还摆脱了在一切科学认识中所存在的主体与客体的对立,自由完全成了人所追求的目的本身。当然,以人类才能本身的发展为目的的“自由王国”是建立在以满足生存需要为目的的“必然王国”的基础上的,并且只有在这个基础上才能发展起来,而艺术的发展通过才能获得发展的人又会反作用于物质生产,虽然这不是艺术的最根本的目的11

艺术反映的对象决定了艺术反映的形式。艺术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对现实的反映形式,其实就是艺术的反映对象在艺术家的意识中以及物态化了的艺术作品中的显现形式。从这样一种认识出发,刘纲纪就艺术创作及作品中的个别与一般、认识与情感、再现与表现、具象与抽象、主观与客观等概念及其相互关系重新做了梳理和阐释。可以看出,其中没有任何人云亦云,确实是经过他认真思索和研究过的,而且许多结论很精辟。在他看来,就个别与一般这对概念讲,个别,不仅是指构成一类事物的个别事物,更重要的是指个别事物所具有的那种不可重复的具体特征,因为艺术反映的是人的自由本质,而人的自由本质只能表现在每一独特的个体的感性生活之中;一般,并不是所谓的“规律”(乃至蔡仪讲的“种类性”),而是组成社会的个人的生活同自然规律和社会规律的统一;而个别与一般的关系,不应被理解为“通过个别去表现一般”,因为一般并不是外在于个别的东西,而就是个别自身所具有的本质。个别与一般的完美的结合就是“典型”。其中的个别应该是指人物不可重复的个性,一般应该是指最高哲学概括意义上的人的自由的本质。但是典型只是指文学或其他艺术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的成功的表现,并不具有普遍的意义,因此不可以把它当作评价所有文学艺术的标准。就认识与情感这对概念讲,艺术作为一种认识,是对他的生活实践创造所表现出来的自由本质的直观,在这种直观里,积淀了人在长期生活实践中对他自身的存在发展及与之相关的事物本质的认识;作为一种情感,是由对人的自由本质的感性直观所引起的情感,在这种情感中,个体与社会,人与自然,普遍的规律与个体的自由均感性现实地统一在一起,因而具有超功利的性质;认识与情感在艺术中应该是互相融贯、不可分离的,这种融合统一的状况就是造成艺术的不可传达性的原因之一。就再现与表现这对概念讲,再现的应该是那些显示了人的自由本质的东西,表现的应该是那些由对人的自由本质的感性直观所引起的感情。再现与表现实际上都是一种反映,但由于艺术所反映的侧面和使用的物质手段不同,有了再现艺术与表现艺术的区分。再现艺术与表现艺术的共同特征是,它们都既是合规律的,又是自由的;它们的区别是前者着重对各种事物的形象的描绘,后者着重在内在情感的表现。就具象与抽象这对概念来讲,艺术作为现实的感性直观的反映,是具象与形象的统一。艺术的抽象有两层含义:其一是对外在事物本质的形象的集中和概括,主要与认识相连,是“形象性的抽象”;其二是赋予内在精神、情感以相应的具体的感性形式,主要与情感相连,是“表现性的抽象”。对于“再现性的抽象”,根本的问题是如何通过对事物的具有鲜明个性特征的形象描绘把事物的内在本质集中地显示出来;对于“表现性的抽象”,最重要的问题是如何正确地理解抽象的形式和具体的情感的对应关系。刘纲纪认为,艺术上用以表现情感的抽象形式与生命的形式分不开,但从生命形式发展为具有艺术意义的形式,是以人类的物质实践为基础的,在这中间经历了从象征到装饰,从对实物的模拟到感知和认识各种自然的形式、法则的十分漫长的过程。最后,就主观与客观这对概念讲,艺术上讲的客观就是作为社会的人自身的对象化,是人的理想、意识、精神的外在的物质的表现,因此,客观同时就是客观化了的主观或主观的客观化;艺术中的社会的本质的内容与艺术家的个性特征是结合在一起的。艺术中客观与主观的相互转化实际上就是人类社会实践中主客观转化的反映。

在《艺术哲学》中,刘纲纪重申和进一步完善了美是人的个性才能的自由发展和表现的观点,并把它与对艺术的本质、对象、方式以及功能的解释结合起来。刘纲纪为了将他关于美的一般定义诉诸人们的日常经验,使人们对其有更切身的理解,首先就人的个性才能的自由发展和人对美的主观感受做了说明,同时就美的观念的历史发展做了十分概括的分析。值得注意的是,在刘纲纪看来,人的自由的完满实现与古典意义上的“美”相关,人为追求自由而进行的艰苦、曲折、复杂的斗争与崇高、滑稽、悲剧、喜剧相关,19世纪西方美学将“表现”等同于美,或以“表现”取代美,事实上就是否定了人为自由而斗争所具有的美感价值,是随着资产阶级进步性的丧失而流为个人内心的某种神秘的绝望情绪的表现。刘纲纪理解的美是包括崇高、滑稽、悲剧、喜剧在内的广义的美,他认为这个广义的美就是艺术的本质,艺术对生活的反映本质上就是对这个广义的美的反映12。美是现实的、客观的,但人们并不满足现实的、客观的美,还要追求和创造艺术的美,这是因为在现实生活中美作为人的个性才能的自由发展的表现,是同人类在实践中所追求的各种实际目的结合在一起的,人们很难摆脱实际利害关系把现实生活当作自身的自由创造的过程和结果加以观赏,艺术的创造和观赏不能满足人的实际需要和达到直接的功利目的,却能给人以一种为实际需要的满足或功利目的的达到所不能产生的精神上的愉快和享受,并且使人的个性才能自由发展作为目的本身得到更充分的实现。刘纲纪不赞成黑格尔与车尔尼雪夫斯基对现实美和艺术美谁高谁低的比较,但是按照他立论的逻辑还是强调了艺术通过对现实美的本质的发现和开掘而高于现实美。在他看来,艺术创造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艺术创造是对人的生活实践,它在人心中引起的情感,它所产生的人的对象世界当作人的自由个性的表现加以“审美反思”的结果。只是由于经过了“审美反思”,那些原来平凡、琐细的生活和同样平凡、琐细的思想情感才会作为人的个性自由的发展的体现被发现和开掘出来,具有审美的意义。刘纲纪认为,艺术最基本的功能在于使人类的个性才能得到全面自由的发展,只有抓住这一根本点,才能对艺术的社会功能做出正确的说明。艺术有认识作用,但它所提供的认识是对于人的自由本质的认识,而不是像科学那样揭示客观规律本身;艺术有道德教育作用,但它是通过一定的感性描绘告诫人们道德原则同人的自由实现的不可分离的关系,从而使之成为人们热爱和追求的东西,而不是一般抽象的道德说教;艺术有审美作用,但这种审美作用并不是外在于认识和道德教育作用的,后者就包容在审美作用之中,认识和道德教育作用只要符合艺术的本质特征就会给人以审美的愉悦。但是,他又指出,人类历史的发源地和人类生活的自由创造,不是在云雾中,而是在人改造自然和社会的完全现实的,而且常常是在艰难痛苦的斗争中。艺术应该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这一伟大的目的服务,因为这个目的的实现本身就是人类真正自由的实现。